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甜度日常
雲深看著那張無懈可擊的面孔,看著那雙專注得幾乎令人心悸的黑色眼睛。美麗的日蝕金環猶如夕陽的倒影,他已經許久不曾見過。
他想說這種事情不用擔心,他的身體並沒有那麼脆弱,生命正處於最好的時候,離註定分別的時刻還有非常遙遠的時光,而你比我更年輕,更強大,等待著你的是光輝的未來,在將來會有更多的人在你身邊,他們能讓你不至孤獨,這個世界如此廣大,不必讓目光在一個人身上留駐……
他有那麼多話可以說,最終卻只是露出了一個微笑。
“好。”他輕聲說。
關於未來的映射不會到達他們的面前,在所有必將來到的來到之前。
落日的餘光將天邊的層雲都染上了彤色,晴日傍晚的雪景確實美麗,雲深和範天瀾一邊閒談最近的工作一邊在山頂上慢慢散步,直到殘陽漸沒入沉沉的暮色,他們才轉而向下,沿著來時的階梯道路返回。
“對了。”雲深說。
“?”范天瀾看向雲深,發現他在羽絨服兜裏摸了摸,然後摸出來一樣東西。
“這是食品加工作坊最近試做出來的玉米麥芽糖,他們送了我一些。”雲深把它們放到他的手上,語氣溫和地說,“味道那些孩子都很喜歡,甜度不算很高,你應該也不喜歡太甜的東西吧?”
範天瀾把一層江米紙外包著裁剪過的幹苞葉的軟性糖塊收到手心裏,以他聰明的頭腦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對。
但當那個人過來拉住他的手的時候,那種違和感就被雲深主動伸手那種肌膚相觸帶來的,比新收棉花還要溫暖柔軟得多的感覺壓了下去。
他們下山的時候,塔克拉已經帶著隊員結束了今天的訓練,坐在食堂裏開始吃晚飯了。積雪和嚴寒並沒有讓預備隊停止訓練,他們要為將來可能發生的任何場面做準備,只是畢竟受到季節環境限制,一些野外訓練項目還是暫停了。範天瀾對時間把握得很準確,這次出門對雲深的工作計畫沒什麼影響,吃完飯之後他完善了自己的計畫,略加準備就到教學樓去了。
除了驗看交換機的使用情況,總結這次開發的經驗教訓,給那些年輕人應有的肯定和鼓勵,然後就是闡述他們接下來的計畫了——他說遲一點,也就是遲這麼幾個小時而已,當然為了表示安撫和激勵,肯定會有的工分增加之外,他還帶了一袋子玉米飴糖打算發下去。
他個人確實是覺得口味很不錯的,至少外觀比之前發那種甜菜的初榨糖做成的紅糖塊好多了。
看到雲深的舉動,終於知道之前那種違和感到底是怎麼回事的範天瀾癱著一張臉去了活動室。
因為社會結構和生產力水準限制,以年齡劃分聚居地的人口結構,三十歲以下的占了半數以上。經過這一年來的規律飲食和合理勞動,大部分人的身體狀況都有了明顯改善,這對需要大量人力投入的聚居地基礎建設非常有利,但進入冬季後,多數室外施工都受到了程度不一的影響,一部分人不可避免地閑了下來。
雲深當然不可能讓他的人到無所事事的地步,就算被暴雪局促在室內的時候,仍然有工作分配下來讓人們充實自己的工分卡,不過勞動強度大大降低之後,人們相對充裕的時間和精力該如何分配,在這之前他已經和其他人在會議上討論過了。
學校是一個良好途徑。已經建成的三十間教室當然容不下近萬人的啟蒙和進修,但他們畢竟不需要全日制學歷,在教師組經過一番耗費腦力和體力的調查,對各大隊的冬季工作計畫和各處廠房的生產任務有了基本瞭解,製作出時間表再經過一番繁瑣的計算後,總算向雲深提交了一份將狼人和狐族都包括在內的授課計畫,問題只在於教師組的工作強度會加大到一個讓他們比較吃力的程度。
所以這段時間也是讓他們擴充人員,適應新教學模式的機會。畢竟明年春天確定會有相當數量的新人口加入,現在不過是一種過渡。
