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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斯理系列021:訪客》第6章
第五部:生死恩怨

  當我推開那扇門的時候,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剛才我打開過的那隻鋼櫃的門,打開著。

  我不必懷疑我自己的記憶力,當時,我是曾將那扇門關上的。

  可能我當時太驚駭了,並沒有將那扇櫃門的鎖碰上。

  而且,這時,也真的不必懷疑甚麼了,因為那鋼櫃中是空的。

  幾分鐘之前,鋼櫃中還直挺挺地站著一個凍藏著的死人,但是現在,那鋼櫃是空的!

  我的身上,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我的視線幾乎無法離開那空了的鋼櫃。

  而當我的視線,終於離開了那空的鋼櫃時,我看到有一個人,坐在桌前的一張轉椅上。

  那人背對著我,我只能看到椅背上露出的頭部,那人的頭髮是白的。

  但是我又立即發現,那人的頭髮,並不是花白的,那些白色的,只不過是霜花;他是從那個溫度極低的冷藏櫃中出來的,他就是那個死人!

  我的心中亂到了極點,但是我卻還可以想到一點,死人是不會走出來坐在椅子上的。

  那人雖然在幾分鐘之前,還是在那個冷藏櫃中,但是他可能不是死人,他可能是在從事某種試驗,更可能,他是被強迫進行著某種試驗的。

  一想到這一點,我全身每一根繃緊了的神經,都立時鬆馳了下來。

  剛才,我是緊張得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的,但這時,我一開口,語調甚至十分輕鬆,我道:「朋友,難道你不怕冷麼?」

  我一面說,一面已向前走去,那人仍然坐著不動,而當我來到了那人的面前時,我又呆住了。

  坐在椅上的,實實在在,是一個死人,他睜著眼,但是眼中一點神采也沒有,他的面色,是一種要命的青灰色,那是個死人!

  而這個死人,這時卻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聽剛才那下聲響,他在坐下那張椅子之前,似乎還曾將椅子移動了一下,是以我才聽到「吱」地一聲響的。

  我僵立了片刻,在那剎間,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才好,我全身冰冷,好不容易,我才揚起手來,在那人的面前,搖了兩下。

  那人─點反應也沒有。

  我的膽子大了些,我將手放在那人的鼻端,那人根本沒有呼吸,他是一個死人,不但是一個死人,而且,─定已死了很久了!

  對於死人,我多少也有一點經驗,現在坐在椅上的那個死人,他的皮膚,已經呈出一種深灰色,毛孔特別顯著,一個人,若不是已經死了好幾天,是決不會呈現這種情形的。

  但是,這個死人,卻才從冷藏櫃中,走了出來,移開椅子,坐在椅子上。

  這間凍房本來就冷得叫人發抖,而在這時候,我的身子抖得更厲害!

  實實在在,我這時的發抖,倒並不是為了害怕,死人雖然給人以極恐怖的感覺,但是死人比起活人來,卻差得遠了,真正要叫人提心吊膽,說不定甚麼時候,一面笑著,一面就給你一刀子的,決不會是死人,而是活人。

  但是我那時,仍然不住地發著抖,我之所以發抖,是因為事情實在太奇詭了!

  我現在已可以肯定一點:那個半禿的男子,一定有─種甚麼奇異的方法,可以使死人有活動的能力,這真正是不可思議的,我劇烈地發著抖,是因為我發覺自己並不是處在一個普通的世界中,而是忽然之間,一步跨進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迷離境界!

  我多少有點震驚,但是也有著一種異樣的興奮,眼前的這個死人就是拜訪鮑伯爾,將鮑伯爾嚇得心臟病發作的那個「石先生」的同類。他們全是死人,但是卻是會行動,甚至會說話的死人!

