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再會
艾薇花了好大一會功夫,才慢慢地適應眼前華美壯麗的光景。由雪花石製成的巨大而威嚴的斯芬克斯,映襯著耀眼奪目的金色陽光;傳達生命活力的高大蕨類植物,不遺餘力地伸向透徹美麗卻高不可及的藍天;繁榮開闊的街道,依然充斥著操著各地口音的商人和背著各種貨物的牲畜;透過人群,隱約可以看到氣勢磅礴的孟斐斯神殿,高大的阿蒙-拉雕像依舊威嚴地站在那裡,彷彿五年的時光,不曾在它身上流逝半分。
現代在孟斐斯的遺址,已經完全見不到這樣的光景了阿。
艾薇半張著嘴,帶有幾分驚嘆地看著這如同虛假一般的景象,雅里拉了一下她,她才慢慢地收起了神色。
「自然點,哪裡有商人好像你這樣鄉巴佬似的。」
艾薇不好意思地撓撓臉,撫弄了一下頭上黑色的假髮,挖空心思找出句話說,想要岔開雅裡刻薄的諷刺,「今天街道上的人好像比往日要多啊。」
「明天法老要迎娶王妃,當然人多了,好做生意嘛。」雅裡一手牽著馬,另一隻手整理著戴在頭上的圍布,彷彿要故意刺痛艾薇一般地說著。
艾薇強壓住心裡的不快,將注意力從雅裡身上移開,落在孟斐斯的街道上。人的確很多,熙熙攘攘,有商人、女人、藝人、保鏢、農民、神職人員、宮中的侍者、士兵,大家擁擠在一起,穿梭於繁華的街道之中,為明天的到來而各自忙碌著,為明天法老的大婚儀式而忙碌。
但是夾雜在人群之間,可以看到一些神色並不自然的人,他們並不像是前來慶祝婚禮,反倒有著其他企圖。艾薇警覺地望著他們,王妃的迎娶儀式,果然是危機重重,在這樣一個時刻,赫梯的軍隊即將壓臨邊境,拉美西斯為什麼一定要現在迎娶奈菲爾塔利,難道他已經深深地愛上她,愛到不顧一切也要將她立為正妃?
艾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要緩解自己胸口傳來的隱隱悶痛,突然耳邊傳來了陣陣騷動,人群一下子像潮水一樣從大街中央褪開,湧向兩邊,陣陣人流幾乎要將艾薇擠倒。雅裡用力拉了一下艾薇,將她攬到自己身邊。艾薇尚未站定,耳邊突然傳來了響亮的鑼聲,伴隨著洪亮的聲音,拉得長長的語調,莊重嚴肅的古埃及宮廷用語。
「讓路——法老陛下與奈菲爾塔利大人經途——」
轟地一聲,艾薇覺得自己的腦袋要從中間裂開了。她眼前一花,幾乎要站不穩,她用盡全力撐著雅裡的手臂,咬牙堅持不讓自己顫抖,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跪下了。雅里拉著她,也跪在了地上。但艾薇卻無法乖乖地垂首看向地面,她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街道中央,那即將到來的隊伍。
衣著整齊的士兵走過來了,他們步伐一致、目視前方,面上的表情嚴肅而不失風度。他們是穆萊村的武士,那略帶高傲的氣質說明瞭他們世代身為法老禁衛軍的榮耀。人們一陣陣的興奮與喧鬧,在他們的步履聲下漸漸安靜,寬闊的孟斐斯大街,瞬時間肅殺了起來。
目光後移,一鼎豪華的大轎慢慢前來,精緻的透明薄紗層層疊疊地懸在大轎四周,迎著金色的陽光散發出點點奇異的光芒,那一定是來自阿拉伯的金紗,那是只有皇后才有資格如此鋪張使用的宮廷貢品。轎子前行,裡面依稀可以看到一名嬌美的女性,半俯在舒適的軟墊之上,手持金絲流甦的蓮花扇,白皙的手襯著鮮紅的指甲,輕輕一動,柔美得無以復加。
