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奇怪他們到這個時候才發現。
因為哪怕到這個時候,讓有心人去傾聽聯盟人在工廠內召開的講座,他們很難找到一個剛剛好的時機站起來,指責聯盟人的哪句哪段是在傳播異教信仰,因為聯盟人幾乎不進行任何形式的崇拜——除對術師一人。但他們崇拜他的方式是大力對工人和平民進行教育,告訴他們讀書使人明理,注報紙對他們的財富有利,還有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困難,所有的問題都有它解決的方法。
有誰能夠想到,真正的異端竟然在這後這一句——所有的問題都有它解決的方法呢?
日丹由於本身的狀況——地處世界極北,商業繁榮,以及現任統治者科爾森大公看起來非常像一個無信者,所以這片土地上人們的信仰要比別地淡薄一些,一神論並不允許他們自製造一個商業的從神,這讓他們很容易接受聯盟人的說︰人真正能夠依靠的是自的力量。
無論是對抗命運的作弄,還是滿足心靈的願望,只要人們找到正確的辦法,他們就能夠越過一切困難。
許在別人說來只是一無力的安慰,但在聯盟人這兒,他們自就是這信念存在的證據,所以很少有人能拒絕被這似是而非的理論誘惑。
只有素養非常深厚的神者才能看到語言的陷阱︰如果一切皆為人力為,那麼,神在哪兒呢?
沒有神的指引,人們怎麼能知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呢?沒有神的威視,人們怎麼能夠在人群外維持德呢?沒有神決定這個世界的秩序,人類怎麼能創造文明,長久延續呢?
是聯盟人從來不說神。
他們很狡猾,從來不直接否定世上有一個至高無上,一切無所不能的存在,他們甚至一開始什麼都不說,普普通通,猶如常人一般來到日丹,帶著那些茫然無知的人開采礦藏,建起工廠,頑石投入烈焰,用沉重的金屬錠換來眾人富足的生活,待到他們的威信建立起來,他們才在日常的教導加入對“術師”的贊美,對聯盟的鼓吹,讓人們相信他們以在別處有更好的生活,像水浸潤沙子那樣,這些聯盟人借由他們在物資上的便利,那些被浮華所吸引的人推薦他們的服飾、食物和娛樂方式,形成一個又一個唯獨產業另一半的主人隔絕在外的小團體。
這些團體有自的作息,自的密語,甚至連語言都在著那些聯盟人統一!
是——是,在當初簽下的契約當,商會和貴族都曾承諾,聯盟人有在日丹不影響生產而結社的權利,以及為這些白紙黑字的權利,聯盟人有權在必要的時候使用一定的武力。
既然已經知聯盟人的詭計,那麼,能否在不動手的情況下讓這些已經快要被聯盟人馴化的本地人醒悟過來及時回頭,再回到正信的懷抱呢?如果工廠主們給出更好的待遇,心這些工人的家庭和生活,並讓人教導他們正確的東西……其實不是沒有人工廠主嘗試過這麼做,但成本非常非常地高,結果並不太讓人滿,更重要的是沒有對聯盟人造成什麼打擊,他們作出非常樂見於工廠主為工人改善生活的樣子,不僅積極配合,還時常出言指……
甚至有工廠主被他們欺騙過去,認為財富都是由勞動者創造的,這一切都是他們應得的……
即使工廠主終於懂得區分叛徒,教會聯合起來,但他們對風氣的糾正已經太晚,那些苦力完全會聯盟人的那一套東西,在教堂裡——他們手按胸口,虔誠發誓自的信仰始終堅定純潔,但只要回到廠區,他們還是會聯盟人勾肩搭背,稱兄弟,接受他們的東西,唱他們的歌,上他們的課,如果有人去阻止,還會被他們一頓痛毆打出去。
對於這令人絕望的狀況,有識士看得很清晰,因為人當下生活於現世,無論死後的樂園如何永恆,他們眼只有這短促的人生,脆弱的身體讓他們現在就要吃飽,就要穿暖,就要病痛遠離,他們千瘡百孔的靈魂要他們現在就得到撫慰。
長期以來,只有教會能夠給予給他們這些東西,並且給得……不太多,畢竟教會條件有限,而且如果給得太多,只會助長人的貪婪。
但聯盟人——這些無信者,這些異教徒——他們對信仰的輕蔑通過他們的一言一行表現無遺,他們及時行樂,從不禁欲,從不忍耐,拒絕接受生命生命應有的苦難。這生活是那些弱者所羨慕的,而對那些往他們的人,聯盟人就像一群富有的農場主,用盡一切方法來他們的牲畜喂養得肥壯。他們對無知的人民說我們有衣服,我們有吃的,我們以治好病,我們這裡還有很多你的夥伴,人們有相似的遭遇和共的痛苦,在這裡你從不會孤獨。
誰能扛住?
