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拉第二天很晚才爬起來, 白鳥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 又用書寫板揮了揮面前帶著酒味的空氣,問︰“你……沒去鬼混吧?”
提拉露出受到了侮辱的表情, 白鳥說︰“你不應該喝酒。”
“這是最快交到朋友的辦法。”提拉麵帶疲憊地在他對面坐下,“伯斯可真給我們留了一個好局面,我沒有在其他地方看過這樣多, 這樣復雜的矛盾。”
白鳥卻不為所動, 他把一份文件拿起來,“我們的職責只是確保他們安穩召開部落大會,順利得出投票結果,自主決定命運。”
“每個人都盼望結果是自己希望的, 有人想要奪回權力,有人想要論功行賞, 有人想要建立新秩序, 還有人什麼都想要。”提拉說, “你認為誰更可能成功?”
“只要我們保證過程是公開和公正的,”白鳥冷靜地說, “無論結果是什麼, 都表示了最多數人的意願。”
提拉看著他,半晌之後,他松下了肩膀。“好吧。你說得太正確了。”
然後他們去送了伯斯離開,沒有坎拉爾的人來, 昨晚他們就從坎拉爾把他一直送到了軍營邊上, 白鳥和他互相勉勵了幾句, 伯斯不想聽,提拉也不想說言不由衷的話,雙方禮貌道別後,看著白色狼人漸漸遠去的背影,提拉吐了口氣,再度看向那座被木板圍牆包裹的城市。在他的調任書下來之前,這裡就是他要戰鬥的地方了。
伯斯一人一騎,簡裝快馬,從坎拉爾回去的路幾經修整,雖然仍是遍布車轍的泥土大道,跑起來也比過去順利得多,他一路疾馳,不到午後,就從風中聽到了熟悉的汽笛鳴聲,繞過一片沼澤後,他看到了原野上正在鋪設的鐵路道基,還有物料和地基間忙碌的工人們,他遠遠地看著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他看到了一片樹林,同時還有樹林背面那些若隱若現的規整房屋,白色的蒸汽飄蕩在屋頂樹梢,倉庫的間隙裡人來人往。
他進入這個中點站,值崗的哨兵確認了一下他的身份,然後他去辦理了車票,上車前,他坐在站台的長椅上看著一輛新的列車進入車站,成群的學生從車廂下來,伯斯認得出他們的藍色製服,而從毛發和面容判斷,他們應該都是坎拉爾地方出身,在他們背後,又一批穿著黑色製服的人下車了,肩上是行政人員的標志。
那些黑製服的人中有撒謝爾的狼人,他們走過來和伯斯交談了幾句,不過任務在身,他們很快就和這些學生一起離開了。
伯斯拿著車票上了回程的空車,後背靠到縫著皮墊的椅背上,他從皮包裡拿出幾分文件,拉上窗簾,在列車有節奏的晃動中,慢慢翻看著它們。
秋日的陽光照著列車遠去,筆直的道路穿過大地,在同一片天空下相反的方向,蘑菇般的茅屋遍布山谷,數百名獸人從山口湧進了這個部落,淡毛色的羚族族長匆匆忙忙驅散自己的族人,將所有茅屋都讓出來給這些剛剛遭受了慘痛失敗的拉塞爾達勇士。當落霜的夜晚降臨,群聚山間的羚人們將茅草蓋在身上挨在一起睡覺的時候,山谷裡燃起了一座又一座的篝火,濃鬱的肉食焦香隨著寒風吹來,有一些膽大的孩子趴在山石後,吞著口水看那些高大強壯的獸人圍坐在火邊,大塊吃肉,痛飲水酒,有些人懶得去尋找柴草,篝火漸弱時就站起來,將身旁茅屋的草頂掀開,將底下的架梁抽出來一根根折斷,投入火中。
沒有人擔心背後敵人追來。
第二天清晨,睡在泥地上的羚族族長被一聲尖叫和隨後的陣陣怒吼驚醒,他從地上爬起來,縮著肩,貼著茅屋的殘骸悄悄走了過去,看到那些虎族和狐族聚在他的大屋前,從敞開的門中抬出了兩具屍體,有一個白得發亮的女人跪在地上哀叫哭泣,在人群的縫隙中,羚族族長看到清澈的藍色耳墜在她的發間閃耀。
阿茲城的最有智慧的兩個人物,一對狐族叔佷死了。
這件事恐怕和失去阿茲城,甚至比那還嚴重得多,回撤至此的部落勇士在最初的震驚茫然後陷入了恐慌。
熊族獸人把那個女人從地上提了起來,“發生了什麼!發生了什麼!”