艾薇拚命地睜大眼睛,透過那層層紗幕,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美麗高貴的人,正是她——歷史上著名的皇后——奈菲爾塔利。
華麗的綠松石飾品掛在她烏黑的長發上,深棕色的雙眸附近塗著華麗而妖媚的綠色眼影,眼尾被勾起,筆直挺立的鼻子下麵有一張美艷的唇,優雅地勾起一個隱約的弧度。淡金色的長裙包裹她凹凸有致的身體,襯著她潔白飽滿的胸。胸前掛著層疊的金質頸飾,轎子微微震動,發出丁叮噹當的悅耳聲音。
「埃及的美女,還真不錯啊。」雅裡突然在她身邊自言自語地讚歎了起來。
艾薇怔怔地看著奈菲爾塔利,她是多麼美麗阿,比五年前更增添了幾分雍容與高貴。她的一舉一動彷彿都在證明她的身份,她的含蓄笑容就好像三千年後阿布-辛貝勒神廟裡的高大雕塑,那樣安詳、那樣沉靜。
她是皇后,名正言順的皇后。
而她,艾薇恍惚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破舊的白色短衫,染汙著泥巴的雙腳,一團糟亂的黑色假髮。她……她甚至無法站在她的身邊。
她……她或許根本就未曾當過埃及的皇后。
「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更可愛些。」雅裡輕輕地說,彷彿不經意一般,大手包住艾薇放在地面的小手,嘴邊揚起一絲淡淡的微笑。
艾薇卻絲毫沒有體會到雅裡的心意,就好像失了神一樣繼續看著奈菲爾塔利的轎子。
這樣的奢華鋪張……為什麼她會覺得有些奇怪呢。
可還沒有等她細想,人群中又是一陣小小的騷動,女孩子興奮地抬起頭向前湧靠,人們也不再乖乖地俯在地面,而是偷偷地抬首,望向街道中心。
「陛下萬歲——」
不知是誰喊了這麼一聲。
緊接著整個街道都轟鳴了起來,「陛下萬歲——陛下萬歲——陛下萬歲——!!」
禁衛軍們嚴陣以待,控制住欣喜的民眾。
艾薇的鼓膜在嗡嗡作響,一切聲音彷彿都從腦海中褪去,她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到。她只能感覺一片如同陽光一樣的存在正過來,正向她更近的地方過來。
那片恢宏的光芒,讓她要睜不開眼了。
世界是靜寂的。
他出現了。
他戴著紅色條紋的頭帕「內梅斯」,頭帕沿著額頭緊緊地纏繞,在頭的兩側垂下兩翼。黃金製成的「尤拉阿斯」,裝點在他飽滿的額頭之上。那是上埃及政權的象徵,那是只有埃及神授的存在,最接近神的人類可以穿戴的頭冠。
那是屬於埃及法老的。
只有那一個人,可以這樣穿著。
莊嚴、威武又不失高貴。
在記憶中出現了千萬次的那個身影,如今,終於又一次地展現在她的眼前了。
不是雕像,不是書本,他就好像埃及流淌千年的尼羅河一樣活靈活現,他就好像用刀子割開心臟的痛苦一般血肉真實。
他輕輕地對著民眾伸出左手,結實的小臂上繞著金質的臂飾,金色的斗篷拖在他筆挺的身軀之後,隱約閃著含蓄的光芒。他依舊騎著一匹毛色黑亮的駿馬,琥珀般透明的雙眼淡漠地看著向他狂熱崇拜的民眾。
她不敢相信,她無法相信。
一切都好像沒有變過,就好像五年前一樣。
她幾乎不敢呼吸,她怕一呼吸,這宛若夢境一般的場景,又會消失了。
她無法出聲,她無法移動。
她感覺不到自己的淚水已經湧出眼眶,劃過她潔白的臉頰,滴落在她眼前的地面上,打濕那片她熟悉的土地。
