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騙人要看對象
也許高燒確實能混亂人的腦子,連龍也不例外,范天瀾一時間有些不太清楚現在的狀態。
他在一張床上,全身上下只穿著一條短褲,腦後傳來彈性的觸感,他是躺在雲深的腿上?而他最重視的那個人一改即使夏日也一樣穩重保守的著裝,白色襯衫的紐扣打開了一半,頎長的脖頸和分明的鎖骨都露了出來,雲深還低下頭,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和頸側。
「總算降下來了。」雲深有些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微笑,「你燒了很長一段時間,現在覺得怎麼樣?」
「……還好。」范天瀾將視線移開,開口問道,沙啞的聲音讓他不自覺皺了皺眉,「我睡了多久?」
「七天。」雲深說,他伸手到范天瀾背後想把他扶起來,聽到這個數字之後臉色有點難看的青年卻自己撐起了身體,動作看不出多少虛弱的樣子,雲深終於安下心來,下床走向牆角的水罐,「你先喝點水,現在能不能感覺到餓?廚房……」
一陣暈眩感忽然向他襲來,生命分享的使用除了已知的代價,對身體同樣有不可逆轉的影響,宛如氣血被瞬間抽空的失力感延至此時才發作,幾乎沒有前兆地,雲深倒了下去。一個箭步趕過來的范天瀾剛來得及托住他的身體,緊張地看著臂彎中那張蒼白的面孔,他低下頭,嘴唇輕輕擦過雲深的眼瞼,然後收緊雙手,將雲深抱了起來。
房門被砰一聲踢開,把守在門口的護理們嚇了一大跳,但當她們看到范天瀾懷中的那個人時,反應就不僅僅是嚇一跳了。
在眾人為了雲深的昏倒而忙亂時,在遠處某個幾乎被冰層完全封鎖的房間裡,墨拉維亞也慢慢醒了過來。
連血液都要蒸發殆盡,如同身處沸騰岩漿的痛苦仍然留在他的身體中,彷彿組成這具身體的每一個微粒都在哀嚎,為了凶暴得連神智都要破壞的本能**,和如鎖鏈般這些**牢牢束縛在深處,在七天前再一次被加強的十三重封禁。
墨拉維亞抬起手,擋在臉上。
醒來之後,他才知道有多麼可怕。
龍是本能非常強大的生物。在那一刻,幼小的,連初等天賦都未曾覺醒的幼龍對他本能的對抗,但是跟被激發了最深層禁制的他相比,就像燎原大火面前的一星螢光。類似的狀況只在他成年時發生過一次,即使撞斷山峰,蒸乾湖泊,將視線所及之處的所有生物都毀滅殆盡,也無法抑制那種來自本源的瘋狂渴求——他想要吞噬,想要奪取和融合那個與他來自同源的另一個核心。
這是隱藏在表層性格之下,返祖了上古龍族血脈的黑龍主的本質。在本性面前,感情和道德都是虛弱的。
作為已知世界最強的種族,龍這種生物連在蛋殼的時候都是難以傷害的,不過在出生之後的二十年內將是它們一生之中最弱小的時期,不僅軀體柔弱,它們連作為龍的氣息都極其淡薄,所以直到范天瀾已經年滿二十,遠在冰原中沉睡的墨拉維亞才感應到了那薄弱得像風過絨羽般的波動。滿心美好期待的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和自己唯一的孩子的初次見面,居然會變成這種狀況。
墨拉維亞蛻變之時,薩爾夫倫正在障壁的另一端履行他的職責,當他出乎所有龍的預料自彼方歸來之時,墨拉維亞已經完成了他痛苦而漫長的成年過程,他沒有傷害過自己的兄長一絲一毫。但如今的他已經非常飢餓,飢餓不等於他真的衰弱了,就某種意義來說,這種狀態下的黑龍主才是真正的恐怖,而他的孩子近在咫尺,如果不是那名身具法外之血的青年當時與他們同在一處,甚至反應極其迅速地展開了護壁,同時催生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法陣,結果如何是他不願去想像的。
比昏迷時更高的熱力從墨拉維亞身上向四周蔓延,充塞了整座石室的冰層嗤嗤冒著蒸汽融化,熱水潺潺沿著牆角流走。墨拉維亞在滿室的霧氣中撐起身體,體內力量的交鋒讓他感到疲憊,但那種致命的引力已經降低了,小龍的存在感甚至比他在冰原上感覺到的還要低,這個認知讓他臉色一變。
精靈看著那棟正在冒出大量水汽的小樓,和這個忽然發生的變化相反的是,裡面那個在過去的七天裡一直散發出令他坐臥不寧的壓迫感的生物威壓正在降低。他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只有謹慎地等待著,直到一聲轟響傳來,樓面上出現了一個大洞,一身濕漉漉的銀發青年從裡面大步走出來。
「我的孩子他怎麼樣了?」墨拉維亞急切地問。
「他已經醒了,就在不久之前,」覺得自己的肩胛骨就要被捏碎的精靈說,「現在看起來還好,是遠東術師幫了他。」
「——遠東術師?」
「不過那位術師昏了過去。」被鬆開的精靈揉著自己的肩膀說。
「他是怎麼做到的……」墨拉維亞喃喃。
這個問題不是精靈能夠回答的,雖然他也擁有不錯的力量天賦,但他的級別明顯不如眼前這頭人形巨龍和那位黑髮術師,所以完全看不出這兩位的力量屬性,而且越是強大的力量天賦者使用力量的方式越有自身的獨到之處。當然那位術師連龍都能處理的能力讓精靈也感到非常驚訝就是了。