  我僵立了好久,才漸漸後退,那死人一直坐在椅子之上,一動不動。

  我的思緒混亂之極,在那一剎間,我實在想不出自己該做些甚麼才好。

  我就這樣呆立著,直到我聽到了地窖之中,突然傳來了「拍」地一聲響,我的視線,才從那死人的臉上移開去,抬頭向前望了一眼。

  也就在那時,我聽得地窖之中,傳來了一下沉悶的、憤怒的喝罵聲。那一下喝罵聲,我聽得出,就是那半禿男子發出來的。

  接著,「砰」地一聲響,凍房半開著的門,被撞了開來,那人臉色鐵青,衝了進來,他以一種異樣兇狠的眼光,瞪視著我,他面上的肌肉,在不住的抽搐著,扭曲成十分可怖的樣子。

  他喘著氣,由於凍房中的氣溫十分低,是以他在喘氣之際,在他的口中,噴出不少白氣來,他幾乎是在力竭聲嘶地叫著:「你,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在這時,反倒鎮定了下來,我道:「你暗門設計得並不好,我很容易進來!」

  那人在才一衝進來時,顯然還只是發現了我,而未曾發現那坐在椅上的死人。

  而當我那兩句話一出口之後,我就將轉椅,轉了一轉,使那死人,面對著他,他手中的槍,那時已經揚了起來,我猜他是準備向我發射的了!

  但是,就在那一剎間,他的面色變得更難看,他尖聲叫了起來:「天,你做了些甚麼?」

  我冷冷地道:「我沒有做甚麼,我只不過打開了其中的一隻鋼櫃,而這位仁兄,就從鋼櫃之中,走了出來,坐在椅子上!」

  那人抬起頭來,他的身子也在發著抖,他的手中雖然還握住了槍,可是看他的神情,像是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手中有槍了!

  那是大好機會來了,我雙手用力一提那張椅,坐在椅子上的死人,在我用力一推之下,突然向前,撲了過去,那人一聲驚呼,身子向後退去。

  而就在他驚呼著,身子向後退去之際,我已經疾竄而出,在他的身邊掠過,一伸手,就將手槍自那人的手中,搶了過來!

  手槍一到了手中,情勢便完全改觀了,那時,那死人跌倒在地上,完全是一個死人,一動也不動,而那人的身子抖得更劇烈,他後退了幾步,抬頭望著我,忽然之間,他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十分難聽,他道:「有話好說,朋友,有話好說!」

  他在討饒了!

  我將手中的槍,揚了一場:「不錯,有話好說,但是這裏太冷了,我們到上面說話去!」

  那人吸了一口氣,又向地上的死人,望了一眼,他顯然也已經漸漸恢復了鎮定:「你是只有打開一個櫃子,還是將所有的櫃子全打開了?」

  我冷笑著:「你以為我在看到了一個死人之後,還會有興趣去看別的死人麼?」

  那人又吸了一口氣:「好的,我們出去談談,但是你得等我將這個死人,扶進鋼櫃去再說。」

  我打橫跨出了一步,手中的槍,仍然對準了他:「好,可是你別出甚麼花樣!」

  那人苦笑著,俯身扶起了那死人,他似乎一點也不怕死人,扶著那死人,到了鋼櫃之前,令那死人直站在鋼櫃中,然後,「砰」地一聲,關上了鋼櫃的門。

  那時侯,我已經站在凍房的門口了。

  我一直用槍對住了那人,因為我深信那人極度危險。他關上了鋼櫃的門之後,轉身向外走來,我步步為營地向外退去。

  一直退到出了地窖,經過了廚房,來到了客廳中,我命他坐下來,自己來到了電話之旁,拿起了電話,他一看到我拿起了電話,臉色更是難看之極,他忙搖著手:「別打電話,別打!」

  我冷冷地道:「為甚麼?你知道我要打電話給甚麼人?你何必那麼害怕!」

  他的額頭上的在滲著汗:「有話好說,其實,我也不是犯了甚麼大罪,你報告了上去,對你自己,也沒有甚麼好處。」

  我冷笑著:「還說你沒有犯了甚麼罪,在地下的凍房中,有著那麼多死人,這不是犯罪?」

  那人忙道:「偷死屍,罪名也不會太大!」

  我厲聲道:「那麼,你禁錮我呢?」

  那人瞪著我:「你並不是警官,老友,你假冒警官的身份,也一樣有罪!」

  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他竟然還想要脅我!