原來她可以這樣想他,數月過去,他已經深深地嵌入她的骨髓之上了。見到他,她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地愛他,愛到即使讓她現在死去,她也甘之如飴。
她微微抖動嘴唇,一句太久沒有叫出的名字幾乎就要衝出口去。
突然,一隻大手堵住了她的嘴。
比地獄還要冰冷的聲音在耳邊緩緩響起。
「奈菲爾塔利,你忘記了我們的約定。」
她張大眼睛,水藍色的雙眸彷彿透明的藍寶石,水晶般的眼淚繼續難以抑制地滑下來,落到雅裡-阿各諾爾的手上,再繼續滑落下去。
她已經看不清楚了,她的視線已經模糊了,那個人就要走遠了。那麼多人,他看不到她,他根本不會注意到她。
「奈菲爾塔利,如果你現在叫出聲,你想過後果會怎樣。」
如何,他才能看到她,才能注意到她,如何,她才能走到他的身旁。
「如果你被士兵發現是和我在一起,他們一定會當場擊斃你的。即使沒有,你也根本無法與法老講話,很多人等著殺死你。」
只要能再對他說一句話,親口問他一句話,無論她做什麼都可以,即使被所有人唾棄,即使被神遺棄,她也願意……
「如果你明白了,就乖乖地閉嘴,等士兵過去。這個賭,你已經輸得徹底了。」
如果……
拉美西斯走過去了,士兵跟著過去了,人們開始慢慢地站起來,雅裡緩緩地鬆開了他的手,溫柔地拉著艾薇站起來。
「走吧,這下子你滿意了吧。」
「雅裡,」
「什麼?」
他抬頭看向艾薇,突然注意到她臉上閃過一絲愧疚的神色,他心裡暗叫不好,電光石火之間,他想伸手過去堵住她的嘴,但是更快,她已經掙脫他的控制,大聲地叫道,「雅裡-阿各諾爾!我看到了雅裡-阿各諾爾!」
她……不敢去看他。
他的神色是多麼絕望。
她拚命地叫著,不敢停止。
她怕如果這次沒有成功,或許她會因為內疚,真的和他回到赫梯。
他和她說過的話,她記得。
他願意放棄統治赫梯的至高權力、跟著她走遍天涯海角。
她相信,他會的。他真的會一直保護她。
如果她能愛他……
如果她真的能愛她,那或許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啊。
她大聲地叫著,哭得卻更凶了,
「雅裡-阿各諾爾,赫梯的雅裡-阿各諾爾,我看到他了,我聽到他與別人商談刺殺法老的事情!他就在那裡,在那裡!」
人們聽到她的喊叫,紛紛轉過頭來看向這邊。
她一邊叫一邊向後躲著,竭力將自己隱在庸庸人群之中。朦朧的視線裡,她能看到他那如同碎裂一般的神情。
她傷害他,到了最後,她仍然狠狠地傷害了他。
她是多麼地卑鄙啊!
*****
她是……多麼地令人心碎啊。
那樣地聰明,小小的計謀就反被動為主動,鋌而走險,只為再見另一個男人一面……
如果可能,他真希望能一直看下去,看到她再見到那個男人,如果她被拒絕,或許她……也許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她會跟著他回去?
但是,不行了,埃及的士兵已經過來了,人們已經發現了他,發現了他那雙如同異類的冰藍雙眼。
他還是要走了。這場賭,輸的人是他,輸得太徹底,連一絲反敗為勝的希望都沒有了。
如果她回到了那個人的身旁,如果她得到了幸福,她還會想起他嗎?如果她沒有得到幸福,她會去找他嗎?
他還有機會告訴她嗎?
之前說過的旅行的事,是真的,……他愛她,他非常地愛她。
她會……記得嗎?
