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神不要拜錯了
長刀破空,一線鋒芒幾乎將巨大虛像一分為二,神色冷峻的高大黑衣青年弓身蹬起一步衝前,刀勢隨肘回轉,逆刃刺入沉重墨線,長鋒迅疾直上,前一擊的殘像還未消失就在裂帛聲中與後勢交織成巨大十字。
跟在范天瀾身後撲到雲深身邊的白鳥並指探入長靴,兩段短刃跳出,他兩手分掃握緊刀柄,與手執單匕的另一個遺族青年將雲深護持在中,其他八位遺族護衛同時奔至,個各自摸出利刃,在白袍身側圍成緊密半圓。
瞳中倒映著銀色十字,外表沉穩的青色狼人左肩微動,一截色如凝血的鋒刃從他背後嘶然滑出,目中再無他物的他疾步前衝,被布拉蘭擦肩撞倒的艾維‧烈火立即俯身低頭,隨後揮出的血劍挾風橫掃,眨眼削去他腦後一截短髮。
側肩撞開形如實質的墨塊,范天瀾身形快如閃電,長腿一蹬躍過數塊寬大石磚,半息之間與血色巨岩的距離就縮短一半,血岩之前,金色火牆呼一聲猛然躥起,熊熊火勢即刻覆蓋了血岩一面。被刀光分為四份的巨大狼首圖騰全身泛出水紋,粗獷墨線再度拼合,火之瞳孔中焰色凝結,烈金之色灼如岩漿,銳利狼牙呲出,猙容更為險惡。
異象出現讓祭台下許多狼人在疑慮之中本能退後,異狀之下范天瀾的腳步卻不見絲毫遲疑,黑色短靴踏下,石板表面現出網狀裂紋,他手中長刀轉動,筆直切刃斜指而上,臂上肌肉瞬間暴起,刀尖撕出一輪彎月,撞入橫攔在前的黑色寬面大劍。
「噹!」
腳底皮靴與石磚擦出長痕,一聲巨響後斯卡半個腳跟退入火牆,流火隨即舔上他筋肉繃緊的小腿,與包裹其上的霜白冰殼刺啦啦相遇,燒出成團白色蒸汽。以肘上冰鎧卡住劍面,與黑髮青年近身相抵的斯卡目光凌厲,冷如冰雪。
劍鋒已深深嵌入隕鐵劍身,不抽身就不能再戰的兩人各退半步,范天瀾神情冷漠地抽刀,隨著他骨骼和肌肉的動作,從刀尖覆至肩頸的厚重冰塊喀拉碎裂墜落,砸到地面濺出的碎末幾乎是立即就在乾熱的地面上融化蒸發,斯卡持劍走出火牆,灼熱的蒸汽在他身周圍繞,將糾纏不休的火舌逼回岩壁之前,水與火在此刻異質同形,熱風紛亂吹動兩人的衣袂髮絲。
又一聲轟響低悶震耳,對峙間的兩人立時轉頭,此時包覆於巨岩之上的烈焰終於點燃盤曲的黑紋,火勢沿著暗色的燃質迅速燒上,旋風捲起,圖騰狼首驟然升高,金色火線隨之延展,勾勒出龐然狼身,火浪鋪展成豐厚皮毛,虛像漸變成實體,接著火焰蜿蜒而下,粗壯如巨石之柱的兩隻銳利狼爪落在祭台之上,雖然後身仍然與巨石相連,火焰巨狼揚首四顧,凶厲之態已經盡顯。
祭台之下驚叫再起□,異變突發後,祭台上大部分狼人因本能而紛紛退避,一個避讓不及的狼人腳尖與一絲火苗相觸,微火頃刻爆燃成球,周圍的同伴慌忙將慘叫出聲的他拖遠,但燒得他腿上皮肉滋滋作響的火焰無法撲滅,眼見火勢還要蔓延而上,奔上祭台的伯斯毫不猶豫揮劍斬下,劍光閃過,痛苦翻滾的狼人左腿齊膝而斷,鮮血潑灑而出,卻終於躲過焚身之禍。
「狼神!狼神啊!」
青銅面具斜斜掛在耳上的薩滿雙目大睜,伏地仰首嘶啞叫喊。頭尾全長超過20米的火狼已經盤踞了祭台的絕大部分空間,金色的狼爪踏前一步,夢魘般的烈火狼首向祭台邊緣的遺族眾人俯下,巨口張合,無聲之語傳入所有人腦中。
法外之血……將此子……獻予吾……
利齒所向,正是被遺族包圍的白袍青年。
在伯斯命令下,拱衛祭台周邊的狼人騎士驅趕著其餘狼人後撤,數以萬計的狼人如海潮初退,祭台周圍漸漸空出一大塊地面,薩滿的虔誠姿態雖然被列位前方的狼人所見,將返春和風烤炙成陽炎的滾滾烈焰卻太過凶悍,願在此時俯首崇拜的除了薩滿實在沒幾個。
