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的單軌終於穿出了林地,越過一片顏色濃鬱得快要滴下去的矮樹叢,順著汩汩流淌的水聲,視力良好的狼人們很容易就發現了視線邊界那些人類的存在。
一長排的尖頂木屋規規整整地立在平坦的岸邊,它們周圍的一大片土地明顯經過了人類的整理,蔓延瘋長的野草和灌木像被砍了凌厲的一刀,明亮的綠色與暗淡的土色呈現出鮮明的界限,軌道在這裡走成了一道順滑的曲線,滑過那排木屋,一直通到盡頭那片灰白色的堅固平台上。
平台之後波光流蕩,寬闊的水面吹來帶著腥味的涼風,這是一個碼頭。
而且也不小。
“怎麼冒煙了?他們的船著火了?”有狼人驚奇道。
“他們的船怎麼是灰色的,不是木頭的嗎?”
“不過看起來還真是挺大的……我還沒見過人類的船呢。”
撒希爾的狼人們一邊交頭接耳,一邊隨著那個怪腦袋的人類向導繼續前進,不多時就來到了那片平地上。布拉蘭讓自己的人停下,阿卡和那名人類各自下馬,碼頭那邊早已有人朝他們迎來,布拉蘭帶著兩名年輕狼人跟在阿卡背後。
對方也只有三個人,首先開口的是那個黑發黑眼的中年遺族,而且懂說獸人的話,這次他們隻用一會就把該說的事說完了。
“你們要去撒謝爾?”那名遺族說,看了看布拉蘭他們背後那一群挎弓帶劍的狼人,“現在走陸路確實有點麻煩,不過讓出空船這件事,我們還得問一下上面的意思。”
“喂,人類——”布拉蘭身邊的狼人豎起了眉毛,整個碼頭的人類加起來還不夠他們一次沖鋒的,他們過去是要給撒謝爾填命的,居然要在這裡受到人類的刁難?!
那名遺族有點驚訝地看著布拉蘭等人,“最多不過半刻的功夫就會有回答了,你們不至於這麼急吧?”
“半刻?”布拉蘭問,“你們也有通訊匣子?”
那名遺族笑了笑,“之前是沒有的,不過你們來得剛好,礦場那邊把他們那個舊的換了下來,我們這裡可以用一段時間,雖然比不上新的好,該做的事一樣能做。”說完他就對跟他過來的人吩咐了幾句,後者點點頭就走了。
兩名年輕狼人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個朝木屋走去的人類,要知道,去年他們還因為通訊匣子的事跟撒謝爾鬧得很不好看,這名人類卻說得好像那是什麼平常的東西,布拉蘭沒有糾結這種問題,他望著不遠處的碼頭,問道︰“這個碼頭什麼時候建的?”
“從去年開始,不久之前才算能用。”
“船也是新的?”
“船也是新的。”那名遺族說。
布拉蘭抬腿就朝那邊走去,兩名狼人在原地呆了呆,才連忙追過去。
已經快要被人當做不存在的阿卡懶洋洋地對剩下的人說,“已經沒我的事了。話說,你們有喝的嗎?”