「雅裡-阿各諾爾——在那邊,他要逃走了,快去抓他!」
騷亂的聲音漸漸擴大,從雅裡逃走的方向隱隱傳來。
「發生了什麼事情?」紗幕裡的奈菲爾塔利也緊張地抬起頭來,望向隊列的後方。
拉美西斯微微仰首,看向騷亂的中心。兩名士兵已經利索地跪在法老的坐騎之前,恭敬地說,「陛下,民眾之間發現了雅裡-阿各諾爾,士兵已經前往追趕,有名商人報告說聽到了雅裡與赫梯商談刺殺陛下的事情,請求晉見。」
拉美西斯淡淡地看回眼前的士兵,「讓雅裡走,你們是抓不到他的。盡快控制民眾騷動,把那個商人帶回宮殿。」
「陛下……那個商人或許也是赫梯的……」
拉美西斯掃了士兵一眼,士兵連忙低下頭去,拜禮之後,幾名士兵匆匆地跑了下去。
拉美西斯輕輕甩了一下韁繩,黑色的駿馬開始緩緩地向前走去。
整個隊伍又開始移動了。
士兵從人群中找到了艾薇,粗暴地架起滿臉淚痕她,半拖半拽地快步追趕隊伍。
他們是抓不到雅裡的,她知道,所以她才出此險招。首先是因為他們不一定有能力可以抓住雅裡,另外,現在如果抓起雅裡,只會令赫梯與敘利亞的局勢更為混亂。在這種情況下,放走他才是最為明智的舉動。
她想,那個人一定會這樣做的。
但是眼睛裡卻止不住地一次又一次模糊起來。臨走前哥哥對自己說的話重新出現在腦海裡,「一直在你身邊,保護你」。
一個念頭自然地出現在心裡。
或許,雅裡就是哥哥,哥哥就是雅裡吧。
如今,是她,親手傷害了這個她曾經深深迷戀過的人,把他推離自己的身旁阿……
金色的太陽在天空緩緩行進著,孟斐斯的大街逐漸恢復了日常的秩序。一行沈默的隊列向著孟菲斯的宮殿,整齊前進。
「跪下!」
一進大廳,艾薇就被兩名士兵粗暴地按倒在地上,冰冷的青花石地板,粗糙的表面,摩擦著她的臉頰隱隱生痛。
這裡一定是孟斐斯宮殿的議事廳吧……
數月前亞曼拉公主在這裡甜甜地笑著,指著她說「金發的少女不屬於埃及,她會給埃及帶來戰爭,帶來紛擾,帶來對法老不利的事情。」那個時候,她只是信口說說,但是現在來看,其實也並非不是正確。
艾薇心底暗暗苦笑,或許亞曼拉確實是具有一些奇妙的神力的。
「聽說……你聽到了雅裡-阿各諾爾的計劃,告訴我吧,如果屬實,一定重重有賞。」蒼老的聲音帶著幾分熟悉,艾薇飛快地搜索了一次大腦,終於找到了相匹配的角色。
這個官僚的口氣,不是早該入土的三朝老臣西曼,又會是誰。
她真是可悲,聽到這樣令人厭惡的口氣,居然都能使她倍感懷念。
「大人叫你說話,你快說。」
士兵踢了艾薇一腳,艾薇咬緊牙關,隱隱說,「這件事情至關緊要,我必須直接回報給陛下。」
「如果你現在不說……便也不用說了……」西曼的聲音變得寒冷,艾薇當下覺得奇怪,為什麼他會這樣急切地想知道自己得知的情報呢,那樣的迫切讓人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莫非還有什麼其他的理由嗎。
「帶下去,關進地牢裡,餓死。」
指令一下,艾薇心裡一慌,她費盡千辛萬苦,等來的不是餓死這麼簡單的結局啊!士兵用力地拖著她,慢慢往外拽,那力氣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反抗。
絕望之時,冰冷的聲音驟然響起,那一刻,艾薇幾乎要欣喜地又流下淚來。
「西曼,你簡直是膽大包天了。」
西曼一轉頭,膝蓋立刻軟了。他慌慌張張地行著大禮,匍匐在地面上,顫顫巍巍地說,「陛、陛下……老臣,老臣只是擔心他是不法之徒,對、對您有所企圖……老臣……」
拉美西斯微微用手將額前的棕色長發放到一邊,琥珀色的雙眼不再看西曼。他一擺手,淡淡地說,「算了,退到一邊。」
西曼慢慢爬起來,深深地彎著腰,慢慢退到一邊去。
拉美西斯走上前去,隨意地坐在大廳中央金質的坐椅之上,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揮,壓住艾薇的兩名士兵立刻退到兩旁,身體如篩糠一般不住發抖。
「把頭抬起來,說吧。」
艾薇突然沒有勇氣抬起頭。
早些時候奈菲爾塔裡華美的身影又一次出現在腦海中,她驟然想起自己邋遢的樣子,五年不見,她不想他第一眼便看到自己邋遢的樣子。
她把頭低得更深了。
「說吧,不用拘禮,你的情報或許很重要。」
啊……他的聲音,好近。
她好像立刻跳起來,走過去,走過去大聲地問他,「我是艾薇,艾薇!你還記得我嗎?」
但是她好怕,她真的好怕,她怕他根本就忘記了她,完全忘記了她。
她怕到不敢說話。
拉美西斯等了一會,廳中瘦小的身影只是深深地低著頭,一句話都不說。他冷冷地掃了艾薇一眼,拋下一句,「帶出宮吧。」
篩糠的士兵忙不迭地行了大禮,上前架住艾薇,拖著她向門外走去。艾薇麻木地由他們拖拽著,身體冰冷地不能動彈。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錯過了今天,她永遠都不會再有機會了!