「神馬玩意!」斯卡連咆哮的聲調都有點扭曲了,「我撒謝爾的狼神哪是這副鬼樣!」
火焰巨狼慢慢扭頭,深紅之中一點幽黑的瞳孔直直看向狼人族長,大口一張,范天瀾退後一步,斯卡化出一面冰盾,攔下迎面而來的熾熱吐息。
從地上爬起的雲深剛剛摘下手上一枚黑戒,高熱氣浪也向此地撲來,他不僅再度被身邊的人帶倒,背上還壓了一個肉盾。攥緊手裡的戒指,雲深咳嗽兩聲,覺得手下有些異樣感觸,他半撐起來低頭看去,盛裝血酒的陶碗方才已在深青色的岩石上摔碎,氣味濃烈的暗紅液體四處飛濺,將純白的長袍衣袂袖角染出大片妖豔花色,但更多的血酒正在向四處蔓延而去,遠遠超過陶碗應有的容量。
「青山帶隊保護術師快走!」白鳥握刀縱身而起,攔在雲深面前,「我和長昆斷後!」
「不行!動不了了!」
白鳥震驚地看向腳下,突發一股巨力將他們牢牢吸住的地面上,血酒在石板上縱橫勾連,不曾察覺間已形成非自然的複雜紋路,而這個鮮明法陣的起點,正是神情不知為何顯得有些茫然的術師。
胸前聖石的熱量幾乎要燒穿厚實衣料,范天瀾忽然轉頭,伸指如爪扣入斯卡肩上冰鎧,「過來!」
就在此刻,火焰巨獸因得不到獵物的回應而發出低吼,沉悶得如同來自深淵之下,巨狼後腿微曲,龐大身軀壓低,周身火舞之勢稍稍收斂,措不及防被范天瀾帶過去的斯卡看著一臉慌亂站在雲深身後的白髮男子,不由慘叫出聲——
「混蛋你也上來幹什麼!」
「放冰息!」范天瀾厲聲喝道。
「老子哪來的冰息!」
巨狼張口長嘯,地面震動,無盡大火剎那間如狂潮爆湧而出!
事到臨頭,斯卡咬牙切齒地揮出大劍,劍上冰鋒瞬間加厚伸長,觸地成牆向前急速生長,然而冰封之術雖快,從火狼周身噴薄而出的火浪更快,冰牆只築起一半,流火奔濤勢不可擋,眼見就要吞沒動彈不得的遺族眾人,一道寬闊血光突然出現,即刻斬入冰牆,冰沫四射的同時火流也奔勢受阻,金色浪潮逆流翻捲。
四處漫溢的火焰已經將這一片照亮如白晝,從巨狼腿邊劈出一劍的高個狼人本來有張端正穩重的面孔,但與手中闊劍同色的暗紅瞳孔卻讓他顯得魔氣十足,拔地而起的旋風為他吹開從巨狼身上蔓延過來的烈火,對上斯卡的視線,布拉蘭的嘴角兩端向上拉起,露出一個刀鋒般的微笑。
「嘖!」
斯卡非常不快地把臉扭了過去,血色劍光只是短暫維持,白色冰牆繼續推前,終於完全護住那邊受困的眾人。漸漸漲起的大火將深青色的石板燒得發白,冰牆被不斷消融,大量水汽如同雲霧瀰漫遮擋視線,范天瀾轉身開始奔跑,一腳蹬地越過冰牆,剛剛揪起薩滿丟下祭台的伯斯揮劍削掉一塊沾上火星的皮毛,也隨之轉身跑向遺族那邊。
「藥師!」
「別過來!」
警訊來遲了一步,伯斯單腳踏上圓形法陣邊緣,一股吸力傳來,大吃一驚的他剛想抽身,來自地上的那股強力猛地將他拉了一個趔趄,藥師連忙伸手過去托住突然向他栽倒下來的狼人青年,但體力值相對低下的他忽然之間也扛不住這具高大健壯的軀體,悶哼一聲跟著摔了下去。
剛剛接住范天瀾的雲深有些吃驚地看著努力想爬起來的兩人,「……沒事吧?」
藥師尷尬地撲騰了兩下,發現動不了就放棄了,倒是伯斯還在不懈地努力,「……還好。」
「兩個笨蛋!」
斯卡差點破口大罵,與源頭不知在哪兒的兇猛火勢相比,他那道冰牆支撐得越來越勉強,雖然魔劍布拉蘭正在繞過火勢最猛的地方走來,但那邊是一匹燒個沒完的巨大火狼,這邊雖說有三個戰力,一個完全禁魔的遺族,一個打起來就要發狂的魔劍,只有他算是體質相剋,不過難道要他一頭魔狼代理法師嗎!
