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吹過荒野, 毛茸茸的新綠鑽了出來, 牧群遊弋;春風吹過山丘,珍珠般的葉苞掛上了樹梢, 流水淙淙;春風吹過城市,帶來原野的清新氣息,徹夜的血火騷亂漸漸平止, 輕柔的風將余燼殘煙推出市區, 留下建築漆黑的骨架和無人收殮的屍體。街上安靜空曠,行人寥寥,街下河道水光凌凌,輕巧的小船如飄葉緊貼岸邊, 束手縮頭的船夫們畏懼地看著騎兵奔馳而過,遠處有人群緩緩移動過來, 他們伸頭張望兩眼, 一看清那些貴人身上綁縛的繩索和押送的矛尖寒光, 這些靈活的船夫就迅速躥上河沿,躲進街道門洞的影子下。
流言像流水一樣在城中流動, 一日之前, 市民還在討論下注哪一方,一日之後,他們就受到了極大驚嚇,必須關上門窗才敢發表議論, 就好像今天他們才想到科爾森閣下不只是黑鐵商會的會長, 同時還是日丹大公不可動搖的繼承人。有了這種認知, 閣下之前對競爭對手的種種為也就不叫做壓迫,而應叫做忍讓。
可這世上本無靠一方忍讓得來的皆大歡喜,那些糧食商會、皮毛商會和酒水商會的大佬不僅挑錯了對手還用錯了手段,在過去的無數年裡,他們將商法通則視為金科玉律,用“只要足夠的金錢和人集合起來,所有的規則都可以修改”乾掉了不知道多少癡心妄想的外鄉人,歲月增長的除了智慧還有懈怠傲慢,他們恐怕難逃大難。
只有少數人在角落額手稱慶,竊喜自己投機得當,熱切地盼望著塵埃落定後的利益再分配。不過連他們都對事情為何變成如今模樣感到難解——失意商人和失業的行業者嚷嚷著勤勞的本土居民已經被不擇手段的外鄉人逼迫得難有活路,但他們想做的不過是破壞那些叫做“機器”的玩意,或者再順手劫掠一些財物補償錢袋而已,有錯不假,可是何至於如此屠戮?事發之夜,沖天的火煙照亮半座城市,臨近的人想去救火,卻被那些可怕的戰鬥聲響嚇得不敢出門,難以入眠的一夜剛剛過去,清晨的街上又傳來綿延不絕的馬蹄急奔,鎧甲兵器撞擊的聲響在其中清晰可辨。
一些貴族和商人的鄰居瑟瑟發抖地看著那些陌生騎兵砸開大門,一擁而入,無視家屬的阻攔哭喊,將那些體面人一個個犯人樣押出來,用低賤的麻繩捆得像根柱子。其間也有護衛忠心護主,卻難敵對方人多勢眾,武器精良,更兼訓練有素,天知道他們為何這般凶殘!護衛和侍從被打倒在地,悲慘的體面人們被一路推搡驅趕,毫無尊嚴地□□經過差不多半個城市,才終於被塞進馬車,向城外那座廣闊的莊園駛去。
所有的留言都環繞著一個中心︰神吶,要變天了!
城市之外,在那棋盤格般的阡陌背後,灰色堡壘坐落於茵茵綠野,裂隙時代後它便矗立在此,飽經風霜卻歷久彌新。在日丹大公隱退,由他的兒子代行職責的短短三年裡,這座城堡發生了不少變化,最直觀的便是城堡內外新增的大片建築,近處是橫平豎直的連片尖頂屋,雖然它們低矮呆板,卻遍布人跡,一格地外有兩群大得異乎尋常的工坊,那高挺如塔樓的煙囪日夜黑煙滾滾,正是許多人深惡痛絕,暗自詛咒的魔鬼之地。不,不是因為汙染,這點兒煤煙可飄不到他們的頭頂鼻尖,但從工坊產出,並流入市場的東西,可比割肉利刀,多少金子的鮮血因之流入黑鐵商會的口袋!若非真的痛徹心扉,他們又怎會無可奈何、不得不彼此聯合,希望能以行動稍稍遏製那些猖狂的外鄉人?他們自稱代君行事,卻對本地依矩行事的本分同行十分凶狠惡毒,多少傳統因他們敗壞,又有多少人因為他們,日子從溫飽有余變得饑寒交迫!
