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也看到了他們。
直到這群獸人被帶到他的面前,莫納收斂表情向他行禮,斯卡眯起眼楮,視線從一邊到另一邊緩緩掃過,在一片安靜中,他問道︰“發生了什麼?”
安靜又持續了片刻。
“斯卡‧夢魘族長,據說您與赫克爾和坎拉爾兩個部落已經結盟?這是真的?”終於有人急切地開口了。
上午的陽光把斯卡耳稍的長毛照得閃閃發亮,他一手叉腰,一手拿著一頂長簷的草編帽子,表情毫不在意,“沒錯。”
他們震動的表情似乎讓他感到有趣,斯卡笑了起來,“你們現在才知道麼?”
一名外形粗勇的獸人高聲說︰“沒有人告訴我們!”
“那麼,你們現在知道了。”斯卡冷冰冰地說。
這些部落首領面面相覷,又一陣沉默之後,才有一名年長的長老問︰“撒謝爾的族長,草原和山嶺皆知你的勇武和智慧……”
斯卡諷刺地看向他。
“……為撒謝爾而成的盟約,僅限於這兩個部落嗎?”
他們心焦地等待著,直到斯卡不緊不慢地說︰“不。當然不。”
斯卡被眾人簇擁著離去了,一直在埋頭收獲的獸人只有幾個抬起了頭,很快又低了下去,專注自己手上的活計。連續數日的高強度勞作讓他們沒有更多的精力去關注多余的變化,這些看起來就有身份的獸人本來就和他們沒什麼關系,真實的只有現下。
農業勞動無論在哪個世界都是十分艱苦的,晴天適宜盛會,也適宜收獲,卻不會讓土地上勞作的人有任何舒適的感受。被關進戰俘營之前,這裡勞作的絕大多數獸人沒有任何種植作物的經驗,但現在,這部分人已經認為自己用起農具來,哪怕相比人類地界的農夫也不會有任何遜色了,至於看管他們,教授他們這些技巧的人類……哦,他們和他們所知的人類根本不是一個物種!正是因為有那些人類嚴格而有效的管束,戰俘營才在那次獅族率眾逃亡事件之後的躁動中平息下來,並且接受了為這些人類和狼人賣力的生活。
這並不只是因為那場絕望戰爭還如噩夢一般鎮壓著他們的精神,人類控制他們的手段,哪怕在最愚鈍的獸人看來也是強大的,有許多時候,他們覺得自己恍若身處一個巨大的兵營,他們的上官長著不一樣的面孔和耳朵,卻比這些獸人經歷過的任何頭領更有力量地驅使著他們這些牲口。而且這些人類竟然都參與了勞動,很多時候甚至比他們乾得更多,每次清點和對比成果,都是在讓這些精神漸漸恢復正常的獸人重復感受他們之間巨大的差距。
每日早出晚歸,不斷重復著單調的開墾荒地和田地勞作,進食和休息都被限制,一個月的辛勞甚至勝過這些獸人之前一年甚至數年的總和,除了曾具有地位的極少數,剩下的獸人卻並不認為他們是被奴役了。這一切都是自願的,不願意付出勞力的家夥沒用多長時間就屈服了,人類隻向他們提供最低限度的食物,理由並非他們的不服從,而是一開始就宣明的“不勞動者不得食”。但對那些身體虛弱的傷病者,他們卻提供了可謂良好的照顧,清涼的藥物十分有效地避免了一些淒慘的死亡,有人定時協助這些傷病者清潔身體,分配的活計也在他們能夠承受的限度之內。欺凌弱小的行為不被允許。爭端會在被發現的最開始被盡可能公平地解決。看守者和他們吃同樣的食物,同樣地勞作。所有積極的行為都會被鼓勵,並且得到確實的獎勵。
正如他們現在進行的收獲,人類將自身每日最好的成績與他們對比,折中之後分出積極,良好,一般至懶惰的界限,在計量稱重後排位前三者的獎賞被累計,積極者能夠獲得與收獲前夜同等豐盛的食物,良好者稍次,一般持平往日,懶惰者才會被削減口糧。不知道是因為人類的寬容,還是獎品的刺激,收獲開始至今,居然沒有一名獸人俘虜被認為是懶惰的。
而這次收獲也極大地刺激了這批俘虜獸人,他們不懂品種和管理,收獲的數量完全違反了他們的常識,即使日日親見也未能讓他們麻木。已經有這是因為土地被人類的天賦者施法的傳言,並且大多數獸人對此深信不疑。
