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女王的教室
你們覺得夠了,鄭校長還覺得不夠呢,於是她催促著:「為什麼不動手呢?」
聽課的人神色都不太好看,幾個剛剛「暴動」過的小朋友不自覺地扯著身上的褐色小坎肩──這是角色扮演的「戲服」,粗布製成,是普通農夫常穿的衣服,現在它們被披在校服的外面──小眼神很是幽怨地看著高年級的學長們。
有些學長還是他們的親戚,小朋友們用一種「敢剿我就咬你」、「敢剿我就向我姐姐/姑姑/小姨說你壞話,讓她們不嫁給你」、「敢剿我就跟你爹/娘告狀」等等的眼神看著學長們,真是讓人爆笑又尷尬。
學長們也很苦逼,高年級的學生大多是過了十歲的小少年了,心智已開,也懂了些人情世故,已經對今天這堂課的豐富內涵有了一定的瞭解。大部分人覺得「到這個時候已經足夠了吧?」、「完全可以讓他們回去慢慢消化了嘛,明天不是還會來繼續上課的嗎?」、「為什麼一定要繼續呢?」──可鄭校長一點停止的意思也沒有!
今天是特別課程,家長參觀神馬的最討厭了沒有之一!如果是平時,高年級稍微欺負欺負低年級,擰擰小耳朵、捏捏小臉神馬的,一點問題都木有!現在人家孩子的爹可都在一旁看著呢,這要怎麼「剿」哇?!當著人家家長的面欺負人家小朋友神馬的,會不會被報復啊?
這群小呆子現在還是單細胞生物,不太會作戲,又剛剛被呆官傻吏氣得熱血沸騰,不懂什麼叫「演習」和「束手就擒」。抓他們說不定會被吐口水、踢兩腳、撓兩把……真要跟這群年齡是自己三分之一到一半的小朋友動手嗎?學長們憂鬱了……
【臥槽!到底是哪個王八蛋回家告狀,惹得山長要上這堂課啊?抓出來蓋麻袋連扁五百年!】這是參與演出的所有學生的心聲。
終於,學長們挪動了腳步,眼神裡閃著「不要亂動,弄壞你們就不好了」的意思。小朋友們的努力瞪大了眼睛,已經有要逃跑流竄的了。當然也有比較豪邁的,已經瞄準了他表哥的膝蓋準備踢兩腳了。
又是一陣雞飛狗跳,小朋友們終於被年長許多的學長們制服了。下面該做什麼了呢?當然是審判。
高年級學長在入學前已經有了不少法律知識,最近兩個月的學習也補充了不少技能。鄭琰再把沒有參與「剿匪」的好命人抽出五六個來:「你們來議一議善後的事吧。」拍拍蕭複禮的肩膀,「聖人主持。」
主持會議蕭複禮在行,他天天坐在上頭上主持旁聽。今天雖然前面受到了一點驚嚇,現在主持一下會議還是沒問題的。尤其他之前都沒有參加過討論,只是旁聽,有時候還聽不懂,還要靠講解。現在可以卷起袖子來討論了,蕭複禮心中升起淡淡的興奮,端正地坐好,懷恩侍立在他的旁邊。
鄭琰又指兩個學生做記錄:「左史記言、右史記事,雖則聖人之言行有人記錄,你們做樣子也要做得像一點。記住,你們說的每一個字,都會被記下來,都給我冷靜!」
討論開始了,懂律法的人逐字討論,「小官」、「小吏」、「小民」無一倖免地要受到懲罰,這倒不用擔心鄭校長會砍掉他們的腦袋,畢竟只是演戲。接下來關於「軍功」的討論就坑爹了,有人主張:「行動遲緩,不當獎賞太過。」
顯然,學生裡也有一點小恩怨來的。
討論熱烈了起來,這些小孩子們在小小的年紀裡,已經充分展現了他們前輩朝臣們當著皇帝的面吵架、偶爾還能進化成當朝群毆的風采了!看得他們的父親嘴角一抽一抽的,真特麼手癢,這熊孩子,你就不能沉著一點嗎?這麼想的人完全忘了,就在幾年前,他自己還在朝上踹了梁橫好幾腳。
崇道堂的女生班到目前為止只有一年級和二年級,到了三年級,基本上都是準備相親的年紀了,已經能夠進入社交圈進行交際了,上學什麼的相對就不太划算。小姑娘們看著一群小公牛吵成一團,眼看就要打起來,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來。
蕭複禮一張小臉弄成個面癱:「吵吵嚷嚷成何體統?!」又提出了善後問題,「下面要派誰去做官?就是剛剛已經罷職了,現在讓誰去啊?」
學生們一愣,靠!都沒想過這個問題啊。蕭複禮這樣實習旁觀過朝政的人,果然比一般學生想得深遠。後續討論簡直是個災難,一群熊孩子用最簡單直觀的辦法,向他們的老爹展示了「其實你們在朝上就是這麼幼稚,只不過我們表現得更直白」。
眾家長捂臉,突然感覺好丟臉,但是他們遠比自己的子女識時務,明白最好不要妨礙韓國夫人上課。可是這樣做真的好嗎?眼看孩子們要打起來了啊!看看看看,袖子都扯壞了!
