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術師真實的身份是什麼?”
話音剛落,玄侯就心頭猛跳,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但那種近於窒息的心悸感隻持續片刻就消失了,像是他自己的幻覺,玄侯調整了一下呼吸,再度看向對面俊美無儔的高大青年。和術師相比,更多的人對這名跟隨在他身邊的“遺族”身份感到疑慮,在許多時候,這名青年的表現與其說不像一個遺族人,不如說……不像一個人類。
這名非常年輕,經歷卻極其豐富的青年冷酷得像一塊鐵,這是玄侯第一次見到成年的他的印象。雖然他帶給部族武器,在身體極其虛弱的情況下還帶人狙擊狩獵隊伍,除了不愛說話,所有的行為都在說明這是一個對家鄉抱有感情,富有犧牲精神的遊子,但玄侯就是本能地感到不對,而有這種感覺的也不僅是他。當玄侯在第二梯隊中等待著出發,卻接到了他歸來的消息的時候,看到被他帶回來的那個黑發黑眼的異族人,玄侯知道了那份異樣感來自何方。
“你想知道?”範天瀾聲音不大地問,又一道煙花升起,一剎那絢爛的花火閃耀在牆上投出窗欞的影子,也在他對面那位青年黑曜石般的瞳中反射出近於金色的光芒。
被認為是煉金術師,後來被眾人默認稱呼他為全能的“術師”的那個人有一雙讓人難以忘懷的眼楮,他注視著誰的時候,那種專注和柔和的態度就足以說服絕大多數。所以南山和黎洪他們在極短的時間內作出了決斷,時間也證明了他們的正確和幸運。
而範天瀾呢?
從術師來到之後,他身上某種外殼一樣的東西慢慢消失了,他長高了,變得更強悍,更敏銳,更聰慧,更冷靜,更沉默,和過去的界限漸漸分明。沒有什麼人認為術師對這名青年的信任和寵愛不公平,連玄侯都不能否定他的能力對術師的忠誠,只不過和其他人的忠誠有本質不同的是,這名青年默不作聲,又絕對強硬地將他人隔絕在術師的個人生活之外。他保護著術師,不是像其他人蜂群保衛蜂後那樣盲從的姿態,而是以玄侯的觀點來看,更像傳說中的龍守護珍寶,像凶猛的野獸保護幼崽那樣,作為一個“人”應該有的感情終於從他的眼中透露出來,卻隻投入到僅有的一個對象身上。
“我只是想提出這個問題,並不想知道問題的答案。”玄侯說,“雖然其他人我保證不了。”
“這不重要。”範天瀾說。
“那倒是,對絕大多數人來說,什麼身份都遠不如術師本身重要。”玄侯說,他將酒放到最近的桌面,一手按在桌角上,回頭說,“我非常尊敬術師,不僅為他的淵博,強大和慷慨,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是明明沒有任何力量能夠約束他,術師對自己仍然非常克制,而我自己就是反面的例子。最近我們都看到術師在猶豫,我想他在做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你知道很多人對此都非常關心。”
“他不過是顧慮太多,想得太遠。”範天瀾說。
“雖然我想象不到如今有什麼是能讓術師顧忌的,”玄侯說,“我問術師顧慮的內容是什麼,在不在禁止的範圍內?”
範天瀾沒有馬上回答。
想從那張用筆畫也難以描摹的面孔上看出什麼表情是極為困難的,玄侯只有照著自己的習慣推斷一下這種沉默的涵義,然後說︰“如果你也搞不清楚了,那事情就真不太妙了。”
範天瀾只是看著他。
“他想交給我們一些東西,但你們未必能夠承擔。”他說。
一個稱呼就足以表明立場,玄侯想。就像絕大多數的人都能注意到,術師在說話的時候會盡量使用“我們”而不是“你們”,他以引導者自居,行事間雖然少了一種果決,溫和包容得有些人甚至感覺他容忍過多,不可否認的是,這種態度確實緩解了很多矛盾。
範天瀾卻幾乎與他相反。
“我知道你已經能看懂我們過去的一些典籍,你有沒有看過一個詞?‘君師’。”玄侯說,“對我們來說,術師是唯一一個,最接近‘君’‘師’一體的理想。”
“然後呢?”範天瀾冷淡地問。
“然後,”玄侯重復道,“有什麼代價,是他不能,我們也不能承擔的?”
範天瀾看向他,“為遺族復仇,你們能殺多少人?”
“很多。”玄侯說。
“一萬,十萬還是百萬?”
“……”玄侯皺起了眉。
“有一種還未為人所知的力量,它能帶來富足和強大,也會帶來同樣的爭端和苦難。他見過無數戰爭因此而生,成千上萬的人因此而死,無論聲稱如何強大的國家也無法管束它,甚至反過來受它控制。”範天瀾說,“你問他在顧慮什麼,他要顧慮的,就是怎麼把這種東西交到你們手上。”
“還有,”他略一停頓,又說道,“你們認為,他會認同你們那種仇恨嗎?”
