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解決”這個詞在獸人的語言中和“乾掉”“搞死”等別無二致,不過斯卡顯然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族人。他連那幫在原住地邊緣的家夥都沒想過趕盡殺絕呢。
這段時間,那些被驅逐的狼人們日子並不太好過,雖然所有人都知道這必然如此。原住地還在軍訓的時候,已經有幾個狼人家庭的妻子向巡邏衛隊請求給她們一點活乾,人類的活計無論簡單還是復雜,酬勞再低也會保證乾活的人有足夠的食物,離開人類的聚居地,離開美麗的新住地,最讓這些狼人不適應的並不是不舒服的居住環境,在好心的年輕族人幫助下用木料和茅草建起的小屋之中,最讓人難受的不是孤獨和憤怒,而是……饑餓。
因為丈夫和父親們的堅持,他們從新住地中被趕了出來,當初用來換取新住宅的財產也全部還給了他們,在他們離開新住地的第三天,一頭不差,也沒有一頭老弱的牲畜也成群回到了他們身邊。在原住地乾活的族人只有幾個和他們有親的對他們表示了同情,並且幫助他們建起遮風擋雨的庇護之所,但這些狼人既然不像另外幾名更年輕的狼人那樣或者舍棄一切孤身離開,或者驅趕畜群到遠山去遊牧,就意味著他們還有留戀和幻想,他們接受了族人的幫助,也要接受另一種事實︰
他們沒有貨幣。
他們手中還有工具,人類製造的物品很結實,他們用很久也不會損壞,但是食物——那些讓毛發豐密,讓肌體充滿活力的蛋類、豆類和油脂都不會有了,那些寡淡但飽腹,也不會讓他們便秘的谷物也不會有了,他們帶走了所有能帶上的鹽和糖,可是這些經過精製的調味品如今只有人類的工廠才會產出,其他獸人只會想從人類手中交換這些東西,沒有人會想和他們這個被驅逐的小團體交易。
而在另一邊,人類接受黃金、白銀和銅,也接受活的牲畜以及毛皮,他們接受這些東西,將它們的價值變成一塊又一塊的鋼幣,手拿鋼幣的獸人可以在那棟水晶宮之中換取任何東西,但與水晶宮交易的都是部落或者以部落的名義,人類不和單個的獸人交換東西,雖然他們對部落獸人離開之後如何分配交易得來的東西並不理會。留在原住地邊緣的狼人們沒有資格與水晶宮交易,他們的財富是自己手中過去的貨幣和他們的牲畜,不離開這裡,牲畜在這片被開墾完畢的土地上生存不下去,他們後來也想學著人類建造圍欄圈養它們,卻連圍欄具體的建造方式都束手無策,他們能夠想到的方法是讓那些族人再幫助他們圍起一個個獸圈,夜晚偷偷將牲畜趕到河岸對面去吃草料,清晨天色未明時再趕回來,這種做法的後果可想而知。
赫克爾的狐族對他們的行為差不多是當做沒看到,只是在他們厚起臉皮在白天也這麼做的時候,那些赫克爾族人就會站在路邊看著他們走過,即使遠離了狐族的村落也能感覺到那些目光。
唯獨沒有被拒絕,在已經被人類所控制的這些地方也能通用的,就只剩下每個人都能付出的勞動。
這些狼人當初帶走的食物並不多,族人能給他們的也不多,如今在各處乾活的人吃的食物都是由食堂統一提供的,只有想加菜的時候才能使用他們用自己的工分換來的小票子,在被驅逐的這段時間裡,這些狼人只能依靠自己的活財產和族人的小紙票生活,比當初在新住地“被當做奴隸一樣使喚”過得更為屈辱和艱難,即使如此,他們還是不能下定決心真正離開。
尤其是在外族部落的獸人們的軍訓進行過半之後。
軍訓開始的時候,那些白天無所事事的狼人們比身處其中,真正被使喚的獸人們更不相信這種做法會有結果,他們甚至認為這只是人類將獸人變成奴隸的一種儀式。但是軍訓結束了,三場比試,只是第一場就震驚了包括他們在內的所有獸人。他們不知道那幾個真正離開部落的狼人是否還關心部落的變化,他們知道的是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人類,他們居然不想去了解他們。
而他們終於願意真正去對比自己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堅持和真正的現實的時候,那些外族獸人又在一夜之間離開了這裡,空曠的場地上再無人群移動,口號聲也不再隨風而來,從清晨至夜晚全是空空蕩蕩,只有建設地依舊忙忙碌碌。這些狼人直到傍晚才知道這些外族獸人全部進入了聚居地,要在他們離開的叫做學校的地方學習被他們放棄的東西。
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出現在他們心中。
接到消息的伯斯和莫納暫時放下了手上的工作,幾乎是有點高興地將它們交給人類同事,在進入那間暫時閑置的辦公室時,兩人的表情有了些變化。
“伯斯‧寒夜。”靠在牆邊的一名狼人抬起頭來,他瘦得厲害,臉上還帶著傷疤,幾乎看不出當初的模樣,他低沉地叫出了伯斯的全名。
“多古‧烈鋒。”伯斯也低聲說。
他掃了一眼辦公室內,除了這個人,其余人等並不在他的意料之外,莫納在他身邊驚奇地說︰“你居然還沒死?”
