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在九號街區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 同夏拉她們告別後, 她再度穿越安置區,來到了城市最左端的入檢廣場。
這是外來災民進入瑪希城的唯一入口, 無論他們從何而來, 只有經過入檢處,他們才能拿到臨時的身份證明,得到城市的生存保障。環城巡邏隊主要的任務之一, 就是用各種方法確保真正的災民能夠來到正確的入口。
這是一個很大的區域, 即使今天早上又有近百民災民在等候進入城市, 不過當他們被工組帶領著進入流程, 看起來就像散在笸籮中的幾十顆豆子,感受不到多少他們給城市帶來的壓力。廣場不同的功能區間界限清晰,接引災民的各項流程因為成千上萬次的重復和不斷的改進,執行的工組動熟練得就像呼吸,對意外狀況的處置也極其迅速。
他們在入檢廣場這個窗口展現了城市的另一種力量, 惶恐又興奮的災民也很溫順地接受了工組的安排,走完既定程序,再經過一段觀察期, 這些可憐但在這個時代又十分幸運的人們就可以開始他們的新生活了。
這是和過往完全不同的新生活。
“我們的工重點是要建立秩序。”
第十三工組組長對精靈說。
他們站在入檢廣場背後的街道上, 街邊流水潺潺, 屋簷上的草梗支稜出來,不遠處傳來陣陣嘈雜聲響,那批新到的災民正在被安排入住觀察區的臨時宿舍。
“入關的基本流程就是那些, 我們會給他們兩到三天的時間來適應,同時我們也會對他們進行觀察,然後根據觀察到的情況,我們的網格工組就要把他們組織起來了。”這個褐膚白發的男人說,“我們一直都知道,組織很重要。”
這個言辭頗有條理的男人說︰“工要從他們在觀察區的時候就開始做。一般來說,我們安排災民入住安置房時是以家庭為單位,二十到三十人為一個小組,首先,我們要求他們自己推出一個小組長和兩個副組長,對很多人來說這不是熟練活,所以多數時候,他們最終都會選擇抽簽來推出這三個領頭人。決定了小組長後,工組就將一些基本事務教給他們,從領取食物和生活物資,到個人清潔和開始一些基本的生產活動,我們的人員出安排,監督這三人傳達給他們的組員,然後帶著他們行動起來。這些事務都不太復雜,我們的目的是要讓人們接受一種集體的、規律的生活,為了讓這些新居民適應這種生活,我們不僅需要相當的時間,還需要我們的工組時時關注,積極乾預。
“大致上,工組的乾預一般一周就能看到效果,這個時候觀察期結束,新居民轉入下一個生活區,然後我們就可以開始下一步的工。在他們遷移到下一個居住區後,我們的人員將對他們的小組進行一次調整——總結這些組長和副組長的表現,引導和安排一次投票,讓這些新居民決定這三人的去留。這個時候的新居民已經開始熟悉安置區的生活方式,可以暫時不需要組長的引領,在這種狀態下度過三五天,我們的工組會準備發動下一輪投票。在這一輪正式投票裡,這些新居民小組的組員要決出新的組長人選,而新組長則要參與二級投票,提出承擔整個街區事務的街長和副街長候選,結果交由街區大會決定。投票結束後,投票結果由工組當場統計,當場宣布。
“到了這個階段,大多數的新居民已經初步了解安置區的生活,知道如果出現了問題,他們應當通過誰,有幾種主要方式去解決,當新居民對生活的要求從求生轉向謀生的時候,我們的工組就可以著手將事務工的重心從新生活習慣的培養,轉向生產紀律的培訓了。
“由於目前城市的人手和物資都有限,我們缺少直接培訓生產技能的充足條件,不過我們仍然可以先做一些基礎的工,比如說可以從維護街區的基本環境開始,不管是捕蝗、編繩、除草、挖溝還是捆扎茅席,撿拾鴨毛……實際上,這些工本身的意義並不大,但是我們需要通過這些工把人們帶動起來,從習慣生活的規律性到習慣工的組織性,培養他們對時間、對度量衡的基本認識,就此展開我們的掃盲教育。因為我們沒有按人頭分配土地的計劃……”
精靈一邊聽一邊點頭,筆下記錄不停,不過在這位組長開始下一段闡述前,她提出了問題︰“請原諒我的不禮貌,沒有分配土地的計劃——這難道不是意味著至少數萬人都會失去立身之基嗎?那麼他們只能必須通過服務他人來獲得報酬,瑪希城能夠為這麼多的人提供工嗎?”