站在歷史的下遊的時候,人類犯下的錯誤總是最先映入眼中,但太陽底下並無新事,我們從歷史和回憶當中唯一學到的教訓就是,我們從歷史和回憶當中什麼教訓都無法學到,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仍然有人用不同的方式重復同樣的錯誤。
當身處歷史的交叉路口,意識到自身選擇將造成的深遠影響的時候,不為此由心感到沉重與畏懼是幾乎不可能的。
雖然遠遠稱不上技術普及,已建成的部分有許多細節簡直令人不能直視,已有設備的產能受到各種條件的限制,要將已搭成的框架充實豐滿,使之成為構想中初步完整的產業鏈條還需要非常長的一段時間,但畢竟是解決了有無的問題,並且在發電廠投入運行之後半步踏入了電氣化,接下來要做的,基本上就是不斷增加規模,擴大生產,然後在這個過程中完善和提高技術。
表現在外,就是要不斷開拓市場,銷售產品。
事物發展自有其規律,在缺乏必然要素的情況下,雲深是以其特殊的條件提前了這個過程,他其實並不太擔心市場是否有需求,只要他們的生產集中在無論何時哪個國家都匱乏的基本需求上。因為生存是所有生命的本能,一個人要活下去就必須吃飯,要吃飯就要勞動,勞動就必須使用工具,而人類自脫離原始時代之後,階級就始終鮮明地存在於所有的歷史中,分配不均也必然導致爭鬥乃至戰爭,最初的武器和生產工具甚至是一體的。在近於零的原料和人工成本下,市場的未來是可以預期的。
歷史上的工業革命興起原因有多方面,對此的總結沒有一種理論總結能超過馬克思對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論述,人類的需求促進了工業的發展,工業的發展又放大了人的**,由此帶來文明的深刻變革。兩三百年的時間,人類對環境和自身的改變超越了之前歷史的總和。
但這些過程從來不是幸福的。無論是哪個國家,無論是哪種體制都一樣,前進的道路有多麼光明,背後的影子就有多麼黑暗,和平安寧只是人們的希望,卻從來不是歷史的主旋律。雖然這個小小的聚居地目前只有不過萬的人口,基礎教育還不能算是普及了,至今連一個明確的正式管理機構都未建立,但只要經典物理在這個世界沒有顛覆,改良和進步的步伐沒有停止,五年,十年,十數年之後,這片土地上將出現這個世界唯一的完整工業集團。
雲深的生長環境和工作經驗讓他非常清楚工業生產和文明之間的關系,他在歐洲學習,在非洲和南亞工作,在國內生活和升職,這些經歷讓他大工業生產中蘊含的恐怖力量有足夠的了解。它將絕大多數自然人自覺或者不自覺地納入一個龐大至極的強力體系,每個人作為社會的一份子,在這個主乾清晰枝節繁雜,時刻變動的復雜模型中都是零件的一部分,每年數以億計的工業產品被生產出來,堆積起一個人類歷史上最為精細和絢爛的現代社會。
而錯失了搭載上那段工業進程的最後機會,不能進入這個體系的主幹部分,被資本的根須深入血脈抽取生命力的國家,地區和個人,這種華美則虛偽而殘酷。
不需要建立精確的數據模型,打斷了自然歷史進程而來的工業革命帶來的海量產品能夠沖垮任何一個國家的經濟,農業國對工業生產的抵抗能力在一百多年前已經由雲深所知那個最後的封建王朝證明過了。而隨著這個工業集團的成長而向外擴散的技術,又將在極短的時間內讓那些脆弱的社會結構產生劇烈變動。
圈地運動,販奴戰爭,西進運動……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鴉片戰爭在其中甚至算不上重要的片段。雲深不是對時代進步所提供的一切感到理所當然,然後因為無法避免的系列癥結而去否定自己的生活和環境的那種人,他也不是一個**強烈,對個人名利和改變歷史都抱有狂熱的人,在那段艱苦的遷徙旅程中,他知道即使不作任何反抗也會被殺戮,看上去富饒美麗的山林也無法阻止饑餓,而在過去,為了生存,病倒的老人會在半夜跳下懸崖,母親會麻木地掐死最小的孩子,而只有四五千人的小群體,不過是這個世界微小的一部分。
當他看向前方的時候,只有一條道路出現在他的面前。
實際上,雲深沒有多少時間能用來反省過去,他之所以猶豫,是在再一次向自己確認,在想要控制別人之前,他是否控制住了自己?
範天瀾在這段時間為他分擔了一部分事務性工作,但對雲深的思考沒有任何干涉。這頭年輕得過分的幼龍自己也是有些事情需要考慮的,理性來說,他應該更多地了解雲深的想法,更好地協助他,保護他,維護他的權威,但感性上,他又很難克制自己的控制欲和佔有欲,有時候甚至表現得缺乏耐心。
“……怎麼了?”雲深從文件上抬起頭,看向他,“天瀾?”
從他的手指和手腕上移開目光,範天瀾聲音平靜地說,“沒事。今天的工作就這樣?”
“是的,”雲深說,“我準備在近期召開系列會議,至少在春耕之前把基本章程定下來,還需要斯卡族長的出席。”
“我會去準備。”他說。
“辛苦你了。”雲深說,在他準備離開之前,雲深忽然叫住了他,“天瀾,你有什麼理想嗎?”
他頓了頓,“有。”
雲深沒有繼續問下去,他只是露出了一個很淡的微笑,“我想大家都是有的。”
範天瀾關上了背後的門,雲深似乎是想從立場各自分化的眾人身上找到一種共性,但他現在沒有什麼心情去判斷。血液在血液中沖刷,呼吸的節奏並沒有改變,心臟卻傳來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舔了一下齒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