鄭琰終於在人家家長跑掉之前喝止了學生:「好了,到此為止!」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鄭琰目光掃過了學生和家長們:「都去整理儀容,一、二年級的繼續上,三年級回去寫感想,不許少於一千五百字!聖人也是,寫兩千字。」
初中生寫一千五百字作文神馬的,真的好虐心!但是對比皇帝要寫兩千字,心理上終於有了一點平衡。可是,一千五百字神馬的,真的好虐好虐啊!這個世界標點符號稱為句讀,雖然新學校裡比較提倡使用,可它不算字元啊!
不過沒有人膽敢抗議,生怕讓他們再剿一次匪,又或者又出什麼新鮮主意來……
特麼一個一個在家裡吃飯穿衣都要人伺候的小皇帝,這會兒跑起來比兔子還快,眨眼功夫就溜個沒影了,空曠的場地上只剩下幾條爛菜葉,春風一吹,也顯得很淒涼。
留在原地的就只有家長、部分老師、皇帝及其帶來的圍觀群眾了。
鄭琰轉過頭對蕭複禮道:「聖人也該回宮了,記得把作業寫完,下回上課的時候我要檢查。」
所謂檢查其實是一邊檢查功課,一邊講解,蕭複禮對今天的事情還沒有能夠徹底消化完整,有些事情他看著大臣們爭議,覺得他們又囉嗦又小心,等到自己做了才發現滿不是那麼一回事的。心裡也積存了不少疑問,正好回去整理一下,下次上課的時候可以問鄭琰,又或者在這幾天裡遇到鄭靖業不太忙的時候,請教一下鄭靖業。
對於其他幾位太傅在政事上的能力一類,蕭複禮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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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比較平易近人,其他人也不能對皇帝過於馬虎了,哪怕只是一個九歲的小皇帝。蕭複禮是被大家列隊歡送的,離開的時候雙方都有些依依不捨。
蕭複禮比較想繼續這樣的教學生活,而不是回到大正宮裡裝個好少年。家長們親眼見識到了蕭複禮是這樣容易就被請到了崇道堂與自家孩子做親密接觸,也非常想讓蕭複禮多留一會兒。皇帝只有九歲,並且聰敏好學,頂多五年的時間,就足夠他開始對朝政發表意見了,在此之間多在皇帝面前露露臉,會終身受益的。
但是,現在他們還有一個非常棘手的人物要面對──鄭琰。
鄭氏父女從來不做無用功,這是很多人的共識。這世上不乏偶爾抽風的人,名士這個經常抽風的群體就不要說了,就是各位家長,也有頭腦發熱的時候。對於鄭氏父女來說,或者在家裡可能會偶爾抽個風燒個廚房什麼的,但是在大事上面從來都是不含糊的。
比起慈幼局,崇道堂顯然不是一時興起而建的,大部分當家作主的男人對於崇道堂的教學方法,哪怕不能理解也要去接受。這一次孩子被上「勞動課」,是有不解之處,還是忍了下來。不理解的是部分人的妻子,不鎮定的人居然找上門去了,結果惹來這麼一檔子事。
把事情往老婆身上推,顯然不是男人該做的事情,哪怕他們沒有抗議,也要把責任給擔起來。如果鄭琰有什麼脾氣要發,他們也只能受著了。
今天的公開課讓他們心中小有不舒服,這種「用事實甩你一個響亮耳光」的做法,咳咳,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不過能夠換來一個明白的溝通,也是值了。看來以後不用再過問崇道堂的教學方式的問題了。
鄭琰非常不客氣地給了他們最後的解釋:「諸位信得過我,把孩子送了過來,我就要盡我所能把他們教好,讓他們能在外面立足。明人不說暗話,做父母的沒有不想兒女有出息的。現在什麼是有出息?學而優則仕!心裡好心,卻不知登高而跌重,不通世事,不用人去陷害,自己就能把自己給害死了。」
「隨便一件衣裳、一個杯子、一雙靴子就能買到的青菜,為什麼他們會護得這樣厲害?因為是自己親手種出來的,因為現在是『農夫』,也就只有這麼一點收穫,不親自試試,永遠不知道這其中的難處。聽到的和自己經歷的,永遠是兩回事。沒有切膚之痛,就不知道底線在哪裡。凡是正大光明從崇道堂走出去的,我都不想他們出事。」
