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蕭綽的悲哀
然後,真的沒有然後了,一切都回歸了平靜。 [].
說話最管用的皇帝什麼話也沒說,他老人家默默地用他那時時閃出一道精光的老眼盯著他的接班人,閃得大家都得戴上墨鏡才敢睜眼,小心肝兒被這雙老賊眼閃得一顫一顫的。
捅完刀子的女人們倒是輕鬆了,優雅地把刀子一扔,中、高級的手上連血沫子都沒濺著一點兒,拍拍保養得白白嫩嫩的雙手,看女兒的看女兒、養胎的養胎去了。鄭琰這種連捅刀子都不是自己出手的,拍手都免了,蹦蹦跳跳地回家做果醬、烤餡兒餅、煲好湯,喂她家池小受去了。榮安公主洗洗手,也該幹嘛幹嘛去了。
東宮很苦逼,已經看出皇帝已經明顯不喜東宮了,一時卻沒什麼好辦法。因為皇帝只是默默地忍耐,他老人家一點也沒有在公開場合指責東宮。而在**場合,即使有什麼風聲傳出,東宮也不敢輕舉妄動——動了就得解釋是怎麼知道皇帝的**的,這個麻煩更大。
東宮唯一能做的就是謹修自身,不要再出差錯,只要皇帝對東宮的不滿沒有達到臨界點,沒想廢太子就行。皇帝不發話,捅了刀子的人也沒事人似的走了,留下東宮原地傻站著,進退維谷。
陳氏對丈夫已經完全絕望了,對手是衰神一般的存在,丈夫雖然不是豬,近來也有向豬進化的趨勢,還好她還有一個兒子可以商量:「聖人越來越疏遠東宮,父子之情危矣!」
廣平郡王沒好接茬兒,讓他說,他爹也實在是夠嗆,他庶姐只是刁蠻任性就被戳死了,好容易有一個腦子好使的李神策還被氣走了,太子總是借酒澆愁卻又酒後無德被撓花了臉。子不言父,廣平郡王的諸多不滿無法宣諸於口,摸摸良心也覺得太子失愛於皇帝絕非「有小人進饞言」這麼簡單。是他爹自己繃不住。
廣平郡王不能總沉默著,親媽還在等他拿主意呢,可憐他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怎麼樣才能在一堆凶殘人士的圍毆下找出一條生路來?廣平郡王的喉結艱難地上下移動著,添了添嘴唇,方道:「唯今只計,只有恪盡忠孝之義。」不能再留小辮兒讓人抓了。
陳氏閉目仰臉,兩行清淚直下:「我這都是造了什麼孽呀!我們做的還不夠麼?是我不賢良還是你不忠孝?」問題都出在了太子身上了,他們母子本就沒什麼錯,再修身有性又有什麼用?
廣平郡王心下惻然,袖子裡撈出塊絹帕,輕輕地給陳氏試淚,陳氏抽過帕子摀住眼睛抽泣不止。
蕭綽扶著母親的肩,輕聲問道:「如今阿爹連阿娘的勸都聽不進去了麼?」
陳氏拿下手:「我一個婦道人家說的話,他怎麼會聽呢?」蕭綽沉默不語,陳氏忙加了一句,「你可不要輕易去勸諫。」她開始擔心丈夫不聽兒子的勸,反而對兒子產生不好的印象。
蕭綽嘆氣:「兒明白了,這幾日我去尋趙逸,看他能不能勸一勸阿爹。」
「也只好如此了,」口上這樣說,心裡不免怨恨起那些挖坑的人來了,由於鄭黨及其外圍隱藏太深,這一回居然還做了一回好人,陳氏恨恨地對兒子小聲埋怨起蕭綽的叔叔姑姑們來了,「聖人還在,他們就已經這樣不顧手足之情。」
蕭綽亦低聲喝道:「阿娘慎言!」
陳氏自知失言,閉口不語,轉而叮囑兒子的衣食住行,母子二人身上都籠罩著憂鬱的灰色氣場。
蕭綽輕撫母親的後背安慰她,他們的榮辱繫於太子一人,兩人都深感束手無策。陳氏也只有在兒子面前表面出了擔心和脆弱,喃喃地道:「不知道這些人此時在背地裡又謀劃什麼勾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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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最大的隱藏敵人鄭琰在做點心,一身粉紅色的氣場。開開心心地做著各色甜點,還愛屋及烏地給在京城裡的池外婆、池舅媽也做了兩匣子點心,讓人給京裡帶回去,順便捎上幾瓶子果醬、幾樣水果。