她難道就要這樣被帶走嗎?就這樣嗎?真的可以嗎?
不要……不要啊!拉美西斯,你眼前的這個人,這個人,有好多話要和你說啊!
「等……等一下!」
她終於喊了出來,清脆的聲音卻如同劃過天空的震雷,霎時間大廳內寂靜了下來。
拉美西斯的身體微微一抖,他猛地抬眼,重新看向那個瘦小的、被兩個士兵架住的身影。
「快帶下去,陛下已經說要趕出宮去了。」西曼在一邊快速地說著,滿是皺紋的臉上充斥著莫名緊張的神情。
「放肆,西曼!這裡輪不到你說話!」拉美西斯怒吼一般地對西曼斥道,嚇得那名老臣幾乎要摔倒在地上,從此再也不敢動彈。
拉美西斯慢慢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個滿身是泥土,始終低著頭的身影。
他的聲音裡,竟然帶有了幾分顫抖。
「你把頭抬起來。」
艾薇仍舊低著頭,「陛下請免一死。」
「免死。」拉美西斯難以置信地說著,他走了過來,走向那兩個士兵架著的瘦小身軀。「你們給我放開他!」
兩名士兵又一次恐懼地放開了艾薇,快速地退到了一旁。直覺告訴他們剛才架住的那個人非同小可,他們心中無數次地祈求著阿蒙神,一定要保佑他們這些可憐的小角色不要被陛下遷怒致死。
拉美西斯站到艾薇面前一步之遙,停了下來。
他不再向前走,他只是看著她,彷彿要將她看透一般地,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他不再說話,死一般的寂靜如同瘟疫一般蔓延開來,充斥了整個大廳。所有的人,全部不敢呼吸,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看著廳中髒亂的、瘦小的身影,猜不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慢慢地,
她慢慢地抬起頭來。
修長而淺色的睫毛輕輕地眨了眨。
一雙如同天空般透徹的水藍色雙眸,靜靜地看著眼前那個俊俏的男人。
好像有無數的話語想說,但是看到那張在夢裡出現無數次的熟悉臉龐,她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一瞬間,大廳裡面的人全部意識到了什麼,疑慮如同潮水一般湧了上來,湧到了每個人的嘴邊。但是誰都不敢說話。他們只敢靜靜地看著,看著眼前那如同虛假的一幕。
那一瞬間,她從他的眼中,讀到了什麼?
狂喜、驚訝、欣悅、氣惱、質疑、期待?
太快了,快到她無法作出任何反應。
下一秒,她已經被他狠狠地拽住了假髮,用力一扯,如同太陽的光線一般美麗的淡金色頭髮,瞬時傾斜了下來,落在她白皙的皮膚上。
他眯起了眼睛。
——阿蒙-拉神啊!
