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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業(上陽賦)》
39正文 情切

蘇錦兒以行刺共謀之罪,被一道白綾賜死在囚室之中,共犯名冊之上也按下了她的手印。

柳盈行刺一案原本與蘇錦兒的攀汙毫無關係,外間只知蘇錦兒冒犯皇室,犯下死罪,卻不知我將她一併扯進此番謀刺之中,以逆謀共犯的罪名處死,便順理成章地讓錦兒成了指認同謀的一枚棋子——而且是死無對證,再不得翻身的死棋。被她臨死“招供”出的人,縱然渾身是嘴,也百口莫辯。

被囚禁的禦膳司、浣衣局宮人聞聽蘇錦兒認罪伏誅,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唯恐與逆黨沾上關係,等不及大理寺真正用刑,已經自起內亂,互相攀咬——人心之惡,比天下最鋒利的兵器,更能殺人於無形。一時間,牽涉入案之人不斷增加,共犯名錄一迭迭送往我眼前,整個宮闈都籠罩在一片恐懼惶惑之中。

徐姑姑垂手而立,緘默不語。我面前薄薄一冊名錄攤開,寫滿細細密密的名字,這就是經過層層甄選,最終確定的共犯名錄。

我一個個名字仔細看過,大多數名字都是皇室心腹舊人,也是我早有心清除之人,如今不過是挾柳盈之事一網打盡。

誰又能料到,引發這一場血腥風波的由頭,不過是一個弱女子的癡烈。

那柳盈出身將門,自幼入宮,伴在子律身邊,明是侍婢,暗是姬妾,早已對子律情根深種。若是太平年月,待子律封王冊妃,將她收為側室,原也可富貴清平過得一世。偏偏生逢亂世,子律叛逃謀反,陣前伏誅,落了個身敗名裂,屍骨無存的下場。尋常女子以死相殉倒也罷了,可歎這柳盈竟是如此忠貞剛烈的性子,暗地隱忍,伺機行刺蕭綦,為子律復仇。

小小宮人,縱然命如草芥,一旦逼到絕境,以命相搏,也有驚人之力。

只是單憑她一己之力,若無人從旁相助,豈能在深宮之中來去自如。從浣衣局調入禦膳司,是接近蕭綦的第一步;在禦膳司從雜役晉身為奉膳,是第二步;最後秘藏劇毒,投毒於食在先,懷刃行刺在後,這行刺的計畫雖不怎麼高明,卻也步步為營,想必一路走來,都有高人暗中相助,為她打通關節,隱瞞遮掩。

像柳盈一般效忠皇室的心腹舊屬,宮中不在少數,而有這番本事,暗掌各司權柄的人,更是屈指可數。這些人暗中聚結,心念舊主,對權臣武人心懷怨憤已久,雖沒有謀反的膽量和本事,卻如盜夜之鼠,伺機而動。

翻到名冊的最後,赫然看見兩個熟悉的名字,令我悚然一驚,掌心滲出冷汗。

我抬眼看向徐姑姑,“這份名冊,除了你我,還有誰見過?”

“無人見過。”徐姑姑欠身回稟,臉色凝重。

啪的一聲,我揚手將名冊擲到她腳下,“徐姑姑,你好糊塗!”

名冊最後一頁赫然寫著永安宮中兩名主事嬤嬤的名字。她二人雖不是皇室舊黨,卻也因太皇太后而對蕭綦深懷怨憤。姑姑癡盲已久,她身邊的嬤嬤擅自生事,捲入此案,一旦傳揚出去,太皇太后豈能脫得了干係。

日當正午,我踏入永安宮,身邊未帶侍從,只率了徐姑姑等貼身之人。

我所過之處,眾人斂息俯首,肅寂的殿內只有裙袂曳地,錦緞滑過玉磚的悉簌聲和著步搖環佩,冷冷作響。

太皇太后正在午睡,我沒有驚動她,即便她醒來,也不過是在另一場夢裡。望著姑姑蒼老乾枯,卻寧靜恬和的睡顏,我不知該羡慕還是悲哀。

兩個嬤嬤已經身著素衣,散發除釵,一動不動地跪在殿前。她二人跟隨姑姑多年,今日自知事敗,已無僥倖之心,但求速死。

我從徐姑姑手中接過白綾,拋在她們跟前,“你們侍奉太皇太后多年,其行可誅,其心可憫,特賜你二人全屍歸葬。”

獲罪賜死的宮人只得草席卷屍,亂葬郊野,若能留得全屍,歸葬故里,已經是莫大的恩惠。兩位嬤嬤對視一眼,平靜地直了身,朝我俯首,複又向內殿頓首三拜。

吳嬤嬤拾起白綾,回首對鄭嬤嬤一笑,眼角皺紋深深,從容舒展,“我先去一步。”

“我隨後就來。”鄭嬤嬤淺笑,神情仿若昔日少女般恬靜。

徐姑姑別過頭,低垂了臉,肩頭微微顫抖。

吳嬤嬤捧了白綾,隨著兩名內監,緩步走入後殿。

永安宮兩名嬤嬤,以怠慢禮儀,侍候太皇太后不力之罪賜死。

柳盈一案,牽連宮中大小執事,知情共犯竟達三百餘人。列入名冊中的一百三十八人,或為皇室心腹,或對朝政有誹謗非議,皆被訓誡司下獄。其餘人等多為相互攀汙,罪證不足,被我下令赦出。獲釋人等,經過一番險死還生,無不感恩戴德,戰戰兢兢。