斯卡在回去的路上沒有提到這些土地的具體收成,那些部落首領不斷談論這件事,卻沒有換來斯卡的任何回應,他神情平淡,步伐從容,哪怕他們故意說出了荒謬的猜測,也只能得到那名稚嫩的百夫長驚奇的眼神。這簡直是一種煎熬,但他們始終沒有將話題轉向另一件真正重要的事之上。
路上不是一個莊重的場合,也不是能讓人權衡利弊,進行聯合的地方。
當他們回到那棟建築的第二層,斯卡卻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徑直走向了通往更高處的階梯,部落首領們跟隨著他一路向上,來到最高層的一扇木門之前,站在門邊的一個褐發女人微笑著為他們打開了大門,眾人進入寬敞明亮的正廳。一張巨大的長桌位於正中,泛著清漆光澤的木椅排列兩側,斯卡向主位所在走去,那些部落首領們也紛紛尋找自己的座位,在有些混亂的排位中,另一部分得到通知的部落首領也趕來了,正廳擁擠了起來,一部分獸人只能站在他人背後,所有的人都在看著那一頭的斯卡‧夢魘。
莫納百夫長把維爾絲指示他去準備的蜂蜜水放到斯卡面前,給其他人的當然只有涼開水,並且只是在椅子上的那一些。
斯卡放下了他的大陶杯。
“這張桌面下,曾躺過一個叫達爾達文的家夥的屍體。”他平靜地說,“然後你們都看見了。”
正在交換眼神和手勢的部落首領們停止了他們的動作。就像人類國家的力量天賦者,獸人帝國同樣很少有人稱呼那些強大的薩滿的本名,片刻之後,才有人露出驚懼的表情。
斯卡將一邊手肘放到桌面,肩膀壓低,身體微微前傾,他以一種幾乎是輕蔑的態度說︰“我歡迎所有願意友好的部落,因為你們毫無可懼之處。”
沒有一個人對這句話表達不滿,他們只是在座位上不安地動了動身體。
“正因如此,我也將選擇的權利讓給你們。”斯卡說,“我們就在這裡。結盟不會改變我們,只會改變你們自己。而無論你們如何選擇……我們的步伐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將身體靠回了椅背,一名白色的狼人從側門走出來,手中抱著成疊的雪白紙張。
“尊敬的各族首領們。”向斯卡致意之後,他微笑著說,“赫克爾與坎拉爾確實我們訂下了盟約。這是他們與我們約定的內容——”他垂目看著手中的紙張,緩慢念道,“‘獸神在上,祖靈在上,我阿奎那‧斷刃代表赫克爾部落上下所有老幼,在此生可見的所有時間,赫克爾部落與撒謝爾及其盟友共同建立良好關系,攻守互望,不限交易,不阻流通,不行任何損害同盟利益的惡事,如若背棄,我們願意承擔一切後果。’。坎拉爾部落與此類同。”
他停了下來,看向眾人。
屏息凝聽的部落首領們瞪著他。當然不是因為這份盟約內容有何出格之處,而是它的內容寬松到了讓人不可思議的程度,即使有最後一句“願意承擔一切後果”,沒有任何具體的懲戒手段幾乎等於毫無約束力,但如果撒謝爾“有能力以任何方式對此懲戒”……當然,赫克爾部落隻與撒謝爾相隔一條大河,並且是已經架起橋梁的大河,但坎拉爾部落與撒謝爾中間不止一個部落的領地。
“友誼和忠誠只能通過時間證明。”伯斯說,“我們並不需要以強迫盟友來展示強大,只不過……”他看了一眼長桌遠端沉默的赫克爾和坎拉爾族長,“為了表達更大的誠意,加固盟友之間的關系,赫克爾和坎拉爾都決定,各派出五十人以上的小隊到撒謝爾交流戰鬥技巧。與此同時,我們也將開放一些來自人類的技藝,只要諸位有此意願,我們的教導者隨時等候任何有決心的學徒。”
伯斯將手中的紙張單手遞給一旁的莫納,在這名百夫長將它們依次分發到各首領手中時,他說道︰“諸位有足夠的時間考慮,即使慕撒大會結束,你們也能夠將它帶回部落,直至下一次有人需要你們選擇站在哪一方。任何時候,只要諸位已經作出決定,只要將這份盟約帶到我們面前,按下手印就夠了。如果是另一種選擇,也無大礙。”
他咧開嘴角,“我們願意歡迎所有友好的部落,也歡迎……任何願意向我們展示不友好的部落。”
他向斯卡‧夢魘微一躬身,然後退到了一邊。
斯卡問︰“還有別的問題嗎?”