一踏上那片灰白色的地面,腳下傳來的觸感讓人有些意外,堅硬,平坦,微微粗糙,有如石面,但在這樣長寬都超過二十步的場地上,沒有一道拚縫的痕跡。布拉蘭蹲□,在地上摸了一把,搓了搓手上沾染的灰跡,接著他站起來,大步朝碼頭伸入大河水面的部分走去。
矮黑粗壯的栓船柱分列寬敞的步道兩側,間距頗寬,布拉蘭隻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看向這個渡頭與岸上平台之間容不下一根手指的縫隙,這麼長,這麼大,這麼厚,簡直像走在地上的東西……是浮在水上的。然後,他才將目光轉向身旁的船隻。
在他走過來之前,這些中部足有三四步寬,十余步長的大船已經有人在卸貨了,那名跟過來的遺族人見他沒有什麼要問的,居然也加入那些乾活的人之間傳起了東西。布拉蘭的突然來到沒有對這些人產生任何影響,他們最多只是看他兩眼,沒人停下自己手上的活計,也沒人給他讓路。
布拉蘭踏上其中已經裝卸得差不多的一艘,船身比他想象的還要穩,船艙底部平而緩,船舷也很低,布拉蘭一手按上不到半掌厚的船殼,然後敲了敲,抬頭看向前方。作為一名武人,布拉蘭的身材高大完全無礙他的動作靈活,當其他人想要阻止時,他已經一步跨過所剩無幾的木箱,來到了船身後半部,站到了行船動力所在之處。那堆黑煤不在他的眼中,掃過船體兩側的明輪,他伸出手,在面前散發熱意的機殼上一觸即離。
走到船尾,看著半隱沒在水底下的最後一個漿輪,布拉蘭溫和平靜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
“有意思……”
另外兩名狼人倒也想過來看看,但他們沒跟上布拉蘭的動作,當這兩個大個子也想上船時,活沒乾完的人類不客氣地把他們擠了下去。
布拉蘭回到卸貨區的平台上時,那個去問訊的人類也從木屋中走出,快步朝他們走過來,“沒有問題!他們可以先用船過去,一次運不完的聚居地正在加派!”
那名中年遺族向布拉蘭轉述了內容,然後雙方開始討論如何處理剩下的諸多坐騎的問題,這附近倒是有足夠的食物讓馬匹們生存下去,圈禁的地方也有,只是遺族人居然說要讓赫克爾的狐族來照管。
“他們本來就在行這個,現在他們也在指望我們打贏這場仗,只是派幾個人過來有什麼問題?又不是沒有好處。”那名遺族說,“何況你們到了撒謝爾,還有用得上馬的地方,赫克爾的也能讓要多少挑多少,過後再還回去就可以了,有傷亡的也不會讓你們賠。”
“你們也同赫克爾訂立了盟約?”布拉蘭問。
“這個還沒有。”遺族人說,“不過我們和赫克爾之間有交易,而這部分報酬術師已經代付過了。”
布拉蘭若有所思。
“還有一件事。”中年遺族說,抬手指向一邊,“你們這些人……”
布拉蘭看向他。
“……沒什麼事就來幫一把。這樣也快一點。”
機械在背後發出轟響,震動從身下的船體傳來,明輪卷揚水花,微翹的船頭破開波流,水風迎面勁拂,連人的思緒也隨風遠揚,這種體驗布拉蘭還是第一次感受。後面拖船上的族人並沒有特別不適應,他又看向眼前寬緩遠長的河面,又想起了那座碼頭,還有礦山之中那些未曾謀面的存在。獸人帝國內部並不流通銅幣,青銅武器只有一些偏遠窮困的部落還在使用,布拉蘭知道術師對這種金屬的需求量卻非常大,這個碼頭一看就是計劃長久使用的,而且留下了充分的擴張余地,製造的船隻更是又大又耐用,最重要的是,除了屬於他們狼人的銅礦,那裡離當初撒謝爾和撒希爾約定要建立的中途點也不遠。
只要他們輸了戰爭,這一切就會被雜樹荒草重新覆蓋,毫無作用。但如果他們勝利了……布拉蘭想到撒謝爾已經比往年超出六倍,卻仍嫌不足夠的對鹽的需求,狼人不可能把鹽當飯吃,所以真正使用了它們的只有人類。被那位黑發術師的力量侵入的地方,人類的根須也隨之扎入,越來越深,越來越廣,也越來越強大。
他隱約感覺到了一種未來,那似乎有些可怕,可怕得讓他全身的血液都想要愉快熱烈地奔流起來——
布拉蘭帶著不自知的變態笑容站在船頭,他身後的眾多狼人齊齊抱頭縮得像一船灰色的小鳥。
但對這支不在計劃內,由也算同生共死過的同伴帶領的援軍,斯卡完全沒有一點感動。
“就這點人,現在才來,你們來收屍的?”
