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有尖牙與利爪,那是為了捕獵而生的。
作為極高能量層級的生物,即使他們的智慧超出同一世界的絕大多數生物,但在生理的本質上,他們也比大多數生物都自私,這不僅表現在對領地和天空的佔有,也表現在他們對自身強大從未停歇過的追求之上。他們的食物無論是何種形態,都必須具備基準以上的能量,哪怕是最怠惰的龍族,在睡夢中也不會停下力量對自身軀體的洗煉,龍神宮受數百龍族拱衛,不只是為了保護宮殿之中強悍的龍王,也是為了保護只在宮殿深處的絕地冰湖之中才能提取的珍貴原液。
因為世界足夠他們遨遊,繁衍不盛的龍族之間爭鬥並不多,發展到生死之決的更少,黑龍主存在的時代是極為少見的他們大量減少又同時大量增加的年份,在任何一個有穩定結構的族群,對同族食肉啖血都是嚴重違背倫理的行為,卻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黑龍主都被默認為道德上的例外。
簡直像“它”是超脫於上的另一個物種。
在掠奪的本性上,與其說黑龍主是諸多私欲的極端體現,不如說“它”就是**本身,而聖王龍就如同它的另一面。薩爾夫倫已有的“奇跡”之名,除了他是唯一一位能在將自身獻祭給世界之後,活著完成了責任而歸來的龍王,另一半原因就在於他前所未有的血脈。
法外之血並不等於薩爾夫倫能超越法則,畢竟神早已被他們自己證明不存在,而是指那個世界的法則不能成為他能力的束縛,當別的龍或者物種面對那些幾乎無法跨域的領域障礙而不得不尋找曲折繞行的道路之時,他就如同身處與一處面積極其寬廣的平原,邊界仍然存在,但他需要超越的只有最後那條線,哪怕是一生都無法到達,他也早已置身無法觸及的巔峰。
所以薩爾夫倫本身就意味著那個世界最高級,最純粹的力量,對黑龍主而言,等於最好也是它最必須的食物。
它從第一次見面時表現出來的對兄長毫無保留的喜愛和親近其實無關血緣,起因完全算不上美好,它還太小,完全無法對已經接近成熟的超高等獵物做什麼,到它長大一點,感性認識到這是對它最為溫柔,能滿足它目前所有需求的對象,被安撫下來的**也漸漸沉澱到了深處,直到被天網切斷它和對方的聯系,由心理產生的成長需求直接刺激了成為完全成熟體的本能,瘋狂的饑渴在極短的時間內扭曲了它的身體和精神,直到它獲得了另一個雖然使它感到痛苦,卻足夠它初步進化的能量池。
但並不等於它感到了滿足。
明亮的陽光從晴朗的藍紫色天空之上落下,遠方山嶺上是一片厚重的墨藍,沿著山脊和緩的弧度向下,清澈的湖水在閃爍著粼粼波光,高大的喬木枝葉繁茂,在風中摩挲出沙沙聲響,風帶著清涼的水汽和淡淡的花香從湧進了廳中,輕輕搖動著帷幔。
這是一個晴朗而美麗的夏日。
德爾德蘭收回目光,三年前他前往龍神宮時,即使隔著遙遠得肉眼無法看見的距離,這座宮殿的存在感也強烈得不需要任何道標指引。隨行的貴族曾在歸來之後抱怨此地如同冬宮,在看到龍神谷的那一刻,他們就如同越界進入了某種恐怖得超出想象的空間,一瞬間被恐懼感和窒息感攫住而無法行動的貴族並不少,即使已經知道那是這個世界唯一一個,已經強大到異常的黑龍主自然散發的氣勢,這仍然令他們感到了恥辱,而在真正踏入龍神廣場的那一刻,連德爾德蘭也為仿佛從地下深處透來的肅殺氣機感到有些吃驚。
龍神宮的環境是龍主的本質意志體現,而如今的龍神宮,已經找不到一絲黑龍主統治的痕跡,即使座上的那位黑發龍王臉色蒼白,露出袖口的手指就像凝結的白雪,他仍然是那位將不可能化為可能的“奇跡”。
比任何無暇寶石都令人迷戀。
亞斯塔羅斯背靠著龍骨製成的椅背,看著對面那位外表特征與人族相類,卻感覺不到絲毫相同之處的龍王,微笑了起來,“對任何一種有吞噬**或者力量的生物來說,您的存在簡直是一種折磨。因為哪怕到了現在,仍然沒有誰能對您造成致命傷害……除了另一位。”
俊美的聖王龍神色平淡,他說︰“因為他是為我而生的。”
亞斯塔羅斯沉吟了片刻,“您這麼說的意思,是他,或者說‘它’,是被某種意志選擇來到您身邊的?”
“算是吧。”薩爾夫倫說。
“您是唯一一位能夠脫離天網的例外,”亞斯塔羅斯抬頭問道,“我想知道,您在天網之上的時候看到了什麼?”