  在我還未曾再說甚麼時,他又道:「剛才我已打電話到警方去查問過了,衛先生!」

  我道:「那很好,你立即就可以得到證明,看看我是不是在替警方辦事。」

  那人瞪了一眼:「何必呢,衛先生,我可以給你很多錢!」

  聽得他那樣說法,我把已拿在手中的電話聽筒放了下來。自然,我不是聽到他肯給我錢,我就心動了,而是我感到,我已占了極大的上風,而這件事,一定還有極其曲折的內情。

  如果我現在就向傑克報告,那麼那人自然束手就擒,可是在他就擒之後,所有的內情,也就不會再有人知道了,正如他所說,偷盜死屍,並不構成甚麼嚴重的罪名,可能只是罰款了事!

  我究竟不是正式的警務人員,所以是不是一定要報告傑克上校,在我而言並沒有職務上的拘束。

  我放下了電話聽筒之後,那人急忙道:「是啊,一切都可以商量的。」

  我知道他誤解我的意思了,是以我立時正色道:「你弄錯了,我不是要你的錢!」

  那人張大了口,像是一時之間,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索性替他講明白:「我要朗道一切經過,你究竟做了一些甚麼事!」

  那人仍然不出聲,看樣子他正在考慮,應該如何回答我才好。

  我又問道:「你是甚麼人,叫甚麼名字?」

  那人直了直身子:「我是丁納醫生,醫學博士,你聽過我的名字沒有?」

  他在說到自己的名字時,像是十分自豪,但是我卻未曾聽到過他的名字,是以我搖了搖頭。

  看他的神情,多少有點失望:「你或許未曾到過中南美洲,在洪都拉斯,我曾擔任過政府衛生部的高級顧問,我是一個科學家。」

  我略呆了一呆才道:「丁納醫生,你現在在從事的是甚麼研究?」

  丁納醫生一聲不出,我又追問了一次,他仍然不出聲,我不得不冷笑著:「你用甚麼方法,可以使一個人在死後仍然能行動?你就用那樣的一個死人,嚇死了鮑伯爾先生!」

  當我指出他可以使死人能夠行動之際,他現出駭然的神色來,但是隨即,他就怪聲怪氣,笑了起來,他道:「你的話,在任何法庭上,都會被斥為荒謬的,那絕不能使我入罪!」

  我望著他,手中的槍,也仍然對準了他,一時之間,我實在不知說甚麼才好。

  而丁納醫生突然現出十分疲倦的神色來,他用手搓著臉,靠在沙發的背上。

  丁納道:「如果你知道鮑伯爾當年怎樣對付我,你就可以知道,我將他嚇死,實在是一種最輕的懲罰了!」

  我仍然呆望著他,他苦笑著:「放下槍來,我可以將事情原原本本講給你聽。」我猶豫了一下,放下了手槍,但是仍將手槍放在我伸手可及的茶几之上。

  在我放下了手槍之後,丁納醫生站了起來,走到酒櫃之前,拿出一瓶酒來,對準了瓶口,喝了兩口酒,然後,他才提著酒瓶,回到了沙發上,他抹了抹口角上的酒,那樣子,十足是一個潦倒的酒徒。

  我不出聲,在等著他說話。

  我不知道他和鮑伯爾之間有甚麼糾葛,但是我願意聽一聽,因為我感到他們兩人之間,一定有著一些驚心動魄的事情。

  他吁了一口氣:「三十多年前,我和鮑伯爾是同學,我們一起在美國南部的一家大學求學,他比我高三年,我才進大學時,他已經是四年級生了,我們是在球場上認識的,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我略為挪動了一下身子,坐得更舒服些,因為我知道那一定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需要長時間的聆聽。

