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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第8章
廷上殺機

 朱棣乃是朱元璋第四子,十一歲受封燕王,自十四歲起便跟隨藍玉大軍外出征戰,大敗北元殘兵於克魯倫河,歸國後二十一歲就藩北平,至此成為明朝最強的北面屏障。

 民謠云:燕王就藩,固若金湯。

 北起捕魚兒海,南至萬里長城,西接絲綢之路,東斷嘉峪關,有朱棣鎮守一日,北元殘兵便不敢貿然南下。

 朱棣長相隨母,然而朝廷中無人知道朱棣生母是誰,都言燕王容貌與朱元璋大異。

 朱元璋目狹鼻闊,鷹視虎行。

 朱棣則長著濃厚的一字眉,雙目如漆,鼻樑高挺,唇薄如刀。眼中不時現出促狹之色,正如參軍多年,老兵痞子的油滑,看似大大咧咧,卻頗有城府。

 命相有言,薄唇之人最是無情。雲起卻不這麼覺得,起碼朱棣對徐清是極好的,順帶著對徐清的娘家人,也十分不錯。

 果然朱棣一抖袍襟,坐下便道:「你姐著我來問,上回替皇孫挨的二十廷杖好了麼?再過三天大哥出殯,我與皇上分說幾句,帶你去北平將養數日,一家人也好聚聚。」

 雲起遞了茶,苦笑道:「我倒是想告假去你地頭上玩,你瞧這光景,怎走得開?」

 朱棣道:「不妨,令鋒兒守著便是,我自去與你分說。」

 雲起忙道:「留他一個人在,出了事恐怕壓不住。」

 朱棣看了雲起一會,直看得雲起心裡發毛,雲起呸道:「你不過比我倆大個十來歲,也老著臉『鋒兒』『雲兒』地一通混叫。」

 朱棣笑了起來,饒有趣味道:「拓拔鋒是我揀回來的,如我兒子,不喚鋒兒喚什麼?」

 婿舅二人隨意寒暄幾句,說的俱是京中動向政局,朱棣常年鎮守北平,對南京朝廷中事不甚熟悉,雲起倒也大方,便將天子腳下之事一一道來,末了談到藍玉,又相對唏噓甚久。

 朱棣搖頭嘆道:「當年我跟藍大將軍出征,行軍佈陣,倒是受過他不少指點,認真說起來,沒有當年的藍玉,我亦不能建得下軍功,受藩北平。」

 「之所以有今日,歸根到底,俱拜藍玉所賜。」

 雲起嘲道:「只怕你心裡謝他,他九泉之下倒不甚領情,那天我想做東,請你二人作一席喝酒,藍玉還道你一肚子壞水,瞧你不順眼來著。」

 二人相視大笑片刻,朱棣正色道:「本王實在是個安分守己的良民……」

 雲起哭笑不得道:「這就吹罷,仔細風大閃了舌頭。」說畢作勢起身,又道:「藩王乃是外臣,少與近侍往來,免得讓那群言官揪了小辮子,保不得你。」

 「不送了啊,回家問我姐安好。」

 朱棣笑道:「也罷,這就走了。」

 雲起將朱棣送到門邊,朱棣又問:「皇上近來身子可好?」

 雲起打趣道:「又來個想謀反的,沒事問這作甚?」

 朱棣壞笑道:「你非是不知,老頭子素來喜猜疑,當面請個安,問句身子便要疑我造反,說不得只得問你了。你與鋒兒在他身旁呆的長,我父如何了?」

