諜中諜1
肖文醒來的時候許樂天已經走了。
他草草煮了碗麵填肚子,洗了個澡,抖開被子躺到床上,剛舒服的籲出口氣,電話響了。
肖文仰躺在床上,瞪了會兒電話機,鈴聲持續不斷,他只好接起。
居然是朱程的叔叔之一。
話筒裡傳來的聲音驚慌失措,著急得恨不得順著電線爬過來。
劈頭問朱程在哪兒。
肖文奇了怪了,朱程在哪兒他怎麼知道。
聽到否定回答,那邊唉聲嘆氣想掛電話,肖文忙追問,得到的答案在意料之中,卻出現變數。
許樂天展開報復。
朱程失蹤。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朱程集團遭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打擊。
所有明面上的生意運行照舊,服務業的客流量卻不明原因的大幅度減少。其他行業也開始出現資金周轉困難,來往商家和貸款銀行在同一時間催討欠款,而集團在外的到期債權卻被債務人以各種原因延遲還款。
正當生意雖然焦頭爛額,總算還能勉強維持,更大的打擊來自桌面下的種種交易。
星期一,三家娛樂城發生打架鬥毆事件,其中兩家需要重新裝修,一家因為顧客捲入受重傷。警方在調查中發現搖頭丸交易,朱程集團旗下所有娛樂城被迫停業。
星期二,走私碼頭駐守人員遭到持械攻擊,在警察到來前雙方死傷二十餘人,血水染紅了夜晚的江面。
星期三,朱程集團名下十二間倉庫同時被人縱火,由於準備充足搶救及時,沒有造成大的損失。事後卻發現倉庫中被埋入土製炸彈,救火人員死三人,輕重傷數十人,貨物全部報廢。
星期四,小昭手下七名中層幹部同時受到襲擊,對方並不打算殺人,七人和隨行手下均重傷入院。
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
星期日,肖文穿戴整齊了出門。
這幾天他每天一通電話去朱程集團總部,確認朱程不在,就直接回廣告公司,對外稱親自帶領公司度過難關,私下通知許樂天查朱程的行蹤。
還有一個人的下落他卻沒有問許樂天。
肖文這幾年工作出色,朱程也很大方,所以頗有點積蓄。他去銀行查了帳,一次都提了出來。
比約定時間早到十分鐘,肖文坐在公園的長凳上看了會兒風景,忽覺身邊有人坐下,轉頭就看到畏畏縮縮的田鼠。
不多話,肖文把報紙包好的現金遞給他:「幫我查豐二在哪兒,如果可以的話,找幾個人把他抓來。」
田鼠舔了舔嘴唇,接過紙包,打開一看,驚的抬起頭:「太多了——」
肖文微微搖頭,輕聲道:「就當是咱媽的醫藥費。」
田鼠張著嘴瞪著他,雙手死死捏緊紙包,撕裂了報紙,裡面捆紮整齊的數疊嶄新的人民幣都被捏變了形。
肖文沒有看他,等他穩定情緒。想了想,又道:「也查一查小昭和豐二的關係,如果是情侶……」
「是。」田鼠強制按捺激動,顫抖著道:「豐二是小昭的姘夫,朱程圈子裡的人都知道。要動豐二,得先解決小昭。我找人——」
「不行!」肖文厲聲打斷他,田鼠被他突然的正言厲色嚇一跳,肖文直視他,一字一頓的道:「不要殺人,記住了,絕不要殺人。」
「但是……」
「豐二這種人也會有女人喜歡……她的要求不高……」肖文道:「乘豐二不在,找個人去接近她……」他說不下去,扶了扶眼鏡掩飾尷尬。
田鼠心理神會,雞啄米似的猛點頭。
兩人談完,田鼠起身離開,沒走多遠,又倒回來,深深的朝肖文鞠了一躬。
肖文望著他瘦小的背影,不知這步棋走得對不對。
許樂天那邊是靠不住了,好在暫時有共同的敵人朱程,應該不會對自己怎樣。
而且,私心裡他不願意借助許樂天的力量為安吉報仇。
安吉是安吉。
——是他純潔無垢的天使。
「安吉,你看到現在的我,會不會失望?」肖文仰起臉,聞著輕風帶來的公園裡新鮮草木的味道。
「嘴上說不殺人,這些天死的人,每一個,我都有份兒……」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安吉,你可會代主來尋回迷失的羔羊?」
肖文站起身,將雙手插進衣袋裡,摸了摸剩下的一半現鈔,慢慢的走出公園。
風在他身後繼續吹著,吹亂他的發,吹得枝頭新生葉片輕輕作響。
……如一聲嘆息。
一星期來,肖文首次踏足朱程集團總部。
大樓附近有數個可疑人徘徊,肖文目不斜視走過,進了電梯。
電梯升上十三樓,「叮」一聲打開,沒等肖文出去,幾個人已大呼小叫的撲上來。
「朱程!」
「總經理!」
「程哥!」