沒有了。
於是斯卡離開了這裡,赫克爾和坎拉爾的族長緊隨其後,留下一群爭論不休的部落首領。
伯斯走到門側的維爾絲身邊,褐發的高挑女性微微側頭,向他展示手中的文件夾,中間的白紙上是一幅鋼筆簡畫,雖然許多細節未能體現,構圖卻準確地抓住了方才會議對峙最明顯的時刻不同對象的不同姿態,伯斯也注意到了另一邊的會議簡錄,在創作的時候,她已經完成了自己的職責。
雖然需要她記錄的內容實在不多。
在背後壓抑而又激烈的爭吵聲中,伯斯問︰“你畫得很好。它已經完成了嗎?”
“這只是草稿。”維爾絲微笑著說,“想把它變成一幅真正的畫作,我還需要一些顏料和時間,換一張更大更堅韌的畫布,也許還要去請教一個老石匠。”
伯斯點點頭,略一遲疑後,他說道︰“你很有才能……我並不只是指這個。”他看向她,“而我居然一直未曾發現。”
“面對生存的時候,那些微末技藝毫無價值。”維爾絲說,她含笑看著伯斯,“今天是一個不錯的日子,很高興我們能夠再度正常交談,您……也終於能夠再度正視我。”
一陣尷尬的沉默,也許尷尬只是對伯斯而言。
“你的轉變……有些驚人。”最後伯斯只能這麼說。
維爾絲目光柔和地回想著,“是的,在那個時候,我從未想象過這樣的未來。”
在她還是“他”的時候,因為從不與指定的女奴□□,那位惱火地認定他沒有生殖能力的主人決定閹割他,在他被按倒在地,恐懼地面對即將到來的肉刑的時候,是面前這位狼人阻止了他們。
“住手吧。他是一個人,不是一頭牲畜。”
“他是我買來的奴隸!”
“藥師不允許這種事……”那名白色狼人平靜地說,“我給你一把我的刀,還有十頭黑牛,十頭毛羊。換他。”
“他可是一個特別能乾的奴隸——”
“控制你的貪婪。”伯斯低聲說,“還是你想因為這種小事和我來一場?”
然後那些狼人離開了。伯斯走過他的身邊,“站起來,奴隸。”
他站了起來,跟隨在他身後。
伯斯崇拜著他的族長,諸事親力親為,很少需要奴隸的服侍。他當了他的牧羊人,然後為他看管數量更多的牲畜,兩年之後,他作為撒謝爾族長與遠東術師交易的一部分,被送到了人類的聚居地。
一名俊美如天神的黑發青年從人群之中發現了他,然後他見到了那一位。
過去的痛苦終於結束了。
“但是……為什麼?”伯斯問。
維爾絲低頭笑了一會,然後她抬起頭,朝他眨了眨眼楮︰“這只是一種選擇。我的身體感覺這樣能讓我變得更好。”
然後他們又談論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在術師和範天瀾隊長等人依次回到聚居地之後,維爾絲統領起了這一邊的大部分具體管理事務,收集,統計和分析各種數據本就是她和她的隊伍所擅長的,而對那些外族獸人,僅僅憑借日常觀察,他們就能夠通過整理資料獲得許多他們自己都未必能發現的訊息。
維爾絲的文件夾中夾著一份名單,其上的許多名字已經被歸類。
會議廳中的紛擾吵雜並未持續太長時間,問題的重點始終不是是否要與撒謝爾結盟,並且是如此松散的盟約,赫克爾和坎拉爾“自願”的示範,才是利益和風險所在。一些部落首領神情陰鬱地拿著盟約書離開了會議廳,更多的人留了下來。
維爾絲向伯斯微微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今,今天人家又來了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