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補完
精靈將手從一名預備隊隊員的胳膊上移開,剛才還脹得發亮的腫包已經消了下去,被毒蟲叮咬過的地方只剩下發紅的一片,妨害生命的毒素大部分都被拔除了。治療結束的隊員動了動臂膀,還有些僵硬的肌肉讓動作顯得不太自然,不過跟剛才的動彈不得比起來,療效顯而易見。
“已經沒有什麼問題了。”路德維斯說,他直起身看向一旁的兩名隊長,“接下來的時間請不要劇烈運動,飲用乾淨的清水,他們可能會有一些發熱之類的症狀,但不會持續太久。”
“多謝。”塔克拉說。
“麻煩你了。”範天瀾說。
精靈看了他一眼,他該說自己受寵若驚嗎?不過當時在炮兵陣地上的二十多人中,幾乎所有人都受到了毒蟲的襲擊,雖然他們反應迅速,還是有一半多的人不同程度地中了毒,這種狀況下,自始至終都安然無恙的兩人就有些突出了。
亞爾斯蘭的異常他能理解,畢竟他很有可能是那種生物,但是那個銀灰發色的塔克拉……
一切順利的計畫最後居然發生這種變故,如果不是擅長處理毒素的精靈就守在營地中,以及事前安排得當,他們很有可能在勝利到來之時不得不遭遇非戰鬥減員,這對預備隊來說是一個相當深刻的教訓。兩名隊長將人集中起來,到另一處去進行戰後的總結和反省。
精靈略略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帳篷,至今為止只有預備隊受到了毒蟲的襲擊,狼人和狐族的傷患受到的都是正常的戰爭傷害,雖然這不屬於他的義務,路德維斯認為自己還是有必要過去看一看。不過他剛走出帳篷,就遇到了正走過來的墨拉維亞。
“儀祁陛下。”
墨拉維亞對他點點頭,問道:“他們受傷了?”
“遇到了暗算,不過並無大礙。”精靈說,將自己知道的情況大略對他說了一遍。
“那個會使用巫毒法術的人類?”墨拉維亞說,“我昨天有很多機會殺了他。……那個孩子自己也有能力做到,他為什麼要阻止我呢?”
精靈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回應這個問題,墨拉維亞又說道:“他說這場戰爭和我沒有什麼關係,但作為一個領導者,他不是應該選擇最快的途徑結束這場戰爭嗎?”
精靈看著那張已經完美到非人的面孔,思忖了一會,開口道:“遠東術師,雲深閣下……”
墨拉維亞輕輕蹙起眉頭,“是他的要求?”
精靈搖了搖頭,慢慢說道:“那位閣下,雖然我確信他擁有非常強大的力量,但我聽說從未有人見他使用過。”
“他能從虛空中取來不限大小和重量的物體,這是連我都做不到的。”墨拉維亞說。
“我說的‘使用’並不是這種意義,陛下。在我們這邊的世界,力量總是與權勢相連,無論擁有何種力量天賦,所有者總要將它們在人類身上能夠造成的破壞表現出來,才能證明自身的特殊和強大。”精靈說,“我知道的類似事例太多,所以覺得那位閣下非常特別。”
將力量更多地應用于創造而不是破壞的物件墨拉維亞早就見過,不過薩爾夫倫在龍族中也只有這麼一個,他在中洲遊蕩了這麼長時間,遠東術師的品性有多麼罕見他當然知道。
“但真正讓我驚奇的,是那位閣下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在朝著一個前所未有的方向前進。”精靈說,他微微偏過頭,目光投向連片的帳篷之上,遙望在落日的另一邊,隔著山巒和溪水,每天都發生新變化的地方,“您知道,在我們的中洲,擁有力量的人只是少數,而且是極少數。絕大多數人類終其一生都無法觸摸到任何力量的脈絡,他們擁有的只是自己的體力和頭腦,而即使在精靈之中,我們也有天生就身體孱弱,不能遠行的同伴,相對那些極少數的力量天賦者和天生的貴族,大部分人類都是弱者。”
精靈一族的說話方式向來不肯直接,墨拉維亞看著他,等待他將核心的語意說出來。
“埋伏到戰場旁,將擅長使用毒素的薩滿擊斃的是預備隊中的年輕人,那是一位遺族,接觸他使用的武器還不夠三個月,”精靈說,“您看得到這種未來嗎,陛下?雲深閣下所做的,讓沒有任何力量天賦的人類能夠通過另一種途徑掌握散佈在這個世界上的力量。我在聚居地看見了被控制的烈火和水流,當時他們用這些製造他們需要的一切,而今天在戰場上,這些年輕人將雷火扔向敵人頭頂,只用一枚尖銳的金屬,就使一個強有力的特殊力量天賦者毫無還手之力地死亡——”
他看向墨拉維亞,後者還是有點不明所以:“然後?”