除了年紀太大的老人和年齡太小的兒童,聚居地的每個人都要學習。但學習之外也是需要娛樂的。
所有宿舍當初建設的時候就加入了冬季因素,因此每一棟的樓下都會有一間分成兩半的活動室,裏面的設施經過幾個月的逐步添加,顯得相當豐富。活動室內部的安排大同小異,靜的那間一側牆邊立著存放刻印書籍的書櫃,櫃前固定的長桌長椅便於閱讀,象棋,圍棋和其他棋類的棋盤位於另一側,而鬧的那間以住宿者的需求來定,牌桌和木制麻將桌都很受歡迎,就算需要的工分比較高,他們也樂意沒人湊一點向木工大隊定制,而以預備隊成員為主的這間活動室裏,一邊仰臥起坐板,吊環,單杠,啞鈴,跳繩之類的運動器械和器材都有,另一邊不顧三十平米的有限空間,並排放著兩張檯球球桌。
有不少人就圍在那兩張球桌邊,時不時發出一陣喧嘩的笑鬧。作為一項比較受歡迎的室內運動,球桌的使用權是要排隊才能得到的,怎麼把正在臺上的傢伙在規定時間內轟下去就成了另一種樂趣,不過球桌得分如果超過了記錄反而可以延長一局。
範天瀾來到的時候,球杆正輪到一個人的手上。
“總算到我了,沒有搭檔,你們誰來?”那頭銀灰色的短髮在他同族的五彩繽紛旁並不算如何顯眼,但那種輕佻而漫不經心的聲調,一手將球杆斜搭胸前,另一手插在兜裏的不正經姿態比他的發色好辨認多了,“不過,輸分太多的傢伙,明天給我只穿一條短褲到女工宿舍下麵蛙跳。”
一片不客氣的噓聲。
塔克拉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我說完了嗎?一邊跳一邊要喊口號,至於喊什麼……”他摸了摸下巴,“就喊‘我的胸肌大,比你們都大’吧。”
……這恥度實在是破表了。原本躍躍欲試的其他人頓時縮了大多數,只有幾個不服氣地看著他。
“你說輸多少才算多?”
塔克拉拿下球杆,“五十分。”
在大家的水準都比較菜的時候,要輸到這種程度還是不容易的,又有人說道:“別光說你贏的事,輸了怎麼算?”
塔克拉一手撐在球桌上,挑眉看著說話的人,“我給你五十個工分,隨便你怎麼用。”
這就是實實在在的利益了,猶豫的人又多了起來,塔克拉很是愉快地地看著他們糾結的表情,“怎麼樣?決定了就快點,別婆婆媽媽,你們下面那根是沒萎吧?”
再說一次,當了隊長級人物,他拉仇恨的能力仍然無人能出其右,看到有些人只差一步了,塔克拉正打算再加點油,背後突然被人啪地拍了一掌,他反應極其迅速地倒轉球杆往後一捅,空的,接著他回過頭。
“……”
範天瀾面無表情地從他身後出來,“舍規第七條,禁止賭博。”
“賭博?有嗎?你看見誰賭了,我幫你罰?”塔克拉一邊用毫不在意的口氣說,一邊斜著眼睛狠瞪對面那幾個在範天瀾出現之後就縮得跟只雞崽似的傢伙,居然沒給他提醒!
他胡攪蠻纏的本事範天瀾也不是第一次見識到,至於低俗玩笑……一群血氣方剛的男人在一起的時候不低俗是不可能的。範天瀾走到球桌對面,拿起了另一根球杆,“要打的話,我當你的對手。”
塔克拉哼了一聲,“你才玩過幾次?”
“三次。”範天瀾說。
塔克拉把臉轉了回去,正面看著這個身上隱隱散發著不爽氣息的對手,“三次?”
範天瀾沒有回應他的質疑,球桌中央的檯球已經重新被框成了三角形,他一手按到桌緣,微微壓低身體,“打不打?”
“怎麼不打。”塔克拉嗤了一聲,不問對方就選擇了己方開球,他走到母球前,球杆橫上臺面,矯健如貓科猛獸的身體伏下,脊背拉成有力的弧線,然後手臂用力將球杆向前一推。
晚上去接雲深下課的時候,塔克拉向他控訴了年輕上司的兇殘,以及這種不留餘地的行徑對他和正常隊員的身心傷害,雲深微笑著聽了一路,臨末才說:“他是隊長,對自己的要求當然高一些。”
塔克拉仍是不忿。
“好了,”雲深笑道,把手探進了衣袋,“不用那麼在意,吃糖嗎?”