  丁納醫生又喝了兩口酒,才又道:「在一個暑假中,我因為找不到工作,而悶在宿舍中。」

  丁納再喝了兩口酒,然後放下了酒瓶,他的臉上現出十分憤慨的神色來,緊握著拳:「鮑伯爾看準了我的弱點,他就來利用我!」

  「利用你去犯罪?」我忍不住插言。

  「不是,他叫我和他一起,到海地附近的一個小島去,他付給我每天二十元的工資,對於一個窮學生來說,那是一個極大的誘惑了。」

  我揚了揚眉,直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在丁納和鮑伯爾之間,發生了甚麼事,但是我卻有這份耐心,聽丁納講下去。

  因為丁納已經說過,鮑伯爾並不是叫他去犯罪,而且,還給他二個元一天的工資,那算是對他極不錯的了,何以他會那麼恨鮑伯爾?

  丁納停了相當久,在那幾分鐘的時間內,他面上的肌肉,不斷的抽搐著,看來他變得極其可怕,終於他又用雙手在面上用力按撫著,然後,用一種聽來十分疲乏的聲音問道:「你知道海地的巫都教?」

  我欠了欠身子。

  丁納的問題,聽來是突如其來的,而且與正題無關的,但是,那卻也足以令我震動了。

  嚴格來說,丁納的那個問題,對我而言,是─種輕視。他問我是不是知道「海地的巫都教」,而事實上,我對海地的巫都教,有著相當程度的研究,但是我卻也不敢說自己是研究巫都教的專家,因為,我未曾親自到海地去過,未曾親身去體驗過巫都教中那種神秘和恐怖的事實。我對於巫都教的事實,全是從書本中得到的知識。

  在那一剎間,我立時想到的是一件有關巫都教最神秘的事情的記載。

  有好幾個曾經親歷其境的人都記載著,說海地的巫都教中的權威人士,都有一種神奇的能力,他們可以利用咒語,使死人為他們工作,有一個人還曾親眼看到,一個巫都教徒,用咒語驅使一百具以上的屍體,來為他的蔗地,進行收割。

  當我一想到了這件事的時候,我也自然而然把這幾日所發生的事,聯想了起來,那位「石先生」,那個從鋼櫃中走出來,坐在轉椅上的死人,難道丁納也是學會了巫都教驅策死人的法子?

  這時候,我實在沒有法子保持緘默了,雖然丁納只是問了我一句「你知道海地的巫都教麼?」但是我立即回答道:「丁納先生,你……證實並且掌握了巫都教驅策死人的方法?」

  丁納睜大了眼望著我,在他的臉上,現出一種極度厭惡的神情來,以致在剎那之間,我幾乎認為,他已不會和我再交談下去。

  還好,他那種厭惡的神情,終於漸漸地消失,但是他的語氣之中,顯然還十分不滿,他道:「別自作聰明地向我反問,回答我的問題!」

  我略呆了一呆,我不想冒犯他,因為我知道,在他的口中,將會有許多稀奇古怪的事講出來,這些事,可以使我的好奇心,得到極度的滿足,而我正是一個好奇心極強的人──這是我的大弱點。

  我點頭道:「聽說過,我曾經讀過很多有關巫都教的書籍,那些書藉,全是身歷其境的人寫的。」

  丁納突然激動了起來,他漲紅了臉:「放屁,那些書上記載的,全是放屁,因為沒有一個外人,曾真正到過巫都教的中心!」

  他講到這裏,急促地喘了幾口氣,然後才一字一頓地道:「除了我!」

  這一次,我學乖了,我沒有再向他問甚麼,只是等著他自己講下去。

  他揮著手,可是並不開口,等到他垂下手來時,他的聲音,倒也恢復了平靜,他道:「剛才我說到了甚麼地方?是的,我說的鮑伯爾以每天二十元的代價,請我陪他一起到海地附近的一個小島去,他說,他要到那小島去,採集一些藥用植物的標本。」

  丁納停了一停,又繼續道:

  「鮑伯爾和我不同,我是一個窮學生,鮑伯爾的祖父、父親,全是大官,你看過『官場現形記』,應該知道有一句話:『做官的利息,總比做生意好些。』所以他有錢,他甚至有一艘遊艇,我們就是坐那艘遊艇去的。」

