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群來到撒謝爾原住地的獸人前兩天給負責接待的人類學生們造成了很大負擔。
他們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工作不會太容易,但仍然感到艱難。語言難以溝通——不能使用結構復雜的長句,所有交流都幾乎是命令式的短句;他們年少的面孔遭到質疑,除了自己人,幾乎所有的目光都是審視和不信任的;來到這裡的獸人大多數不會有關於“紀律”的念頭,上次來到這裡參與慕撒大會的獸人們基本都已成年,在斯卡‧夢魘以及術師的威名之下,他們的族長等人也會強力地約束他們的行為,但如今術師和狼人族長已經各自歸位,在這片被重新建設的土地上,能夠給他們直接提供幫助的只有巡邏衛隊,而學生們並不想一開始就向他們求助。
而實際上他們也並不需要求助。
他們並不缺少人手——在軍營學習時,那些俘虜轉化而來的獸人同學的進度令人十分失望,而如今在新來者的對比下,缺點變得微不足道,剩下那些由於強迫教育才暫時成為習慣的品質便難能可貴。只是從碼頭到臨時宿舍的一段路程,作為領隊之一的黑發少女就下定了決心,然後向她的同學們傳達了這一點。
三天之後,他們的考驗才真正來到。
清晨如約來到,晨鐘聲中,靠門一邊床鋪上的獸人少年直直坐了起來,他瞪了眼前的虛空一會兒,翻身下床,穿好鞋子站直身。“起來!起來!”他大聲叫著,在宿舍中來回走動,砰砰敲打木架床的柱子,把其余還睡不醒的少年叫醒,“你們都起來!”
臨近各處的相似嘈雜聲中,所有的人都醒了過來,但房間的木門並沒有打開,得到了一個叫做“舍長”的名號的獸人少年皺眉看著所有站在面前的人,從他們蓬亂的毛發到髒兮兮的大腳,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毛發齊順小腿以及獸皮鞋帶扣得很好的鞋子,才轉臉向門邊的櫃子,用系在中指上的鑰匙打開,將裡面的木盆和瓷杯拿出來,一一交到眾人手中。
“只有這些東西都回來,”他一邊分發擦臉的小塊布巾,一邊幾乎是怒氣沖沖地重復,“你們才能去吃東西!”
沒有人回應他,那些少年們只是用沉默表示了他們的服從,然後就迅速地擠出門外,和臨近宿舍的獸人孩子一起爭先恐後地跑向不遠處的取水口。每個人每天都必須清理完自己才能得到食物,是新來此地的少年們最迅速地學到的人類的規矩,雖然前兩天因此發生了不少爭鬥,不過很快都被解決了︰取水口在石台之中,兩側都站著黑發的少年人類,獸人們只能把木盆交給他們取水,然後到一旁的水溝旁洗漱,而在回去的時候,每個人都能看到每排宿舍中間的那面大玻璃鏡子。第一天這些鏡子就碎了一半,破壞鏡子的獸人被嚴厲訓斥並且留下了自己和部落的名字,在更換之後,因為受到刺激而想攻擊它們的膽小鬼就沒有了,日間非進食的時候,鏡子前面都有新奇地打量著自己的少年們,尤其是在那些完全由女性居住的宿舍。
留在宿舍的舍長們把所有的洗漱用品都點完,接著發給每人一張小紙片才去水龍頭清潔自己,而那些新來的獸人少年們已經嗷嗷叫的幼獸般跑向食堂——目前來說,人類食物的味道和分量大概是這片土地上最能讓他們感到喜悅的。他們蜂擁向那些小小的窗口,努力把自己手中的紙片伸進去,但裡面的人類和獸人始終是要等待他們被守衛此處的狼人騎士呵斥過,強迫打散他們的人團,把少年們在木欄中擠成一列一列,才肯揮動杓子給他們分發食物。