塔克拉高興地接了過來,他對甜食既不喜好也不討厭,但這畢竟是雲深給的,所以他隨手搓開外層的包裝就丟進了嘴裏,然後……他被粘住了。
今晚很多人都覺得腮幫子很累。
恰好的是,第二天狐族的參觀項目就是食品加工作坊,和之前一樣,他們是在幹了一些不算繁重的活計之後在人類帶領下過來的。在最開始休養的那兩天裏,無事可做讓年齡大些的狐族總是感到惴惴不安,在那天被那位捲髮的宿舍管理人帶著去鏟了一個小時的雪之後,他們反倒安定了下來,即使撒謝爾的人遲遲不到也沒那麼在意了。
在這棟足有兩層樓高,面積寬闊得像一座倉庫——也差不多相當於倉庫的大屋裏,他們排隊去看了好幾種糧食的加工過程。從小麥磨粉,花生榨油,馬鈴薯切片,紅薯制條等初加工工間開始,賴爾帶著他們一路走下去,那些已經屬於青年的狐族還勉強維持著矜持,孩子們的表情就明顯多了,他們的嘴半張著,眼睛閃閃發光,不停地轉頭看來看去,如果不是來之前受到了同族的指教,可能有些活潑的孩子還會試著走近去看得更仔細點。
人類的糧食實在是太多了。
這裏的空間如此寬廣,在勞動的人也是數以百計,每一刻生產出來的東西不知有多少,原料卻源源不斷像是沒有終結,而在房子中間那一根根超過成年人合抱粗的方形柱子居然有一半是煙囪,看了這個,他們才知道為什麼這棟位於聚居地建築群東北角的建築為什麼整天都冒著煙氣,第一次發現的時候還有人以為是失火了呢,畢竟他們住的人類房屋中沒有任何火灶和土塘的痕跡。比較奇怪的是有些食物的加工明顯是用明火直燒的,然而他們看到了火光卻沒看到火源。
賴爾輕輕笑著解釋,“在外面呢。”
貼著這個作坊的一側還有成排的火室,這些孩子在這裏看不到而已。
“為什麼要放在外面呢?”
“這個嘛,有很多原因,首先,你看這裏有七八種食物正在處理吧,如果將燃料放在室內的話……”
提拉無語地看著他的族人搖曳著尾巴,又乖又聽話地跟在那個人類背後,他還沒見到這個人類出手一次,他的族人卻已經快要被他收服了。這個男人不僅耐心細緻地回答他們的各種問題,還把他們帶到一處香氣特別甜美的地方,讓他們觀看人類如何將磨碎的玉米放進一口大鍋中,慢慢加溫加粉煮熟,而已經熟透的那一鍋已經被倒進了一排小水池,而水池中已經澄清的米粥則被倒入一個鋼鐵製成,內層襯著非常細密的棉紗的巨大無頂圓罐,有人站在凳子上用圓形的木蓋從上往下壓,將有點像泛白的清水一樣的糖液從最低下的小孔中擠進大木桶,最後回鍋熬煮。
詢問過那些正在工作的人類之後,賴爾笑著讓狐族們上前親手把那些黃褐色半透明的糖漿從鍋裏舀出來,送到另一處加工臺上。
提拉不喜歡糖,只是站在後面看著他的同族們興高采烈地去做這些沒有一點技巧的事,而在他百無聊賴的時候,另一個同族走到了他的身旁。
“聽說撒謝爾的人後天就要來了?”
“沒錯。”提拉說。
“那你知不知道是誰給他們帶的隊?”對方小聲問,“會不會是斯卡•夢魘,還是那名藥師?”
提拉遲疑了一會,“……我不知道。”
撒謝爾帶隊的人是修摩爾。
上次他來到人類的聚居地,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這半年發生的事不少,實際上,托某些人的福,這位借殼重生的狼人先祖自回歸以來的日子過得既悠閒又充實,以至於不得不為各種狀況忙碌的斯卡每次看到他都怒向膽邊生,既然混飯吃的魔劍布拉蘭已經回到了撒希爾部落,修摩爾於是也被塞了一群狼崽子之後趕了過來。
雖然聽過不少同族描述,實際見到人類聚居地的變化還是讓冰山閣下感到非常新奇的,對他們完全不隆重的招待也毫無意見,不過當這批狼人來到那棟將要在此度過一個冬季的建築前,看到出現在門口空地上的一個雪像時,修摩爾停下了腳步。
“這玩意,看起來好像有點像……斯卡啊。這是斯卡吧?”他轉頭問身邊的一個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