爾等螻蟻……為何不應吾之要求……想受靈魂燒灼之苦嗎!
要抬頭才看得到頂端的巨大狼首向前俯下,深黑瞳仁直視虛空中某一點,滿是凶險惡意。
此時的法陣之中,因為來自地下的巨大力量,幾乎所有人都不能移動分毫,只有一個人還行動如常。腕間的傷口再度崩裂,殷紅鮮血不斷順著修長手指向下滴落,濃重的水汽濕潤了他的黑髮貼在額角,腳下法陣隱隱反光,雲深長身而立,抬頭看向對面那一團龐然烈火。
「你的名字?」
所有見識過吾之威權者……都喚吾名為……夢魘。
「所欲何為?」
破印者之美味將吾召出……汝放任鮮血流淌何方?那是吾之所有,螻蟻還不獻上!
「那不是撒謝爾的狼神!」從地上支起半個身體的藥師向斯卡大喊,「兩百年前狼族先祖在大河之畔與裂隙魔族作戰,魔族敗走,夢魘巨狼也被封入地下!歷史記錄它全身遍佈煉獄之火,日夜燃燒永無休止,這個傢伙又跑出來了!」
時隔兩百餘年……吾給予卑微者之刻印……還未消散嗎,哈。
斯卡怔了一下,「夢魘……這老傢伙怎麼跟我一個名字!」
藥師喘了兩口氣,抓狂叫道:「因為你死去的老爹沒給你取名修摩爾‧冰山!」
……多謝。
一道低沉男音響起,藥師一驚,轉頭四望卻不見任何人影。
雲深將血流不止的左腕翻轉朝上,「我就在這裡,過來。」
最後一滴血液輕柔墜地,暗紅已經化為淺緋的法陣在這一刻變成純白,冰霜自雲深腳下迅速向周圍蔓延,空氣中豐沛的水汽隨著寒意擴散而凝集,細小冰珠噼裡啪啦地落地,只剩半透明冰層的冰牆升騰為一陣柔白輕煙,本應直撲而來的火焰洪水像是被看不見的障壁所阻,波浪翻湧卻不能靠近分毫。
「……時隔兩百餘年,原來我的名字還未被徹底遺忘。」白色寒煙飄蕩匯聚,越發濃密,方才在藥師腦中響起的聲音在祭台和廣場上空迴蕩著。
「感謝鋼之遺族的借力,使我得以來到地面,也感謝你,來自遠東的術師,是你解開了咒印的藩籬。」四道冰柱以驚人的速度在法陣周圍生長,絮狀白霧在祭台上結成一個模糊的形象,並且隨著那個不緊不慢的聲音逐步變成具體——一頭冰藍雙眼的白色巨狼,它轉動了一下頭部,清澈的藍色雙眼望向不遠處的龐大狼人群體。
「不過兩百年的安逸,連我的子孫都失去了警惕。」
而你,異血異質的破印者,你擁有的不受這世間法則所束縛的血液,還是小心使用為好。
雲深怔忪一下,狼族兩百年前的英雄,魔狼修摩爾‧冰山已經擺出了姿勢,「這終究是我的責任——來吧,繼續兩百年前未完之戰,夢魘!」
82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低沉的鼓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悠遠亙古,仿佛大地的心跳。
夕陽已經變成天際欲墜不墜的一個溫暖圓球,一整天的奔忙之後,終于將慶典所需的一切準備就緒的撒謝爾部落沉靜了下去,人人類和其他獸族的奴隸被驅回他們的住處,各種牲禮也由狼族的少女們送向祭壇,沿著部落中央那條最為平直的通道,碗口粗細的木樁火把被漸次點燃,油脂中加入了某種藥草,隨著火光連綿延去,被稱為神息的香氛也漸漸彌漫在光明照耀的大道上。伴著沉重的腳步聲,撒謝爾的比斯騎士們手持長劍沿著道路一字排開,此時祭祀儀式還未真正開始,數以萬計的狼人都擠在中央大道兩端等待著,無人敢踏前一步,通向部落盡頭祭壇的大路上,只有靜默的騎士在兩側如雕像矗立。