很多人臉上都有些火辣辣的,別說他們的孩子了,就是他們自己,對於「生民可畏」四個字,也沒有太多直觀的認識。現在想來,也許鄭靖業的成功,就是源於曾經被嘲笑過的寒微出身。
家長們紛紛表示:「把孩子放過來我們是放心的,就是該這麼教的。」
既曉之以理,又誘之以利,鄭琰終於從學生家長手裡完全接過了對學生的教導權。鄭琰唇角一翹,她知道,不但是這些學生,經過此事,很多家長的態度也該有所改變了。為人處事是一方面,大約,在政治立場上,如果以後她有什麼意見的話,他們是不會輕易反對的了。
繼續話了一會兒家常,時間也不早了,鄭琰端茶送客,家長們回家。
回到家中,就是怕老婆的人也少不得叮囑家裡人:「先生教得很好,對兒子有益,今天聖人也到了。」用委婉的言辭暗示一下,孩子在崇道堂待著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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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決到了家長、學長的疑濾,鄭琰舒了一大口氣,旋即又愁苦了臉:她也是學校的老師,也要教課,一共五個班級,每旬每班也就上那麼兩節書法課,加起來一天一節課;此外還要負責像今天這樣的思想教育課──我們可以稱之為專業課、思想政治課──課時同上,平均一天工作兩個小時,不重的工作量。
但是那是五個班級!五個!除了高年級,中、低年級各有兩個班,同樣的內容講上兩次,真是一種折磨。給高年級的課程有一部分還與蕭複禮的重疊,也是雙份的。
像今天這樣的課,連中、低年級都要再講一遍,就是六遍,鄭琰有種化身複讀機的錯覺。
也許她該招幾個助教了,哪怕不是授課,幫忙看一下自修課也是好的嘛。至於人選……鄭琰表示,她還沒有想好。她不希望一些思想奇怪的人過來影響了她的學生,卻又一時半會兒沒有一個選拔標準。
阿肖從旁邊閃了出來,給鄭琰換了一盞新茶,體貼地給鄭琰按摩肩膀:「娘子,累了吧?」
「還行。」
「隔壁的院子清出來了。」
「走,看看去。」
本著「我是土鼈暴發戶」的理念,鄭琰辦學也很暴發,目前只有區區幾十人的學校,她建的時候是按照能夠容納兩百人來建的──按照目前的人口基數與官員數目來說,這是一個已經很龐大的數字了──舉凡教室、活動室、操場、教工宿舍、大禮堂、辦公室、圖書館等等地方都是齊全的。除此之外,她還根據個人喜好建了實現室,學校裡面還預留了花園菜地。
饒是如此,頭一回辦學,還請來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人物、有著奇奇怪怪的需求,學校的某些設施還是不夠完善,比如給山寨大王周邊準備的地方,就不夠他山寨欽天監各種儀器的。
鄭琰是準備了實驗室的,在見識了周邊的強大能力之後,就希望他能夠帶領學生和學徒改進生產工具,為提高勞動效率做貢獻。
準備得還是不夠充分,在周邊對欽天監的諸多儀器產生興趣,並且山寨了一堆之後,這些地方已經堆滿了,而周邊還在瘋狂地山寨中。
不得已,鄭琰用置換的方式與左鄰右舍協商,換下了他們的宅子,擴大了崇道堂的占地面積。
步行到了隔壁,裡面原住戶已經遷走了,家俱也搬遷一空,幾棵合抱的大樹無言地立在庭院中央。鄭琰前後看了看:「看著還成,建得也算結實,讓周先生來看過,廚房什麼的都拆了吧,其他的結實屋子留著修一修,空出來的地方再蓋新房。看來熙山圈的地方還是小了,也要擴建了。」
擴建學校的事情敲定之後,鄭琰佈置下的作文也被學生們乖乖交了上來。鄭琰翻看了字跡工整的答卷,用的是崇道堂標準作業紙寫的,上面打上格子,一千五百個字,多寫少寫一目了然。