“居住在這裡的大多數人本身是沒有土地的,他們來到這座城市最重要的目的也不是獲得地契。”這位組長說,“我可以向您闡述一些不分配土地的理由。第一,我們一直以來對比得出的結論,因為缺少良種、化肥、水利和農業機械,還有成套的種植技術,本地農民一個家庭單位的生產效率遠是遠低於我們的農業生產隊單人效率的。糧食是城市生存和發展最重要的基礎物資,我們要選擇最有效率的生產方式;第二,傳統農業生產方式決定了家庭的內部分工,也決定了本地人口結構,形成了一些非常長久的風俗秩序,而其中一些風俗是我們堅決要反對和拋棄的。使人們擺脫封建桎梏最徹底的方式,應當是鏟除它存在的土壤。
“我們認為,城市是為了讓人們得到更好的生活,而不是相反。傳統農業對抗自然災害和其他災難的能力是薄弱的,人們也很難通過農業生產本身明顯地改善生存條件,一座有生產能力的城市不僅能夠給予農業更大的支持,在合理的分配方式下,城市人口也能獲得更安全便利的生活。我們的城市有我們的運方式,就像工業城同樣沒有農民,城市依舊運行良好。以及,您認為什麼是服務他人的工呢?”
“嗯,也許我的描述有一些不合適,請讓我再組織一下詞語。”精靈說,“我想說,如果瑪希城不允許他們擁有自己的土地,他們就失去了自給自足的能力,只能依賴城市的生活物資來使自己生存下去,為此必須向城市出售自己的勞動力。如果我們將工分視為城市的通行貨幣,他們通過出賣自己的時間和力氣來獲得這種貨幣,城市如何確保會長久而穩定地購買他們的勞動力,以及保證這種貨幣的價值穩定呢?”
這位組長思考了一下如何回答這些問題。
“首先,我要向您申明,我們是在保障基本生存條件的基礎上實施按勞分配的原則,目前的人口數量確實給了我們的工很大壓力,但是另一方面,我們的城市建設剛剛開始,我們對人力有很大很大的需求︰碼頭亟待擴建,河堤需要整頓和硬化,我們還必須建一座大橋;城市的基礎設施完成不到一半,只有主乾道上的一些重要部門能夠完全運轉;還有農田水利和道路,我們還要努力至少兩三年,才有希望本地糧食生產和加工的完全自給,農業拖拉機對我們的工幫助非常大,但我們也要看到它們的損耗同樣很大,畜力是一種對運輸和農業生產很好的支援,但我們不能讓它們成為這些生產活動的動脈血液。我們至少要有一條環城鐵路……
“我們幾乎沒有可能在這裡建起第二座工業城,但我們仍然要保護我們的建設成果,要把她建設成一座盡量完善的城市。而這麼多的工,僅憑我們這些開拓者是做不到的,即使加上如今這座城市的所有人,一年兩年也是做不到的。”
“這是一個宏大的目標,我相信這一點,不過對於投奔這座城市的人們來說……”精靈問,“救命之恩固然沒齒難忘,但他們是否只能選擇用這種方式償還?我是指他們必須接受訓練,從身到心都要向著城市需要的方向轉化,幾乎徹底否定他們過去的一切。待到他們完成這些訓練後,城市對於他們來說,是否能真正接納他們,使之成為長久的的家園?瑪希城今日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們這些外來者,倘若有一日你們離去,這座城市又會如何?”