工廠主們連聯盟人自組織起工會都不能製止,而科爾森大公,這個公國大的叛徒以極快的速度允許它們變成合法的生產組織,這簡直是致命的一記背刺,沒有過很長時間,工廠主們便發現,他們對這些本該屬於他們的產業的掌控又進一步變得薄弱——工廠不要他們的支持,拒絕他們的管理和所有“不合理”的命令,有時候甚至連聯盟人不需要,工人們自會在工會的組織下讓工廠平穩運行。
工廠主們從“主人”漸漸變成“持股人”,他們仍然能拿到豐厚的分紅,比起前隻增不減,不用去又髒又熱的工廠處理瑣事,他們能更多的時間和經歷放在越來越繁榮的北域商路上,但沒有一個資產者對此感到開心。他們感到岌岌危。
北域商路的繁榮,日丹的快速發展,資產者們的財富增長,一切的一切都是聯盟日丹的貿易帶來的。因為聯盟的需要,日丹每年的金屬產量已經高到沒有任何一個北域國家能吃下的數字,甚至這些國家全部加起來不行,由於聯盟人推動的技術改進,這些產量還在進一步提高,一旦聯盟表示他們不再需要這些不能吃不能穿的金屬錠……哪怕他們只是延遲兌付……
誰能接受這樣的後果?聯盟既然能在契約的規則下如此輕易地奪走他們的工廠,毫無商業信譽,能夠相信他們不會作出這樣的事情嗎?
即使他們不會這麼做……一個更怕的事實在等待著他們︰經過這幾年的快速發展,日丹公國已經有三分一的人口轉化為生產工人。
如今只剩下一個問題,科爾森大公想要日丹並入工業聯盟嗎?
於這個問題,就要追溯到那一年的使者出訪,要問那個聯盟提議,並得到積極回應和大力支持的商人,問他是誰,是來自哪個商會的?他後來怎麼樣?
他是科爾森大公名下商會的代理人,在工業聯盟的半成品原料-工業品貿易體系起重要作用,如今身居高位,在聯盟那邊頗有存在感。在沒有被驗證的傳聞,據說就是他聯盟揭發一家他有競爭系的商會,說他們與獸人貴族遺老系過密,那個極為缺德的臥軌主就是由他們提供的。由於聯盟費一些力氣來處理此事,後來的結果大家就都知。
這就是科爾森大公的答案。
其實看獸人帝國和日丹公國的處理方式,能看得出來聯盟擴張方式是相對溫和的,並不是都像在拉烏斯山脈東側沙漠地區發展的第五行政區那樣,一路征戰,殺伐果斷,其實在西區的發展過程,聯盟應戰的次數不多,只有矛盾實在無法解決的時候才會選擇動用武力,但這並沒有改善多少聯盟在外部世界的口碑。在許多對聯盟只有初步解的人看來,雖然這個新興的工業聯盟在極短的時間發展到堪比當年央帝國的規模,但作為它的創立者,“術師”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暴君。
聯盟確實有不少兵不血刃就攻佔城池的例子,他們的確不屠城,不殺降,不虐俘,一視仁地救助戰場上的傷員,與他們作對的貴族只要沒有被查出血債,大都能夠舉家團圓地活下去。作為征服者,他們是前所未有的仁慈,然而作為統治者——
他們在殺死文明。
他們殺死制度,殺死階層,殺死語言,殺死藝術,殺死哲……他們殺所有比聯盟這個新生的怪物古老和弱小的東西,這是任何屠夫都不曾做過的殘殺。通過海量的商品、大量的印刷品,他們像洪水一樣侵入他們圖佔領的地區,武力確實不在他們繁多的手段當佔主要地位,但它往往是壓倒駱駝的後一根稻草。聯盟人的殘暴在於他們不僅要在現實佔領土地,還要在精神的領域佔領人的頭腦,通過他們所謂的基礎教育,通過宣揚仇恨,他們霉菌般的想入人們無知的心靈,在很短的時間裡他們變得面目全非。
他們竟然還說他們尊重信仰——然而經過如此徹底的腐化,人們連忠誠的基石都被破壞殆盡,如何維持信仰的穩定?
