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某種原則的話, 獸王一行在進入工業城後,應該是由斯卡‧夢魘來接見他們。
但雙方都不是很有會面的意願。
原因當然不是哪一邊有哪裡不方便,只是對這支隊伍裡的很多人來說, 他們在最狼狽的時候被一名人類帶領的小股士兵包圍,毫無反抗之力地被一路送到演習營地是很大的屈辱,即使那名領頭的人類和他的隊伍裡沒有人對他們說一句嘲笑的話語, 那對話簡短得他們現在還能完全回憶起來——
“不要反抗, 你們被包圍了!舉起手來!”
“是北方來的?拉塞爾達的人……還有獸王?隊長!”
“你們離靶場太近了, 傷員需要檢查和治療。”
“我是本次演習的臨時觀察員。我是範天瀾。”
“可以。”
但一路上朝他們投來的每一道目光,都讓這些獸人憤恨地想著這些人類會在背後如何編排自己, 他們從來不會放過嘲笑敗者的機會,這些人類又會有多高尚呢?不過到了工業城, 他們發現有些待遇比嘲笑還令人難以忍受, 那就是無視。即使他們來自拉塞爾達, 即使他們之中有獸王,這些身份加起來也不值得這座城市的統治者關心重視,他們提出的要求都得到了很快的回應,但倘若他們不說想要做什麼, 就不會有任何一個稍有權力的人來到面前。
如果不是錯覺的話, 他們的地位應當同那些被人從學校裡領出來參觀學習的學生是一樣的。
但被羞辱的感覺不會讓人瘋狂地沖進一個會場, 跳上講台對人們大喊︰“看!瞧這兒!”, 只會讓人們更加認清誰強誰弱的事實, 何況最應當對此表示憤慨的是獸王和宰相, 既然他們沒什麼動靜, 連王后在大多數時候都緊閉雙唇,隻用眼楮表達她多變的情緒,那麼剩下的人不如去想想別的。比如他們能不能從這座城市安然離開, 會不會有人留下作為人質,或者在這場會議之後,聯盟是會繼續留著敵對的、但對他們已經沒有挑戰能力的北方,還是像那場演習一樣,迅猛而有力地將他們徹底摧毀?
如今他們身處敵人的都城,對手又有意誇耀自己的大度,那麼他們就有可能得到最直接的答案。
而且在能夠回答這些問題的人之中,再沒有比斯卡‧夢魘更合適、更可信的了。
北方之王與南方之王的會面沒有任何儀式,獸王同日夜隨行的向導提出要求的第二天清晨,斯卡就過來了。這名黑色的狼人隻帶了兩個人,沒有通報引見,他就這樣徑直走進獸王居住的院子,從容穿過一群剛剛吃完早飯,三三兩兩在說話或者休息的拉塞爾達來人,在他們的目瞪口呆和紛紛起立中,這位工業聯盟的著名領袖來到迅速站起的獸王面前。
“斯卡‧夢魘。”獸王說。
“我來了。”斯卡說,“好久不見啊。”
“四年。”獸王說。
“你倒是記得。”斯卡說,“重新做人的滋味如何?”
“不好。”獸王說出了一個讓一些人吃驚的答案,他還重復了一遍,“一點也不好。”
“哦。”斯卡說,“因為你也活不長了,要還是那把活兵器,你就用不著想這個。”
獸王沉默了片刻,然後說︰“是啊。”他看向斯卡,“打一場。”
斯卡身後的灰狼基爾想說話,卻被斯卡舉手製止了,他看著這名比當年鬥獸場上更高大,血腥氣更重的虎人,咧嘴笑了。“來啊。”他說。
在斯卡活動筋骨時,基爾小聲問︰“這件事您同術師說過嗎?”
斯卡冷笑了一聲,“當然。”基爾欲言又止,接著就聽他說道 ︰“當然沒說。誰要同他說這個。”
基爾一口氣堵在胸口,斯卡把外衣拍到他胸前走了,他只能轉向身邊的白色狼人,用譴責的目光質問他,但伯斯只是看著斯卡走向場中的背影,神情嚴肅。
“多年未見族長戰鬥的英姿,這個日子真值得紀念。”他說,“不過在這裡只有你我二人見證,太可惜了。現在的年輕人都應該來看看,牢記族長的威嚴,而不是隻記得族長讀書不認真時的小事。”
基爾的目光更譴責了。“嘲笑族長是年輕人的不對,多做作業或者多訓練就可以讓他們閉嘴了,可是這件事完全不必族長親自下場。”他說,“你或者我上不行嗎?”
