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世界彼端的邀請
聞風拒絕了褐髮少女要來攙扶他的手,自己慢慢翻身坐起來,把滿滿的一碗粥一口氣全部喝光了。
他一條賤命,能從赫梅斯那些混蛋的鞭子底下撿回來已經萬分幸運了,現在不僅能回到族人的身邊,還有暖和的地方睡,有藥物治療傷口,有好東西吃,還要讓人伺候他……開什麼玩笑!
不僅是聞風受不了,受到相同待遇的其他族人也感到非常不適應,雖然他們完全不討厭這種待遇。
被人從赫梅斯帶走的時候,這些被當做牲畜一樣驅使的遺族人以為不過是從一個地獄被帶到另一個地獄去,沒有人認為自己能夠活過這個冬天。在擁擠至極的木籠中忍耐冰凍和饑餓之時,也沒有人能夠想到自己居然是在歸鄉的路上。雖然部族世代生存了近百年的土地已經不能再回去,但本身就是流散到此地的遺族人對土地的眷戀並沒有那麼深。他們真正的精神支柱是自己的族人。
昨夜聞風又回到了赫梅斯冰冷的土地上,粗礪的石塊把他的雙手磨得鮮血淋灕,前面抱著石頭的同伴被絆了一下,腳步踉蹌,旁邊的監工一腳過去踹中他的腰,那位年少的族人被懷中的石塊帶著向前倒下,腦袋重重磕地上的石尖上。濃稠的鮮血顏色灼燒著寒冷的景色,聞風撲過去抱起那個只有16歲的,他姐姐唯一的兒子。鋒利的石尖造成的巨大的傷口從這個少年的耳後一直延伸到眼角,止不住的血像水一樣流淌下來,染濕了聞風的半身。他緊緊抱著軀體逐漸冷卻的少年,監工用帶著倒刺的長鞭幾乎把他的整個背部都抽爛,他卻不記得那種入骨的疼痛,只記得溫暖的血液在自己身上漸漸變冷,比風和雪更冷,冷得他全身僵硬,就像少年失去所有溫度的軀體。
那種寒冷把他從夢境中生生拔離。即使已經時值深夜,在這頂專門為他們這些傷員準備的帳篷裡也還燃著燈火。艱難起身的聞風怔怔地看著不遠處那盞如豆的燈光,過去的記憶在他的腦子裡開始重現。
他後來昏迷了過去,發了一天一夜的高燒。把他搬回去的族人沒有任何辦法,他們以為他注定會死去,他卻在那個沒有月光的晚上醒了過來。他還是不太能傷口的疼痛,只覺得背後好像有一個沉重的硬塊,壓著他讓他的行動不太利索。但作為一個出色獵手的本能還存在他的血液中,他沒有驚動任何一個疲憊的族人地悄悄摸了出去,然後花了半天的時間穿越採石場,到達建奴監工的住所。
後面的記憶有些模糊,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找到那個監工然後把他殺掉的了。全身的高熱快要把他的腦子燒化了,他踩著地上的血跡,拼盡最後一點努力想離開那裡,但他的身體已經沒有什麼力量了。雙腿軟弱無力,他就用膝蓋行走,背後的硬殼重得像一座山,把他的脊背壓向地面,他就喘息著用手扒住地面,像蟲一樣慢慢向外蠕動。
「真難看啊。」有人在一旁輕笑。
聞風不確定那句話是否存在過,那時候的他滿腦子光怪陸離,幾乎完全看不見也聽不見,只能模糊感到是有人把他提到了某個背風的角落,給意識正在向著黑暗墮落的他灌了一種辛辣非常的藥水,外來的火焰和他身體裡的爭奪主宰他的權力,在極致的灼熱感後,他的腦子忽然冷了下去,流動的火焰似乎降到了脖子以下的地方,聞風漸漸清醒過來。他一隻腳已經踏入死亡的深淵,卻還是被拉了回來。
「嘿,遺族人,你聽得到我的話嗎?」一個人問道。
聞風喘息著抬起頭,極力在黑暗中尋找對他說話的對象,視野中卻只有一片黑暗。
「多的是遺族人可以找,偏偏是這種快死的……你只是想浪費我的藥水吧,席布爾?」另一個人冷冷地說道。
「他很有意思啊。」先前說話的人笑道,「大不了我回去再把速效藥水還給你嘛。喂,快死的遺族人,是我救了你,快回答我的問題,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
聞風深呼吸了幾次,艱難發聲道,「……你們……是誰?」
「布蘭托,我沒有浪費你的藥水,你看他就懂得聽西部官話。為調查中央帝國的事情耽誤了一點時間,回城的時候差不多了,就是他了吧。」那人語氣輕快地說道。
「你以為那是誰的責任?」那兒的同伴埋怨道。
「好啦好啦。」那人笑嘻嘻地說,略一停頓,他換了一種語氣,再度開口的時候,那種總是帶著笑意的輕佻不見了,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銘記著力量,一字一字刻入人的腦海,「我們是傳信者。代遠東七十二聯邦之共主,白色聖都之領袖,風暴君主亞斯塔羅斯與法眷者儲君雅加,向造訪此界的異色星辰致以歡迎之意。」