「金色頭髮!」西曼蒼老的聲音顫抖地喊了一聲,全廳的人紛紛下跪,匍匐在地上,不去看艾薇金色的頭髮。
看到金色頭髮,就是不祥的徵兆,就是死亡的徵兆。
誰若是敢提起金色的頭髮,格殺勿論,如果誰號稱又見到了金色頭髮的女人,亦格殺勿論,如果誰敢效仿金色頭髮女人曾經的裝束之類,更是格殺勿論。
所以他們,不敢看她。
因為這是他的命令,埃及上下最位高權重的人的命令。
但是他卻看著她,琥珀色的眼睛裡充滿著難以解讀的複雜情感。
千思萬緒化為了一個簡單的音節……
「薇……?」
那個音節,多麼陌生,多麼熟悉。
她幾乎要哭出來了,她好想他,她好想他!她終於回到他的身旁了,她終於聽到他這樣叫她了。
那個音節包含了太多的感情,她無法解讀,她無法說明,她甚至連點頭的能力都沒有了。但是她心裡緊緊地銘記著,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她要問他。
*****
「為什麼……你不出兵,赫梯已經壓到了西奈半島埃及與敘利亞領土的交界處啊!」
她的話一說出口,她清楚地看到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那一瞬間,變得好冷好冷,冰冷得幾乎要凍結上。
接下來他慢慢地開口了,淡漠的聲音彷彿是從冰淵的深處傳來,「這就是你要對我說的?」
「是的……我……」
「你以為——你是誰?」
這戲劇化的轉變,使得大廳裡面跪在地上的人們不由紛紛抬起頭來,偷偷地打量著廳中對視的二人。
身上沾滿泥土的金發少女,白皙的皮膚彷彿沒有血色一般,藍色的眼睛怔怔地看著眼前高貴的男人,微微顫抖著身體,被那一句冰冷的話語撼動著,彷彿隨時都要摔倒在地面上。
「我、我是……」
他記得她不是嗎?他記得她的名字,她的聲音,她的長相,她看出他記得。
那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樣問。
「你——憑什麼要過問政事。」
「我……只是……」
「你——和雅裡-阿各諾爾到底是什麼關係!」
不、不,他一定誤會了,那個將他傷害的人不是雅裡!
「陛下,請小心這個女人,她也許是雅裡-阿各諾爾設計派來要對您不利的人!」又是西曼,他跪在地上,虔誠地垂著頭,激昂又忠誠地說出那樣的話。「陛下請即刻將她處死。」
那些話語就好像汽油一樣,澆在了拉美西斯這團看似冰冷的火焰之上。轉瞬間,空氣中彷彿充滿了火藥的氣味,眼看就要一觸即發。氣氛驟然壓抑了起來,侍女、士兵、官員、包括西曼全部噤聲,跪在地上,再也不敢出聲。
只剩下他,與她,兩個人站著,互相對視著。
「我……」艾薇艱難地開口了,清脆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幾乎不能將意思表達完整,他那一連串殘忍的話,讓她的心好疼,疼得簡直要碎了。
「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我只是擔心你——」
「擔心我?希望我平安?」
他的聲音怪怪的,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琥珀色的眼睛冷漠地看著她,殘酷而尖銳地說著,「你以為你是什麼人,有資格說擔心我?你以為你是什麼人,有資格過問埃及的國政?」
天啊……不要說了,求求你,不要說了。
艾薇難以抑制地顫抖著,不住地搖著頭。她不要聽了,她不要聽了。
「你在我眼裡,」他伸出修長的手臂,指向門外的土地,「就好像廳前的塵土一般,一文不值!」
「陛下,奈菲爾塔利大人已經在寢宮下榻——」門口走來兩名侍者,剛在廳口跪下想要稟報法老,卻突然發現大廳裡面的氣氛不對,說到一半的話硬生生地吞回去,拜跪在大廳的門口,不知如何是好。
但這句話,卻清晰地傳到了大廳裡每個人的耳朵裡。
——我詛咒你如同我一般,在他心裡一文不值。
亞曼拉的聲音突然從艾薇的腦海中閃過,那一刻,她最後的力氣也從體內被狠狠抽離,她再也堅持不住,她再也無法站穩,她感到自己全部的信念,就在這一刻全部化為灰燼。
任何的辛苦比不上他的不屑一顧讓她心痛。
任何的付出比不上他對別人的愛意讓她心碎。
她已經不行了,穿越千年,行走千里,支持她的不過是一個太為渺茫的信念。
現在,一切都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
她想回家,她要回家。
她想要大聲地哭泣,哪怕將鮮血泣出胸膛。
但是—但是!
