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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斯理系列019:貝殼》第9章
第八部:放棄人生尋找自我

  當我才躍上對方那艘船之際,我預料會有一場極其激烈的爭鬥。

  可是,那人卻並沒有掙扎,他被我壓在身下,只是用力想撐開我的身子。而在那時候,我的腦中,也亂成了一片,奇怪得很,在這種情形下,我應該有許多事要想的,但是我想到的,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當我抬起頭來,看到「快樂號」已經越來越遠之後,我心中想到,「快樂號」已經算是最好的船了,但是看來,那艘船的性能,比「快樂號」更好。

  而那艘船還在向前駛著,「快樂號」的機器曾發生輕微的爆炸,自然再也追不上這艘船了。

  那也就是說,我和白素分開了!

  那艘船會將我帶到甚麼地方去,我不知道,我倒並不擔心白素,因為「快樂號」上有著完善通訊的設備,就算所有的機件,完全損壞,她也可以從容求救的。

  問題在於我,我在這艘船上,會怎樣呢?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猛地向那人的面門,揮出了一拳。

  在那樣的情形下揮出的一拳,自然不會輕,可是那人在捱了一拳之後,卻像是並不覺得甚麼疼痛,他只是叫道:「別打!別打!」

  在他叫嚷的時候,另一個人,從前面的船艙中,奔了出來,他也一面搖著手,一面叫道:「別打!」

  我在望遠鏡中,曾親眼看到過他們兩個人,和失蹤了的萬良生在一起,如果再懷疑他們和萬良生的失蹤是不是有關係,那我簡直是白痴了!

  他們在不約而同地叫「不要打」,我當然不會聽見他們的話,我又向被我壓住的那人頭部,重重劈了一掌。我估計就是一個重量級摔角選手,在這一掌的劈擊之下,他也會昏過去的。

  是以,在一掌劈出之後,我立時站了起來,我可以說是迅疾無比地跳起來的,而我一跳起來之後,立時撞向另一個人。

  這一次,我行動比較小心,我已經知道,如果將他們兩個人撞到海中去,不論在甚麼樣的情形下,他們都可以逃走的,所以我在向前撞擊之際,將那人撞得直向船艙之中跌進去。

  當我撞跌了那人之後,剛才被我一掌擊中的那人,卻已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這令得我陡地一怔,又緊握著雙拳,準備迎戰。

  可是那人在站了起來之後,雙手連搖,疾聲道:「別打,你打我們,是沒有用的,就算打壞了我們現在這兩個身體,還有兩個,你見過的。」

  我陡地一呆,一時之間,我實在不知該說甚麼才好,而那人的確是若無其事,他反而笑了起來,道:「真的,你看,不論你打得多麼重,我們也不痛,你何必白費氣力!」在那樣的情形,我反倒急促地喘起氣來,我實在沒有別的話可以說了,我一開口,聲音變得連我自己也十分吃驚,我大聲叫道:「你們是甚麼人?」

  站在我面前的那人,並沒有回答我,被我撞進船艙去的那傢伙,笑嘻嘻地走了出來:「你問得好,我們或者應該好好談一談,不然,越弄下去,誤會越深,先生,我們決不是壞人,你應該相信。」

  我仍然重覆著那句話,道:「你們是甚麼人?」

  那兩個人一起向我走來,當他們向我走來之際,我覺得神經緊張,雙手又緊緊地握著拳頭,可是,看他們的情形,又實在不想和我打架。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來到了離我很近處,才道:「你別管我們是甚麼人,總之,我們對你絕對無害,請你相信。」

  他不那麼說還好,他這樣說,不論他的語氣,聽來是多麼誠懇,也只有令我更憤恨,我厲聲道:「絕對無害?你說得倒好聽,你為甚麼在海底偷走了我們的推進器,令我們幾乎死在海中?」

  那兩個人一聽,臉上現出十分驚訝的神色來,互望了一眼,一個像是埋怨他的同伴:「你看,我早說是有人的!」

  另一個道:「我怎麼知道,那巖洞這樣隱蔽,又是在黑夜,怎會有人潛水進去?而且,那地方,我們還有很多——」

  他講到這裏,突然住了口。

  另一個忙問我道:「真對不起,累你們在海上飄流了許久,雖然仍是我們救了你們,但當然是我們不對,真正對不起!」

  我在這時候,心中的迷惑,實在是無以復加的。

  因為,不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這兩個人,都可以說是一流的君子。

  自從我第一次遇到他們時,他們的談吐,一直是那麼樣溫柔,行動也如此有禮。我也有理由相信他們講的話,他們弄走了那兩具推進器,並不是有心謀害我和白素。

  可是,他們究竟是甚麼人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麼,你們究竟是甚麼人,回答我這個問題。」