聽她囑咐:「上復老夫人,點心是自家做的,別嫌棄手藝。果醬或吃或做餡兒,調水喝也是極好的,都是今年山上新鮮果子製成的,今年山上雨水不多,果子很甜。」
趙氏與她最熟,取笑道:「還沒過門兒就這樣孝順了?池大郎哪輩子修來的福氣,有你這樣個小媳婦兒?」
說得鄭琰臉上一紅,昂首道:「你已經是我家媳婦了,就是喜歡我,我也不能嫁給你了,三郎要紅眼的!」
趙氏以袖掩面道:「算我怕了你了,虧得是個小娘子,要是個小郎君,單你這張嘴,不知要惹多少官司!你快些使人往城裡送東西罷。^//^」
鄭琰雙頰猶紅,沖趙氏一皺鼻子:「我可斯文了。」
趙氏無語退場。
鄭琰她爹正在上班,跟一群努力挖坑埋太子的同事們認真討論民生問題:「今年雨水少,恐怕收成要少,全國稅賦或許要吃緊,若是沒有補貼的項目,要及早報給聖人,重訂郡守、刺史考核標準。」
葉廣學道:「秋收的結果還沒全報上來,具體情形如何,還要等各地郡守入京詳詢。」
鄭靖業就有些瞧不上他,鄭某人是從田間地頭走上丞相寶座的,對於這些常識比同僚們都要清楚,撇撇嘴:「等他們入京就晚了。稅賦是其一,若久旱成災,還要提早預備下賑災的錢米。」
蔣進賢和個稀泥:「只盼不要真的成災才好。」
「凡事做最壞的打算才不至於被動。」鄭靖業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
葉廣學心裡也不痛快了,心說,聖人年事已高,最恨有人生事,現在大家的首要任務不是扳倒東宮麼?你在這兒裝什麼大瓣兒蒜啊?口中換了個說法:「未有定論,不便驚動天子。我們這裡有數不成了。」
鄭靖業挑眉,心說,我可是提醒過你了,你不同意,我單獨上奏。便問蔣進賢:「蔣兄怎麼說?」
蔣進賢被逼迫表態,依舊和稀泥:「眼下上奏為時過早,不若我們把一切章程都擬定了。不成災就驚動聖人,成災了,我們本章也寫好了,往上一遞。」
韋知勉這塊佈景板也跟著和了一回稀泥,表示贊成蔣進賢。鄭靖業與葉廣學兩方都不滿意。
鄭靖業暗罵這三個同事蠢!他老人家也會幹些收回扣的勾當,心裡總歸是有數的,凡事把握住一個度,壓在讓人想跳腳又覺得可以忍耐的那條線內,不出紕漏,才好騰出手來做別的。你不把這可能出現的災情處理好,那頭抄板磚砸太子砸得正起勁兒,這邊兒皇帝問你一個瀆職把你給削成白板了,太子不落井下石才怪!
越發堅定了秘奏的信念。
韋知勉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正要勸和兩句,外面一青衫小官兒飛奔過來:「見過諸位相公。」
韋知勉正好開口訓道:「慌慌張張,不成體統!究竟何事?」
「葉相公家人在外報信兒,趙國夫人……歿了!」
葉廣學的臉變作土灰色,趙國夫人祁氏,他的親媽,死了。作為宰相,作為天下臣子的帶頭人之一,要為下屬作榜樣,不能給御史製造機會,葉廣學必須丁憂!祁氏是他親媽、是他爹的原本正室,一丁就是三年。
在這個倒太子、扶新王的節骨眼兒上走了,死不瞑目啊。
鄭靖業還假惺惺地勸他:「節哀。」心裡已經翻騰開了,得,又去了一個,得趕緊搶地盤兒了。其他兩人的想法也都差不多,規勸的話也是相仿。
鄭靖業額外提醒:「聖人那裡要上摺子的,或奪情或依奏,都要聖人作裁決。」
葉廣學拱拱手:「我這就具表上奏。」抖開本空白摺子,刷刷寫就,往御前一遞,也不管皇帝批不批,就奔回家裡辦喪事兒去了。不是他想走,而是不得不走。留下來名聲就臭了,壞人如鄭靖業,不但給爹媽守孝,岳母的孝他都按份兒守了不當官兒。
隨著祁氏這一走,熙山的空氣又緊張了起來,又一個丞相離崗,政治地圖要重新劃分了麼?本來五個丞相的,少一個不補,還不算什麼,再少一個,總要補上來了吧?誰來當這個新丞相,新丞相的立場如何,直接關係到未來的朝政走向,尤其是已經白熱化了的易儲之爭。究竟是保東宮還是倒東宮?倒東宮的話,倒完東宮又支持哪一位皇子?