  我略為挪動了一下身子,坐得舒服一些,好聽他繼續講下去。

  丁納停了一停,又道:「我們在海上五天,在那五天中,我總覺得鮑伯爾的態度很古怪,他不止一次問我有甚麼親人,又問我,如果失蹤了,會引起甚麼人的關懷,而且,在事前,他又一再叮囑我,要我將這次旅行,保持秘密,所以我越來越感到,他是對我不懷好意的,可是我卻也絕想不到,他竟如此卑鄙!」

  我用很低的聲音,問了一句:「他對你怎樣?」

  然而丁納卻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只自顧自地說下去,道:「我雖然已感到了這一點,但是心中也十分坦然,因為他在留學生中,很有地位,而且他的家族,聲勢顯赫,我也不怕他會對我怎樣,我只是一個窮學生,根本沒有甚麼可損失的。

  「第五天傍晚,我們駛進了海地的一個小港口,有一個白人和兩個黑人在碼頭上迎接我們,鮑伯爾帶著我,上了岸,他和那白人,作了兩下手勢,根本沒有講話,他們像是早已有了聯絡,而那兩個黑人板著臉。

  「我們登上一輛馬車,馬車駛過了市鎮,在山腳下的一所大屋前,停了下來。

  「那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在黑暗中看來,那座深棕色的大屋,有著一種十分神秘的氣氛,在路上,我不止一次地向鮑伯爾問,我們究竟到甚麼地方去,但鮑伯的回答卻來來去去只是一句,他說我們去見一個人。

  「這時,看到了那幢大屋,我想,我們要見的那人,一定是住在那幢大屋中,我一直不知道我們要見的是甚麼人,只感到氣氛像是越來越神秘,但是我卻一點也不恐懼,因為鮑伯爾始終和我在一起。

  「到了那大屋的門前,那大屋的兩扇大門,是紅色的,在黑暗中看來,更是刺目,那前來迎接我們的白人下馬車,他推開了門,才轉過身來,道:『請進來!』

  「鮑伯爾和我,也下了車,我們一起走進門去,才一進門,眼前一片漆黑,簡直甚麼也看不到,鮑伯爾像是早巳料到會有這樣情形,所以他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可是我卻實在奇怪之極!

  「當時,我就道:『咦,怎麼不著燈?』那時,在海地這樣的落後地方,雖然不見得有電,可是人類得使用火,已有幾萬年了,總不見得他們落後得連燈都沒有,所以,我在那樣說的時候,著實表示不滿意。

  「但是,我的問題,卻換來了鮑伯爾的一下低聲的叱責:他道:『別出聲,也別發出傻瓜一樣的問題!』接著,他將一條繩子,塞在我的手中,又低聲道:『循著繩子向前走,我就在你的前面。』我抓著那條繩子,在黑暗中向前走著。

  「那時候,我心中的驚訝,實在是可想而知的,因為我足足走出了一百多步,眼前始終是一片漆黑。我不知道自己在甚麼地方,不知道要去見甚麼人,卻在一所漆黑的巨宅之中,循著─根繩索,向前走著,那屋子之中,簡直見不到一點光!

  「我每走上兩三步,手就向前碰一碰,我碰到鮑伯爾的背脊,心中才安定了一些,因為鮑伯爾就在我的前面,我自然不必害怕。

  「雖然鮑伯爾曾經警告過我,但是在走出了一百多步後,而且發現了我在走的路,正在漸漸向下斜下去之際,我實在忍不住了,我低聲道:『鮑伯爾,我們究竟要到甚麼地方去啊?』我的這一句話,換來了鮑伯爾在我胸前,用肘重重地一撞。

  「他並沒有回答我,那使我知道,我是不應該出聲的,我的心中很氣憤,但是也沒有再說甚麼。

  「我可心感覺到,我走的路,越來越傾斜,我像是要走到地獄去一樣,走了好久,鮑伯爾才低聲道:『到了,記得,千萬別出聲!』我只是悶哼了一聲,直到那時,我才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鮑伯爾以前曾來過這裏,可能還不止一次!