其實聯盟一開始的名聲沒有那麼壞,他們的侵略行為實在是太有迷惑性,太有腐蝕性,那些用奇技淫巧製造出來的東西無孔不入,即使貴族和教會能控制沒有一張聯盟人的紙片出現在自的轄境內,他們自無法控制自不去享受更好的生活——只有聯盟的商品能給他們帶來的生活。
只是一套舒適的衣物無緊要,一套精鋼武器無緊要,效果驚人的藥物更是應當常備,就算沒有聯盟人,他們會持續地追逐華麗的珠寶和肉身的刺激。無論悲慘的毀滅在別的地方發生多少次,這些癡愚的貴族依舊相信只要他們不去聽聯盟人的話語,不去看聯盟人的文化產品,他們便無懈擊——但人的身體和靈魂如何能夠徹底分開呢?
有些地區想要通過宗教改良來提高貴族階層對聯盟瘟疫的抗性,但很多已經被聯盟人的陷阱完全吞沒的人一樣,他們發現危險已經太晚,抵抗的方式既不正確,又不堅決,一些希望有所作為的人嘗試通過斷絕交流的方式來有聯盟的一切擋在門外,但這做法往往失敗,人總是輕易就淪為金錢的奴隸。
簡直不知聯盟是怎樣一個魔鬼的孵化池,從誕生的成員是如此擅長把握人性的弱,當人們決心成立一個反對聯盟的聯盟,積極促成它的實現並且離成功只差幾步時,這些紅魔突然以隻輸送商品,不交流人口為條件,幾個他們沒有直接沖突的國家訂立所謂的“守望互助”盟約。
就如從聯盟傳播出去的一棋類遊戲那樣,這幾個國家和地區就是被精心計算後落定的“眼”,這些背叛者的存在導致“反聯盟聯盟”永遠不能再實現。
似乎是由於不想讓遊戲變得太過乏味,破壞人們的聯合後,這些殺手怪物突然提出要廣開言路,允許聯盟的反對者通過報紙、廣播和書籍這三渠表達他們的態度,具體的實行方式,是通過聯盟設在各行政區的宣傳部門、行政區外的地區辦事處以及白船這樣的交通單位有需求的人以成本價格出售紙張和文具,收到的稿件統一送往工業城,整理和甄選後再發表。
雖然有人怒斥這又是一重陷阱,報紙和廣播是聯盟控制人們想的大神器,他們絕無能傳播的渠分享出去,所謂廣開言路,接納非議,誰能保證這不會招來針對性的報復?雖然在聯盟人的刺激下,為使自不至淪為那些翻身的下等人的笑柄,許多地區的貴族和教士重新撿起對文法和邏輯的習,但能在短短數年內有所成就的人還是少數,他們都是非常珍貴的人才。
所以初始只有利欲燻心的商人為“成本價格”的一兒——好吧,其實是挺大的優惠,會在買走這些沒有屬性的文具後找人糊弄一篇文章交回去。
很快地,這些狗屁不通的玩就登上聯盟人的報紙,不僅登上報紙,還在廣播裡被人反復誦念,除此以外,聯盟人還付給寫出這東西的人不菲的稿費,稱贊他的文章有開創性的義,出書的時候會把它們收錄進去——
不要問為什麼聯盟堅決的反對者會這麼快解這個過程,反正沒有一個有識的人能忍受這汙辱。
雪花似的稿件從各地飛工業城,和一些人誹謗的不一樣,除良莠不齊的前幾期,後來工業城選擇的稿件基本在一定水準上。這些精選的文章都有準確的語言,優美的文法,重要的是,“他們說得很對”,“這就是我們的觀”。
但聯盟開闢這個精神世界的戰場並不是為讓自挨打。他們從來沒有受過這個世界的毒打。
他們是來打人的。
聯盟在錄的教師數千名,每年的初小畢業生數以萬計——不管聯盟外的人信不信。他們有五個廣播頻,家報社,一家雜志社,出版部每年出版圖書幾十,這味著他們除印刷業極為發達,還有一個堪稱龐大的群體在持續創作,才能使這些產業一年到頭都有穩定產出,還有它們的內容,如果能夠正視它們的內容,就能看到這些文化產品的背後有一個更為龐大的群體對它們有需求。
有人不喜歡聯盟,有人反對和敵視聯盟都是正常的,合理的,聯盟人知並且完全接受。
沒有系。