……
肖文一眼看去,依次是朱程的兩位叔叔、總經理秘書、大熊。
發現是他,四人均露出失望表情,女秘書叫了一聲「肖經理」,大熊點了點頭,朱程的叔叔們掉頭就走。
肖文出了電梯,問大熊:「程哥還沒出現?」
大熊悶悶的應了聲,從小到大他都跟著朱程,朱程說什麼他做什麼,忽然少了下令的人,大熊覺得失了主心骨,心慌得要命。
何止大熊,肖文看了看沮喪的女秘書,加上兩位垂頭喪氣的朱家人,整個朱程集團的決策層被愁雲慘霧籠罩。
不是因為許樂天的攻擊,只因為朱程。
肖文想,雖然朱程平時似乎什麼都不做,但只要他存在,就是這個集團的核心。
比如朱程的兩位叔叔,說實話,肖文到現在都不記得兩人叫什麼,印象中朱程沒有向他介紹過。朱家最大的後台——老爺子在首都,朱程父親在省會,這兩位叔叔算是老爺子派下來監督和協助朱程的人物。可實際上,他們的存在等於零。
「朱程集團」的核心只是朱程。
霎時間,肖文突然有個危險的念頭,瓦解朱程集團最便捷的方法——殺死朱程!
女秘書回去工作,大熊見肖文呆站在電梯前,臉色慘白,以為他跟自己一樣擔心朱程的安全,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和小昭已經封鎖了消息,派人到處找他。程哥這麼聰明的人,誰能讓他吃虧?倒是你的傷還沒好全,」大熊看著肖文的頭,關切的道:「我有經驗,頭受傷最他媽難養。沒事就回去歇著!」
肖文沒有聽清大熊說什麼,他正在腦中飛速計算殺死朱程的可能性和將會帶來的後果。
大熊又勸了他幾句,肖文勉強維持平靜應對,兩人告別,肖文轉身進電梯,按上門。
電梯裡只有他一個人,肖文筆直的站著。
直到電梯降到底層,門開了又合,他一動不動。
不能動。
朱程的背景牽連太廣,如果殺他就能解決一切,許樂天恐怕早已動手。
況且,朱程畢竟不是直接害死安吉的人。
肖文得出結論,扶了扶眼鏡,伸手去按開門鍵。
這才發現脊背冒出的冷汗已濕透重衫。
又到廣告公司打了個轉,肖文直接回了家。
一路上他都拿著難看的板磚大哥大,時不時看一眼。
田鼠仍然沒有消息。
到家後胡亂吃了點東西,肖文早早上床休息。
局勢不明看不清前途的情況下,不如什麼都不想,養精蓄銳以待。
睡夢中被人用力搖醒,肖文正在做好夢,笑眯眯的眨了眨眼,迷迷糊糊看到夢中人的臉放大了湊到近處,肖文無奈的抬頭親了下他的唇。
「滿意了?不要吵,我明天有課……」倒回枕上,翻過身繼續睡。
數秒後,肖文猛的睜眼,翻身坐起。
對上許樂天震驚的眼。
是許樂天,不是樂天。
肖文坐在床上,木然看著床前的許樂天。
許樂天僵了半天,慢慢的抬起手,手背抹了抹嘴,然後拿到眼前乾瞪。
「放心。」肖文淡淡的道:「不會有口紅印。」
許樂天甩手就扇過來。
肖文沒有動,那隻手帶起一陣風颳痛他的臉,指甲似乎會劃上他的眼睛。
肖文只是看著許樂天。
手從他臉旁扇過空氣。
許樂天「呸」了聲,「真他媽噁心。」
肖文微笑:「抱歉。」
他沒有問,他也沒有解釋。
肖文起床換好衣服,許老大已經安適的坐到沙發裡,蹺著二郎腿。
自從上次不請自來,許樂天經常出現在肖文家。
真的是「出現」,因為肖文根本弄不清他是什麼時候進來又怎樣進來。常常回家一開門就看到人,或是進廚房做飯的功夫客廳裡就多個食客,要不就是現在這樣,睡到半夜突然被吵醒。
肖文實在不堪其擾,問許樂天不怕被朱程發現?許老大回以一聲從鼻腔噴出的冷哼。
許樂天何等人,與朱程同級別的角色,朱程有本事發現他,他就有本事不被朱程發現。
這個多事之秋裡,他們確實有很多事需要面談。比如朱程集團很多沒有冠名的隱蔽產業的資料,就是肖文以往耐心收集提供給許樂天的。
所以,肖文問:「這次又有什麼事?」
許樂天沉聲道:「我查到朱程的下落了。」
「哦?」肖文坐下來,聚精會神:「他在哪兒?」
「首都。」
肖文一怔,隨即醒悟,看了眼許樂天緊繃的臉,直接問:「你打算怎麼辦?」
許樂天皺緊眉,習慣性的伸手去褲袋裡摸煙,手指觸到煙盒,瞥了肖文一眼,又縮了回來。
手下傳來的消息,朱程在首都與老爺子會面,隨同老爺子頻繁出沒社交場合,也曾提及C城近況,許樂天的幾位叔伯親耳聽到,都打電話來詢問。
電話是許父接的,陪笑臉真話假話一籮筐,許樂天猜老頭兒受了不少氣,所以苦命兒子一回家就被修理的滿頭包。
還是朝中有人好辦事啊,許樂天恨恨的想,要不是他家爺爺沒挺過文革,哪輪得到朱程掃他面子?