“當任何一個普通人都能夠威脅到力量天賦者的生命,那些掌握力量呼風喚雨的人將不再被敬畏。”精靈說。
“他們本來就沒什麼可畏懼的。”墨拉維亞說,“不過對那些習慣了力量和威勢的螻蟻來說,這位術師所做的,可以說是在顛覆他們的世界?”他停頓了一下,輕聲加了一句,“這倒是不錯。”作為自己孩子的童年教導者,理應有這樣非同尋常的道路。
他抬眼看向精靈,“不過,這跟不讓我出手有什麼關係?”
“因為這些年輕人將在今後面對更大的戰場和真正殘酷的戰爭,如果雲深閣下不停止他的腳步,他們總有一天要面對這些。”精靈說,“這只是一次比演習激烈一些的訓練,您的插手會讓戰爭結束得更快更容易,對他們卻沒有多少幫助。”
“……我明白了。”墨拉維亞說,然後慢慢地微笑了起來,“我曾以為這邊的生活要相對平靜,現在看來,未來倒是令人頗為期待。”
伯斯他們倒沒想到自己會是別人練兵的陪襯,就那區區上百人,開什麼玩笑。他們在打掃戰場,清點屍體,搬動傷患,時不時有之前追擊而去的勇士帶回來成串的俘虜,除了那些骨頭死硬的虎人大多硬抗到最後一刻,在虎族的族長被俘之後,那些奧格部落中的他族獸人就毫無戰意了,狼人們將他們像羊群一樣驅趕到一起,過程中居然沒遇到什麼像樣的反抗。
照狼人部落的規矩,戰後捕獲的俘虜自然成為個人所屬家族的奴隸,因此草原上到處是狂奔著到處“圈羊”的狼人,不過無論他們收穫多少敵人的頭顱和頹廢的戰俘,都無法與被綁在主帳中的那名俘虜相比。
雖然全身上下都被綁得嚴嚴實實,身上還沾著血液和腦漿,奧格的臉上卻沒有表露多少失敗者應有的頹喪表情,他腰背挺直,面無表情地看著坐在主座上由狼族少女上藥的銀髮狼人。後者正傾身和旁邊的灰狼同伴交談剛收到的戰果報告,就像沒看見他這個人,一旁的紅狐族長略略抬起頭,一個身上帶傷臉色蒼白的年輕狐族彎腰在他耳旁低聲說話。他們的做法已經算有風度了,帳篷裏的其他狼人和狐族毫不顧忌地大聲談笑,話題來來回回都圍繞著他的失敗和部下的潰散。
不過他能忍,不代表跟他一塊被綁在這裏的其他虎人能忍,那幾個仍不甘心失敗的千夫長扭動著朝那些仇敵低咆,卻只換來更大的嘲笑和更多的輕視。
直到又有人從帳門外走進來。充斥著整個帳篷的粗豪談笑和嘲諷戛然而止,就像那些百夫長和千夫長們齊齊被砍了舌頭。
奧格偏過身,看到了走進來的兩個人類。
他們的身形並不特別壯偉,氣味也不特別血腥,也不是力量天賦者,卻讓整座帳篷的氣氛一時間變得有些僵硬。那些狼人和狐族以摻雜著敬畏和忌憚的眼神看著黑髮和銀灰短髮的這兩名年輕的人類,伯斯和阿奎那族長也齊齊停止了交談。
“亞爾斯蘭,塔克拉。”阿奎那族長說。
那名奧格曾近距離接觸過的黑髮男子對阿奎那族長點點頭,伯斯在主座上說,“我一直在等你們來,你們今天做得很好……他們圈出了一個蓄奴場,我讓他們將捕獲的俘虜都關了進去,你們有優先挑選的權力,只要不五百名奴隸,你們看中的都是屬於你們的。”
這是只有立下極大功績的本族勇士才能得到的獎賞,這兩個人類不僅是外族,奧格在戰場上也沒見過他們,剩下的就是一個可能性,那就是那些給他的部屬,他的“獸”,乃至他的薩滿造成致命打擊的,不是隱藏在暗處的力量天賦者,而是——
“是你們?!”奧格死死盯著那名黑髮人類,問道 ,聲音低得像從胸腔發出的吼叫。
那個黑髮男子只看了他一眼,反而是他身邊那個神態有些輕浮的男子頗有興趣地看向他。“這就是那個誰?”
“他是虎族的族長,奧格•榮光。”阿奎那族長說。
“真是個失敗的名字。”銀灰短髮的人類說,“他輸了,他的部落也完了。”
奧格剛才一直不曾動過的怒火蓬然生出,他失敗了,但他的部落仍在!戰敗能夠打擊他,卻不能擊垮他,只要根源仍在,他就能夠恢復!神色陰沉地看著對方,奧格將這名人類外表的每一個特徵都印在自己的記憶中,“說出你的名字,人類!”