“我有些勝算,”伯斯轉頭看著基爾,誠懇地說,“但你會被打死的。”
基爾很想反駁,但又想不出什麼能說服人的例子,他總不能說“如果這兒有把槍,我可以把對面那夥全乾掉”把?何況他真的帶著這個東西。對面那群獸人一直在竊竊私語,突然之間他們的聲音變高,基爾立即轉向前方的空地,獸王也入場了。
兩位王者都是空手,他們遙遙相對。
在將注意力完全集中之前,基爾用眼角發現伯斯從貼身的口袋裡拿出來一樣東西。
“這是什麼?”
“一種能夠保存影像的機器。”伯斯慎重地操作著這個巴掌大小,外形非常光滑的扁平設備,將它舉到眼前,透過屏幕觀察著鬥場,“術師說既然可能發生值得紀念的場面,那不如把它記錄下來。”
“看起來和主會場的那些不太一樣。”
“這是讓個人隨身攜帶的,更脆弱,能源也不好補充。”伯斯說,“數量很少……但十分方便。”
一陣驚呼聲從對面響起,兩人不再說話。比試開始了。
沉悶的撞擊聲中,鮮血飛濺起來。
“困獸之鬥……”修摩爾喃喃著揀起一本書,撫平書角,塞進書架裡。
“您是指北方王庭嗎?”有人在背後問。
修摩爾從書架前回過頭來,“哦,是維爾斯啊。”這名外表不過三十多歲的復生者對這個走到角落來的部長笑了一下,“現在嘛,困獸當然是指北方那些走岔路的蠢貨,不過差不多的蠢貨滿世界都是,他們沒什麼稀奇的。”
他又把一本書放進書架裡,這個閱讀角最近總是聚集著人,但不是每一個使用者都有好的閱讀習慣,修摩爾以看到了就隨便做一做的態度收拾著桌面,那名對他不太禮貌的部落首領已經被抬去醫務室休息了,修摩爾很有分寸,不會讓他參加不了接下來的會議的。
維爾斯站到桌子的另一邊,利落地和他一起將散亂的書本歸置完畢。
“您覺得這次會議怎麼樣?”她問。
“剛才那場嗎?”修摩爾問,“我覺得很不錯。差不多每場會議都不錯。很熱鬧,差不多每個人都有機會說話,大家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越來越知道自己該幹什麼,要產生這些結果可不容易。”
“這場聯盟會議本身呢?”維爾斯又問。
“只要‘術師’的目標達到了,就是莫大的成功。”修摩爾說,“眼下我實在看不出什麼失敗的可能。”
“您不會認為它是一個虛假的形式嗎?”維爾斯問,“會議的許多目標在它開始之前就已經被決定了,人們選擇不了別的結果,最終體現的只能是一個共同的意志。並且不是所有代表追求的利益都能通過會議實現,總會有人感到失望的。”
“我沒有在什麼地方聽說過這樣的抱怨。難道真的有人以為聯盟有求必應,無所不能嗎?可能會有人提出一些無理的要求,但你們應付這種討價還價的經驗也應該很豐富了。”修摩爾問,“或者這只是你在試探我,年輕人?所謂出於職業習慣什麼的。”
他看著維爾斯的眼楮。
在這道銳利的目光下,維爾斯面帶微笑,絲毫不慌。
“北方王庭和部落聯盟可能發生重大變故,在一年內。”她輕聲說,“但將改造獸人帝國,將它完全融入聯盟是需要一定時間的,很多必要的工作絕對不能跳過。而在此之前,北方非常需要穩定。”
片刻之後,修摩爾說︰“狼族的小家夥們就能乾好這件事。”
“獸人帝國最初是由裂隙時代最著名的英雄之一,您的兄長薩莫爾陛下所建立的。”維爾斯說,“然而在聯盟出現之後,它就不再適應這個時代了,雖然在術師來到之前它已經停滯了很長時間,正在等待著改變,但我們的事業並不是簡單的改朝換代,在所有的工作完成後,‘獸人帝國’這個詞語將徹底成為歷史,整個獸人種族都要走上新的道路。術師說,這個過程應當有您的參與。”
修摩爾沉默了一會兒,“我只是一個亡靈,這已經不是我熟悉的那個年代了。”他嘆息道,“不過如果你們認為我不該太無所事事,那我就瞧瞧我能乾點什麼吧。”
“我相信人們對此期盼已久。”維爾斯說,“對了,閣下。”
“還有什麼事?”