  「我聽到有人來回走動的聲音,我也聽到,像是有人在搬動著沉重的東西,接著,鮑伯爾又碰了碰我的身子,低聲道:『坐下來!』我這才發覺,就在我的身後,有著一張椅子。

  「我坐了下來,才一坐下,就聽得鮑伯爾道:『我帶來的人已經來了,你滿意麼?』我聽得鮑伯爾那樣說,自然知道他所謂『帶來的人』,就是我了。

  「我當時心中在暗罵見鬼,這裏一片漆黑,簡直甚麼也看不到,有甚麼人能夠看到我的樣子?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我的前面,大約七八尺處,我聽到了一個十分生硬的聲音,道:『很好,我感到滿意!』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只覺得事情實在滑稽得可以,鮑伯爾究竟在搞甚麼鬼?他雖然出我二十元一天,可是他決也沒有權利,將我當作傻瓜一樣地來擺佈的,所以我立時大笑了起來!

  「我一面笑著,一面道:『喂,究竟是甚麼把戲?甚麼玩意兒?』同時,我取出了火柴來,突然劃亮了一根,火光一閃,我看到了眼前的情形……」

  丁納一口氣不停地講著,可是當他講到火光一亮,他看到了眼前的情形時,他卻陡然地停了下來!那時,他的臉色極其蒼白,他的雙眼睜得老大,他的嘴唇在不斷抖動著,可是自他的口中,卻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

  人只有在極度的驚恐之中,才會有那樣的神情,所以我立即可以肯定,當時的火柴一擦亮,火光一閃間,丁納所看到的情形,一定是極其可怖的。

  那種可怖的景像,一直深印在他的腦海之中,以致事隔許多年,他一提起來,還禁不住神經受到震盪!

  當我想到這一點之際,我要急於知道,他當時究竟看到了甚麼!

  我忙問道:「你看到了甚麼?」

  丁納急促地喘了幾口氣,才道:「那其實只是還不到一秒鐘的時間,火光才一亮,在我身邊的鮑伯爾,便立時發出了一聲怒吼,一掌打在我的手上,火柴自然地給他打熄了!」

  我聽得出,丁納是在故意諱避著,不肯說出他究竟看到了甚麼。

  當然,那並不是他不想說出來,而是他覺得拖延一刻好一刻,自然那是因為他看到的情形太可怖的緣故。我道:「快說,你看到了甚麼?」

  丁納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道:「我看到的是,唉,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我一直以為在黑暗之中,只有我、鮑伯爾和那另一個人,卻不料火光一亮,我看到了許多人,是有好幾十個,他們離我極近,他們在黑暗之中,一點聲息也沒有,他們根本沒有呼吸,他們是死人!」

  丁納講到後來,聲音變得異常尖銳,他又開始急促地喘息起來,然後道:「那些人,大多數是黑人,也有白人,可是就算是黑人,他們的臉色,也蒼白得可怕,他們完全是死人!」

  我連忙道:「那麼,和你們談話的那個人呢?」

  丁納搖著頭:「遺憾得很,我已經被我身邊的那些人嚇呆了,所以我沒有看到那個人,你知道,火光是立時熄滅的,我的眼前,又恢復了一片黑暗。在那時,我像是聞到了一股極度腐霉的氣息,我想說話,可是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我只聽得那一個人也發出了一下怒吼聲,接著,便是鮑伯爾怒罵我的聲音,他罵了我一些甚麼,我也記不清楚了!」

