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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有周密的計劃。
第二, 不能立即動手。
外邦人一戰成名,在他們展現的力量中, 最令人忌憚的便是那些神秘武器, 沒有人知道它們能有多強大。
第三,要隱藏身份。
瑪希城已成孤城。人口流入這座城市後, 幾乎沒有再離開的, 行商們大多從水上來, 從水上走, 同投奔者的來路不相交, 所以不可在城外徘徊;附近的山丘低矮, 林木稀疏, 並且沒有水源, 同樣不利於潛伏。
最後,要做一個連環套。
安薩路是放在最表面的那一道。他還年輕,性格桀驁, 名氣不小, 外邦人既然來者不拒,只要他表現出一些誠意,他們應當也會允許他加入, 但一定不會信任他。安薩路也確實沒能進入核心地帶, 甚至被遠逐城外去做一個農夫,置身忠誠於外邦人的本地人之中。但這並不要緊。
在安薩路出賣他的貴族雇主的時候,其他人已經作為流民,悄悄滲入了這座城市。在安薩路毫無異樣地勞作, 吃飯,上課,睡覺的時候,他們已經借送水,運土和曬草等等雜活摸清了外邦人的布置,並通過暗語約定了動手的方式及路徑。
這是前所未有,可能也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合作,但在莫大的利益面前,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強盜們沒有同外邦人直接打過交道。不過同外邦人的貿易興起之後,不止行腳商人,綠林好漢們也間接得了他們不少恩惠。年頭從來沒有好的時候,這些不法之徒原本也是勉強度日,多虧了從天而降的外邦人,劫掠得到的金錢還是其次,那些奇奇怪怪的商品不僅讓他們的綠林生涯變得好過了一些,轉手倒賣所得更是養肥壯大了他們的隊伍。
但是,為什麼外邦人不能老老實實做大家都喜歡的義人,而非要同全世界作對呢?
為什麼要有白船呢?
乘船既快又安全,還能帶很多貨物,商人寧願給碼頭所在的城鎮繳多三倍的稅,也不肯像過去一樣經過大路了。如今走在道上的多是荒民和瑪希城的投奔者,相比倒賣外邦人的商品,奴隸貿易既麻煩又利潤微薄,實在讓人提不起勁。何況水災已經讓他們死了一些人,隨後而來的高熱乾旱又令山林遍地瘴癘,莫名的瘟疫橫行,從外邦人那兒得到的藥物早就用完了,山裡已經住不下去了。
當然,他們還有一些錢和武器,但錢和武器既不是糧食,又不是赦免證,在外邦人鬧事後,許多城市同領主便十分提防外人,尤其是成團夥的外人——好像這世上還有第二夥外邦人似的。強盜們過了幾天艱難日子,然後外邦人同那位伯爵的戰爭開始了。
不好說他們更希望哪一邊獲勝,但戰爭的結局竟然如此也著實令人震驚。由於伯爵的慘敗,那些旁觀了這場閃電戰的領主簡直嚇壞了,他們非常地需要安全的保證,然而在外邦人展現出來的力量面前,平原上沒有什麼人物敢說能製約那些猖狂的異端,領主們雖然迅速締結了守望相助的盟約,可這份盟約能有多堅固頗令人懷疑,他們必須要努力尋找別的依仗。
事到如今,許多人都知道,外邦人在瑪希城的頭領很有可能是一個遺族人,遺族是沒有天賦力量的。外邦人的許多技藝神乎其技,仿佛來自非人之力,但孩子都能去使用那些技藝製造出來的東西,那麼,很有可能他們使用的武器也是這樣的。非凡來自於武器本身,而非它的使用者。
戰爭之後,那些武器是否仍在城中?顯而易見。外邦人倒行逆施,已成人類公敵,他們必然保留這樣的力量,所以——
只要一把,哪怕只能偷出一把外邦人的神器,至少領主們能對他們的敵人有一些真正的了解,而不是在茫然的恐懼中惶惶度日。那些廢物似的探子是做不到的,他們幾乎被那些異端完全征服了,明知外邦人對所有人的威脅,卻仍然規勸自己的主人不要同他們作對,縱然他們不曾真的背叛,也已經不再可靠了。
於是,領主們看向荒蕪道路上流浪的匪徒們。