白色的貓女在他巨掌下拚命掙扎,面孔漲成了紫色,在她完全窒息,阿茲城的前城主把她一甩甩到數步之外,怒吼道︰“發生了什麼!”
女人在泥地上滾了幾圈,曾經柔順的長發蓋住了她的大半面孔,受損的喉嚨發出艱難的呼吸聲,“……我……我……”她用嘶啞的聲音顫抖著說,“我……不知道……早上、早上安塞來了,他,他和……和大人,吵架,我被趕,趕出來……我在外面……我沒有看見……”
淚水沿著她的面頰滾落,跪在地上檢查屍體的狐族這時候抬起頭來,掌心向上托起一枚黑色的尖刺,悲憤地說︰“是毒!”
為佷子的安塞將毒刺扎進了叔父的心口,憤怒的戈爾茲用人類的匕首投中了佷子的大腿,刀鋒切斷了大血管,兩人用最後的力氣掐在一起,最後雙雙倒在血泊之中。這是獸人們查看種種痕跡之後確定的。
什麼樣的仇恨,讓這對情同父子的叔佷如此爭鬥?
沒有了他們,還有誰能面對獸王的可怕怒火?
所有人都知道回去必將受到懲罰。耗費無數心血與財富建立起來的阿茲城一夕之間落入敵手,苦心準備了整整一年的手段沒有一樣能抵擋人類的腳步,雷霆從頭上打下,土石在身周炸裂,戰友轉眼間就化為血肉碎末,眼楮難以捕捉的鋼鐵碎片切割其余人的肢體,一層層的厚重高牆在那時沒能庇護它的建造者,反而使阻礙了奔逃的腳步,許多勇士慘叫著被同伴推倒,一個個踐踏而過,城中道路遍布血的腳印……那些場面如今想起都令眾人心悸。固然那些人類沒有斬盡殺絕——人類不是沒有這個能力,但他們只是趕他們出阿茲城,連受傷不太嚴重的俘虜都放走,通過這些俘虜之口,逃跑的獸人們才知道人類不許他們再回阿茲城的禁令。
這是慘重和恥辱的失敗。但在憤怒和痛苦之後,他們又不得不接受這個血色的命運,他們之中的許多人,如熊族城主這般,除了性命已經沒有什麼能償還的,他也願意將其他人的失敗包攬到自己身上,然而只要想到王座上那頭噩夢般的凶獸,其他人就難有幸免之心。眾人之中,只有這對掌握了許多人類技藝的狐族叔佷能為他們爭來真正的生機。
他們是如此聰明,能夠通過長久的觀察,發現那些入侵的人類中真正的天賦者極少,所以他們不是以單純的暴力征服和改造部落,而是用難以抵擋的利益誘惑獸人們背叛。為了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這些人類在坎拉爾部落做了許多看似無用之事,讓慣於放牧狩獵的獸人馴化到土地上輪轉勞,然後從中挑出聽話之人來授予更高明的製技藝。飛一般建立起來的坎拉爾城只是一個圈舍,真正將人們綁在那城中的不過是人類給予的利益,那些豐富的食物和舒適的生活是甜美的誘餌,將人們像飛蟲一樣吸引過來。
阿茲城諸人口頭上對人類的這些為十分嘲諷,但私下他們又要承認這樣的誘餌確實難以抵抗,至少拉塞爾達這邊絕無可能拿出與之相比的條件來將子民重新爭奪過來。不過那些人類在這些事情上投入了如此之多的時間和人手,可能是因為自大,也可能是這些人類力量不足(如今事實證明這種猜想是個笑話),阿茲城在坎拉爾對面的原野上建設時,那些人類只是在遠遠的地方查看了一段時間,然後雙方設立崗哨,互相提防,再後來人類將哨位全數交給坎拉爾城的獸人,戈爾茲大人才能順利地派人去聯絡那些部落首領,從他們手中獲得人類的種種消息,然後用十分技巧的方式,將人類撒播在這裡技藝一一竊來。
即使明知這些技藝可能不過是人類施舍的殘渣剩骨,在戈爾茲大人將它們通過奴隸之手實現的時候,阿茲城的眾人仍然激動不已,尤其是戈爾茲居然通過那名妾室學會了人類特有的文字,通過一名忠誠於帝國的部落首領得到一本記載了煉鐵之術的手抄本後,戈爾茲迅速將它轉為獸族的語言,命親信送回了帝都——就算阿茲城已不幸陷落,這份功績也足以掩蓋他們的慘敗!