多古‧烈鋒沒有回應這名年輕人的挑釁,他只是看著伯斯說︰“你和過去不同了。”
“你還是一樣。”伯斯看著他說,莫納還在打量其余神情不安的族人,伯斯慢慢走到辦公桌旁,拉開抽屜看了一眼裡面,“你們回來想做什麼?”
差不多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名前千夫長身上。
“我想用我的性命,換來族長的原諒。”多古‧烈鋒說。
伯斯轉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笑了一聲,“你的性命有何價值?”
多古‧烈鋒過了片刻才說道︰“因為沒有價值了,所以能夠成為教訓。”
“什麼教訓?”伯斯仍然在笑,“讓我想一想……哦,你是指那件小事?”
他作出剛剛想起來的樣子,“不用了,沒有你,我們也會把他們扔出去,這不算教訓,而只是在選擇。”在他說話的時候,沒有看一眼那些“他們”,他的目光也沒怎落在前千夫長身上,他的態度就像他的語氣一樣漠然無情,即使他的臉上還帶著笑意,那也是殘酷的。
“族長舍棄了我們?”有人輕聲問,周圍狼人的不安變得更明顯,他們似乎沒想到自己會被這樣對待。
“他留著你們做什麼?”莫納問。
“我們的父親,我們的兒子還留在這裡!”有人急切地說。
伯斯點點頭,說︰“是有人留了下來。我們真正的族人留了下來。”
“難道我們不再血脈相連,不再守望相助了?”又有人問,“就因為我們想錯了?”
莫納吸了一口氣,“只是‘想錯了’?”
但是沒有人理他,不管他還是不是百夫長。在這裡的幾名狼人也都曾經是百夫長,和他這種差不多等於是個孤兒,依靠族長偶爾的注意才順利長大的小子不同,他們就像藤蔓上結出來的果實,不必落地,背後的深厚血緣就會供給他們成長所需,至於為何像伯斯和基爾,乃至於他這樣在其他部落可能被舍棄或者孤立的狼人能有今日,除了本身就是例外的族長,還有藥師的照顧,大概再加上一些運氣或者其他。
“血脈相連?誰跟你們血脈相連?”伯斯有點訝異地問,“難道是族長?”
說話的狼人漲紅臉閉上了嘴。
伯斯歪歪頭,惡意地看著他們,“族長早就知道你們想幹嘛,那位術師也知道,他們在等著你們冒出來。”
撒謝爾在人類來到之前就不是團結的。
所以才有與撒希爾部落的立盟之舉,所幸的是,或者說神奇的是,最終與他們結成牢不可破的聯盟的是人類,並且是那樣的……無法形容的一個人類,此後事情的發展便有如夢幻。但現實發生的巨大變化沒有改變早已根深蒂固的那些東西,它們被掩蓋在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動之下,直到他們喘息初定,族長也為部落的未來下定了決心,他們就變成了必須被搬開的障礙。到了這個時候,和部落面臨的真正的問題相比,他們這些人已經顯得微不足道了。
“然而沒有發生我們想要發生的事。”伯斯說,他離開辦公桌向前走去,“那位人類姑娘很善良,她帶著致死的武器,並且對使用它很熟練,有人賦予她權力,但她始終沒有使用它。也因為這種善意,你們直至今日方知後悔——”
他單手將多古‧烈鋒抓到面前,“——你們這些叛徒!”