她必須要堅強。
堅強到即使離開他,她依然可以保持自己的驕傲,可以驕傲地離開他,離開這個讓她愛得幾乎要死去的人……
她猛地抬起頭來,水藍色的雙眼平靜得好像無風的大海,彷彿剛才的一切,什麼都沒有發生。她的內心在不斷地滲出鮮血,但是她卻微笑地看向眼前那個親手將她所有美好感情撕碎的男人,
她淡淡地說,清楚地說,
「赫梯已經征服了敘利亞的首都大馬士革,他們已經做好了進攻埃及的準備,這個攻擊,一定會發生在你迎娶皇后的這段時間。請你……做好萬全的準備。」
她昂首挺胸,嬌小柔軟的後背筆直地豎立著,她掃了一眼大廳裡匍匐在地上的人,視線最後落在了老臣西曼的身上。
她沒有說話,她想,他應該已經知道了,或許他心裡已經有了打算,她沒有必要在這裡點出來。
她收回了視線,落在眼前宛若天神一般的男人身上。
五年了……
時間帶給他成熟的統治者氣質,不變的是一如既往高貴的帝王之風,以及挺拔俊俏的身形面貌。
結實的身軀散發著力量的氣息,濃重的眉毛微微踅著,挺立的鼻子和優雅的唇型完美地搭配著,深棕色的長發隨意地束在腦後,幾絲亂發輕輕地散在臉頰兩側,而那雙幾近金色的琥珀色雙眼,正充滿複雜神情地看著她……讓她心碎的雙眼阿。
她微微閉上眼睛,好了,她把他都記在腦海裡了。
「那麼,我先告辭了……」她緩緩地說著,強壓著內心的痛苦,「祝您和奈菲……奈菲爾塔利……」
不行,最後的這句,她說不出來,她怎樣也無法說出來。
她深深地吸一口氣,算了,那就不說了吧,反正她說什麼,他也都不在乎了吧。
她緩緩地轉過身去,將那口氣重重地呼了出來。頓了一秒,她開始大步地向廳外走去。
可是
就在那一剎,她突然被人拉住了。電光石火之間,世界就好像翻轉了過來,她一陣暈眩,不由得閉上了眼睛,而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自己已經被那結實的臂膀用力地抱了起來,緊緊地禁錮在古銅色的胸前。
那雙透明的淺色眸子,充滿了狂亂的神色。
「退下,你們全都給我退下!」
暴躁的吼聲,讓人根本無法與淡漠的他聯繫在一起。他抱著她,快步地向廳外走著,躲避不及的侍者,被他狠狠地踢到一旁。
「滾!給我滾!」
他叫著,彷彿失控一般,雙手用力地扣在艾薇的身體上,雙臂猶如鐵鉗一般地制住她。艾薇只覺得自己的骨頭要斷掉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為什麼如此地暴躁了起來。
他快步走著,胸腔劇烈地鼓動著,一路上見到他的侍者、官員不由得紛紛退到一旁,充滿恐懼地下跪,不敢看半眼他懷中緊緊抱著的金發少女。
「為什麼?你這是……為什麼?」艾薇迷茫地發問。
「閉嘴!你給我閉嘴!」他低低地怒吼著,抱著她一路不停地走向宮殿深處。
漸漸看不到侍女、侍者了,轉過一個彎,視線豁然開朗,一片種滿綠色青蔥樹木的地方展現在眼前。兩個身著白衣的祭司看到拉美西斯過來,恭敬地對他鞠身拜禮。他焦躁地斥退了他們,抱著艾薇快步地往層層綠蔭掩蓋的庭院深處走去。
一縷熟悉的清香彷彿穿越記憶飄散而來。
她還在記憶之中搜索著這熟悉的感覺,拉美西斯卻鬆開了手,將艾薇粗暴地扔在一堆植物的上面。奇異的觸覺讓她恍惚地垂下了頭,那是一堆……嬌嫩欲滴的蓮花。
轉過頭去,她看到了一堵華麗的牆,上面刻著形狀不甚準確的薔薇,一朵又一朵,連成了薔薇的海洋。粉紅色的、黃色的、白色的,搭配著綠色的葉子,映著輝煌的陽光,剎那間,竟有了鮮活的韻味,轉眼塑造了時間倒流的錯覺。
她將信將疑地伸出手,慢慢地踫觸那面比世界上最美麗的夢還要美好的牆壁。白皙的手指帶著略微的顫抖,真的嗎?她看到的這一切是真的嗎?
她迷茫地抬起頭,不確認地望向狂怒的他,那雙猶如染上迷霧的水藍眸子,讓他更加暴躁起來。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走過來,狠狠地抱住她,竭盡全力地扣住她瘦小的肩膀,彷彿要將她揉進身體裡一般地禁錮住她。
沉重的呼吸伴隨著幾分心痛的沙啞,
「薇……我恨你……我好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