但除了這些時候總被約束著,新來的獸人少年一天之中的其余空閑還算得上自由,他們被告知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在入夜前回到那些木板房子睡覺,但很少有誰想要去其他地方。這些來自海邊和山中的獸人孩子們從早到晚都待在那棟巨大的透明建築之中,每天必須離開的時候總顯得戀戀不舍,他們激動地贊嘆著,向往著,幻想著,這個夢一般的存在讓他們確信自己能夠忍耐人類對他們的任何對待,何況如今他們簡直是被如同客人一般招待著。在得知成為人類學徒就是在這片撒謝爾原住地開始學習之後,那些跟著孩子們一起過來的部落獸人也安下心來。
舍長們到達食堂的時候,大部分新來的獸人已經離開這裡奔向那棟“水晶宮殿”,留在食堂的大棚之下的有幾名巡邏騎士,舍不得馬上吃完的少年少女們,還有他們的“自己人”。在領取食物之後,舍長們自然而然地和他們的自己人坐在了一塊,自覺或者不自覺地,他們開始以人類學生為中心。在軍營時,這些人類學生已經表現出了聰明才智,這兩天更是有許多事實證明他們作為領頭和同伴的可靠,雙方都一樣地對這種改變默不作聲。
吃完早飯後,人類和獸人學生們像前兩天那樣聚集在一起,開始還是人類和獸人兩邊各出一人,在簡單地述說昨夜到今晨各處宿舍主要發生的事之後,金發少女站到了前方。
“今天會有一支非常,非常大的隊伍來到。”她說,“所有的舍長都要和我去迎接他們。”
聽懂了她的話的少年們發生了一些騷動,接下來金發少女拿出了一張紙,念出了接替的人的名字,讓他們站出來,然後和那些舍長到一邊去,對剩下的人,她用她甜甜的聲音說︰“請你們把昨天的作業交上來。”
聲音似乎在一瞬間消失了,獸人少年們露出了微妙的神情,不太情願地陸續低下頭,打開腰間的挎包。
兩千多人並不是多麼大的一個數字,任何一個中等部落遷徙的聲勢都比這支拚湊而成的隊伍要大得多,何況這支隊伍的絕大多數都由少年男女組成,包裹、牲畜和車架都不多,只有領頭的一些獸人有些年紀,手持武器走在外圍的勉強能被稱為青年,戰鬥卻可能夠嗆,倒是更遠處有些黑衣人驅遣著坐騎來回巡視,馬匹步伐輕捷,身形精悍,騎士高大健壯,箭簇在背後閃爍著寒光。這支隊伍不看那遠超十倍的人數的話,和那些每隔數年就向王都進宮新鮮人口的部落倒是頗為相似。
這支為求學和交易而來的隊伍一邊行進一邊吸引同樣目的的同行者的時候,不知何時後方綴上了一支不大不小的隊伍。在發現他們的那一刻起,護送大隊的人類和狼人就進入了警戒,和以青少年為主的大隊不同,組成這支隊伍的獸人幾乎都是青壯年,眼神銳利,坐騎強而有力,身形和服飾都十分相近。雙方沒有花太多時間在試探上,黑衣的護衛隊馬上就派人去接觸了他們,經過算得上良好的溝通,獲得對方此行的目的之後,就不再理會他們。
剩下的路程已經不多,那標志性的橋柱遠遠就能瞧見,不論隊伍中的獸人們感想如何,護衛隊的成員們多少都有些欣悅,一直不遠不近跟隨在後的那支隊伍此時卻開始加速,從大隊末尾一直到越過他們,徑直向前而去。大隊伍中的獸人紛紛朝他們投去目光,護衛隊的一些人也警戒起來,但最終沒有作出什麼舉動。
在大橋另一側等候的學生們早已看到那支隊伍揚起的煙塵,但首先來到他們面前的卻是一隊看起來不好對付的獸人。看到隊伍之中的兩名虎族後,與學生們一同守候此地的灰狼笑了一下,走上前去。
“日高水長,遠客來到。”他說。
為首的獅族獸人微微低頭,上下看了他兩眼,才說道︰“我等諸人來自帝都。求見此地之主,魔狼斯卡‧夢魘,以及人類的術師。”
“哦?”灰狼仍然笑著,“既然如此,就請你們隨我來吧。”
他帶著這批人離開了,學生們的目光追隨著他們的背影,獸人少年們竊竊私語︰
“是貴族呀。”
“還是強者。”
“看起來都是來自強力的大家族……”
“看他們的黃金腰帶和寶石臂環!”
人類的學生們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同樣的交頭接耳,他們交談的內容卻不太一樣。
“是獸人帝國的使者,好傲慢啊。”
“他們是來接回俘虜的,還是想要談什麼?”
“他們能見到術師嗎?”