東宮在著急,太子想推出太子妃陳氏的父親,現在的鴻臚寺卿陳慶成,如果東宮岳父做了丞相,東宮顯然會穩妥。如果皇帝覺得東宮不穩,或者想要開始處理交接班事宜,一定會同意這個建議的。
趙逸想得深一些:「殿下不要自己提出陳慶成,只請示陛下,五相去其三,至少要補進一位才行。也不要只提陳慶成一人,可多提幾個差不多的人選,如國子祭酒也是清貴世家。聖人有意東宮,自然會定陳慶成,若是有別的想法,咱們也不至於太難看,也算是摸了聖人的脈,好有應對之策。」
太子勉強同意了這個比較不痛快的建議,隔天就暗令已方馬仔上表建言,把葉廣學恨得不行——這是不想讓我回來啊!
而包括遠在京外的齊王在內,誰都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一個局面出現,紛紛推出了自己的人選。
皇帝這一病,也給大家提了一個醒兒:皇帝畢竟已經老了,想做什麼的都得趕緊,太子耗得起,大家耗不起。
用鄭琰的話來說就是,所有沒登基的太子都是在考試。太子最大的優勢就在於只要不廢了他,得分再低也能上位。想幹翻太子,必須讓他死當,壓分是沒用的。哪怕他考了60分,也算是涉險過關,照樣拿畢業證。得毫不猶豫地扛起大砍刀,刀刀見血地削得太子不及格還不讓他補考才行。
鄭琰沒打算讓鄭家人出頭,甚至鄭黨骨幹都不要說太子不好,在這件事情上起因就是你皇帝的疏忽,鄭氏是萬不能背這圖謀東宮的政治包袱的。太子已經讓她砍得滿身血口子了,別人是絕不肯放過這樣的好形勢的。
鄭琰手裡的一張王牌是苗妃,苗妃的死穴是兒子。自從聽了鄭琰的話,雖然沒當上皇后,卻總攬了後宮事務,苗妃對鄭琰這個小軍師不說言聽計從,內心也是佩服得緊。十分方便鄭琰挑拔點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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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琰現在顧不上東宮,她在跟她爹商量事情:「我陪阿娘去葉家弔唁了,那裡人來人往的,魏王妃也回去了。蔣相公家、韋相公家、諸王、公主,也有自己去的,也有使人去的。師母身上不方便,使府中長史過去的,先生倒是親自去了。」
「聖人業已令有司備祭儀、作祭文了。」
「聖人沒說再拜誰為相?」
鄭靖業撚鬚道:「聖人自有主張,一靜不如一動,聖人不想大動。」
鄭琰心頭一跳:「不動?」
「蓄力罷了,聖人把建議拜相的本章駁回了。反指責丞相是不是都在偷懶,道是五十年前朝廷只一相,事事政令通行,怎麼現在有三個丞相了還要再添。」要動太子,就不能讓朝廷動盪,最好的辦法就是朝廷維持原樣,反正眼下的丞相就沒有是太子死黨的。
鄭琰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兒:「只怕時間不多了。」
鄭靖業倒沉得住氣:「本章裡建言鴻臚寺卿為相,聖人這一駁回,東宮肯定坐不住。他現在是動輒得咎,他的兄弟姐妹、庶母們怎麼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阿爹,我是這樣想的,太子再無道也是太子,以君謀臣,千載史筆,難看得很!非但名聲不好,還易令人生遐思,還是現成的替罪羊,既有別人,我們也不用冒這個頭。眼下最讓人擔心的,是那些人能不能成事。」
「你可不要小看了他們,只等看他們建功吧!」
鄭靖業也有猜錯的時候,最不肯放過機會的卻是蔣卓。他比較圓滿地解決了與顧氏的婚姻問題,對內也平息了家族內部的不滿,連鄴侯那裡都安撫好了,自己卻因為身陷緋聞,不得不暫時低調行事。
今聞葉廣學丁憂,他第一時間找上了族叔蔣進賢。
蔣進賢對蔣卓還是很看好的,這小子腦子好使,做事好看,主意也是有的,眼下名聲也是有了。守與先師之承諾,等同於出讓爵位與弟弟的高義,誰不說一聲蔣郎有德行?
