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怎麼樣,我的姑娘?”
趴在桌子上寫字的少女轉過頭,然後跳了起來,“維爾絲姐姐!”
“這要命的天氣,哎呀。”褐發女性托著黑發少女的手肘,歪頭端詳了她一會,“曬得可真漂亮。”
小麥膚色的少女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維爾絲看向桌面,“在寫報告嗎?”
她把筆放到一邊,拿起本子,把一張椅子拉近桌邊,坐了下來。
“我……我在修改,”少女站在她身旁說,“但是、這是我第一次寫這樣的東西,我、我不知道這樣寫好不好,我想……我想,術師他會覺得我太笨嗎?”
維爾絲沒有立即回答她,過了一會她才抬起頭,對忐忑不安,臉紅扭捏的少女笑道︰“不,這樣就很好。我能感覺到你的用心,術師也一定能夠看得出來。”
少女臉上露出被肯定的笑容,只出現了一會,她又收斂了它,小聲道︰“但是,這裡……我覺得我不應該這麼寫,我想說的意思不只是這樣……還有這裡,如果只有這句話,是不是不夠?我總覺得不夠……”
“哦?這裡如果你想改的話,我們可以看看。”維爾絲說,從上衣口袋裡掏出自己的筆,將鉛筆還給少女,讓她坐到自己身邊來,“先從這裡開始,這句話,如果你覺得它的意思不夠,是不是因為……”
少女把頭湊過來,專注地聽著她的指導,偶然看來的目光帶著感謝和向往。
這個孩子的報告寫得其實並不算太好,雖然大綱一開始就給她定了下來,但詞匯和經驗的限制使得填充進去內容仍有許多不足之處,有些地方幼稚地帶上了明顯的情緒,像孩子們嘟囔的的日記——說不定有一部分就是從他們自己的日記裡摘出來的呢。不過總體上看,這份報告沒有失去它的價值,忽略那些瑕疵,隻專注於內容,就能夠輕易發現被他們這些坐在房間裡整理數字和文件的人疏忽的意義。
塔克拉的眼光倒是一直不錯。維爾絲想,這個孩子的成長值得期待,雖然她大概不會進入軍隊或者自己的部門之中,不過那區別並不是太大。
幫助這名少女修改完了這份報告,維爾絲又和另外幾個孩子了解了一些最近的情況,做完筆記後,她告別他們,來到了水晶宮——反正現在他們都這麼叫——的最上層,撒謝爾的族長斯卡‧夢魘如今所住的地方。報告會和其他資料一起在傍晚捎回去,在此之前,必然是要先給這邊的最高管理者過目的。
斯卡皺著眉把這些紙面材料接過去,食堂每日支出,商場的交易記錄之類的被他匆匆掃過,丟到一邊,剩下幾份軍訓日志和觀察報告倒是能吸引他的注意,但是就這位族長目前的詞語儲備來說,閱讀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她自然而然地走到他身邊,和白狼伯斯站在一起,在黑色狼人遇到障礙的時候適時提供講解。
在講解的間余閑暇中,她打量了一會這套房間,隔壁曾經死過一個老薩滿,不過那又不是斯卡‧夢魘有份乾掉的第一個老東西。
她注意到伯斯有點擔憂的表情,在他的位置能清楚地看到那些紙張的內容,他閱讀的速度比他的族長要快不少,卻對他的痛苦如感同身受。維爾絲目光柔和地看著他。
術師一直非常重視在實地工作的人的報告,無論他們寫得有多幼稚甚至錯漏百出,連照著表格好好填寫都做不到,他的房間總是亮燈到深夜,往往就是在批復和整理這些東西。“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然而他經常分不出更多的精力到那些並沒有大問題的地方去,在維爾絲她們的情報部門還沒有建立的時候,他製訂的那些“萬用表格”總是在他桌上壘得一層又一層,後來有了新的部門協助他統計這些資料,使他能夠從更快地獲得更直接的各項數據,但這個時候,報告的製式又有了新的變化。那些只需要填數字,打勾勾的表格減少了,在他們新領到的報告單上,那些大片的空白框上印刷著新的寫作要求。