他大力將這個完全不想掙扎的狼人大力丟向牆角,轉身一拳將一名狼人揍倒在地,其他狼人震驚之下慌忙避讓,甚至還想抵抗,卻無一人能與之力敵,不過片刻,就全都躺在了地上。伯斯直起身來,目光凶狠地看著他們,“你們怎麼不全都去死?在背叛部落,背叛族長之後,留下性命已經是莫大的仁慈,你們居然還以為自己能夠回頭?”
“我們沒有背叛部落!”有人掙扎著喊道。
莫納過去踹了他一腳。
“你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伯斯冷笑道,“你們那只能盯著自己鼻子的眼楮能看到什麼?權力?榮譽?家族?還是作威作福?你們這些無知又無能的玩意,看不見人類真正的力量,也看不起族長對人類的妥協,卻妄想能夠借他的權威去奴役比你們強大的人,就因為你們覺得理當如此?”
他握緊拳頭,手背上青筋爆出。
“你們從來都讓我感到惡心。”伯斯厭惡地說。
“我們後悔了……”躺在牆角沒動的前千夫長說。
“我瞧不見真正的悔意。”伯斯冷冷地說。
“那,”多古‧烈鋒問,“我們能做什麼?”
那些被驅逐的狼人回心轉意的消息對玄侯的工作毫無影響。即使他沒有參與當時的工作,也知道必然會有這個結果,不是因為斯卡‧夢魘不能舍棄他的族人,而是因為另一個人。說老實話,那名狼人居然如此果決,既讓他感到意外,又認為是情理之中,權力的道理總是相通的,無論遺族還是狼人,作為首領總要考慮各方意見,權衡利弊,能夠一意孤行不是有莫大的力量和權威,就是有莫大的勇氣,那位族長也許欠缺前面兩樣,但絕對不會少了後面那樣,畢竟他之前已經用了很不少的時間來抵抗那個人了。
術師。
玄侯翻過一頁卷宗,想著自己這段時間看到的和學習到的各種東西構造出來的圖景。
表面上看起來並無問題。就像一個湖泊,淤泥積澱在下,魚兒們在寬闊的水體中遊弋,在外面的世界裡,大的吃掉小的,強的吃掉弱的,弱而且小的只能去吃土,憑借繁衍的能力生存下去。但這裡的食物足夠豐富,並且有一種力量維持秩序,使人不至於陷入無益的鬥爭中去,競爭依然並且必須存在,所以有聰明而強大的個體位於這個秩序的最上層,所以位於下層的個體或者群體想要前進,付出任何努力都是應當的。這是在很多人眼中都非常和諧的景象,如果不是術師總是很重視那些“無關緊要的細節”,他們也不至於要面對這樣的局面。
玄侯心想,在選擇了遺族的時候,在選擇了那些狼人的時候,在他決定將他們帶上這條道路的時候,那一位是否就已經在思考他們最壞的結果?所以他們才能有如今的“小小成績”,因為事實屢屢證明他的擔憂不無道理,大概是因為和大多數人相比,那位存在見過的成就和毀滅要多得多。
時至今日,遺族無疑位於他所創造的秩序的上層,倒未必是他們天生比其他部族聰慧多少,而在於他們懂得團結和服從的意義,並且勇於承擔責任。如今聚居地內的大多數工廠,他們的族人都擔當著骨乾或者部分骨乾的作用,與生俱來超凡的力氣在獲得這些地位的過程中沒有起到太大作用,有時候還造成了一些妨礙,但就像看起來並不強壯的術師那樣,最終使其他人敬服他們,願意跟隨他們的原因,是他們做事在前,其他人還在猶豫畏縮的時候,他們已經向前邁步。即使他們也經常遭遇各種困難,不僅有受傷甚至死亡,卻始終不曾停步。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與其他部族比起來,與撒謝爾的現狀比起來,他們這種執著不太尋常。
戰爭是一種解釋,現在戰爭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在慕撒大會的歡樂過後,在聚居地之中能感受到很多人尤其是狼人身上那種松弛,但他們遺族……至少有一部分遺族並未如此,也有部分非遺族的人表現出色,當然數量要少得多。玄侯支著額頭,讓自己回想術師那雙深空一般的眼眸和另一個人總是冷淡的神情,能夠始終像戰爭之前和戰爭之時一樣工作的人,全是是離那兩位最近,和他們的交集最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