田間地頭的農夫和修路工驚異地看著車隊經過,那些毫不掩飾的打量目光令馬車內的失敗者更為羞怒,同時心生恐懼。他們正是因為談判不成,才有情急之下搗毀機器,以及不慎打翻火油,以至工廠失火之事,也沒死很多人,卻引來了這樣過激的報復——不僅這邊的夥計和學徒死得更多,甚至他們有些並未直接參與事中,並且頗有地位的人也被如此恥辱地綁了過來——
城堡武裝唯大公及其繼承人方能調動,科爾森閣下這兩年棄商從武,正對某地用兵,除新年覲見這樣的場合外極少露面,有人說他已性情大變,下令讓騎士團動手的極有可能就是這位大人。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將如何處置他們?他不應該不會把他們都處死,那必將天下大亂,但更多的羞辱、更多的損失也幾乎是必然的,那同樣令人難以忍受……
他們就這樣猜測著,忐忑著,被送進城堡,關進黑牢。
他們強烈期盼與科爾森的會面。
雖然科爾森本人並不太想見到他們。
綿綿細雨如霧如紗,將城堡外牆染成更深重的黑灰色,花園草地變得濕漉漉的,雨水一點點擦去林木枝乾上積累了一冬的粉塵,石板上的水窪倒映出巡邏衛隊的身影,皮靴踩出水花,科爾森和幾名近衛穿過斜道,登上石階,進入城堡。水珠沿著鎧甲的弧度滾滾而落,侍從上來協助科爾森將這身經過改良仍頗有分量的裝備除下,一名近衛為他捧來毛巾,他一邊擦著頭髮一邊走進起居室,再經過半掩的大門進入臥室。
高窗下點亮了燭台,一位身著長裙的褐發女子左手執筆坐在桌前,另一個面目與她相似的男孩坐在一臂之遙的右側,在他們面前的長桌上,一個看起來頗為復雜的裝置擺在窗下,從它黃銅的喇叭裡傳出了雖然失真,卻還算得上清晰的話語聲。
兩人都在側耳傾聽,科爾森的腳步讓他們轉過頭來,男孩張嘴剛剛出“父親”的口型,收音機這時說道︰
“……接下來,是我們今天的數學業,大家請聽好︰第一部分,計算題,請寫出以下等式的得數——”
兩人唰地轉回頭去,蘸水筆在成疊的紙張上飛快移動,再沒有人顧得上他了。
科爾森孤零零地換好衣服,孤零零地自己吃了晚飯(什麼?餐桌上還坐著至少二十個其他人?呵,沒有家室或者被家室忽視的男人聚集得再多,再能嚷嚷也是孤獨的),所幸他回去的時候,他的家人和朋友已經相聚起居室,他們的低聲絮語如城堡外的沙沙雨點,在溫暖的室內給人寧靜的感受,對於科爾森的來到,他們表現出了比較熱情的態度,畢竟為領地如今的管理者,有許多事務必經他之手。
確定這次月考的範圍和主要題目後,梅麗絲夫人和侍女帶著草稿去抄寫室了,唯一的兒童做完業也該睡覺了,起居室裡只剩下三個無趣的大男人。
“已經三天了,你打算把他們關到什麼時候?”異瞳法師問道。
“何必替他們著急?酒越久越醇,價越吊越高。”科爾森說,“我為他們這點破事日夜奔波,至少要收點兒利息吧?”