  那兩個人又互望了一眼:「這個問題是沒有意義的,先生,不論我們是甚麼人,總之我們不是你的敵人,這就夠了!」

  我又吼叫了起來:「那麼,萬良生呢?你們將他怎麼了?」

  那兩個人一起嘆了一聲:「先生,請你到船艙中來,我們慢慢談談。」

  他們一面說,一面還望著我,像是在徵詢我的意見,我冷笑了一聲,昂然走了進去,他們兩人,跟在我的後面。而當我進了船艙之後,我看到了世界上一件最最奇怪的事情。

  那兩個人跟在我的身後,但是我一進船艙,就看到和那兩個人一樣的兩個,坐在船艙裏。

  那兩個坐在船艙中的人,其實我已經見過的了,我是在這艘舶的底艙中見到他們的,不但見過他們,而且,我還曾在其中的一個的手臂上,劃過一刀,使得那人流了很多血。

  但儘管我曾見過那兩個人,這時,兩對一模一樣的人,出現在我的眼前,總使我的心中,產生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我打橫走出了兩步,望著站著的那兩個人,又望著坐著的那兩個人。

  然後,我吸了一口氣:「希望你們能詳詳細細的和我說明這種情形是如何發生的,不然,我一定要追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為止!」

  那站著的兩個人互望了一眼,坐著的那兩個人,看來仍然叫人感到他們不是活人,雖然我明知如果去觸摸他們的話,他們的肌肉是溫暖的,他們的體內流著血。

  兩個站著的人,在互望了一眼之後,其中一個嘆了一聲:「當你們留下那兩具推進器在巖洞中的時候,你們在哪裏?」

  我聽得他們這樣問我,陡地想起那巖洞中的情形來,心中動了一動,道:「我們一直游進去,順著一條很窄的石縫,直到盡頭。」

  那人又道:「你自然發現了一些很奇怪的現象。」

  我道:「是的,我看到很多大氣泡,自石縫中擠出來,一直擠出巖洞去!」

  我在講了那兩句話之後,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那不算甚麼奇怪,比起我現在看到兩對一模一樣的人來,簡直不算甚麼!」

  那兩人又互望了一眼:「到了那窄縫的盡頭之後,沒有再進去?」

  我實在有點光火,大聲道:「那裏面根本沒有別的通路,你叫我怎麼進去?」

  那兩個人笑了起來,道:「別生氣,我們的意思是,你沒有窮追究竟,這是對雙方面有利的事情,就這樣算了,好麼?」

  我厲聲道:「不行!」

  那兩個人攤著手,其中一個道:「你主要的目的,是想找回那位萬先生來,是不是?我可以告訴你,他還在『快樂號』上。」

  我冷笑道:「這一點不必你來提醒,我也知道,我看到過他,不論他躲得多麼好,我會找他出來的。」

  那人搖頭,道:「不,你找不到他,因為他完全變了,變了另一種生活方式。」

  我有點不明白那人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但是我卻認定了他是在狡辯。是以我立時又道:「而且,我不單要找出萬良生,也要知道你們是甚麼人?」

  那兩人的神情,很有點惱怒,這是我第一次在他們兩人的臉上,看到那種發怒的神情,而事實上,他們的惱怒也是很輕微的。

  他們中的一個道:「你們最叫人不明白的一點,是根本不讓人——一個人,有自願選擇他自己喜歡的生活,而用許多名詞,例如社會、道德等等,去強迫一個人做他不願做的事,過他不願過的日子!」

  我呆了一呆,因為那人在忽然之間,對我說起一個很大的大問題來了。這傢伙提出來的問題,是人類所無法解決的一個死結。

  我完全明白這傢伙的意思,他話中的「你們的社會、道德等名詞」,是指人類社會中的「社會習俗」、「人為法律」而言的。在「習俗」和「法律」之下,人還剩下多少自由,當真是值得懷疑的事。

  然而,人類又豈能不要法律、不要習俗?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我陡地震動了一下!

  因為,我感到,他們兩人,對於「法律」和「習俗」的約束,感到如此自然而然的反感。

  如果他們是地球人,那麼,自出生以來,就一直受到「習俗」和「法律」的影響,就算對之有反感,也決不可能如此徹底,如此自然。

  那麼,他們一定不是地球上的人類!