「我想去看看他們。」墨拉維亞說。
「我送您過去。」在某種意義上身負引導之責的精靈說,不過在離去之前,他看了一眼那棟堅實的建築上人為的洞口。
「我不知道怎麼打開那扇門。」墨拉維亞說,所以他用了更直接快捷的方式。
「……」精靈無話可說。
就像墨拉維亞不瞭解那名被稱為遠東術師的黑髮青年怎麼會擁有和他的兄長一樣性質的血脈一樣,他也不知道那位術師究竟是用了什麼方式隔絕他們之間的聯繫。就常規來說,龍族直系親屬之間的血脈關聯是非常明顯的,雖然墨拉維亞和薩爾夫倫是個例外,但還有另一個法則,在絕對力量等級差存在的情況下,上位者對下位者的鎖定是不可逃避的,要掩蓋氣息,除非是由更強大的存在施放法術。
即使在過去的世界,墨拉維亞也沒有見過這種存在。不管**術還是障眼法對他來說都沒有意義,除非如他的兄長那樣改變一種生物的屬性,但在那個孩子還是一顆蛋的時候,薩爾夫倫想查看蛋中那個孩子的生長狀況都無法突破錶殼——這證明這個孩子至少在某個領域比它的父輩更強大。墨拉維亞還是顆蛋的時候,外殼是沒有一絲瑕疵的純黑,聖王龍是銀白,而那個孩子……是在純黑底色上閃爍著層次立體的紛繁星光,不同種屬的龍之間要養育後代是相當艱難的事,類似的龍蛋外殼往往傾向於父母其中一方,概率不定。
看起來那個孩子可能會更像黑龍一些,不過意味著最高級別的純粹強力的黑龍主血脈,和能夠溝通融合幾乎所有屬性力量的法外之血的結合無論會誕生哪種天賦的幼龍,都不會是個弱者。
雖然墨拉維亞沒有在那個孩子身上感覺到任何力量天賦,但當初他也覺醒得很遲,更重要的一點是,這個孩子的化形很成功。他在七十二歲時就能夠變成人形,可以說是龍族的最快紀錄,而這個孩子才二十歲。
范天瀾已經知道了墨拉維亞的身份,這也等於他知道了關於自身最有可能的身世。
如果要問他有什麼感覺,他的回答是沒有。或許這麼說並不正確,如果能夠選擇的話,他會想要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和范天瀾的高燒昏迷相比,雲深的昏倒在新移民中引起的震動更激烈,雖然無論正明藥師還是掌握了復甦法術的精靈都認為術師應該只是脫力而已,前來看望的人仍然絡繹不絕,不過能夠進入病房的人很少,絕大多數都被預備隊的人擋在了外面。
范天瀾守在床前,靜靜看著雲深的睡容。
「你要看到他醒的時候?」塔克拉說。
范天瀾看了他一眼,雖然他沒有說什麼,塔克拉卻笑了起來,「你昏著的時候,他每天早晚都要來看你一次,你就把這些時間還給他吧。」他停頓了一下,用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看著神色無波的同伴,「不過欠他的兩條命,你要怎麼還?」
「你認為我該怎麼還?」范天瀾平靜地問。
塔克拉摸了摸下巴,「就算你為他死了,那也不過一次而已,至於別的,你又早就將忠誠什麼的都獻給了他,如今你好像連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了?」說完他還嘖嘖了兩聲。
范天瀾不再理他,目光依然放回雲深的身上。
「不管你是什麼身份,別忘了你曾經誓言過的東西。」塔克拉說,「我先走了,你睡著的時間裡可是大多數活計都壓到我身上來了,看你現在也沒什麼問題的樣子,後天要記得歸隊。」
「我會明天回去。」范天瀾說。
塔克拉扯扯嘴角,然後離開了房間。
日影一寸寸地移動著,坐在床邊的范天瀾連姿勢都沒怎麼變動,安靜得像一座雕像,不斷有人聲從窗外傳來,卻沒有人再進來打破這一室的寂靜。到斜照而入的陽光變成金色的時候,雲深的手指動了動,范天瀾將手握了上去,然後雲深醒了。
有些長的黑色眼睫輕顫了一下,然後慢慢打開,露出彷彿能將人的靈魂溺斃的漆黑雙瞳,雲深看著他,「天瀾?」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范天瀾低聲問。
「好像還是有點暈,別的沒什麼問題了。」雲深說著就要起來,卻被范天瀾壓了下去。
「別動。」
「我已經不要緊了。」雲深說,看著范天瀾的眼神,他又補充道,「不用擔心,這只是有點像貧血……」
「貧血?」范天瀾問。
雲深雖然過去從沒貧血過,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范天瀾用目光描摹著雲深仍然不見血色的五官,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追究下去,「我想知道,你用什麼方式把我拉回來的。」
「關於這個,」雲深說,「只是時空管理局當初附贈的福利而已。」
「怎麼做的?」
雲深笑了笑,「有一個類似速效救心丸的小東西,我只要把它給你吃下去就可以了,只要是一般意義上的傷情它都能處理,可惜只有一份而已。」
范天瀾握著雲深的手放到唇邊,在那修長的手指上輕輕一吻,然後說:「你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