法師搖了搖頭,“城內已是人心惶惶,你又對那些說情的人不聽不應。”
科爾森笑而不語,他看向在座的另一人,聽對方開口道︰“城內物價還算平穩,主糧在我們投入存糧後小漲二成,未發生哄搶事件;工廠不再接受新訂單,所有本地訂單及大部外地訂單已交付,剩余部分最早六月提貨,是卡拉斯人,最遲十月,來自北理灣;倉庫搶救了三分之一的庫存,已經擇地存放;關於重建計劃,初稿在這裡,重建資金商會帳目可以應對,工人招募不太順利,主要原因在於石匠行會的不支持,這個問題,小組會議建議通過使用我們自己的建築工來解決。”
“既然他們不願接受這份福利工,那我們也隻好自己消化了。”科爾森說,“感謝你和你的同是在這一系列事件中無可替代的用,雖然已經問過兩次,我還是忍不住想問第三次,你一定要回去?”
“不管是第三次,還是第四、第五或者地十次,我的回答都是一樣的。”坐在沙發上的遺族男人說。
科爾森嘆息一聲。
“雖然對這裡的事業,我也不是沒有留戀,但是近來我越來越感到自己的知識匱乏,還有許多困惑得不到解決,尤其在收聽來自家園的消息的時候,我越發明顯地感覺到和過去同伴的差距。對我來說,這是很難受的。”對方說,“何況如今工坊已經建成,運也很平穩,能夠培養出一批有能力的工人,我佔的功勞不算多少,大部是因為你的支持和帶領用,在許多地方,反而是我應該感謝你。”
“尤其是,”他看向科爾森,“那兩名叛徒,你願意交由我們處置。”
“身為領主,我對這場□□負有主要責任,這不過是順手而為的小事。”科爾森說,“我很為那兩人的墮落感到惋惜,你的同事和他的學徒本該前途光明,卻選擇了我們的對立面,葬送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雖然僅憑下毒一事他們就罪有應得。即使如此,不得不說,我也為在這三年裡你們隻被腐化了一個人感到吃驚,金錢和權勢的力量似乎在你們身上不怎麼起用。”
對面的男人笑了一聲,“那是因為您參照的對象不同,對我們這些被寄予期望的人來說,哪怕有一點墮落的念頭都是可恥的,何況謀殺?”他斂容肅顏,低聲說,“我甚至不知該如何向那位交代。”
“‘他’非常寬容。”科爾森說,“也對你們的工非常認可。”
遺族隊長搖了搖頭。
於是科爾森稍稍調轉了話題的方向。
“工廠重建的工離不開你,除此之外,我對城內的文官也不怎麼信任了。”他說,“在許多事務上,我很難擺脫對你們依賴的慣性,我也知道不該強人所難,你大概什麼時候出發?”
“我會交接好手上的工再走。”隊長說,“實際上,我的接任者已經在路上了。”
科爾森挑起眉毛,片刻之後,他才說道︰“這可真是個好消息——”
他停頓了一下。
“我曾經以為你們會全部撤走。”
隊長問︰“三年來,每一年術師都會派出隊伍來把一半的人替換掉,您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科爾森笑了一下,他說︰“雖然那兩個人已經躺在墳墓裡了,不過在他們還活著的時候,曾經想用一些所謂的秘密來保住自己的命。”
遺族隊長點了點頭,他看著科爾森,“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告訴我,他們說了些什麼。”
遺族隊長離開後,異瞳法師對科爾森說︰“有點意外。”
“什麼?”科爾森問。
“我以為,”異瞳法師說,“你會比較高興讓他們離開。”
“親愛的朋友,你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錯覺?”科爾森問。
異瞳法師說︰“這怎麼能叫錯覺?我們做過他們的囚犯,他們一路跟著我們過來,原本只是東看看西看看,然後當起了夥計和帳房,然後又分出一部分人去建爐子。三年過去,他們變成了商會的骨乾和工坊的實際所有人,黑鐵商會被叫做外鄉人的產業,農民、工人或者城裡的市民可能當面認不出科爾森‧莫拉耶夫‧科京,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卻都知道‘麻煩事兒該找外鄉人’。為未來的大公,你真的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