遙遠的鼓聲震動著空氣,當這段緩慢的鼓點告一段落的時候,最為關鍵的儀式就要宣告開始。
在獸人口口相傳的神話中,他們這樣與人相類又相異的種族是神在混沌之初吐出的真言而形成的生命,命名日對他們意義非同一般,在儀式開始之前,所有參與者都要先行清潔身體。因為身上還殘留著不同程度的獸類特征,狼人們打理自己的時候很少有用水的,同樣受到他們風俗約束的雲深自然不可能用干砂擦背或者拿鬃毛刷子刷毛,以撒謝爾的條件,雲深他們雖然可以現燒熱水,然而洗浴的盛具恐怕只能拿煮食用的陶鍋來湊合了,因此他還是和白鳥他們一樣,稍微準備了一下,就和天瀾一起去了附近一處水源匆匆洗了個澡,然後回來換裝。
既然已經準備了隨隊侍衛的制服,自然也預備了雲深專用的禮服,塔山族和遺族的女性們對這份工作尤其熱情,不過中洲三大職業體系對力量天賦者的著裝都有明確標準,不僅服色,連裝飾都有特定意義,雲深在這個領域還有大量的常識課程要補,最後還是範天瀾為他現在這個身份定下了最終款式。
當夕陽的一半沒入遠嵐的時候,鼓聲停止了。
帳篷里布料摩擦和金屬配飾互相撞擊的聲響也暫息了,守衛在外的白鳥將目光投向門口,先行走出的是與身著與他們同款黑色制服的範天瀾,黑發黑眼黑衣,連腰間那把儀刀的鞘色都是暗黑,存在感比所有同族都強烈的他與白鳥交換了視線,然後轉身對從昏暗暮色浮現的醒目白袍說道︰
“術師,準備開始了。”
鼓聲再度響起,節奏已有所不同。
面容沉靜的黑發青年放下金線蔓紋的寬大衣袖,遮住父親的遺物,抬頭看了一眼遠處後,他開口道,“走吧。”
灰白毛色的薩滿在祭壇的中心,對對面那塊巨岩上褪色的黑色圖騰念念有詞,赤著健壯上身,胸前繪滿紋章的狼人男性手握獸首長矛,神情肅穆分列兩側。成為族長已經17年,地位至今依舊穩固,無狼可以撼動的斯卡則站在牲禮附近,一手扶著他那把缺口明顯的黑色大劍,一手叉在腰上,是眼楮沒瞎就看得出來的不耐姿勢。
雖然這種態度對儀式非常不敬,不過在斯卡把前兩位薩滿都送歸自然之後,識趣的繼任者就不會對無法改變的東西過于糾纏了。
黑色皮面的巨鼓擊打出顫動听眾脈搏的節奏,祭壇之下的廣場面積寬闊,足以容納撒謝爾和撒希爾幾乎所有的狼人。這是一個對兩個部落意義都同樣重要的日子,撒謝爾部落描繪了古代圖騰的血岩是狼族正統的唯一標識,即使部落分裂遠遷,撒希爾每年也會派人回到這里參與祭祀儀式,不過族長及千夫長以下足有270人的規模還是第一次,坐在最為靠前的位置,看著祭台上那個姿態很難說得上端正的家伙,要說族長洛德‧尖牙沒有一點想法是不可能的。
甚至他的想法還有點多。
“那把劍……”他身邊毛發青黑的騎士遲疑地開口,狼人的視力都很不錯,絕對不會看錯那把隕鐵大劍上的豁口。
“連伴身的武器都不珍惜,這家伙算什麼騎士?”另一個青灰騎士輕哼了一聲。
“他是魔狼,這一點就夠了。”洛德‧尖牙開口。
“跟魔劍狂血比起來如何?”