這種改變一開始不太受歡迎,一些人甚至消極對待,他們不知道該寫什麼,也不喜歡打破習慣增加腦子的負擔——因為完成報告並不是指定給某個負責人的任務,以最小的組為單位,要麼是組員輪流完成,要麼是全組一齊出力,不過在每個小組都收到由術師紅筆批示的報告,尤其某些敷衍了事的小組還被他挑出個別去探望之後,情況就有了轉變。從手工勞動到機器勞動是所有在生產部門的人共同經歷的一次驚人跳躍,而從刻板的依照規範勞動到被要求思考,並且是“聯系起來”地思考,又是他們被強行推動的一步,在這段長而艱難的改造過程期間,發生過某些人想要隱瞞失誤,推卸責任的事,兩次是經由術師,三次是通過前大隊長,他們只是通過對照其余報告就發現了端倪。
維爾絲也想嘗試像他們那樣,依靠知識、經驗和直覺成為一個強大的控制者。既然她當初不想舍棄自己的女性身份,又不甘心變成一個勞勞碌碌的女工——即使後來她知道那些工作裡也有上升的通途,她去冒了一次險,然後她被安排到塔克拉那邊,學習了一些東西,完成了幾件小事,然後就進入了一個新的體系。
雖然對自己的工作內容感到有些新奇,畢竟她以前稱得上見識過的,能夠稱之為“情報”的東西,基本是商會間諜或者敵對家族的探子之類,通過鬼鬼祟祟的耳語、街角牆邊的符號和無名黑印的信件,傳達的的無非是某些人物的動向或者某些“傳言”,三次裡面有那麼一次有用就非常值得付出代價了。第一次真正開始自己的工作的時候,面對那些放滿了架子,層層疊疊的表格和數字,她簡直無法形容自己的感受。
把它們看完之後,斯卡短暫地思索了一會兒。
維爾絲等著他說點什麼,卻看到他從茶幾底下摸出了一個手抄本,整潔乾淨,封面一看就知道是誰的。斯卡翻到某一頁,看著上面一行字和下面的批注。
然後他又合上了它。
“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他說,但語氣並不像真的惱怒。他還在思考之中。
“明天,你們讓他們自己決定誰留下來,誰回去?”他問道,“那些扎口塞牙的小奴隸?”
他們可不只是小奴隸,把他們當奴隸用是那支才完蛋不久的軍隊的事。現在他們是一群有點價值的俘虜,資料上的備注是“改造中”。
“只要他們之中的一部分決定留下來承擔責任,就可以算作是我們的人了。”維爾絲微笑道。
會變成“成功榜樣”。
“真是毫無代價,輕而易舉。”斯卡說。
“戰爭並不是他們的錯誤。”維爾絲說,“在軍營的時候,除了偶爾熱血上腦,他們相當聽話,在這一邊,他們認真地完成了分配到他們身上的事。”
“聽起來比那些在住地邊上哭哭啼啼的廢物們像話。”斯卡這樣評論被他趕走的那些族人。
“會不會太快了?”伯斯問,他看著維爾絲,詢問道,“他們如此容易獲得地位,是否會讓背叛的代價太小?”
“不,相反地,我認為他們會表現得比其他人更為忠誠。”維爾絲說,“如果他們選擇現在,選擇我們,那麼,他們就必須拋棄過去,否定他們曾經被教導的東西。因為兩種生存方式注定是不相容的。‘價值觀’的轉變有時候不比**的痛苦更輕,然而傷口總會愈合,傷痕也會淡化,人的‘靈魂’……人認識世界的根本方式一旦轉變,只有顛倒世界的事實才能令他們可能回到過去。而在當前的現實中,他們越受到肯定,就越對自己的正確堅信不疑。”
伯斯思考了起來,斯卡說︰“但你們先從自己人開始?”