“女士,瑪希城這座城市自推倒重建以來遭受了無數攻擊,那些看得到的攻擊我們能應付得很好,能真正對我們形成挑戰的往往是那些看不見的攻擊。我們在實際工中會遇到許多問題,有來自外部的,也有來自我們自己的。比如說,我們建設城市的真正目的是什麼?我們在此地的身份是什麼,是一時的建設者,還是新的統治者?誰是我們的同伴,誰是我們的敵人,他們的身份是否有一天會調轉過來?當我們接納災民的時候,該如何處理災民同瑪希城原本居民的關系?”這位組長說,“諸如此類,同您提出的這些問題一起,每天都在考驗著我們的工。”
“啊,真是抱歉,我的問題變成了對您的過度指責……”
“沒有的事,女士。我的意思並不是責備您,您的問題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因為這就是我們在面對的。”這位組長說,“我們不斷地發現我們實際工中遇到的問題,然後不斷地討論,不斷地在實踐中探索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雖然我們不能說我們做得十分理想,但我們如今已經可以明確地說,我們接納災民,建設城市,想要把它打造成這個地區的地標,如此投入的理由並不只是因為術師的命令。我們是被術師拯救和改造的一群人,身心同樣經歷過劇烈的轉化,當我們離開他的領域,來到舊世界時,我們感受到術師的工和我們的工有同樣的意義。
“術師通過改造我們改造這個世界,我們同樣也要通過改造他人改造這個世界。”
午飯過後,精靈開始整理這一份采訪記錄。
“……以我貧瘠的語言來描述,這麼說,我們認為城市是為了人而存在的,人們建設了它的形狀,而它也同樣以它的形狀規範人們的生存方式,因為城市必須以一種符合它發展需求的方式運轉,就像水注定要往一個方向流淌。人們變成適宜城市生活的樣子,為城市付出自己的勞動,同時得到城市建設的回報,只有建立起這樣一種循環,城市和人才能得到長久的發展。所以城市和它的居民都負有對彼此的權利和義務。
“……幫助災民是經過瑪希城整體居民投票通過的決定,為布伯平原目前最有維持能力的城市,我們也有這個責任去盡力救助弱者。但我們建立安置區,對新居民進行管理和教育不是為了培育奴隸,我們需要他們成為符合要求的勞動者,也不是為了讓他們盡快回報我們的投入。這不是一場交易,性質完全不同。
“……實質上,即使我們不加以強力乾預,只是通過調整食物發放和工安排的方式來維護一些基本原則,安置區也能形成自己的內部秩序。但我們是絕不能容許那樣的秩序出現的,我們要及時發現和打斷這種自發組織的過程。
“……我們必須明確,我們的工並不是把來到城市的災民當做積木,只要把他們放進一個個框架裡就完成了任務。我們面對的是活著的人,無論他們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表現得聰明還是愚蠢,對我們的工是服從還是不太服從。我們首先要把他們當做人,也許在許多人看來,把別人當做一個人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感謝您的理解,女士,我們時常能夠感覺到,在術師的領域之外,將弱者看做一個同有權勢的人有同樣生存權利的人來看待,這從來不是常態,不僅有力量的人常常以天經地義的姿態剝奪弱者的勞動所得,弱者們也時常否認自己的權利,表現出一種甘於低劣的姿態。人的定義在不平等的世界中並不是社會關系的總和,而只是一種生物意義上的……會說話的動物。
“……因為我們感受過失去人的自尊,被當做動物對待的痛苦,同情和體諒的感情會讓我們積極去幫助人,但在實際工中,我們不能因為給他們提供了食物、住所和工,就認為是解決了問題。問題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因為那些貴族和教會的陰謀,我們的人手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被攤薄,而我們的工,尤其是前期工,是注定勞累而成效不大的。但不管有多少困難,我們都要把該做的做到。
“因為安置區的工是後續所有工的基礎。
“……我們要注重工的方法,既讓新居民易於接受,又減輕工組的負擔。我們總結出不同語境下的不同話術;在落實具體工指標時,讓工組的一些人負責表現嚴格,一些表現體貼;給他們安排社交和娛樂的時間;在工和訓練中,引導他們合多過競爭。我們盡量在各種工流程中把他們對生活和工的興趣培養起來,只有感受到真實的快樂,他們才能對城市產生歸屬感。