現在這位「重然諾」「高義」「有德行」的好少年,在幹著一件鄭琰都不肯直接出頭的恐怖勾當——說服蔣進賢盡快對太子下手。「叔父有兩甥(淑妃二子魏王、晉王),皆不得意於太子。東宮心胸狹隘,陳氏不甘落於人後,叔父危矣!聽聞廣平郡王諫太子戒酒,反遭訓斥,父子天性尚且如此,何況兄弟臣子?」
蔣卓說的事情蔣進賢也是知道的,廣平郡王請趙逸做說客效果不佳,只好自己來。兒子勸老子,語氣再溫和,還是針對他的缺點去的,太子也不高興。雖然廣平郡王說的是:「請阿爹愛惜身體。」
太子滿不在乎地說:「我素來體健,些許酒,不礙事。」他已經成癮了,也需要用酒精來麻痺自己。
廣平郡王不得不把話說得露骨一點:「酒多了不但傷身而且傷神,還誤事。萬一聖人那裡再有事相召,阿爹再到得晚了,可如何是好?」
太子一時火起,這事是他的恥辱,親爹病了他是最後一個到的,眾人輕蔑的目光讓他永生難忘。手頭有什麼就撈什麼往廣平郡王身上鏢:「你也來笑話親生父親麼?我的事情,什麼時候要你來插嘴了?」
廣平郡王反射性地躲過,不料扔的這是個瓷器,沒砸著人,碰一旁柱子上撞了個碎,碎片飛濺,在廣平郡王臉上劃出一道口子來。廣平郡王臉上火辣辣的疼,雖不至於,至少得休養一個禮拜才能沒痕跡。滿心都是悲哀,小時候他爹不是這樣兒的!
得,他也得躲一躲羞。還沒躲好,皇帝想孫子了,叫他過去說話。廣平郡王是皇帝對於拿下太子的一大顧忌:蕭綽真是個好孩子,長得好、人品好、出身也好。每每對太子不滿意的時候,廣平郡王一到皇帝面前陪著說說話、騎騎馬、練練武,皇帝就會想:「這倒是個好孩子。」
說來皇帝已經生了一些廢太子的心思,只是念頭不強烈,廢太子,放到什麼時候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好好的儲君,你說廢就廢,就等於告訴天下人:我看你們未來老闆不順眼,讓他滾蛋了。這讓已經琢磨了未來老闆行事風格、準備了許久的眾多員工情何以堪?
明著看來,太子脾氣暴躁了些、身邊小人多了些,可他立了二十多年了,街邊隨便拉個什麼人來問太子,大家都會告訴你是皇長子。在沒有嫡子的情況下,他還居長。
皇帝也很猶豫。
直到他看到廣平郡王臉上的傷:「你這是怎麼了?」
「不小心磕著了。」
[你家磕著的傷口跟被刀拉了似的啊?]皇帝哼了一聲,沒再多問。等孫子一走,就叫來懷恩:「我記得當初給東宮分派人手的時候,特特叫你把幾個調-教得好的徒弟調到東宮伺候的,這些人,如今還在吧?」
懷恩心說,當初從東宮扒拉出來那一堆東西的時候就用的他們,您現在還這樣問吶?哈著腰回答:「都在的。」
「去打聽打聽,東宮出了什麼事!廣平郡王的臉,在東宮是怎麼傷的。」本來好好的,從東宮晃了一圈兒回來就毀容,當皇帝傻啊?
懷恩老同志,宦官,前文有出現,隱形鄭黨。他要是不告東宮的狀,鬼都不信!他告狀絕對有一手,一張老臉擺出驚恐的表情,結結巴巴等皇帝發問。皇帝素知這個使了幾十年的老奴不是個膽小的人,當然要問!
好哇!殺完閨女又想殺兒子麼?接下來你要做什麼?皇帝的心思越發活絡了起來。
東宮終於沒有掩下新昌死亡的真相,皇帝氣惱半晌,還是把這有損皇家顏面的事情給壓了下來,否則以東宮之能,早被諸王把這流言散播得天下傳頌了。
新昌郡主之死不被重視,廣平郡王臉上的傷卻瞞不了人,有心人士只要稍作打聽,就能知道里面的故事。蔣卓終於忍不住來勸蔣進賢了。作為一個封建世家的好青年,對皇室的敬意取決於皇室自身的表現。君擇臣,臣亦擇君。如太子這樣,實是難入世家法眼。魏王再差、晉王再矬,好歹有個名門楚氏的親媽,再差也不會比太子差吧?
蔣進賢也想提拔家族後進,帶著考驗地問:「以你之見我當如何?」
蔣卓低下頭,終於說出一番話來:「非但是叔父,諸臣之富貴,皆繫於新儲。欲立儲,必先奪嫡。」算盤打得再響,魏王、晉王登基之後再有好處,蕭令行不滾去死,也是白搭。
次日,蔣卓上表,稱「向者太子太傅壽年不永,太子失教,請擇良師為太子傅。」最後一道壕溝的挖掘工程正式啟動了。
皇太子他兒子都要結婚了,還給皇太子選老師?更坑爹的是,沒一個人肯接茬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