那個人類斜眼看著他,勾起一邊嘴角,露出尖尖的犬齒,“想知道的話,你可以求我啊。”
奧格一口氣猛地堵在胸口。
那名黑髮人類沒有理會他們的口角,他看向伯斯,用他沉靜的聲音開口道:“我們不需要奴隸。”
銀髮狼人遲疑了一下,“不需要奴隸?那麼從奧格部落中繳獲的糧食和財物……”
“術師希望我們能將虎族的族長帶回去。”那名黑髮人類說。
“什麼?!”立時有狼人叫起來,四周立刻升起一陣私語,伯斯抬起手壓下這陣騷動,看向範天瀾,“術師想要虎族的族長,為什麼,亞爾斯蘭?”
“他想要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塔克拉說,“我們出了那麼大的力,差點把幾十個人交代在那裏,醫師卻還是我們自己帶來的,就額外要求一個人不過分吧?”
如果真只是一個人也就算了,奧格是虎族部落的領袖,這場戰爭的發起者,在虎族勢力盤踞的北部,他的聲名之響亮連錫卡都比不上,能夠擊敗他生俘他,對任何一個部落來說都是極大的榮譽。即使明知遠東術師的助力在這場勝利中的作用,將最大的戰果拱手讓出也不是容易的事。
伯斯在沉吟,包括阿奎那族長在內的幾乎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只有奧格看向了塔克拉,“你是說遠東術師?”
塔克拉對他微微一笑,“你很快就會見到他了。”
經過長久的思考之後,伯斯說:“既然是術師的要求,我同意你們將他帶走。”
走出帳篷的塔克拉伸了個懶腰,看著西方的暮色喃喃道:“終於要回去了。也沒離開多久,怎麼我現在很想見到他?”
“戀父情節。”范天瀾在一旁冷冷地說。
“喂!”塔克拉瞪大眼睛,“這個詞是什麼意思,雖然我聽不懂,不過這絕對不是什麼好玩意對吧?”
“喂!”塔克拉瞪大眼睛,“這個詞是什麼意思!雖然我聽不懂,不過這絕對不是什麼好玩意對吧?”
範天瀾轉身就走,塔克拉不甘地追在他身後要求給個說法,在他們背後,獸人們在為分配戰利品而吵吵嚷嚷,斜照的日光落在帳篷頂上,剛結束一場比預計的辛苦而又迅速的戰爭,歡暢和放縱的氣氛彌漫在每一個角落,拿著捧著食物的獸人女性正成群而來,而草原的另一端,又一批捕獵者正在返回。
至少是現在,戰爭結束了。
出戰的預備隊回到聚居地已經是第二天,接到消息的人們早早就去了路邊等待,給這些贏得了勝利的英勇的年輕人最熱烈的迎接,雖然術師不在其中——他昨天就給了此次出戰的預備隊和工程隊以祝賀,連塔克拉都被自己的族人緊緊圍住,範天瀾則用“面無表情的直視”這一技能成功擺脫人群,腳步毫不遲疑地邁向某個方向。
不需要詢問任何人,他知道那個人就在那裏。
無論外面的環境如何炎熱喧囂,這個房間似乎從完成之日起就沉澱著和主人一樣的沉靜氣息,雲深從桌前起身,在足有三公分厚的技術手冊中夾入書簽,然後扶著書脊將它推回書架,背後門口的方向傳來喀的一聲,他轉過頭,對上正走進來的青年的目光。
“我回來了。”範天瀾說。
雲深微微笑了起來。
黑曜石寶座上的少年睜開了眼睛,瞳中一片深邃,“西方的星辰……沿著命運的軌跡,開始上升了。”
黑髮的王者坐在他的對面,一手從伏在腳下的斑紋毛皮的巨獸頭頂撫過,一手支頤笑道:“雅加,你說他們的星比我的更明亮,那麼,你看得見這兩條星軌的終點嗎?”
少年微微仰起頭,“我看見前所未有的輝煌……火種自彼方蔓延……”他沉默了一會,在永恆之海的鏡像中,被點亮的星辰耀眼的光芒撥動著他作為人類的脆弱神智,“我看見……星辰的軌跡通往……通往……”他艱難地說,黑眸中漸漸映出漩渦的景象,“我看不見……只有……”
亞斯塔羅斯不知何時已經起身站在他身旁,寬大的袍袖如同夜幕,自上而下蓋住了少年的雙眼。
在儲君雅加昏迷過去之前,他說的最後一個詞是——“虛無”。
亞斯塔羅斯看著自己已經力竭的養子,一臉的若有所
作者有話要說:抹汗,越來越晚,我自己都有很不妙的趕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