  我怔怔地望著他們,他們也像是感到自己講錯了甚麼似地望著我。

  過了好半晌,我才選擇了一個最好的問題來問他們,我這樣問,等於是肯定他們是來自另一個地方的了!

  我不問他們是從哪裏來的,我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們那裏是怎麼樣的呢?」

  那兩個人其中一個緩緩地道:「每一個人,是他自己,完全不受別人的影響,自己就是自己。」

  我緩緩地道:「沒有法律?」

  那人道:「如果說法律是防止一些人,侵犯另一些人的話,那麼,在一個自己完全是自己,根本和別人無關的地方,法律又有甚麼用?」

  我還沒有出聲,另一個人又道:「而且,所謂法律,保護了一些人利益,是群體社會中的產物,在一個根本沒有社會組織的地方,怎會產生法律!」

  我腦中十分紊亂:「我不明白,除非你們不是生物,不然,怎可能每一個個體就是一個個體,不和其它任何個體發生關係!」

  那兩個人笑了起來:「當然可以的,事實上,地球上也有很多生物是那樣的!」

  我大聲道:「絕對沒有!」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道:「海洋中的大多數貝類生物,就是每一個個體生存的,根本不和其它個體發生關係,從生到死,自己就是自己,沒有社會,沒有法律,沒有任何約束!」

  我冷笑了幾聲:「你引用了低等動物,來證明你的理論!」

  那人溫和地笑了起來:「動物是無所謂高等和低等的,朋友,生命是平等的,你是人,是生命,貝類生物也是生命。而且,我們觀察的結果,證明貝類的生活,遠比人的生命自在、輕鬆,我們更有一個極其具體的證據,可以證明——」

  那人講到這裏,另一個人突然阻止他,道:「夠了,我們答應過萬先生的。」

  那人卻搖著頭道:「不要緊,這位先生,也是一位明白道理的人,我相信他不會硬去做違反萬先生自己意願的事情。」

  我揮著手:「你們在說甚麼,最好說明白一點,萬先生能幫你們證明甚麼?」

  那人道:「那天晚上,在那個荒島上,我們遇到了萬先生,他一個人,很寂寞地坐在沙灘上,望著海水,我們當然談了起來——」

  那人略停了一停,才又道:「和萬先生交談的內容,和我們剛才所講的差不多。」

  我道:「那又怎樣?」

  那人道:「萬先生很同意我們的見解,他自我介紹,說他是一個很成功的人物,幾乎擁有世界上的一切,可是就少了一樣!」

  我略呆了一呆,萬良生是甚麼人,我在一開始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已經介紹過了,所以這時,我也很難想得出,像萬良生這樣的人,會缺少了甚麼。

  我道:「他少了甚麼?」

  那兩個人異口同聲,道:「他沒有自己!」

  我又呆了一呆,這句話,的確是不容易理解的,是以我一時之間,不知該作如何反應。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又道:「其實,不但他沒有自己,你們每一個人,都沒有自己,你,有你自己麼!」

  我瞪視著他們兩人,仍然答不出來。

  我有自己麼?

  我自己是怎麼樣的?我發現,我連自己是怎樣的也不知道!

  那人輕輕拍著我的肩頭:「別難過,或許你們已經習慣了沒有自己的生活,你們每一個人,和其它許多人,發生千絲萬縷的關係,沒有一種關係是可以缺少的,你們就生活在這種關係之中,在這許許多多、千絲萬縷的群體關係之中,自己消失了,你不但沒有自己,甚至不知道甚麼是自己!」

  我感到很狼狽,我感到那兩個人的話,像是一個圈套,而我已經鑽進了他們這個圈套之中,很難出來了,我思緒在竭力掙扎著,仍然亂成一團,最後,我只好道:「那和萬良生有甚麼關係?」

  那人道:「萬良生同意說他沒有自己,他要要回他自己,他起先,也和你一樣,說地球上的生物沒有那樣的例子,我告訴他,貝類生物是,於是,他作了他一生之中,最大的抉擇!」

  我幾乎是失聲叫了出來的,我道:「你的意思是,他……他……他……」

  我本來是在尖叫著的,但是突然之間,我忽然變得口吃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

  而那兩人,卻一起點著頭,他們像是明白我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話是甚麼一樣。

  我不由自主地喘著氣,聲音低得幾乎像是垂死的人的呻吟一樣他變了……變成了一種貝類動物?」

  那兩個人又一起點頭。

  我的天,那枚螺!