“今天早上斯卡副主席和北方獸王有一場比試。”
“打完了嗎?”修摩爾問。
“打完了,兩位都進了醫院。”維爾斯說,“您需要去看一下嗎?”
修摩爾突然笑了起來。“我當然要去。”
斯卡進醫院不是一件小事,雖然今天沒有需要他主持的會議——或者可能有,不過主持人可以換成別人——並且去醫院的時候城裡的大多數人不是在生產勞動就是在開會,不過消息傳開也只是一頓飯的事。已經有差不多半個醫院的人參觀過病房了,藥師還在新瑪希城主持醫療工作,但想來知道消息的時間也不會太晚。
對此,斯卡想說的是他一點也不……不……不怎麼後悔。
“可以回去修養,骨裂會影響一點生活,雖說可以讓人在家照顧……”黑發的骨科醫生說,“如果您好好住院,說不定能在院長回來之前好得差不多。”
“不過是一點小傷。”斯卡很不滿意地看著手上的石膏,“我年輕的時候受過多少更嚴重的。”
“您也知道是年輕的時候。”醫生用習以為常的語氣說,“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愛用打架解決問題了,比鬥場的申請那麼嚴格,私下打架不僅影響學習和工作,還要寫檢討。當然您不用寫檢討——”她停頓了一下,有些關切地問臉色微微變化的斯卡︰“您應該不用吧?”
基爾小聲說︰“我要寫。”
醫生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斯卡顧左右而言他︰“伯斯呢?這小子怎麼還沒回來?”
伯斯去拿藥了,他本來離開得也不久,不過從藥房回到病房的路上,斯卡說起他的那個時候,他遇到了一個人。或者說一個人擋在了他的路上。
那是一名衣飾華麗的狐族女子,是獸王的王后,也是他曾經的學生。她雙手抓著皮毛披肩,站在前方一言不發,只是淚光閃閃地看著這名英俊而高大的年輕狼人。醫務人員目不斜視地經過他們,走到轉角才偷偷回頭,露出“噫~”的表情。
伯斯停下了腳步,看著這張輪廓有些熟悉的臉,片刻之後,他用試探的語氣問︰“是你嗎,萊拉?”
“我是來莉!”王后的眼淚收回去了,“你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嗎?”
“……”伯斯明智地決定跳過這件事,“你去拉塞爾達之後,我就聽說那裡起了不少大工坊……”
“是啊,”王后冷冷地說,“可是那跟我有什麼關系呢?”
伯斯有點困惑,“你不是拿了我的筆記本嗎?”
“所以有價值的是那個筆記本,不是我。”王后說,“一個只出了舌頭來說明它的女人,什麼工坊,什麼鐵匠大師、王庭之光,什麼改變了北方的人,跟她有什麼關系呢?能在如此偉大之事中佔一席之位,已經是莫大榮耀——”她冷笑了一聲,“一個探子還能當上王后,她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伯斯感到更困惑了,但也許是同某個人接觸多了,他多少有點意識到自己對這段話的第一反應不是對面想聽到的,這個時候他應該做的是先閉上嘴。
他終於做對了一次選擇,他的沉默讓對面的女性不再那麼全身帶刺,她神情低落,一時沒有說話。
“你不知道我經歷了什麼。”她低聲說,“我生存得多麼艱難。”
“……”伯斯選擇繼續閉嘴,他不能看出來她哪兒艱難了,她變得漂亮了一些,透過彰顯身份的妝容,可以從毛發和皮膚的狀況看得出來營養和休息都充足,當獸王身處病房的時候,她還可以獨自一人在醫院裡走動。
也許在過去的歲月裡她確實對抗過某些東西,經歷過一些痛苦的掙扎,可是這並沒有什麼特殊的。伯斯很難對她產生真誠的同情,雖然他並不是沒有這種感情,可是同他見過和聽他人幫助過的許多人相比,她能算什麼呢?