這一星期來朱程以退為進裝得可欺,背地裡不哼不哈來這手,看架式是要把許家在C城連根拔起。那他也不用客氣。
許樂天牢牢的盯住肖文:「我要你偷一樣東西。」
肖文不動聲色:「什麼?」
「朱程集團的賬簿。」許樂天道:「朱程那些見不得人的交易隱蔽得很好,誰都知道是他的生意,但是沒人能拿出證據。這本賬簿可能是唯一的證據。」
肖文也皺起眉,思索片刻,道:「你知道賬簿在哪兒?」
「不。」
「你有關於賬簿的線索?」
「沒有。」
「你確定有這本賬簿?」
許樂天緩緩搖頭。
肖文笑了。
他扶了扶眼鏡,看住許樂天,像讀演算步驟一般咬字清楚音準無誤的說了一個字。
「操。」
肖文還是答應了下來,他明白許樂天的企圖,如果能找到如此明顯的罪證,由許家後面那些手眼通天的人物捅上去,朱家老爺子不可能沒有政敵,何況最頂上那位還算正直。
這一步棋,是把朱程一家往死裡整。
許樂天走的時候肖文已經打了第十二個哈欠,許樂天知道他是裝的,因為那雙眼偶爾與他相視,眼神清醒無比。
但許樂天還是走了,他很忙,今天夜裡還有一場對朱程集團的攻擊等他主持。
他站起身,不走正門,走到陽台上。
肖文仍坐在沙發上打哈欠,可能假戲真作有了睡意,頭不停的一點一點。
為了掩人耳目,客廳沒有點燈,許樂天靠住陽台欄杆,就著微光看客廳裡的肖文。
他不由自主的抬手,與先前粗魯的擦拭不同,這一次,輕輕撫摸自己的唇。
他被嚇到了。
肖文親他那下其實很敷衍,像在哄小孩兒,而自己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噁心厭惡,而是驚——喜——
許樂天被自己嚇到了。
肖文說,滿意了?
他聽到自己的心聲,不,還差得遠。
他想……他想抱著肖文,緊緊的擁抱他,教他什麼是真正的接吻……把他壓到床上,撕碎他的衣服……
許樂天一拳捶到自己頭上,止住恐怖的想像。
樓下傳來輕微聲響,接應的手下已經到了。
許樂天再看了肖文一眼,轉過身,一掌按在陽台邊沿,縱身躍了下去。
又過了十來分鐘,似乎昏昏欲睡的肖文睜開眼,起身走上陽台。
光線不好,他一邊觀察一邊細細的撫摸,終於在鏤空的陽台立柱上發現粗索捆紮、鐵鉤抓卡的痕跡。
原來如此。
他解開許樂天神出鬼沒之迷,拍了拍手上的灰,直起身。
許樂天走遠了。
肖文舉高手,也用手背擦了擦嘴唇。
接下來的三天,朱程沒有回來,大熊他們仍然沒有得到他的消息。
肖文對此驚異,唯一的解釋是朱程知道內部有奸細,不想自己的行蹤被許樂天知曉。可是以許樂天的背景,朱程應該知道瞞不過他——朱程究竟想幹什麼?