聞風半懂不懂地聽著拗口至極的書面語言,對方說的每個字都令他感到非常難受,卻無力抗拒。
「在穿越時間與空間的永恆之海呈現的鏡像中,儲君見到我等君王的王座對面,堪比日月之雙星即將從黑海之中升起。命運如同河水奔流向最終歸宿,在此之前孤寂而無趣的漫長時光之中,居於世界彼端的至高者們期待著與雙星軌道交匯之日。」
又一次停頓,說話的人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好了,我的話傳完了。」
「……你要我……傳給誰?」聞風慢慢地問道。
「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對方回答
「……我活不過……這個冬季……」
「你會活下去的。」那人說,「布蘭托的藥水還沒有失效過呢,何況你還挺頑強的。蒂塔騎士團的人準備來了,你們這幫人的厄運也差不多結束了。要記得把這些話帶到那個人的面前,千萬不要在半路上死掉了。」
之前被灌入的藥水一路燒到了心臟,身體的痛覺正在回來,聞風急促地呼吸著,「……那個人,是誰?」
「我們的儲君說,是帶領你們再次走向歷史轉折的人。這可真是奇怪的說法,不就是復國一類的事情嘛。你們遺族現在的人全部加起來也不過幾十萬,就算復國了,也不過是一個小國家而已,中洲上多一個國家少一個國家,有什麼區別呢?」對方似乎靠近了一點,用他溫暖的手摸了一下聞風冰冷的臉,「唉,你挺有趣的,真想把你帶回我的塔裡去。」
「你的口味越來越古怪了。」那人的同伴說,「別再磨蹭了,回城吧。」
「好吧。」那人有些可惜地說,「那麼再見啦,遺族人。」
他想起來了。這些東西跟著那種火一樣的藥水一起灌進了他的記憶,讓他昏沉到了帶著翼蜥來把他們全部帶走的人出現的時候。在路上,他一直覺得似乎遺忘了什麼,直至他們所謂的「到時候」,夢像一把鑰匙,把被封鎖的記憶放了出來。
因為他已經知道該把那些話傳達到誰的耳中了。
聞風從自己的床鋪上下去,穿上放在榻前的獸皮拖鞋,踏著鬆軟的乾草向帳篷外走去。負責照顧傷病的女性對他的舉動並不在意,因為能勉強走動的傷員都是這樣自己去上廁所的。
聞風跨出帳篷,清晨的陽光照進他淺褐色的瞳孔,讓他眯起了眼楮。在眼前平坦開闊的土地上,髮色膚色各不同的人們正在勞作著。離他最近的地方,一群人正揮著鐵鍬,分兩頭沿著用石粉劃出的白色線條挖掘半人深的土溝,堅硬的鏟頭已經磨得發亮,鏟入和揚起都顯得很輕鬆。他們的目標似乎就是沿著這些白線挖出一條頭尾相接的巨大方形溝渠。而在這個方形的正中,一根根高大的圓木正在沿著相似的線條樹立起來,更多的木料從遠處的河岸邊不斷送到那裡去。但人流最集中的地方還是在更遠處,聞風能夠看見一座正在成型的拱形建築,在那座建築附近,人們用各種背簍和獨輪車搬運的礦石已經堆成了小山一樣。
這附近沒有他的同族,聞風也不想向外族人詢問,一個人慢慢向前走去。經過時鐘的時候他停了一下,抬頭看著這個醒目的標記。看了一會兒,聞風還是不明白為何將這個標的不明,只有一根褐色長針會一格格跳動的裝飾物有什麼用途,他非常乾脆地放棄了探究,轉身朝有有黑色頭髮的人影活動的地方走去。
「聞風叔叔!」
聞風轉過身,懷抱著一個陶罐的黑髮少年向著他小跑過來,「聞風叔叔,你的傷還沒好,你想去哪裡?」
「風岸,你來得剛好。」聞風鬆了一口氣,「你知道那位『術師』在哪兒?」
「術師大人?」
「我有些事情想要告訴他。」聞風說。
風岸不會拒絕他的要求,不久之後,在已經林立了數十根圓柱的工地上,聞風第一次見到了那位在族人口中傳說的「術師」。對方正在和不久之前回到部族的範天瀾商談著什麼,在他到來之後,那人轉過了身。那是一個氣質非常獨特的青年,正如聞風歸來之後聽到的傳言,他擁有比遺族還要來得純粹的黑色雙眼,在那雙沉靜的眼楮的注視下,聞風向他很不熟練地行了一個禮。
「還在赫梅斯的時候,有人要求我為他們給您帶話。」聞風說,他還沒來得及組織語言,一種莫名的力量就鎖住了他的喉嚨,接著一個不屬於他的聲音響了起來。在那個夜晚刻入他腦子裡的語言跨過了時間,於此時重現此地。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之後,靜靜地聽完這些語句的年輕術師側過頭,小聲地向身邊的青年詢問著什麼。後者思忖了一下,回道,「這段話的大意——是你好,若有時間,希望能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