“……許多時候,人們表現得很樂意被日夜管制,因為這反而讓他們覺得被關注,被保護。實際上,在我們的工中,我們能感覺到他們仍然很希望能對一個家長,或者一個領主那樣的對象付出忠誠,所以即使我們很少使用體罰的手段,大多數時候也能得到他們主動的配合。這種時候我們反而要更為注意我們的工方式和工態度,不僅要觀察新居民的精神,還要觀察我們工人員的傾向。無論我們使用什麼樣的工方法,我們的目的都不只是給人們創造生活的條件,我們還要還給他們為真正的人的尊嚴。
“……是的,我們確實注意到一些人在適應新生活時遭遇到困難,並因此導致了一些逃避勞動的問題……當然,這種情況不多,大部分人都能夠在一定時間內適應安置區的生活,只有很少的一些人不太配合我們的工。我們應對問題時,通常是一邊通過他身邊的人了解他行為的立場,一邊接觸他,同他坦白交談。只要他不是對工組抱有故意的抵抗意識,有改變這種狀況的期望,我們就會盡力幫助找到讓他們感到畏縮的真正障礙,改變他生活的環境,重新建立生活的目標,只要我們的工做得到位,幾乎沒有人到了這一步還在抵抗。
“……從後續反應來看,我們的工在絕大多數時候是有效的。在解決這一類問題,同這些新居民的交流中,我們發現相當一部分,至少是三分之二有困難的人,他們精神痛苦的原因不是因為對過去生活仍有留戀,他們不是因為不切實際地想回到舊日子才抵抗集體生活和勞動,而是因為在集體的生活和勞動中遭遇了挫折,才想通過回到舊的生活方式來擺脫這種痛苦……這讓我們更深刻地意識到了我們工的意義。
“……我們的目的絕不改變。工越是深入,我們越是明確這一點。這個世界有非凡之力賦予個人,但對絕大多數的人來說,人只有屬於某個集體才能生存下去,我們是這樣的大多數,就必須團結起來這樣的大多數,我們是什麼樣的個體,就會有什麼樣的集體。在達成我們的目的之前,我們不會離去,倘若有一天我們離開,那必定是我們今日種下的樹苗已經長成參天大樹。”
精靈把稿紙一張張地放到桌面,沉思了很長時間。
然後她開始重新提筆。
“……親愛的森林同胞們,正如諺語所言,讀書不如行路,耳聞不如眼見,自遠離家鄉,抵達西方大陸的術師領域,我見到了許多新奇景象,不誇飾地說,它們的存在確實予我相當震撼,我的心中有許多感受,一時難以道盡,只能粗粗撿敘。
“自術師降臨這片大陸以來,許多人的命運已經因他發生變化,即使遠隔千萬裡,森林也同樣受到了他的影響。我們有近百名同胞來往於大陸間,包括我在內,如今也有三十多名精靈常住或者正打算常駐術師的領域。幾乎每個同他有過接觸的人都能理解,為何他的人們對他如此敬愛崇拜,這位表裡如一,安靜而又極其強大的領袖賦予人們的不只是充足的物質生活,他的最為可怕之處,是手把手交予他們翻天覆地的力量。然而我對他始終有一種困惑,他的意志如此堅決,人民對他又是如此信賴,他卻為何遲遲不舉起他的旗幟,反而要誘導人們相信,他們在每一件重大事務上出的抉擇,他們對最終理想的追求,不是源於他的指引,而是出於他們的自我意志?
“術師非常了解他正在擴張的力量,對事物的發展規律有一種冷峻的洞察,這世上並無能令他畏懼的對手,當我想要嘗試描繪他對未來的圖景時,我有一種感覺,仿佛裂隙重啟也不能阻止他的步伐。因而他的追隨者亦無所畏懼。
“離開工業城時,我曾經害怕會看到一群狂信徒。這些開拓者是如此年輕,他們對術師的信仰,加上他們從術師那兒得到的近乎無限的支持,毫無疑問會導致他們對敵人的輕蔑和除之而後快。他他們對災民的救濟確實挽救了無數生命,然而那些被拯救的人們除了換了一個生存的場所,他們的命運真的得到了改變了嗎?是否仍是過往歷史的重復,人如螻蟻,盲目而微不足道?
“我們評價一個族群時,除了看他們對內部成員的態度,還看他們對外部族群的態度。我不能說我已經看到了全部,也不能說他們的所所為就是一定正確,更不能說這個生機勃勃的群體能夠長久不變,但在至今為止的短暫歷程中,我已經從這些年輕的人類身上照見了自己的狹隘和偏見。我必須先修正一些我不曾自覺,但長久存在於我的意識中的印戳,才能夠在日後的記錄中較為客觀地描述我的經歷。
“首先,世界永遠存在著對立。一種生存方式必須通過消滅另一種生存方式才能長久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