肖文想不通,只好不去想。這三天他都泡在十一樓朱程集團總經理室,因為他說總經理室裡可能有朱程失蹤的線索,決策層其他人都覺得有理。
現在辦公室內有五個人:大熊、朱程的兩位叔叔、總經理秘書和肖文。
小昭已經整整十天未出現。
五人正在十二架藏書間走來走去,抽出覺得可疑的書翻找有無紙條留言之類。
都是被朱程的神秘姿態長期荼毒的可憐人啊……
幾乎把每本書都看過了,一無所獲,大熊甚至提議把地毯捲起來看有沒有秘門……沒人理他。
一行人失望的向外走,肖文落在最後,一面走一面不放棄的觀察四周。
還是沒有發現。
走在肖文前面的女秘書突然趔趄了下,肖文本能的扶住她,自己後退一步,撞到休息區的沙發。
女秘書紅著臉道謝,肖文微笑,轉頭看了眼沙發。
看到沙發前茶几上那本攤開的書。
《孫子兵法》。
肖文的心狂跳起來,他放開女秘書,向前走了幾步,突然想起,又轉頭看了一眼。
朱程的兩個叔叔已經出去,大熊正在門邊等他,女秘書疑惑的看著他。
肖文迅速決定,對女秘書道:「你先出去,我和大熊還有點事。」
女秘書遲疑了下,又看了大熊一眼,走出辦公室。
大熊看著她出去,肖文卻沒有動,大頭轉來轉去,奇怪的看肖文。
肖文顧不上他,幾步走到茶几前,拿起《孫子兵法》,刷刷刷往後翻。
密密麻麻的文字後突然出現表格,肖文抿了抿唇角,又翻了兩頁。
數字很多,粗略看來……是他要找的東西。
「這是什麼?」
大熊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肖文合上書,若無其事的道:「不知道,我打算拿回去研究。」
大熊「哦」了聲,不再說話。
肖文按捺住激動,挾著書和大熊一起出去,通知女秘書鎖上總經理室門。
肖文託詞回廣告公司,向朱程的兩個叔叔道別,與大熊進了電梯,興奮的差點按錯樓層。
太幸運了,朱程深諳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誰能想到成天攤在茶几上的《孫子兵法》裡居然隱藏著最秘密的賬簿?!
如果肖文不是一時心血來潮,直覺有古怪……不,等等,確實有古怪。
電梯一層一層下降,肖文的熱血也漸漸降溫。
……第一天加入朱程集團決策層,第一個任務就是與許樂天打交道,並且牽涉豐二,簡直送上機會給他陷害豐二,挑起許樂天與朱程兩大勢力的對決。
許樂天要賬簿,朱程失蹤給了他機會,決策層其他人絲毫沒有懷疑的任他搜查總經理室……《孫子兵法》這個疑點,所謂直覺,難道不是朱程在這些日子對他潛移默化的效果?
電梯門打開,停車場的溫度略低,一陣涼風灌進狹窄電梯間。
肖文渾身冷汗,竟被風吹得打了個哆嗦。
「熊哥。」他定了定神,把書遞給大熊,「這本不是《孫子兵法》,是關係到我們生死存亡的重要東西,你收著吧。」
大熊想也不想的推回來,四方厚實臉憨厚的笑:「兄弟,你別寒磣哥哥了,我是什麼人自己清楚。你比我聰明又仔細,你收著就好。」
肖文察顏觀色,大熊不像說假話,他假裝沉吟,又道:「要不我拿回去交給兩位朱先生吧,我畢竟是外人……」
「屁!」大熊一掌拍到他肩上,肖文早有所料,傾身卸了一半力道,總算沒有再跌跌撞撞。
「肖小子,我告訴你吧。」大熊擠擠眼,神神秘秘的靠近肖文,壓低聲音道:「程哥早就吩咐了,他不在的時候,你想做什麼我們都得隨你!我看啊,要不是怕那兩個好命姓朱的傢伙多話,程哥恐怕會把生意都交給你代管!」他與有榮焉的咧嘴笑:「所以,你放一百二十個心,程哥不但沒拿你當外人,還很看重你!」
朱程的吩咐?肖文狐疑更甚,如果這些佈置都是因為朱程料到他會來找賬簿……他抑止不住周身寒意,微微的顫抖起來。
正越想越驚,刺耳的鈴聲突然響起,肖文怔了幾秒才醒覺是這幾天隨身攜帶的大哥大的來電音。
他向大熊示意,定了定神,走開幾步接電話。
「請問哪位?」
對方喘了兩口氣,沙啞的道:「我抓到豐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