因為聯盟人不喜歡他們。他們不喜歡的不僅僅是個人,他們差不多“外面”的一切都不喜歡。
對聯盟人來說,不喜歡這個世界不是他們的錯,而是這個世界的錯。
如果有人問這感情從何而來,那我們告訴你們為什麼。
聯盟給予反對者說話的權力,他們自保留駁斥的權利,所謂有來有往才是長久,因此從全文刊登到摘要選刊到出現評論專刊不用很長的時間,從一時一地事,到戰場蔓延到半個西州,凡是與聯盟有所聯的地區都對這場激烈的論戰有所聽聞,到戰火被風吹到原央帝國南部地區,在好幾個國家產生不程度的反響,不過是幾個月的事。
利亞德穿過簷廊,風從山谷裡吹來,拂動他的長發,風帶來的不只有花香,還有一些模糊卻激烈的話語,不用仔細分辨,利亞德知他們在吵什麼。
他走進門廳,隨手摘下披風拋到屏風上,經過書房,腳步一轉走進臥室,便看到格奧爾靠坐在長榻上,身邊樣放著一疊報紙,他今天比較難得地沒有穿任何甲冑,柔軟的布料在他線條流暢的軀體上堆出很好看的褶皺,利亞德原地看他一會兒,然後朝他走過去。
格奧爾嘆口氣,放下報紙,抬起手來,輕輕抓住他的發帶。
然後利亞德笑著問︰“有趣嗎?”
格奧爾沒有什麼義地整理衣服,一邊有勉強地問︰“……什麼有趣?”
“這場戰爭。”利亞德把頭枕手臂上,看著他說。
“我不像精靈那麼擅長謎語。”
“這場用想和文字作為武器,發生在口頭和紙上的戰爭,你不覺得很有趣嗎?”利亞德說,“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戰爭,雖然覆蓋的地域如此廣闊,參與的力量如此眾多,涉及的事物如此重大,卻沒有直接殺死任何一個人。這不是因為我們人類已經發展成這樣講理的文明,它到一個應該出現的時期,又有人需要這場戰爭,所以它就出現。”
“他們是吵得挺熱鬧。”格奧爾說,“但我覺得沒有多大義。這場戰爭的結果在它開始前就被決定,勝利一定會屬於聯盟人。他們選擇戰場,他們武器佔優,跟現實沒有什麼不,他們的對手既然不能在真實的戰場上得到勝利,難他們以為換一個維度就能讓形勢逆轉過來嗎?”
“辯論的目的不是為征服對手。”利亞德微笑著說。
“但辯論外的人無論傾哪一方,終讓他們作出決定的還是本身的利益。”格奧爾說。
“確實如此。”利亞德說,“但人是‘社會性’的動物,我們不能僅憑自活下去,不想茹毛飲血,就必須活在人群,所以我們的利益或者立場並不是一塊平地,它們更像一個多面體,哪一面大,哪一面就是我們的根基。就工業聯盟目前所代表的人群和數量來說,至少在德上他們能夠無往而不利。”
“德……”格奧爾低聲說。
“德。”利亞德說,“許多時候,它是非常虛偽,非常容易拋棄的東西。但有些時候……讓我回想起我們的過去。親愛的,你認為聯盟人相信他們自所說的那些東西嗎?”
“不要說他們,我都願相信。”格奧爾乾脆地說。
利亞德笑起來。
“那他們就會繼續勝利下去。”
“那我們呢?”格奧爾問。
利亞德從榻上坐起身來。
“我們首先要活下去。”
“別說得你好像很柔弱那樣,要乾掉你不是一般的不容易。”格奧爾忍不住說,“王能固化的法術都未必有你那麼多……你究竟固化多少護身術?”
“再多我覺得不夠。”利亞德說,“五年前,王我說過她的預知夢,那個時候我們還能說這未必就是未來,五年後,輪到我做夢。”
格奧爾明顯吃一驚。
“那是什麼樣的夢?”
利亞德靠近他,抵著額頭,輕聲說︰“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墜落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