“獸王剩下的壽命不多,你想回來了嗎?”伯斯不帶什麼情緒地問。
“不。”來莉說。
伯斯看向她。
“他是我的丈夫,他生我就生,他死我便死。”她說,“他到死都會是獸王,我也仍是王后。”她抬頭對上伯斯的目光,突然笑了一聲。
“要是你們這個怪物聯盟能像他們害怕的那樣,幾年就把北方完全平定,我將是獸人帝國最後的一任王后!”她笑著說,“你們不是要創造歷史,記錄歷史嗎?你們怎麼能不記下我的名字呢?記住這個毫無用處的女人的名字,讓每一個記得獸人帝國的人也記得我!還有比這更大的榮耀嗎?你們最好乾得快點!”
她向前走了幾步,來到伯斯的面前,昂首看著他的眼楮,戳著他的胸口,“我已經快要等不及了。是男人,你們快點乾!”
然後她轉身離開,將伯斯留在原地。伯斯看她穿過走廊,走廊一側的病房裡,一撮棕紅的毛發一閃而過,幾乎可以肯定就是那名狐族宰相,由於感到脖子後面的毛發發緊,他便回過頭去,看到兩個人站在轉角,幾名醫護人員若無其事地走開,那兩人一個臉上寫著“哦~”一個臉上寫著“噫~”
伯斯︰“……………………”
狐族宰相在這個時候大大方方地溜走了。
眼看修摩爾和維爾斯就要開口說話,伯斯抬起拿著藥包的手指向一邊,“族長在那邊,我帶你們過去。”說完他抬步就走,那兩人跟在他身後。
維爾斯不過輕輕咳嗽了一聲,伯斯就趕緊快走幾步,修摩爾笑著說︰“雖然一般男人會受不了這種挑釁,不過她喜歡快還是慢,同我們的小伯斯有什麼關系呢?”
伯斯生硬地說︰“就在前面了。”
他像風一樣走到病房前,砰地一聲推開門,把裡面的幾個人嚇了一跳,然後修摩爾才施施然走進去,基爾從病床上站起來讓到一邊,斯卡皺起眉,修摩爾一手按著腰間的英雄劍,一邊打量著這名後輩,神情莫測。
一時之間沒人說話,直到斯卡終於忍不住︰“幹嘛?”
“勉勉強強……”修摩爾評估地說,“將就吧。不聰明,但運氣不錯。”
斯卡惱火起來︰“什麼玩意?”
但修摩爾擺擺手,轉身就走,斯卡在背後罵了一句“裝模作樣”,看他離去的方向,伯斯有點兒猶豫要不要跟上去,維爾斯卻將手搭上他的肩膀,將他留在了原地。病房裡的醫生繼續同基爾說醫囑,維爾斯和伯斯來到走廊,進了一間無人的病房。
明亮的光線從大大的窗戶外灑進來,伯斯回過頭,問道︰“你要告訴我什麼?”然後聽到了門閂搭上的聲音。
維爾斯很溫柔地看著他。
“……”伯斯突然感到危機。
另一邊,守在大病房外的拉塞爾達獸人發現了一名狼人。他從走廊的盡處朝這裡不緊不慢走來,看起來三十多歲,外表並不多麼出眾,但有一雙非常少見的冰藍色眼楮,注意到他身上帶著武器,門外的獸人便警戒起來,提防他的接近。
噠噠的腳步聲好像踏在人的心上,獸人們不由自主地盯著他腰間的佩劍,直到四肢僵硬,他們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身軀竟已遍布冰霜,遭遇另一頭未知魔狼讓他們驚駭不已,但無論他們是想要向內發出警訊還是做點別的,一種力量將他們連聲帶都禁錮在地。
修摩爾走進病房,裡面同樣站滿了冰雕,只有一名滿臉沉鬱的虎人未受束縛。這份優待看起來沒有讓他感到輕松。
“你好啊,年輕人。”修摩爾說。
“你是誰。”獸王問。
“我是修摩爾‧冰山。”
“我沒聽過。”
修摩爾笑了起來,“記得這個名字的人還剩幾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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