  他再度用手按撫著臉,我道:「丁納醫生,你那時所做的事,一定是一件極蠢的蠢事!」

  丁納憤怒地道:「那我應該怎樣,應該在黑暗之中,被他們愚弄麼?」

  我平和地道:「其實,你不應該怕甚麼,因為鮑伯爾始終在你的身邊!」

  丁納「哼」地一聲,道:「我以後的遭遇,已經證明鮑伯爾是早已不懷好意的了。」

  我急急地問:「你以後又遇到了甚麼?」

  丁納道:「我那時,在極度的驚恐中,根本發不出聲音來,我只是揮舞著雙手,突然之間,我的手腕被兩隻冰冷的手抓住,直到那時,我才發出了一下驚呼聲來,而也在那時,我的後腦上受了重重的一擊,就此昏了過去,人事不知了。」我緊張得屏住了氣息,一聲不出。丁納又道:「我不知是甚麼時候醒來的,當我又開始有了知覺之後,我的第一個動作,便是想掙扎著站起來,但是我卻無法動彈。」

  我問:「你被綁起來了?」

  「不,」丁納苦笑著;「沒有被綁,我是在一個極小的空間之中,那個空間,剛好容得下我一個人,可是卻狹窄到我無法轉身,你明白麼?我是在一具棺木之中!」

  丁納醫生的聲音又有些發抖,他的話講得越來越急促,他道:「我在這時,才真正大叫了起來,一個人被困在棺材中,大聲叫喊,連自己聽到自己的聲音,也是恐怖莫名的。

  「我叫了許久,一點反應也沒有,那時我幾乎是狂亂的,我用力掙扎著,想從那具狹小的棺材中出來,但是我卻一動也不能動,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漸漸靜下來,我才開始能想一想。

  「我想到了鮑伯爾種種詫異的神態,想到我的遭遇,想到我是在腦後受了重重的─擊之後才昏過去的,我想,當時我在昏了過去之後,他們一定以為我已經死了,所以才將我放進棺材中的。

  「一想到他們可能以為我已經死去,我更加害怕起來,我又開始大聲喊叫,直到我的喉嚨,劇烈疼痛為止。我想,現在我是在甚麼地方呢?是我已經被埋在地下了,還是正被運去下葬呢?

  「也就在這時候,我覺得我的身子雖然不能動,但是整個棺材,卻在動,那是一種搖動,等我又使我自己竭力平靜下來之際,我發現,我很可能,是在一艘船上,那麼我要到何處去呢?

  「我不知道自己在棺材中躺了多久,奇怪的是,在那一段時間中,我像是在冬眠狀態之中一樣,除了一陣又一陣恐懼的襲擊,除了思潮起伏之外,我沒有一點其它的活動和需要,甚至我的呼吸,也極其緩慢,幾乎停止,我不覺得餓,我不覺得渴,我想這一段時間,至少有好幾天。」

  丁納醫生講到了這裏,我忍不住道:「不可能吧,那多半只是極短的時間,只不過因為你的心中,感到了極度的驚慌,所以才誤會是好幾天。」

  「是的,可能是,」丁納說:「但是,當我再看到光亮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我是在晚上昏迷過去的,至少那是十小時之後的事了,那具棺木,密不透風,容下了我一個人之後,根本沒有甚麼空隙,我何以又能不窒息致死呢,請問?」

  我搖著頭:「我當然不能解釋,我想,你也一樣不能解釋。」

  丁納十分嚴肅地道:「當時我不能,但是現在,我卻完全可以解釋。」

  我立時問道:「是為了甚麼?」

  丁納卻並不回答我這個問題,只是道:「我先是聽到了有『托托』的聲音,自棺蓋上傳了下來,接著,便是一陣木頭被撬開來的聲音,棺蓋被掀開了。」

  丁納接著說:「你看到了光亮,我起先是甚麼也看不到,我只是極力掙扎著我麻木的身子,坐了起來,接著,我就看到西下的夕陽,我又聽到了撬木的聲音。

  「直到那時,我才能看清四周圍的情形,我的確是在一艘船上,而當我看清了船上的情形時,我實在難以形容我當時的感覺。

  「那是一艘平底船,在平底船之上,一個接一個,全是狹窄的棺木,足有二十具。我看到就在我的身邊,也是一具棺木,而且,有一個黑人,像我一樣,坐著,一動也不動,不但是我身邊的那具棺木如此,被撬開的棺木,已有十來具,每一具棺木之中,都有一個人坐著,看來,他們全是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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