伯爵的生死無所謂,甚至為了達到目的弄死他也可以,誰能拿到外邦人的武器,誰就能得到金錢和權力,領主們不止給出的賞金高得嚇人,還承諾給他們所有人高尚的市民身份,以及成事之後,出力最多的頭領還能在五座城市中任意挑選職位,同老爺們平起平坐——
誘惑如此巨大,強盜們沒有去問領主如何面對日後外邦人的報復,便聚集到了一起,然後派出他們之中最聰明,最狡猾,最靈活的人,分批進入瑪希城。
無論以何種名義,進入這座城市是非常容易的。但扮作荒民便會失去武器,外邦人的入城儀式幾乎不給他們一點隱藏起來的機會;入城後的走動處處受限,不同時期來到瑪希城的人被分到不同的住地,每塊住地都至少有十二個女人在打理,這些女人十分警覺,十分多事,並且權力極大;外邦人的分工十分明確,誰在什麼時候,該在什麼地方幹什麼清清楚楚,乾活也要時時同眾人一起,活兒同樣一段段分得清清楚楚,少了任何一個人立馬就被察覺;所有勞作的鐵器都被嚴格看管著,那些隊長和組長一日數次清點和記錄這些工具,每把工具上都刻著對應的數字,是誰損壞了、弄丟了、隱藏起來了,他們輕而易舉就能找到這些工具的使用者;在這樣的管制下,人們吃飯、洗澡、上課都是成群結隊,只有傍晚的休息時分他們能踫一踫頭;入夜便會有外邦人的隊伍巡邏。
粉碎的城牆沒有讓這座城市變作打開大門的寡婦,只要你做足準備走近它,就能看到一個手握十八般武器、慈眉善目的鐵塔巨人。
已經有人靠撒潑耍賴成功獲得外邦人的厭棄,一溜煙逃走了,剩下的都是神志不清的亡命之徒。
“不管外邦人要怎麼對付伯爵,他們對他的守衛一定是最多的,只要我們往旅舍扔些火把,他們就會認為我們還是想把他救出去。”最神志不清,已經自居為眾人之首的那名強盜說,“那些外來戶、本地人和外邦人都住在草屋子裡,已經被這鬼老天曬得乾乾的,一把火就能點著。”
他看向安薩路。
“這是火石,你去點火。”
安薩路揚起了眉毛。“我?”
“我們在東邊動手,你在最西邊,能把他們都引過去。”那個混蛋說,“一點著你就跑,城牆已經沒了,只要你跳進水裡,誰能在這樣沒有月光的夜裡找到你?”
“你們呢?”安薩路問,“你們怎麼逃?”
“只要有火。”對方這麼回答。
火是幾乎所有城市的弱點。外邦人給投奔他們的人發了杯子,布巾,衣服和許多零零碎碎便於生活的小玩意,包括一把手指長的鋒利小刀,唯獨沒有火石;他們只在食堂供應食物,不讓人們單獨開夥,誰一定要自己做點食物,又不肯交給食堂處置,那就只能自己去水邊的土灶台燒火;每一塊居住地都有水渠經過。進入城市的時候,強盜們藏不住武器,藏一兩塊火石卻不是很大的問題。
安薩路看著這個家夥,知道他已經鐵了心。他又看向其他人,一些人避開了他的視線。
在對面逼迫的視線中,他低頭沉思了片刻,然後咬著牙說︰“好。”
“親愛的拉托爾,我就知道你是一條好漢!”
於是這幫潛伏者各自散去,下手的時間定在三日後的深夜。
安薩路若無其事地回到農墾隊的夥伴中,同他們一起去準備即將播下的種子,這個活兒讓他暫時地忘記了自己身上的小小煩惱,一看到那些在一排排的筐子裡堆壘的圓潤果實,安薩路知道這就是那些不知名的食物之一。屋子裡的隊長說,他們要把這些果實切成兩半,然後在切口上塗抹草木灰。
安薩路摩挲著它們薄薄的表皮,燒黑的刀刃輕而易舉楔進去,乾淨地將之一分為二,露出細膩的淺黃果肉,切面一根斷絲都沒有,即使用了草灰包裹,也讓人擔心這些嬌嫩種子在地裡受蟲子的戕害。這是一種好食物,這是任誰都能看得出來的,而到了晚上,在那明光照亮的夜班教室中,通過外邦人教師展示的巨大紙書,這些好奇的農婦農婦知曉了這種名為“土豆”的作物是如何播種,生長和成熟的,雖然他們現在隻零零碎碎認了幾個字,卻完全理解,並對這種作物如此之短的生長期和如此之多的收獲表達了極大的震驚。
竟然長得比馬麥還快!哪怕是這種作物同本地的地力不合,結實只有圖上的一半不到,可一塊土地能播下的種子成千上萬,外邦人準備的種子也是成千上萬,那收獲將是多少個千萬?