  那枚被小郭在沙灘的毛巾中發現,放在「快樂號」海水魚缸中的那枚螺,那枚被白素認出叫作「細腰肩棘螺」的螺!

  那竟是萬良生?

  當然那不會是,於是,我笑了起來,道:「你們兩人的本領真大,竟用一番話,引導得我自己作出了這樣的結論來,太滑稽了!」

  那兩個人一起搖頭,一個道:「本來,你已作出了正確的結論,但是你又推翻了它。」

  我道:「好的。那麼,請告訴我,你們用甚麼法子,可以將一個人,變成一枚螺?」

  那人道:「生命是抽象的,一個活人和一個死人,在物質成份上,沒有絲毫不同,這一點,你總應該同意。」

  我道:「不錯,生命是抽象的,正因為如此,你們不能將抽象的東西抽出來。」

  那人道:「我們沒有將抽象的東西取出來,只不過作了一種轉換。自然,這種轉換的過程很微妙,不是你所能夠了解的。」

  我「哈哈」笑了起來:「好,我照你所說,作了一個轉換,那麼,在轉換之後,萬良生的身體,到了甚麼地方去了?」

  那人一點也不覺得我的問題對他是一種嘲笑,他一本正經地道:「在那枚螺原來在的地方。」

  我一個勁兒的搖著頭,一直搖著。

  那兩個人也一直搖著頭,過了好一會,一個才道:「事實上,你可以和萬良生交談,他可以發出聲音,因為他變得不徹底;但是他可以變得徹底的,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他為了要回他自己,放棄了人的生活,而寧願成為一枚螺,這證明個體生活優於群體生活,個體生活永遠沒有紛擾,因為每一個個體,根本不知道有別的,個體和個體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一切糾紛.就完全沒有了!」我仍然在搖著頭,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一陣冷笑聲,那兩個人,一起叫了起來,道:「『快樂號』追上來了!」

  快樂號居然追上來了,這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我連忙出了船艙。

  當我衝出船艙的時候,我看到「快樂號」,而白素在駕駛艙中,向我揮著手。

  我也立即知道「快樂號」為甚麼會追上來的原因,因為那兩個人的船,幾乎停在海面不動。

  那兩個人在我身後叫道:「你快回『快樂號』去吧!」

  我陡地轉過身來,道:「不行!」

  可是,那兩個人,突然一起用力在我的背後推了一下,那一下襲擊,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我的身子向前一衝,立時跌進了海中。

  在我跌下海去的同時,一隻巨大的救生浮泡,也一起跌了下來。

  我連忙抱住了浮泡,那艘船以極高的速度,駛了開去,「快樂號」則立時停了下來。等到我爬上「快樂號」時,那艘船已經看不見了!

  我上了「快樂號」,伏在甲板上喘氣。我絕不是因為身體上的疲倦,而是因為思想上的疲倦,白素奔到了我的身邊,她向我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可是我卻一個也沒有聽進。

  過了好久,我才抬起頭來:「我沒有事,萬良生在『快樂號』上。」

  出乎我意料之外,白素竟點了點頭:「我知道,我找到他了。」

  我吃驚地跳了起來:「不會吧,他已經變成了一枚螺。」

  白素揚了揚眉:「是的,那枚『細腰肩棘螺』,我還和他談過話,他喜歡無拘無束的獨立個體生活,他說那樣,才真正有他自己,他要求我將他拋到海中去!」

  我叫了起來,道:「別答應他。」

  白素卻平靜地道:「我已經做了,他有權選擇他自己喜歡的生活的,是不是?」

  我沒有說甚麼,我又伏在甲板上,喘起氣來。

  萬良生從此沒有再出現,我們也不曾向任何人說起這段事,因為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而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萬良生確然找回了他自己,在大海之中,他可以完全自由生活著。

  而我們,一切人,卻仍然沒有自己,在千絲萬縷的關係中,「自己」消失了。後記

   有看過這個故事的說:這故事有頭無尾,好多情節,沒有解釋,其實,那是故意的。故事所要表達的已表達了,其餘從略,好讓看的人發揮一下自家的想像,這個故事中,那「兩個人」,有相同的「替身」,自然是外星人的「工具」,外星人原來樣子如何,各憑想像,他們製造了人的外形,使自己進入其中,看來和地球人一樣——這種外星人到地球的設想,在衛斯理故事中很多,最近才有一部美國電影,採取了這種方式,至於岩洞的氣泡是甚麼,更加可以設想多種可能,所謂「明人不必明說」,就是這個道理。

  一九八六、九、十四 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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