一頁一頁耐心地翻看了,心中有數之後,把作業卷回了家裡給池脩之看。
池脩之笑道:「難不成這裡面有花兒?」
「你看看吧。」
池脩之翻來翻去,發現字跡有優有劣,不過態度都很認真,只是……似乎都是在寫總結:「怎麼還有顛三倒四話都說不清楚的?」每個班級裡都有優等生和差等人,貴族學校,說的是社會等級可不是智商,笨學生也不少。
「你往下看。」
池脩之耐著性子去看,看到某一張的時候臉色漸漸嚴肅了起來,抽出署名「林菁」的卷子來:「這個不知道是他自己想的,還是有人教的?這是哪家的孩子?」
巧了,林菁乃是已經去世的林季興的侄孫,是他二哥留下的遺孤。在池脩之已經看過的卷子裡,只有林菁注意到了:「剿匪」的時候,一開始沒人動手,並且就此展開了深入論述。認為這是因為匪與官軍認識,地方剿平亂民的時候要慎用地方武裝,謹防出事。
林菁同學就以這樣的方式,進入了送校長的視線。鄭校長表示──大家也混得熟了,該選班長了。鄭琰張榜公佈,班長每年一選,想要做班長的人首先得成績達到平均水準,還不能犯校規,又必須經過師長同意。
選舉非常熱鬧,大家都是權貴子弟,不存在一個壓倒多數的存在,學校裡一片腥風血雨。有收買人心的,有用拳頭說話的,也有直接舀錢來誘惑同學買選票的,還有拼命討好老師的……整一個小型朝堂。
鄭琰這個校長非常沒良心地讓學生們互掐,她拍拍手,跑去給蕭複禮上課去了。
※
兩千字的作文,讓九歲的小朋友來寫未免有虐待兒童的嫌疑,但是鄭琰認為對於一個已經做了好幾年皇帝的人來說,這個作業量是可以接受的,而且她給了蕭複禮好幾天的時間。
事實上蕭複禮也完全了作業,等鄭琰入大正宮講課的時候,蕭複禮抱著略顯厚實的一疊作文紙正眼巴巴地等著。
鄭琰先看蕭複禮的其他功課,點評了蕭複禮的習字之後,才在蕭複禮期待的目光下舀起作文紙來。
畢竟是接觸過朝政的人,蕭複禮也算有見解了,同樣看出了「剿匪」初期存在的問題。同時,他還引申出了如何治民與如何選拔官員。言辭之中不免有空洞之處,對於九歲的孩子來說已經算是不錯了。
在蕭複禮期待的目光中,鄭琰放下了手中的作業紙:「大郎能寫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請先生指教我不足之處。」
「國以民為本,民以衣食為本,衣食以農桑為本,可事實上,立於朝堂之上的人,有幾個真正知道農耕是怎麼一回事呢?連自己的根本都不知道,還妄談什麼朝政呢?」
「我是不是也要種一點菜呢?」
「最好知道一點。皇帝親耕藉田,皇后親蠶,雖說是做做樣子的,也是向天下顯示重農桑之意。要照我說,也是使上位者試試,耕作有多艱難。可現在這儀式,也有些年頭沒舉行了,舉行了還要有人伺候著,能嘗到什麼滋味?皇帝知道的,大多是下面的人報上來的,怎麼樣才能不被蒙蔽?一畝地能有多少產出?如果有人報給你一千,實際只能產一百,你照著一千收稅,就要出大亂子!我只好教你用笨辦法,自己去試。」
蕭複禮手忙腳亂記筆記中。
鄭琰歎道:「皇帝不是教出來的。」
「?」蕭複禮星星眼中。
「誰不想國家好呢?可為什麼還有治不好國家,乃至於亡國的皇帝?皇帝是悟出來的,是聊天聊出來的,是聽政聽出來的。要會動腦子。」
「多想?」
「多想,但不能優柔寡斷。乾脆,但不能剛愎自用。」
「?」
「一人之力總有窮盡之時,聖人,要學會用人,要學會與人相處,發揮他們的長處。自己也要有個主心骨,比如那天,那麼多人在你面前吵,你心裡有什麼權衡的標準嗎?」
「我也弄不太清,總想要一個合適的辦法。」
「什麼是合適的呢?」
蕭複禮茫然。
鄭琰道:「凡做大事,須要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你是要做什麼的,想達到什麼目的,有了目標才能確定方向,才不會迷路。」
蕭複禮認真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