一兩株土豆就能夠敷衍一家人一天的肚子,外邦人如今擁有多少土地?況且他們的鋼鐵神獸仍在不知疲倦地啃食生地,將它們化作良田,又有四通八達的水渠灌溉——
外邦人的確能夠完成他們的承諾!
農墾隊的成員們肉眼可見地興奮起來了,下了課也在議論紛紛,雖然種子還沒下地,他們就已開始期待三個月後的成果,同時又有些後悔之前的農事課聽得不夠認真。外邦人種地的花樣可太多了,簡直不像在種地,而是在大地上繡花,可是對這樣豐產的作物,不正應該像寶貝一樣小心對待嗎?
在這樣的歡欣熙攘中,沒什麼人去注意一個大個子外來戶從道路的邊緣隱進了黑暗。
安薩路大步走過工地,天上有明星閃爍,遠遠的路燈微光投出大地凹凸的暗影,他敏捷地避開了所有障礙,很快接近另一條道路,泰然自若地混進了下課的人群中。他悄無聲息地來到一個正同他人爭論的人背後,手臂重重壓上他的肩膀。
“嗨,夥計。”安薩路說,“不就是三個月嗎?”
那個人轉過頭來,震驚地看著他。
安薩路咧開嘴,對他做出一個笑容。
農墾隊的成員多看了他們兩眼,尤其安薩路的體格上多停了一會,哼了一聲,“外來戶。”扭頭走了。
“他可真討厭,對嗎,兄弟?”
“你來找我幹什麼?”被他牢牢製住的人慌亂地低聲說,“不是說三天后才……”
安薩路笑道︰“那咱們就死定了。死得透透的。”
他們哥倆好地走在人流中,安薩路說︰“我們當中出了奸細。”
那人身體一震,“什麼?!”
寥寥數語,留下似真似假、似是而非的諸多猜疑後,安薩路重新潛入黑暗。
次日他找到了另一個人。
第三日的清晨,上工前他同隊長說了一些話,中午的時候他坐在涼棚下,對面前的人說︰“對一座偉大的城市縱火,誰會去做這樣瘋狂的事呢?”
“我們不過想生存下去而已。”
財富和地位固然很好,但代價若是成為外邦人的死敵,朝不保夕的人又能享受到什麼呢?放火毫無疑問會完全激怒外邦人,雖然連瑪希城曾經的統治者和伯爵都不曾令他們惱火過,可外邦人已經在這座城市傾注了這樣多,並已經獲得了這樣的成果,不會有人能對損失它們無動於衷的。那在這些亡命之徒鋌而走險之後,領主們敢像承諾的那樣包庇他們嗎?至少安薩路同他背後的人們完全不相信。
外邦人對災難的預言已經隨著逃亡者傳播各地,所有人都知道這絕非危言聳聽。他們這些無家可歸的人即便能在天災,在外邦人同領主們對峙的夾縫中存活,日子也不會比現在更好過。沒有幾個人喜歡像野獸一樣的“自由”的,既然他們已經需要尋找一個依靠,一個暫且的或者長久的主人,相較要繳納投名狀的領主們,為何不選擇向幾乎所有貧苦人打開大門的外邦人呢?他們足夠富有,強大,信譽可靠,並且人數有限,雖然安薩路如今知道了外邦人僅憑這點數目就能夠做出多少令人吃驚的事,但只要他們沒有顯露出不能負擔的跡象,那麼“流浪子爵”同他的追隨者們就有機會。
他們的目的一開始就是加入外邦人。
那為何他們仍然要參與強盜聯盟,以密謀者的身份來到瑪希城,而不是直接投奔過來呢?