因為人類對他們如此痛擊,是因為他們“興旺的秘密”被竊走了……
人類擁有的諸多高深技藝,約束屬下及馴化他人的能力,在雙方還未交鋒的時候,一直死死壓著阿茲城的獸人的精神,來到這裡的獸人無論心中有什麼仇恨和欲望,時日越長,他們越不願意再跟同伴談論對手是如何富有智慧,慷慨守信,剛剛得到那份手稿的時候他們甚至懷疑這是否人類設下的陷阱,直到戈爾茲們通過艱難的嘗試,煉出了真正的屬於他們的精鋼,才把他們從喪氣中完全解脫出來。有了精鋼,良種和操訓的秘法,即便他們暫時還不能趕走那些人類,難道就不能在別的地方奪回他們失去的土地和人口嗎?
他們在這裡損失一座必然要失去的小城,不過是人類所謂的“學費”而已。
然而戈爾茲他們死了。在無謂的爭鬥中死去了。
這裡沒有人真正懂得那些人類的秘法了。
近乎絕望的空氣籠罩眾人,懷疑和仇恨的種子在人們心中播下,在遠處窺視的羚族族長全身都僵硬了,他那雙驚懼的眼眸倒映出的,是一群即將撕咬起來的野獸,這個時候沒有人注意到那個白色毛發的女人。她跪伏在地,其他人已經當她死了。
她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沫,用還在顫抖的手理開額前的長發,慢慢抬起頭來。
“我記得。”她說,“我記得他們的秘法。”
“……什麼?”熊族城主懷疑自己的耳朵,他低頭再度看向她。
“我……曾跟隨在那頭白狼身邊,受他的教導。”她慢慢地,為了讓自己的聲音清晰發出來,她用力得額角都冒出了青筋,“我會使用他們的文字,為戈爾茲大人他們抄寫過皮卷,所有抄寫過的東西,我都記得,大人們他們談過的秘法,我也一樣記得——”
“什麼——”有人叫了出來,熊族城主伸手抓向她單薄的肩膀,伸到一半才僵硬地停下。
“你說的是真的?”他小心地問。
“完全為真。”她說,“只要你們給我一些皮卷,我可以用戈爾茲大人他們的筆嗎?”
羚族族長發現,驚人的事情發生了,死氣像陽光下的霜凍一樣迅速離開了那些勇士的身體,他們用完全不同的態度把白色的女人扶了起來,一名狐族給她的脖子上藥,其他人給她找來兩個樹墩,又搬來一塊石板,這些粗壯的男人們圍著她,在她在皮卷上寫下神奇的咒語後,他們發出一陣歡呼。
經歷了如此驚險的轉折,這些勇士很快就收拾了東西離開這喪氣的部落,拔營前他們還想用羚族族長的性命來一場祭祀,是白色的貓女阻止了他們,捆得像條蟲子的老族長在燒黑的土地上感激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遠遠地,這個年輕漂亮又好心腸的姑娘轉回頭來,對他露出一個笑容。
這是一個有些奇特的笑容。
莫爾——可能在今天之後她不再叫莫爾,要叫秘法之女——的目光從那名無用的羚人身上滑了過去,投向更遠處。在山丘和原野背後,是她的家鄉,她命運改變的地方和改變了她命運的男人。在完成一次近乎不可能的刺殺,並將之偽裝成爭鬥互殺蒙騙過眾人後,她對留在她身後的那些人已經沒有任何仇恨了。
她想起那個男人對她說︰“你是女人,你的肩膀天生就不如男人寬闊,手腳不如男人有力,但讓人成為人,不是野獸的不是力量,而是生在你肩膀上的這個腦袋。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天生就有智慧,天生就會利用各種力量來征服自己的敵人,當我們還在用狩獵和掠奪來生存的時候,力量的差距決定了男人和女人的職責,但當我們能用這樣的一根桿子撬動這樣沉重的東西,體力上的一點距離就不能再決定一切了。”
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再用自己的腦子想想”。