 雲起似有所觸動,只以為朱棣出自真心,倚著門想了片刻,答道:「實話告訴你,不大好了。」

 朱棣色變道:「怎說?!」

 雲起低聲道:「上回打方孝孺,還咳血來著,聽說他壯年時武技練練停停,被旁的事岔了心神,現日夜操勞,老來體虛……只怕撐不過這幾年了。」

 朱棣吁了口氣,把兩手揣在懷中,一副閒散王爺的模樣,那錦衣玉帶,饕餮繡服,俱成了這兵痞的陪襯,顯得煞是滑稽。

 只聽朱棣漫不經心道:「小舅子,姐夫的榮華富貴可就靠你了……」

 雲起轉身去請尚方寶劍,朱棣忙不迭地逃了。路過前院那會,又匆匆拉住拓拔鋒,在門外相談片刻,只見拓拔鋒不知聽了何揶揄,一臉古怪的進來。

 幸好已立了朱允炆作太子,否則若是被這兵痞當了皇帝,江山還不知如何個亂法。

 雲起伸了個懶腰,出得房外,隨手抄了院中笤帚,便將落葉掃作一堆,那時間拓拔鋒懷中揣著一疊紙票,匆匆進房。

 雲起暗自好笑,心想八成是得了朱棣賞兒子的銀票,跑去藏私房錢了。遂道:「老跋,尋倆地瓜來,燒樹葉烤了吃。」

 拓拔鋒在房中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

 雲起左右掃掃,忽見院角裡有一張紙。躬身拾起來,煞有介事念道:「銀票……五百萬!?!」

 雲起霎時間嚇得變了聲調,攥著那張紙大呼小叫。

 「師哥!我揀到一張五百萬的銀票!」

 雲起屁滾尿流地衝進房,與拓拔鋒撞了滿懷,拓拔鋒掰開雲起的手,看了一眼,揉成一團扔了:

 「那是燒給死人的紙錢。」

 「……」

 「你沒見過紙錢?」

 「……」

 聞風出房的侍衛們一個個笑岔了氣,雲起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太子朱標入殮後的第四十八天。

 秋涼如水,南京斬了上萬人,秦淮河兩岸在一夜間寒了下來。

 今日是朱標尾七,錦衣衛俱換上黑服,於宮中四處巡邏。只待第四十九日後,明晨朱元璋,朱允炆及一應皇親國戚扶靈出京。再由皇孫披麻戴孝,卸冠撞槨,送往鳳陽。

 朱標在雲起心裡的印象不過是個老實厚道人,常溫和微笑,遇事不知變通,缺乏幽默感,聽不懂侍衛們開的玩笑,只懂點頭。與黃子澄倒是什麼鍋配什麼蓋。

 朱允炆像極了已故太子,然而內心更善良,這父子二人再與燕王朱棣一比……雲起只覺還是朱棣有點朱元璋年輕時的模樣。

 暮色沉沉,錦衣衛交班鼓敲響。

 拓拔鋒順手拉直衣領,準備接雲起的班,慶和殿緊閉的漆門開啟。

 黃子澄與五名錦衣衛同出,雲起站在門口,低聲道:「皇上傳你我二人侍立,其餘人等,殿外候命。」

 拓拔鋒雙瞳倏然收縮,額上冒出冷汗。

 「怎麼?」雲起觀察拓拔鋒神色,拓拔鋒沉默不答,抬頭入內。

 雲起握了握拓拔鋒的手,彼此極有默契地各自分開,錦衣衛正副使同時值班,只意味著兩件事:

 一:朱元璋有重大機密要處理。

 二:朱元璋要殺人。

 殿中燈火通明,油燈從四面八方將光線投向龍案,消弭了朱元璋垂老的佝僂身影。

 朱元璋咳了幾聲,揮退上前的老太監。

 太監躬身出殿,殿中唯余拓拔鋒立於左,徐雲起立於右。

 朱元璋將染血的帕子放在案前,殿門再次推開,進來的是朱允炆。

 關門瞬間,雲起瞥見黃子澄表情複雜的臉。

 「孫兒拜見皇祖父。」朱允炆眼眶略紅,躬身。

 雲起心中嘆了口氣,朱允炆總是不懂如何掩飾,毫無城府。想到死去的太子,心情便明明白白寫在臉上。

 朱允炆眉清目秀,眼中蘊著一股悲痛難言的溫柔,朱元璋看在眼中,亦嘆息道:「死者已矣,允炆,莫悲慟過度,仔細著身子。」

 朱允炆點了點頭,雲起忽然明白了為何朱允炆能脫穎而出了。

 帝王家真性情的人本極難尋,朱元璋自己便是玩弄權謀的高手,與朱棣對上,對兒子的心思早就一清二楚。反而對在皇帝面前從不掩飾自己,坦坦蕩蕩的朱允炆青眼有加。

 朱棣注定了只能當個燕王。換句話說,城府與權謀是朱元璋畢生的遺憾,為了彌補這個遺憾,他想把皇位傳給灑脫自在的朱允炆,正如一個他達不到的目標,要借助子孫的手來完成。

 朱允炆再次躬身答「是」,於是祖孫二人便這麼默默相對,許久後,朱允炆不安地打破了這沉寂,道:「明兒扶靈,爺爺會去麼?」

 朱元璋道:「自然是要去的。」

 朱允炆點了點頭,稍覺安心,朱元璋道:「先教你一次,熟了路子,過幾年等爺爺死了,你須得自己學著料理喪葬事宜。把爺爺的棺材送回鳳陽去,與你父親葬在一處。」

 朱允炆聽到這話,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朱元璋卻莞爾微笑,勸慰道:「莫哭,允炆,人誰無死?」

 那一瞬間,雲起依稀有種錯覺,朱元璋不再像是個剛斷完數萬條人命的帝王,更似一個和藹,親切的老人。

 朱允炆哭了好半晌,方含淚點頭,跪了下來。

 朱元璋道:「你的天下,爺爺早已為你打點好了,如今有你的幾個叔叔鎮守邊疆,你便可在家裡安心做皇帝。」

 朱允炆抽泣片刻,點了點頭。

 朱元璋又道:「言官們的話,願聽便聽,不願聽的可以打,不可革此職,朝中少了他們不行。」

 雲起一顆心登時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能感覺到站在龍案另一側,拓拔鋒激烈的心跳。

 朱元璋會如何評價錦衣衛?!當著二人的面提起話題,有何用意?!

 要削一人……以免勢大,削一人以免勢大,削一人削一人……雲起籠在袖中的手不住顫抖,抬眼望向拓拔鋒,只想過去與他站在一處,擋在拓拔鋒身前。

 朱元璋沉吟片刻,而後道:「錦……」

 雲起滿頭是汗,汗水浸濕了侍衛冠的帶絛。

 雲起萬萬想不到,朱允炆會在這時開口打斷朱元璋的話。

 「外敵有叔叔們防著,然而……若是叔叔們造我的反,允炆又該如何?」

 朱元璋也想不到,遂在這問題前微一怔。

 雲起與拓拔鋒同時鬆了口氣。

 朱元璋靜了片刻,而後道:「你待如何?」

 朱允炆低頭,思考片刻後,抬頭道:「以德服之,而後以禮束其行,再者削其藩,至不濟則……」

 朱元璋冷冷道:「黃子澄教你的?」

 朱允炆點頭,朱元璋又道:「太傅令你問的此事?」

 朱允炆默認了。

 朱元璋道:「雲起,你是徐家之人,且說說你如何想?」

 雲起氣息一窒,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道:「離間。」

 朱允炆微震,朱元璋似是對此答案十分滿意,緩緩點頭:「若俱有不臣之心,當可挑撥其互鬥……如此內憂可解,允炆,好歹是你的叔叔,不需走到刀兵相見那步。」

 朱允炆伏下身去,朱元璋又道:「黃子澄其人是個書呆子,只識空談,書生誤國。不可盡信其言。」

 聽到此話,雲起不由得生出莫大的荒謬感,朝中開國功臣被你殺了個清光,如今便只剩幾個書呆子了,萬一哪天朱棣真要造反,黃子澄還能帶兵打仗不成?