跟那些無恥又瘋狂的匪徒不同,“流浪子爵”雖已落草多年,仍保有自己的尊嚴,也有歲月磨礪出來的許多謹慎思量,他既想要觀察外邦人的新首領,他的手下們也不樂意以荒民的身份隨意被外邦人安排,所以他們假意進入那個必然破裂的強盜聯盟,讓安薩路‧洛‧拉特維斯,這個“流浪子爵”屬意的下任首領成為他們的夥伴,實際上,如安薩路一開始坦白的那樣,他不會選擇必然失敗的道路。
所以背叛這些同夥也理所當然。之前他扮作知名大盜,同其他強盜騙取那些為仍將希望寄托於伯爵的貴族的信任,轉手就將他們賣給外邦人,然後進入城市,丈量外邦人的能耐,外邦人越強大,他們願意付出的忠誠就越多,於是安薩路同樣地出賣他們,主動做了內奸,他一邊以謊言搖動那些不安穩的同夥,不讓他們真的成事,一邊將他們因此暴露的暗樁告知外邦人……
這般曲折用心,是向外邦人展示他們的能力同誠意,只要條件合適,不僅城內這些暴徒,城外那些已經被聚集在一起的強盜隊伍,也能作為一份禮物送給如今最強大的城市統治者。
目前來說,他乾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很壞,畢竟他選擇的身份不適合做太多事。如果可能,安薩路更希望直接同那位黑發的年輕首領表達他們的態度,可惜這位閣下十分忙碌,來到這裡的只有三名年輕的陌生外邦人。他們一字排開坐在他對面,一邊傾聽,一邊在紙上沙沙記錄,安薩路還算誠實地回答了他們所有的問題,然後這些外邦人便走了。
“感謝你的告發,我們會處置這些事情。”
時間到了夜晚,安薩路如願聽到了他們被捕獲的消息。他們將被公開審判。
同伯爵一起。
“什麼?!”安薩路差點跳起來,在人們的驚呼之中,他的這點吃驚只能算微不足道了。
外邦人說,審判日在下一個三天后。
當人有所期盼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極慢又極快。對此不可思議的議論還在紛紛擾擾,仿佛只是一夜過去,一睜眼就到了預定的日子。
這是一個應景的陰天,灰白的雲團鋪滿天空,熾熱的朝陽隱在雲後,幾乎沒有風,但天氣還算涼爽。今天上午沒有任何工作,匆匆吃完早飯的人們從各個聚居區走出來,他們成群結隊地,成百上千地匯入道路,聚向城市的中心,在食堂和臨時教室圍起來的大片空地中,一座木台已經建了起來,穿著短上衣和長褲的外邦人在台下用白灰畫了一個框,來得早的人不由自主地站在了灰線外。
像在堤壩前波蕩的水流,人越來越多。他們引頸張望,低聲談論,聲音在泥土廣場上空盤旋成了一個巨大蜂群,沿著蒸騰的情緒飛舞。
三天,已經足夠人們確信外邦人要將伯爵送上審判台。作為勝利者,外邦人自然有權處置他們的俘虜,雖然這位俘虜是這樣地出身高貴,地位尊崇,按常理、按習俗、按世間的種種自然之理來說,他們應當對他以禮相待,等候國王公使屈尊下駕,然後雙方討價還價,爭取到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贖金價格後,再恭送出城……不過若外邦人真是這樣守禮的規矩人,就不會有今天的瑪希城了。
在此之前,他們對這位伯爵還算是客氣的,他們讓他有一座單獨的,舒適的牢房,飲食上也不曾有過苛待,在許多人認為“一切如常”的時候,外邦人卻要將他送上審判台。那麼,他們要如何審判這位帶來了戰爭的貴族呢?在他們獲得了這樣重大的,輝煌的勝利之後,他們還要如何裁決這位失意者,他們難道真的會殺了他嗎?
無數的眼楮注視著這座簡陋的,嶄新的木台。
人聲如潮,紊亂的氣流傳遞著聲音和氣味的波紋,在人的意識港灣中投下搖動的現實倒影。範天瀾早已習慣,嘈雜的環境對他敏銳的五官並無多大影響,他合上筆記本,蓋上筆帽,從桌前站起,將筆收入胸前口袋,伸手按上桌面的播放器,他暫停了一下。
耳塞裡那個人溫柔的聲音還在繼續,即使略有失真,只是聽著這個聲音,他就能回憶起那個人的一切,看到他坐在明亮的窗下,身體前傾,握著他的手,看著他問道︰“天瀾,你認為人心是什麼?”
木台上空無一人,台下一側,一支押著犯人的隊伍分開了人流。
與此同時,遠方原野上,一隊華麗的車馬緩緩向城市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