布拉蘭‧尖鋒靜靜地看著祭台上那個高壯的身影,作為魔劍這一代的主人,這位灰褐毛發的狼人有一副相當穩重的外表,更重要的是,他比斯卡還年輕5歲,這個年齡不僅對人類戰士,對狼人來說也是經驗和力量恰好平衡的黃金時期,“這要打過了才知道。”
“雖然是天降的硬鐵,但那些缺口是跟普通的兵器對戰時留下的吧?能承受狂血的一擊嗎?”方才哼聲的青灰騎士科羅爾‧烈風說道,“就算他是魔狼,難道還能像宰掉波洛‧輕捷那幫廢物一樣,亮出爪子就夠了?”
“但斯卡‧夢魘對此毫無表示……”最先開口的艾維‧烈火輕聲說道,“在答應合並之後,就如此挑釁我們撒希爾,他在想什麼?”
“因為波洛和他的族屬都是蠢貨,死不足惜。”科羅爾‧烈風冷笑道。
“烈風閉嘴,”布拉蘭轉頭看著他,“波洛再怎麼樣也是撒希爾的人,他們死了並不是值得高興的事。”
洛德‧尖牙沒有說什麼,首先挑釁的是撒希爾這邊,波洛和他的族屬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就某種意義來說,這個結果並不出他和布拉蘭的預料。不過連同族屬在內,波洛這邊的十三個狼人在斯卡手下居然連一擊之力也無,讓他不得不重新估算斯卡的戰力。
對這個用血的代價換回來的結果,只有布拉蘭接受得非常平靜。
“不過听說斯卡只是靠著一身力量天賦站在那個位置而已……”艾維接著慢吞吞地說道。
“誰知道他在想什麼?”布拉蘭對他的警告似乎沒有什麼震懾力,科羅爾壓低聲音說道,“命名日祭祀這樣嚴肅的儀式,他居然邀請了一個人類的力量天賦者,這是一個狼族首領應有的舉動嗎?”
這不是可以輕易揭過的事,洛德‧尖牙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道,“我記得斯卡‧夢魘身邊,有一個白發紅眼的人類寵物,似乎這麼多年來一直在。他大概是因此對人類有好感吧。”
雖然對撒謝爾來說藥師是讓部落生態平衡的重要存在,不過知道此事的撒希爾人並不多,聞言之後,除了布拉蘭之外的狼人都露出了吃驚的表情,吃驚之後就是難以掩飾的鄙視了。
“人類寵物,他在想什麼啊?”艾維‧烈風喃喃道,“他不是已經34歲了嗎?”
“白發紅眼,他一頭狼養什麼兔子?”科羅爾‧烈風說,“就算是幼崽,到現在的肉也已經老了吧?”
站在祭台下,銀白毛色極為醒目的騎士耳朵輕輕一動,將視線轉向目前還要算作外人的撒希爾眾人,唯一對此沒有評論的布拉蘭稍稍側了一□體,目光恰好和他對上。無聲的視線交鋒過後,伯斯移開了目光,布拉蘭依舊盯著他束在腦後的銀發,一臉的若有所思,一旁小聲非議斯卡的低劣趣味的同伴並沒有發現他的走神。
“你被那個變態看上了,這幾天最好別跟他直接對上。”不知何時走到祭壇邊的斯卡半蹲下來,對他的百夫長說道,“只有瘋子才會成為魔劍的主人。”
伯斯低下頭回道,“是。”頓了頓,他又說道,“不過,他們對藥師實在……”
“哦,那些雜音嗎?”斯卡笑了笑,“反正過兩天就听不到了,我不會太計較的。”
“您的意思是——”
“我可是靠著一身力量天賦站在這個位置的莽夫,”斯卡咧了咧嘴,“沒有實力的野狗最好不要在我面前亂吠。”狼人不僅視力不錯,耳朵也是很靈的。
看著越來越密集的人群,斯卡小聲地向伯斯問道,“說到這個,藥師他怎麼還沒回來?”
“……藥師只是剛走開一會兒。”
斯卡有點郁悶地站起來,“只是一個遠東術師而已,他不用特地拋下我去迎接吧?果然他已經對我失去新鮮感了是吧?”