在他們討論的時候,作為領隊的兩名少女看向大橋的另一端,舉手拍掌打斷了他們。
“來了。”她們說。
被灰狼引導的帝都使者們走過平坦堅實的土道,踏上“水晶宮殿”前的赭色地磚,經過一樓和二樓層層林立的光彩熠熠的貨架,來到第三層,被安排在一片寬敞的房間中住下。大多數時間都不出聲地聆聽狼人解說的獅族在詢問幾個必要問題之後,一陣沉默籠罩了下來。
灰狼仍然保持著微笑,“那麼……希望你們在這裡感到舒服。就這樣了。”
然後他就向他們告別了。
這些使者沒有詢問這頭灰狼什麼時候能參見那兩人——魔狼或者人類術師。這倒不是因為他們確信那兩位掌握著力量和權力的存在不會忽略他們,只是這名狼人的態度讓他們感到不快,如在路上所見的那些護衛部落的騎手一樣令人不快。無論這頭狼人,或者那些帶著部落新鮮血液來到這裡的騎士們,還是這片土地上他們見到的一切,都說明著在幾乎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時候迅速發生和發展的詭異變化,猶如冬季的冰消雪融,夏日的寒風苦雨,不合天時,違背常理,古怪而又鋒芒畢露,最重要的是,這些人,這些變化造成了他們一再的,難以接受的慘痛失敗。
原本帝都之中的貴族們對帝國偏境的部落爭鬥並不太在乎,哪怕斯卡‧夢魘確實有可能登上帝位,元老們也有許多辦法對付他。然而那頭魔狼逃了,幾乎是大搖大擺地,像風一樣地離開了帝都,然後讓所有追捕都像一個笑話,再之後的戰爭……連提及都令人感到疼痛的戰爭……
獅族頭領走向窗邊,幾名獸人跟隨著他,大地在他眼下展開,背後傳來虎族獸人的爪子撓過什麼的聲音,他並沒有回頭。
在他眼下褐紅色的土地上,那支被他們甩在背後的大隊伍也已經渡過橋梁,在這裡看來,這些獸人就像一團湧動的蟻群或者一團亂麻,但是有人將它們——他們引了出來,像一條線或者一隊前去覓食的蟻類,分流在道路上。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年輕時候漫不經心看過的場景,只不過視線落地的高度不同︰在帝都外,那些年少的,茫然的獸人孩子們也像成群溫順的家畜一樣被人引導著進入那些寬闊而又雜亂的營地。他們將在那裡生活和訓練,成年之後被挑選充入元老家族的私兵,剩下的則歸入帝都所屬的軍隊之中。
獅族又想起了此時帝都皇宮之內,高踞王座之上的那頭獸人,他們此行的目的……
還有——“雙王。”他低聲說。
灰狼基爾離開大樓之後去看了看那些新到獸人們的狀況,並不奇怪一切看起來混亂不堪。在那些整整齊齊的新建宿舍之間,到處都是在走動的獸人,他們東摸摸西看看,呼喊同伴,大聲說話。要說起來,學生們要負責的這份工作似乎相當簡單,只要把人帶到這裡,把他們塞進房屋,指示這些家夥在那裡睡覺,喝水和排泄,領取生活所需,然後就可以隨便他們去哪兒,反正吃東西這種事沒有人會忘記,這些傻乎乎的獸人們總會回來的。只是雖然他們在路上對護衛隊的騎士們有足夠的尊敬,學生們卻未必有同樣的力量讓他們服從。沒有力量的寬容不會受到尊敬。
但學生們很快就找到了那些同來的成年獸人們,沒有理會周圍的混亂,他們嚴肅地和那些獸人談好了,有這些在部落裡有地位的人出面,事實證明比他們自己有用得多。那些獸人把他們部落的少年人們重新聚攏在一起,然後由學生們清點人數,灰狼一直看到他們開始安排宿舍才離開。
他搭了一輛運輸完材料開始回程的空馬車前往車站,上了火車,回到聚居地,在日頭有些偏移的時候,他已經來到一間非常寬敞的辦公室中,四面牆的書架上放滿了書籍。
使者們想要見到的兩個人就在他的面前。
聽完他簡短的描述之後,斯卡看向雲深。
“你有何打算?”他問。
如果用人類的某些標準來看,這支使者隊伍的儀仗不太正式,也遠不夠鄭重,但在面對護衛隊和基爾的時候,他們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至少就身份來說,這並不是一支被湊來的隊伍。至於他們的目的——
“他們不想持續對我們的敵意,這是比較好的發展。”雲深說,“這樣我們才能夠交流,然後進行下一步。”
斯卡金綠色的眼眸看著他,等待著他的“下一步”。
雲深說︰“在兩次勝利的結果上,在我們生產和使用人力,分配財富的優勢上,我們可以向他們提出一個要求。”
淡金色的陽光照在窗外的綠葉上,明亮的光線描繪著他漆黑的短發,漆黑的眼楮和線條柔和的面孔。
“在我們能夠控制的土地上,成立一個‘自治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