布拉蘭泰然自若地在他面前坐下,“我聽說你們現在吃得不錯。”
人類聚居地非常體貼地讓出船位把撒希爾的狼人送到了撒謝爾,雖然他們一貫表現大方,但還不至於連這支隊伍的夥食也要供應。斯卡不由想他們真是多事,讓他們來遲幾天,還能少吃幾天的糧食,有那個術師在,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需要算計開支的時候了。
“算了,”他眯著眼楮看向對面的狼人,“這裡剛好缺乾活的。”
“有多缺?”
“我們沒有奴隸……”斯卡說。“一個都不剩了。”
布拉蘭神色一動,不是為斯卡字面上的意思,而是在那背後的含義,“遠東術師?他的胃口真不小……還是只是為了這次戰爭?”
“一次用別人的人命填自己的勝利……”斯卡嘴角微嘲,“那是人類的力量天賦者,不是遠東術師。”
布拉蘭笑了笑,“你這麼說,就像他不是人類一樣。”
那位來自異鄉的黑發術師自出現至今,對撒謝爾產生的影響已經達到了令人吃驚的程度,而撒謝爾因他發生的改變,恐怕也超過了過去一百年的總和。布拉蘭與這位年輕的術師接觸不多,外表上,那個人從容貌到神情姿態都不會讓人感覺到任何壓迫,他的眼神專注,語調溫和,雖然容姿也令人印象深刻,卻遠不如他身邊那名每一個關節都蘊含著致人死地的力量的年輕遺族感覺鮮明,而且血劍對他幾乎沒有反應,簡直像面對一個毫無能力的普通人。
但他又確確實實是一名非凡的力量天賦者,而且是這個世界上稀少到有如奇跡一般的“法眷者”。
“他什麼時候在我面前哭一次,我就認為他是。”斯卡說。
“……”布拉蘭眼神微妙地看著他。
斯卡眼神放空地想象了片刻,忽然全身一僵,像是要把某些可怕的東西從腦子裡趕走一樣,他抬手揮了兩下,清了清嗓子,“還有一件事。”
“拉塞爾達獸王使者已進入赫克爾領地。”
雲深看過這條最新的情報之後,將它和其他情報一起放到了一邊。那支近百人的車隊從離開獸人大部隊開始,行程就一直在偵查小隊的把握中,因為一開始就知道了他們的目的,這點人對戰爭進程也幾乎不會產生影響——至少在見到斯卡之前,因此追蹤並不緊密,而在進入赫克爾的領地後,偵查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轉到了狼人手中。雖說這支使臣隊伍很可能有兩個或者更多的力量天賦者,但斯卡有他的打算,雲深就不會去試探和插手。
放下絕密級的戰術方案,雲深拿起另一份文件,看了一會這份去年的戰爭總結報告,他翻到最後一頁,拿起筆,標出了一個名字。
一名穿著軍服的青年帶著兩名狼人成堆的迷宮一樣的原木間穿行,從木料的橫截面中散發出來強烈樹脂氣味讓狼人們不斷打著噴嚏,打得連肺部都要抽痛起來之後,他們的向導終於在一堆原木前停下了腳步,有幾個人正在這裡取料,他們站在高高的堆頂,手腳並用地將一段合抱粗細的原木推了下去。
“奧格!老奧格!”
滾動的原木在楔在地面的路障上撞出一聲悶響,翻了半圈,又向後一滾才停下來,這幾人從堆頂走下來,合力抬起這段原木放上長長的板車,板車車身一震,趕車人的短鞭在空中甩出啪的一聲,拉車的黑牛才緩緩邁出它的腳步。完成這件事之後,數人中一名赤著上身,肩膀寬闊,背肌隆起的半老獸人才轉過頭來,露出他臉上深色的虎紋。
他看了兩名捂著鼻子的狼人一眼,哼了一聲。
“總算來了。”
“總算來了。”
看著飄揚在視野中的白金色旗幟,阿奎那族長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