薩爾夫倫還未回應,德爾德蘭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向他彬彬有禮地一欠身,“抱歉,也許我該離開一下?”
“不用。”
“不必。”
德爾德蘭怔了一下,亞斯塔羅斯看著薩爾夫倫,笑道︰“即使在天生的力量上,人族遠不能與龍族同類而語,不過在某些時候,會出現一些天賦令人意外的驚喜。”
“公爵的才能確實非常出眾,”薩爾夫倫說,“雖然這並非我信任的理由。”
德爾德蘭卻微微一笑,“無論出於何種原因,這都是我的榮幸。”
“那就保證你能活得更長久吧。”亞斯塔羅斯說,“因為我覺得,既然有些事情絕不能算是令人愉快的,有些秘密不知道比知道幸運得多,承擔這部分責任的人多一些,總比少的好。”
薩爾夫倫沉默了一會,“那麼,就從最開始的時候說起吧。從那枚龍蛋被送回開始……”
這次會談的時間並不長,結束的時候雙方的神色也算平靜。在新任人王及公爵告辭之後,薩爾夫倫獨自回到了寢宮,沿著層層向下白色的石階,經過數道繁雜的禁製,推開以這個世界已知的所有材質中人為能達到的最高硬度製成的巨大門扉,在能夠瞬間凍結血液的寒冷水汽中,踏過寬闊而平靜的淺藍色水面,來到那名沉睡中的銀發男子身旁。這個被螢石照亮的空間是如此廣闊,卻也無法容納他解放之後的姿態。
薩爾夫倫半跪下來,垂下視線,靜靜注視著那張即使沉眠也顯得冷厲的英俊面孔。
他為他而生。
為了毀滅他,吞噬他,為了離開這個世界而生。
即使他從未相信過命運,過去能夠影響,卻不能決定現在甚至未來,然而……如他在世界之外,在寒冷嚴酷,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凌遲的天網之上,他卻不得不被強行在腦中灌注這樣的事實,正如他是為了這個世界而出生的,他自己,包括他的能力,他的血脈,甚至他的意識,都是為了在維護親族,保護種族的責任之上,讓這個世界繼續存在下去的命運而存在的。
他是世界的祭品。
而墨拉維亞……因為“它”感應到了祭品的出現,所以“它”把那個孩子“創造”了出來,甚至可能比他想象的更深遠,墨拉維亞就是“它”。
作為兄弟,他們無論外表,性格還是血脈都毫無相同之處,他們在同一對龍夫婦腹中生出,卻沒有一個算得上他們的後代。他是這個世界“活著”的意志,而他的弟弟並不存在,真正存在的是在所有種族認識的世界之下,承載著這個紛繁世界,讓所有的種族之所以能夠出現和繁衍的那副龍骨,即使那個強大到難以想象的生命已經在這個世界產生之初死去,血肉盡喪,隻余山脈一樣的骨骼,但在萬千生命之中,龍族如它拙劣的復製品,在經過一代又一代的代謝和提純之後,越來越像它真正的姿態。突然出現的第一代黑龍主並未讓龍族警醒,哪怕他們感受到的恐懼數千年後仍舊深刻於血脈,但奧羅維德‧千嶺吞噬上一任的銀龍太早,對方甚至還未展現出能力,看起來比祭品更像純粹的食物。
而現在,他能夠感覺到一天比一天更洶湧地進入墨拉維亞的能量,不是來自冰湖,而是更深層的,由那副龍骨所提供的……墨拉維亞抽取得越多,這個本就脆弱的世界就會崩壞得越快。
他的手指染著冰霜,在堅逾鋼鐵的冰面上輕輕撫過那張安睡的面孔。
他想起那頭笨拙的幼龍,想起埋在角落的染血鱗片和破碎龍角,想起那個笑著叫他哥哥然後撲過來的孩子,想起那頭黑色巨龍俯視著他的冷漠而饑餓的眼神,想起他在登位典禮上緊抓著他的手。
作為一個個體的靈魂,在世界本身的意志面前幾乎微不足道。為什麼他天生就被剝奪了負面感情的感情和權利?哪怕只有一點,讓他能夠真正地去憎恨某個對象,而不是每一天都只有自己承擔這份痛楚的沉重。他記得在天網之上聽到的嘶啞的呼喚,也記得那個覆滅一切的未來的投影……
如果那一切都將發生,在他走向早已注定的終點之後,只剩下他自己的墨拉維亞該如何面對注定永世孤獨的未來?