您想太多了,何況在長老會上明確說要重視這位遠東術師不是您嗎?雖然幼時的仰慕和憧憬隨著年歲漸長,跟這位堪稱撒謝爾有史以來最強者的族長距離越發靠近就破滅得越多,生性嚴謹的伯斯至今還是不能對他的發散思維應對自如。
一陣人聲騷動從遠處傳來,伯斯立即轉身,琥珀色的利眼眯了起來。他承擔這次集會警備之責,需要關注任何異常狀況。小聲的喧嘩漸次向廣場內蔓延,不僅站在外側的普通狼人,連位于前方的撒希爾代表也紛紛將視線投注了過去。
斯卡在伯斯背後嘖了一聲,“搞成這樣,他們這是來跟我搶風頭的?”
分成兩列的狼人騎士手執長棍,一邊呼喝一邊排開擋在前方的普通狼人,在密集的人群中開出一條足以容納三頭角馬並頭前行的寬敞通道,在全場的毛發和立耳中,全身衣裝筆挺,以整齊步伐來到的的黑發人類顯得十分突出,雖然佩在胸前的復春花說明了他們受到邀請的身份,遺族在*力量上的天賦也早已被人熟知,但這種待遇仍然算是非同尋常。但被驅趕到兩邊的狼人們目光灼灼,關注的並不是這些普通人類。驚嘆聲此起彼伏,在比斯騎士的強力壓制下,不斷擠壓過來的厚重人牆密度越發可怕,甚至能在嘈雜之中听到骨骼擠壓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長發用黑色繩索系在身後,身著同色長袍的藥師皺了皺眉,用他色彩艷麗的眼眸橫掃過去,比斯騎士們的壓力立時有所減輕。
“黑發黑眼,從天而降的遠東術師……”艾維‧烈火輕聲說道。
“終于見到了啊。”洛德‧尖牙感嘆。
“白袍,袖口和下擺都繡以曼德草紋章,至少是高位法師中段以上實力,金色徽章和5條線……他同時是一位煉金術師,手上有兩枚黑色權戒但是無頭飾,是貴族不是王族。”布拉蘭的視線追隨著那個所有人的視線焦點移動,一邊低聲對身旁的兄長解說。
“他是黑發黑眼的遠東人,這一點已經夠了。”科羅爾說。
斯卡站在祭台之上,強壯的身體如他背後的巨岩聳立,俯視著以沉默的高調來到的這批貴賓,他的目光先是在右側那位唯一的持劍侍從臉上劃過,然後才停在站在正中那位黑發白袍,姿容出眾的青年身上。
與那雙靜夜星空般的眼楮對視了一會兒,斯卡笑了起來。
“太陽下去了,然後你來了,遠東術師。”
83事情總是在結尾的時候出意外
一輪圓滿的月光從另一邊的地平線上緩緩升起。
撒謝爾的薩滿戴上了面具,原本侍立在側的狼人們面上也覆以獸骨,以獸族的古語念過禱詞之後,終于表現出族長應有狀態的斯卡以一人之力宰殺了一頭黑牛,垂死的巨大祭品所有猛烈掙扎都被他一力壓制,鮮血汩汩流出,淌入狼族少年跪地舉起的黑色陶罐之中。在他身後,五位千夫長同樣地從各自的牲禮身上取盡祭品之血,接著六個狼人捧著陶罐來到血岩之前,兩塊花崗岩托起的一塊巨大方形黑色岩石上,一年之前注入血池的濃稠液體早已干涸。
六份祭品的鮮血被依次倒入血池之中,千夫長們隨即向後退去。斯卡從薩滿手中接過一支火把,將金色的火焰伸向血池,還未觸及波蕩的紅色水面,火焰已經隨著一聲爆響膨脹成團,熱浪如風刮起沙石,延展的火焰迅疾向兩邊擴散,一道火牆眨眼之間立起。
戴著青銅面具的薩滿大喝一聲,手執法杖旋身踏步,一側的大鼓敲打出激烈鼓點,原先靜立在祭台兩邊的狼族男性也以同樣的腳步聚攏而來,將薩滿圍在圈中,獸首長矛齊齊頓擊地面,手腳以固定的節奏揮動,色彩斑斕的皮裙晃動出一片迷亂之色,低沉雄壯的喝聲之中,祭神之舞宣告開場了。
祭台之下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立于最前端的除了撒謝爾部落本身的上位者,撒希爾族人與人類貴賓一左一右,半向而立。不時有狼人偷眼瞧來,抬頭靜靜看著祭台儀式的黑發術師對這些糾纏的視線毫不關心,他身邊的幾位侍從稍微地調整了位置,用他們的身體遮去大部分的無禮打量。
野性氣息十足的舞蹈結束之後,臉上被潑濺的一道血痕已經干涸,面容精悍凶猛的斯卡再度走到祭台之前,手中族長權杖向下一指,藍灰毛發的撒希爾族長洛德‧尖牙仰首對上那道目光,握著形制相同的骨質長杖,神色淡漠地向前踏出,幾步登上祭台。
“兄弟分家,至今已經117年。”洛德‧尖牙開口道。
“江河必將匯聚,分離的也必將再度聚首,”斯卡沉聲道,“撒謝爾與撒希爾留著同樣的血,自然要再度契盟為兄弟姐妹,從此不再分誰的骨,誰的肉!”