他說的是讓一個班的學生主動去接觸那些少年俘虜們,並且主動接納他們的事。雖然在維爾絲這一方來看,在軍營的相處顯然是對抗更多,學生們並沒有顯得多麼主動,女孩子們倒是比較容易產生同情和照顧的想法——那些年齡相近的俘虜們幾乎都經歷悲慘,不過雙方各自作為立場一致的整體,對“對手”本能的抵抗引起的對立讓溝通看起來總是不太順利,但在總體上,這種嘗試的結果已經達到了預期的目的。
“是的,必須先由我們開始。”維爾絲說。
斯卡倒是不需要她就這個讓她繼續解釋下去。過了一會,他長長地,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又拿出那本術師親筆的手抄本,另一個空白的本子,還有一支筆。然後把他們兩個趕了出去。
離開的伯斯有些困擾,“我仍然有些問題不明白……”
“無論你想知道什麼,”維爾絲柔聲說,“我所了解的都會告訴你。”
“我還是覺得太快了。”伯斯想了一會才說道,“你們……我們並非沒有時間,容易得到的東西就不算珍貴,而我聽到一些忘恩負義的話,他們不知自己的幸運,卻得享照顧——”
他緊緊皺著眉頭,“如果能夠慢下來,讓風自由傳播這裡的富足和強大,沒有人會不向往這裡,根本不必要求,他們自己就會來乞求……不會更好?”
維爾絲看著他端正的面孔,輕聲說︰“那樣的話,我們確實是不必像現在這樣麻煩。但我們並不是術師,我們沒有他的品德。我們也許能夠暫時不接受這些年輕人,然而在習慣之後,那些‘愚昧無知’的、‘貧窮弱小’的人如果來乞求我們,可能我們會施舍一點東西,卻絕對無法容忍他們變得和我們一樣︰學習一樣的技能,獲得一樣的地位,佔有同樣的財富。而回到我們最初的目的上,我們需要人口來達成我們的建設目標,既需要足夠的人,又需要他們能夠為此付出最大的努力,在驅使牛馬之前,我們得給他們喂草呀。”
伯斯沒有說話。
“何況,我們是‘外來者’。”她微笑著豎起一根食指在唇邊,朝他眨了眨眼,“這種區別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會改變,在任何人眼中看來,就像鐵和木一樣清楚。我們現在唯一的敵人們,遠在帝都的元老院和苦修院之中的那些人,無論他們是否接受我們的條件,他們都一定會告訴那些相信他們,服從他們,需要信仰他們的部落,我們是邪惡的,不可信任的,任何投奔我們的人都會被投入無窮無盡的苦役之中。”
她微笑著說,“他們一定會去嘗試把他們和我們隔開來。”
伯斯的神情有點意外,“這是你的‘情報’?”
“使者們還在這裡的時候表達的態度,”她說,“想必能代表帝都之中許多有力量的人。”
伯斯知道這些,過了一會,他說道︰“你曾經向我提到你的一些學習……你和之前相比似乎又有改變。我曾經以為人類的技藝隻包括將自然的東西變成物品,但你們總讓我意外。”
“那只是你還不太了解,我們從術師那兒學到的,他也希望我們獲得的,無論它們看起來多麼復雜難懂,種類眾多,它們都只是一個整體的部分。”她說,“無論我們選擇它們之中的哪一種,有一些方法是共同的……你想聽一聽這個嗎?”
伯斯點點頭,“謝謝。之前就有人讓我去上課,但我以為還是那些關於數字,滑動的木塊和蠟燭什麼的……”
他們一邊說一邊走了下去,在第二層的休息區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來。
憑借著術師的關照和“計算器”那個神奇小玩意的幫助,她和同伴們渡過了初始艱難的適應期,後來他們都學會了算盤,又漸漸學會了更多處理紛繁復雜的信息的方法。有時候這些學習和工作很枯燥,她的辦公室裡的有些人偶爾也會羨慕起那些從事簡單工作的人,但她從不。不只是因為責任感或者野心,她從內心熱愛著自己的工作,欣喜於自己確實有這種才能去幹好它們,將自己穩定在一個充滿生機的權利集體之中,並且得到贊賞和接納。
不過,之前她更多地認為自己的工作是屬於“權術”的一部分,是一種控制,使上位者的權威能夠更深入有效地抵達個體;協助監視,減少破壞和意外的發生;還提供一些判斷情勢所需的資料。她的工作和那些弄出了確實存在的有用物品的術師的學生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他們是建設者,而她會是陰影的守護者。
“並非如此,這些工作也是科學的。”術師卻這樣對她說。
“‘科學就是整理事實,從中發現規律,作出結論’,本質是事實與規律。”那個她所崇拜的男人微笑著對她說,“科學之中不存在不變的真理,也不存在不可認識的現象,它是人類認識世界的總結,而組成世界的不僅是自然的實體及它們之間的聯系,也包括了人類構造的社會組織,和一切認知的源頭——人的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