 朱元璋又道:「方孝孺此人頗有骨氣,雖言行古板,其氣節可嘉,你不妨多與他談談。」

 朱允炆稱是,朱元璋又道:「回去罷,晚上早點睡,明日五更便須出城。」

 朱允炆磕了頭,轉身離去,雲起唯一的願望便是:朱元璋接著吩咐打開慶和殿門,而後召錦衣衛進來,一切恢復正常。

 然而朱元璋沒有,朱允炆離去後,殿內便只剩三人。

 「徐雲起。」

 朱元璋淡淡道。

 雲起躬身,顫聲答道:「臣在……」

 朱元璋眉毛擰在一處,乾枯的老臉上現出一抹殺機。

 「……」

 拓拔鋒眼中儘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雲起竭力呼吸,那空氣似是凝固般撐著他的肺部生痛,雲起走到殿中,雙膝跪下,道:「臣在。」

 那時間雲起腦中思考已臻極速,要如何保住拓拔鋒,闡述錦衣衛之事,表忠誠,誓死,脫罪……無數理由在腦中掠過。

 朱元璋道:「錦衣衛指揮副使,徐雲起,你可知罪?!」

 那一句,猶如晴天霹靂炸開,令雲起腦海中一片空白。

 朱元璋抽出一張奏摺,拋在地下,落於雲起面前。

 雲起看著那張奏摺,恍若被照頭澆了一盆冰水,刻骨銘心。

 奏摺上是張勤的身世表,從小到大,事無鉅細,一應俱全。御筆硃砂圈點,更親自批註二字:「藍沫。」

 雲起腦中嗡的一聲,完全無法接受,起初只以為朱元璋要治拓拔鋒,自己是皇親國戚,又是功臣徐達兒子,決計牽扯不到自己頭上。

 然而他低估了朱元璋的智力。

 一時間,藍玉案前因後果變得豁然開朗,一切都是朱元璋設下的局!

 自誣陷藍玉謀反,蔣瓛密告那一刻起,朱元璋便有意通過自己走漏風聲,營造出藍玉心虛畏罪潛逃的假象!

 「聰明反被聰明誤,雲起,現下可明白了?」朱元璋冷冷道:「拓拔鋒。」

 拓拔鋒自雲起跪下的那一刻起,便雙目呆滯地看著跪於殿前的徐雲起。

 朱元璋怒道:「拓拔鋒聽令!」

 拓拔鋒終於回過神,那副表情,甚至根本不明原因。

 「臣……在。」

 拓拔鋒一撩袍襟,茫然奔到殿中,與雲起並肩跪下,伏身道:「一切俱是臣自作主張,與徐副使全不相干,臣……罪該萬死!」

 「……」

 朱元璋愣住了。

 朱元璋打量拓拔鋒許久,想不通其中關竅,雲起卻已緩緩道:「罪臣私放張勤藍沫,論罪當誅,一人做事一人當,拓拔鋒毫不知情,臣願領罪。」

 朱元璋沉聲道:「既是知罪,拓拔鋒將其帶下收押,明日午時……」

 拓拔鋒吸了口氣,抬腳起身。

 朱元璋坐在龍案後,瞬時眯眼,不易察覺地朝後避了半寸。

 拓拔鋒上前一步,再次跪下,半個身子擋在雲起身前,猛然以頭杵地,發出一聲悶響,鮮血長流。

 「私放反賊一事是鋒授意,與雲起無干,鋒罪該萬死!」拓拔鋒沉聲喝道。

 朱元璋勃然大怒道:「拓拔鋒,你居心何在?!來人!殿外錦衣衛可在!」

 雲起手腕一抖,仰頭迎上朱元璋的視線。

 突如其來的殺機鎖定了朱元璋全身,手指尖捏著蟬翼刀,不住震顫。

 拓拔鋒雙目現出驚恐的神色,轉身死死攥著雲起的手腕!

 「砰」的一聲,慶和殿門被推開,近十名錦衣衛衝入。

 一太監緊跟其後,惶急道:「皇上!大事不好!皇孫……」

 朱元璋驟然動怒,冷不防又遭這一喝,險些吐出血來,再顧不得雲起拓拔鋒二人,驚疑不定地望向那前來傳信的太監。

 「……方才皇孫守棺……燒、燒紙錢那時……太子魂魄顯靈,將皇孫的魂……勾走了!」

 拓拔鋒鬆了口氣,嘴角浮現一絲微笑,放開雲起的手腕,反手勾起他的指頭,輕輕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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