“過往恩怨情仇永為過往!”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雲深偏開視線,低聲向伴隨身側的藥師問道,“他說的話是你教的吧?”
“要讓他自己來就麻煩了,”藥師輕聲回答道,“‘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這種話,撒希爾的人不會喜歡听的。”
無論內心的打算多麼無恥,表面上肯定要有個過得去的說辭,所以逼都要逼他背下來。
誓約完畢,兩個男人齊齊伸出強壯的胳膊,手握成拳,以骨刀割開堅韌的皮膚,將血共同滴入盛酒的陶罐之中,先由洛德喝下一半,再由斯卡一飲而盡。隨即撒謝爾的幾位長老登台,撒希爾也走出幾個年長騎士,雙方同樣地血為盟,互擂左胸,交換武器,斯卡則與洛德一同走向血岩,手持骨杖伸入翻涌的金色火焰,沸騰的血池吞沒了一半的杖身,在兩位族長松手之後,頂端裝飾著寶石骷髏的骨杖依舊直立。
“在血岩之下立下的誓言,所有見證者壽命結束之前都不允許更改!”撒謝爾的薩滿抓住兩個族長還在冒煙的左右手,向地面上數以萬計的狼人高舉,嘶啞的聲音帶著顫音向遠處傳去,“吾神之光不滅,庇佑我族世代繁昌!”
“庇佑我族世代繁昌!”
“庇佑我族世代繁昌!”
層層疊疊的歡呼之聲掀起的巨大聲浪席卷了整個廣場,連撒希爾的狼人也卷入了同樣的熱情。百年之前分裂的撒謝爾部落不過中等大小,百年之後從希格拉到大河之間的廣闊土地上,只有比斯騎士的能夠縱橫來去,追捕獵物,裁決生死;穿過毒火終年燃燒的希格拉前往沿海的北風森林生存的撒希爾也發展壯大,屠戮和驅趕所有敵人佔據了最為豐饒的領地,海中得來的海鹽和山中的寶石則給他們帶來了豐厚的收入,當魔劍狂血在撒希爾認主之後,他們也擁有了與天生魔狼對等的武力。
這樣的兩個部落再度聯合了,對所有狼人來說,這意味著更為強大的未來。
在震耳的歡呼聲中,靜默不語的人類團體顯得格格不入,不僅他們附近的狼人,連在祭台上的洛德‧尖牙也察覺到了。看了一眼神情平淡的黑發術師,他轉頭對斯卡笑道,“斯卡,你的客人有什麼不高興的嗎?”
將被燒得焦黑的半幅護腕從手上扯掉的斯卡抬眼看了看那個方向,笑了一聲,“人類的力量天賦者總是這樣。”
“那……”你為何如此隆重地邀請一個不可能臣服于你的力量天賦者?在洛德將問題問出口之前,斯卡已經朝那邊走了過去。
“上來吧,遠東術師。”
略略抬起一只手,雲深將動了一下的範天瀾阻止在身後,然後走向祭台一側的階梯。藥師遲疑了一下,沒有斯卡的邀請,他作為一個人類是不被允許登上狼族祭台的,而這個場合他能插手的余地已經沒有了,終究是沒有跟上去。
重重的火光將祭台之上照得亮如白晝,隨著雲深不緊不慢的腳步,祭台上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聚集過來,即使已經穿戴了合宜的服飾,這里的狼人們仍然帶著以力為尊的強橫之氣,這一點在他們的目光中表現得尤為分明。站在階梯口的兩個獸骨覆面的狼人向旁邊讓出一步,雲深走上了祭台邊緣。
金色光芒在幾乎垂地的白色長袍上點點閃爍,披風之前已經卸下,對比身高輕易就超過180的狼人,雲深作為一個正常人的身形顯得有些縴細,平靜地掃了一眼用各式眼光看來的狼人,雲深步伐從容地走向表情有些微妙的斯卡。
被那雙深淵般的黑色眼楮掃過的狼人都不敢露出輕視的態度,地面上的聲潮隨著雲深的出現也愈見息止,洛德站在台上,對這種現象看得更為分明,微微皺眉之後,他看向不遠處的布拉蘭。
斯卡摸了摸鼻子,實在心癢難耐地把頭朝前側了一點,他對走過來的雲深低聲問道,“喂,你這身禮服有沒有多一套的?”