她用自己的腦子想了很久,可是除了嫁給他她什麼都不想要,後來惡意蒙住了她的眼楮,直到去了阿茲城才清醒過來,但她已經不能再回到那頭白狼身邊——戈爾茲這個惡心的狐族不會允許,她的家人和族長不會允許,她心中那強烈到幾乎破骨而出的不甘也不允許。她用上了從伯斯那學到的一切,加上自己的身體,在兩名狐族中周旋許久,每當難以堅持,她總能聽到對面的消息,然後以此為自己的勇氣,她把自己當做被授予重任的探子隱藏在仇人身邊,用獻祭一般純粹的精神去侍奉那兩個男人,也用自己的雙眼和雙耳記錄自己能接觸到的一切,她用長久的忍耐來等待發出致命一擊。
她沒想過自己能如此成功。
他們對她幾乎不設防——一種因為輕視,因為完全掌握了她的身心而產生的不設防,他們至死仍不能相信她居然在這時候背叛,明明她那美好的身體上還有火傷未愈,那是逃出城時為了保護記載了人類技藝的秘卷而受的傷,可她不僅背叛了他們,還因為湧上心頭的狂喜差點止不住笑容,是熊族城主的凶暴幫助她完成了接下來的事。
他們說她會受到非常嚴密的保護,會受到獸王的十分重視。她覺得自己死過兩次,一次在離開坎拉爾城時,一次在這個部落裡,她兩次都活了過來,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經完全不同。
她又看向雲霧藹藹的前方。
她忽然期待起那個未來。
她是個女人,需要男人是一種本能。那遠方的都城中,有一位獸王……
自己曾經帶過還失敗了的學生居然能把人生過得如此充實,是抱著述職兼放假的心態回到工業城的伯斯完全想不到的。走下火車的他首先迎來的是一個帶著清新氣息的,充滿彈性的擁抱,松開他的維爾絲勾著嘴角,把帽子摘下來掛到他的耳朵上,伯斯連忙接住往一邊滑下的帽子,剛剛彈起的耳朵又是一涼——被人吹了一口,他皺起眉,看向對面身高比他略差一點的……朋友。
維爾絲溫柔地看著他,“好久不見,歡迎回來。”
伯斯把她的製服帽子重新蓋回去,“我回來了。”
除了有極大情報優勢的維爾絲,沒有其他伯斯的熟人在站台上了。行政區離車站並不是很遠,他們隔了好幾個月再見面,很快又要回到各自的崗位上,出站後他們沒有選擇哪一交通工具,而是慢慢步行,即使路上隻交流了一些不太重要的話題,來到行政樓下又要告別的時候,兩人都有些遺憾路途太短,時間太少。
“我知道你積累了不少酒的份額,”維爾絲問,“過兩天我能去你那裡拿點嗎?”
“你完全不用這麼客氣。”伯斯說。
維爾絲對他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
斯卡在樓上盯著他們。
伯斯進入行政樓後,他問︰“他們能生得出來嗎?”
“結婚也不是一定要生孩子。”修摩爾說,“何況,他們又不是沒長毛的小崽子,你不用急著做老父親。”
“我沒有問你,老頭子。”斯卡說。
老頭子修摩爾看著他,片刻之後冷笑了一聲。
伯斯敲門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白霜累累,冰霧繚繞的辦公室,兩位面對面坐著的狼族長輩若無其事地看向他。
“我挺期待你回來的。”修摩爾說,“你乾的事情,嗯,挺有趣。”
“新的食堂不錯,”斯卡說,“你可以去見他前吃點好的。”
“他”毫無疑問指的就是術師。
“……”伯斯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低聲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賽羅爾港有些消息過來,不過跟你的關系不大。”修摩爾說,“不過你們的術師準備再辦一種學習班,你估計逃不了。”
斯卡問︰“坎拉爾那些蠢貨怎麼樣了?”
伯斯整了整精神,把注意力從剛才那個消息裡拉出來,說︰“如果沒有意外,他們已經召開集體大會,第一輪投票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