冰面發出細碎的破裂聲,冰下的龍睜開了他銳利的金色眼楮。
水晶碎片般的冰片被推開了,懸浮著無數細小冰晶的湖水如同反射著星光,浸透了薩爾夫倫的王袍,他不加抵抗地任由自己被拉進水下,然後跟著銀發的黑龍主一同冒出水面,冰寒至極的水流沿著墨拉維亞有力的下頜線條落下,冰珠墜落波蕩的水面。
他看著薩爾夫倫,然後湊了過來。
寒冷而柔軟的嘴唇踫掉了薩爾夫倫眼睫上的冰晶,墨拉維亞沿著他的臉側慢慢往下,巡梭著,輕觸著,然後在溫熱的頸側停了下來。
薩爾夫倫感受著那一陣刺痛,他閉上眼,抬手環住了對方寬厚的臂膀。
作者有話要說︰在侍龍慌亂地跑進來之前,亞斯塔羅斯就感覺到了異樣。那種他曾經感受過的沉重壓力和驚人威勢,連龍神宮這樣經過無數次加強的禁製也阻擋不住,他拂開侍龍走出門外,還未走出兩步,奔湧的凍氣就來到了他的面前,在喀拉作響的凝冰聲中,霜花攀上了他的衣角,閃爍著銳利光澤的冰簇迅速將所有的空間都封鎖了起來,綠皮的侍龍們維持著驚駭的表情被封入冰層,亞斯塔羅斯靠在牆上,伸手輕彈了一下頂在他頭顱兩側的冰鋒,隨即他連雙手也被鎖住了。
“好久不見,儀祁陛下。”他笑道。
銀發白袍的黑龍主走了過來,那些比岩石更堅硬的冰層於他而言如同空氣。
“你們來幹什麼。”墨拉維亞看著他,漠然道。
“來看我們應該選擇誰。”亞斯塔羅斯說,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旁邊,“如果聖王願意與我們聯手的話,在你真正甦醒之前,也許我們還有機會殺了你的。”
“殺了我?”墨拉維亞輕聲重復了一遍。
即使冰針已經進入他的皮膚,亞斯塔羅斯的聲音依舊不緊不慢,“殺了你,聖王就可能繼續活下去,這個世界就可能再維持數千年,就算不知什麼時候又出現了第三位黑龍主……不過,既然我們都會在那之前化為塵土,太長遠的事就不必考慮了。”他微微眯起了眼楮,“遺憾的是,聖王只打算犧牲自己。”
小小的血珠在冰簇間彈跳著一路向下滾落,冰針卻不再繼續前進。
“你能做什麼?”墨拉維亞冷冷地問。
“我假設你指的是聖王……”亞斯塔羅斯微微一笑,“畢竟也不會有別的對象了吧?只有他活著,你才是你,不然靈魂如此薄弱的你,不過只有力量的殼子……”他停了下來,片刻之後才無可無不可地加了一句,“雖然我認為這同樣很美。”
“你還知道靈魂?”墨拉維亞冷淡地說。
“我確實沒有這種東西,”亞斯塔羅斯無所謂地笑了笑,“所以我出現在那些情感特別強烈的對象面前。這方面我不得不感謝,你在末日火山下的那二十年,我的力量增長同樣迅速。”
“然後呢?”墨拉維亞問。
“然後,也許有另一種方式……”亞斯塔羅斯說,”現在,先讓我的同伴過來吧。”
墨拉維亞看著靜靜躺在床上的黑發龍王,他很少以這種角度看著自己的兄長,畢竟在他成年及成年之後,他和他相處的時間極少,加起來也許還不如過去的一天,而那些所謂的過去,在他的記憶中也模糊如流水倒影,只要他想看清,它們就破碎成了一堆色塊。墨拉維亞一手撐在床邊,低下頭,另一隻手按在枕邊,俯身專注地看著那張俊美得與他毫無相似之處的臉。
在記憶已經破壞之後,感情究竟憑什麼存在?
也許是被那些銀色金屬一樣的長發所擾,那雙長而密的眼睫輕顫了一下,薩爾夫倫醒了過來。那雙同樣是金色,卻顯得從容沉靜的眼楮先是有些意外地睜大了,隨即就平靜了下來。
墨拉維亞感到饑餓,他記起血液撫過口腔然後流入喉嚨那種無可取代的甜美和酣暢,如今他想知道這雙眼珠的味道。
“我真的很想吃了你。”他輕聲說。
“我知道。”薩爾夫倫說。
墨拉維亞握著他的手放到唇邊,幾乎不見他用力,就從薩爾夫倫的指節上傳來了清晰的骨裂聲。
“我說,”他看著連眉梢都不曾有過絲毫顫動的兄長,看著那雙他始終不能遺忘的眼楮,還有這種眼神……“你做過夢嗎?”
“……沒有。”薩爾夫倫有點迷惑地回答。
“我做過,做了很長時間,”他說,“而現在,該輪到你了。”
ps︰這裡應該再加上一段解釋範範是怎麼來的,但我連主線的更新都沒弄好(淚)……所以今晚暫時這樣,明天更主線的時候這部分再作為福利加在後面。
雖說作者廢材,想給力老是不給力,還是要謝謝大家的支持與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