“……有。”雲深遲滯了一下,然後用和面癱差不多的冷靜表情回答道。
“我用30,不,50頭角馬跟你換,換不換?”
雲深頷首,“我走的時候一起帶走。”
祭台之下有些緊張的藥師為短暫交談過後兩人之間緩和下來的氣氛松了一口氣,即使熟知斯卡的德行,他也猜不到剛才斯卡和他尊敬的術師做了一個什麼交易,不過氣爆血管什麼的是以後才會發生的事了。在眼下,在上面那兩個重要人物才是人們目光的重心。
斯卡和雲深的交談還在繼續,雲深的聲線本就不高,斯卡也配合地降低了音調,雖然兩人的態度坦然,附近狼人的听力也依舊靈敏,在周圍還是顯得嘈雜的環境下,不能直接走過去的洛德‧尖牙只能听見一些不太熟悉的通用語詞匯。
“……長遠……未必……”
“……撒謝爾……利益……冒險……”
感到有些不對勁的洛德‧尖牙視線余光看見了附近一個狼人慢慢地張大了嘴,獸骨面具擋住了他大部分的表情,下巴肌肉的運動卻向別人泄露了他的情緒——這個狼人肯定是听到了什麼難以相信的事才做出這樣的神態,在下一刻,洛德听到斯卡大笑了起來。
“那麼,就此立下血誓吧!”
血誓!不僅祭台之上的眾人震驚不已,連台下听聞這個字眼的狼人和人類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怎麼會突然跳到這個階段?藥師吃驚的眼神跟同樣大感意外的伯斯對上,短暫的視線交匯之後,兩人都意識到,斯卡的這個決定並不是預先做好的。
這個時候斯卡已經招來了盛酒的器具,由于缺乏谷類,狼人們是以暗血之色的葡萄酒來進行儀式的,斯卡首先用骨刀再度切開已經停止流血的傷口,雲深看了一眼另一把骨刀染血的粗糙邊緣,搖搖頭,伸出的右手微微一動,一柄白色的匕首就輕輕躍進了他的掌中。
光潔的淺色劍鋒劃開柔軟的皮膚,鮮紅的血液瞬間涌出,始終注視著他一舉一動的範天瀾向前走了一步,白鳥看了他一眼,低聲問道︰“怎麼了?”
範天瀾沒有回答,不過也沒有再做出其他舉動。
並不知道有人對他的自傷舉動做出反應的雲深與斯卡手腕交互,鮮血流成一線,緩緩注入暗紅色的酒液。
“我是撒謝爾的斯卡‧夢魘,在命名日與遠東的術師雲深立下盟誓,”斯卡甩掉手上的血滴,轉過頭對祭台上和廣場中的眾多狼人說道,“只要我斯卡‧夢魘仍然統治著這片領地,術師雲深及其庇護的遺族眾人都將受到我族的優待,互為友好,絕不欺壓侵犯!”
雲深手腕上被龍牙匕首劃開的口子已經開始合口,斯卡的話音已落,接下來就是他的誓言了,垂下左手,接過血酒,他剛剛開口︰“我是遠東……”
比剛才的歡呼更為刺耳的尖叫猛然爆發。感到一片陰影罩下的雲深抬起頭,矗立在二十米外那塊血色巨岩上的黑色圖騰不知何時化為了具象,粗大的尾端仍然與血岩牽系,但以濃重墨色立體構成的龐大狼首已經完全籠罩了整個祭台。
雲深睜大了眼楮,看著燃燒的火焰構成的獸瞳緩緩轉動,帶著血和煙的味道,線條粗礪,形態古老得近于恐怖的狼頭向他低了下來。
下一刻,一股大力將雲深壓倒在地,翻起的長袍衣角擋住了一些視線,但那道劃破黑暗的銳利銀光依舊如同烙印地留在他的視網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