大理寺查遍了柳盈九族,找出柳家有一房表親,將庶出女兒嫁與湘東侯為妾。

朝中僅存的一支皇族余勢,正是以湘東侯為首的世家子弟,表面歸附蕭綦,實則私下聚議,對武人當權心懷不滿。這一脈餘孽,在朝堂上陽奉陰違,不時與蕭綦作對,暗諷武人亂政,鼓動世家子弟不忿之心,令蕭綦早已存了殺心。只是湘東侯為人陰刻謹慎,深藏不露,竟讓蕭綦遍佈朝中的耳目,也抓不到他一絲把柄。

殊料區區一出宮闈逆案,竟陰差陽錯地引出了湘東侯這一線關聯,將禍水從宮闈引向朝堂,矛頭直指皇黨餘孽——恐怕湘東侯做夢也想不到,他一世精明,費盡心機,卻因區區一個宮女,賠進了身家性命。

罪證確鑿之下,蕭綦當即下令,將湘東侯滿門下獄,七日後處斬於市。相關從犯十五人一併處死,其餘涉案人等依律流放貶謫。一場謀刺風波,歷時月餘,終以殺戮平息。經此一案,從宮廷到朝堂,如一場雷霆暴雨洗過,殘枝枯葉沖刷得乾乾淨淨,舊黨餘孽被全部肅清。

夏日喧暑褪去,秋意漸漸襲來。

哥哥回京的這一天,恰逢雨後初晴,碧空如洗,天際流雲遮了淡淡遠山,一派高曠幽逸。

朝陽門外,旌旄飄揚,黃傘青扇,朱牌龍旗,欽命河道總督、江夏王的儀仗逶迤而來。哥哥紫袍玉帶,雲錦風氅翻卷,當先一騎越眾而來。這熠然如星辰的男子,傾倒帝京無數少女的男子,是我引以為傲的哥哥。我站在蕭綦身側,深深凝望哥哥,一年之間,江南煙雨的輕軟,非但沒有為他平添風流,反而在他眉宇之間刻下了幾許持重從容。蕭綦與哥哥把臂而立,並肩踏上甬道。哥哥微微側首,含笑向我看來,秀眉微揚間,隱隱已有父親當年位極人臣的風采。此時此地,我至親至愛的兩個男子,攜手把臂,終於站到了一起。

來不及洗去滿身風塵,哥哥便趕往慈安寺拜祭母親。母親靈前,我們兄妹二人靜靜相對,仿佛能感覺到母親冥冥中溫柔注視我們的眼神。

又一個春夏秋冬無聲的過去了,母親走了,哥哥回來,而我,又闖過了無數風刀霜劍。

“阿嫵”,哥哥柔聲喚我,眼眸中盛滿深深感傷,“哥哥真的很笨。”

我將頭靠在他肩上,微微笑道,“笨哥哥才好讓我欺負呢。”

哥哥揉了揉我的頭,將我攬住,“臭丫頭,還是這麼逞強好勝。”

我閉了眼睛笑,“誰叫你那麼笨。”

“這些年,一直讓你受委屈。”哥哥低低歎息,衣襟上傳來木槿花的香氣,溫暖而恬靜,“往後哥哥會一直在你身邊,不再讓你一個人受累。”

我伏在他肩頭,緊緊閉上眼睛,不讓淚水滑落。

隨哥哥一起返京的,除了數名姬妾,還有一個令我意想不到的小人兒。侍妾朱顏為哥哥生下了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取名卿儀。哥哥說,在他幾名兒女之中,唯獨卿儀與我小時候長得最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句話,連對小孩子一向避而遠之的蕭綦,也愛極了這孩子。

夜裡沐浴之後,我散著濕發,懶懶倚在錦榻上,等長髮晾乾。

蕭綦陪在旁邊,一面看奏摺,一面閑閑把玩著我的濕發。

我想著卿儀可愛的模樣,突發異想,“我們把卿儀抱養過來,做女兒好不好?”蕭綦一怔,臉色立時罩上寒霜,“抱養別人的孩子做什麼,我們自己會有,不要整天胡思亂想。”我低了頭,心中一黯,默然說不出話來。他攬過我,眸光溫柔,“等你身子好起來,我們一定會有自己的孩子。”

我別過頭,勉強一笑,岔開了話頭,“卿儀不是嫡出,等哥哥將來迎娶了正妃,還不知能否見容於她。”

蕭綦笑了笑,“這倒難說,王夙姬妾成群,將來的江夏王妃若有你一半悍妒,只怕要家宅不寧了。”

見我揚眉瞪他,蕭綦忙笑著改口,“可見,齊人之福實在是騙人的。”

“是麼,我記得某人似乎也曾有過齊人之福呢。”我笑睨了他。

蕭綦尷尬地咳嗽一聲,“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永曆二年十月,賢王子澹率左右元帥暨三十萬南征大軍班師還朝。

受俘的南方宗室,一併押解赴京,昔日王公親貴淪為階下囚徒,囚枷過市,百姓爭睹。

蕭綦率百官出城相迎,親攜眾將至營中犒巡。朝堂上的蕭綦是高高在上的攝政王,而朝堂下的蕭綦,依然沒有丟棄武人的豪邁。

我站在賢王府正堂,微微閉目,遙想朝陽門外,軍威煊赫,旌旗蔽日的盛況,眼前浮現過一張張清晰面目——蕭綦傲岸睥睨,哥哥蘊雅風流,宋懷恩沉默堅毅,胡光烈意氣風發……最後,是子澹臨去時白衣勝雪的背影。

此刻,我帶著一眾皇室親貴恭立在新落成的賢王府,迎候子澹歸來。

門外夕陽餘暉在眼前暈開一片陸離光影,該來的終歸要來。

我緩緩步出殿門,踏上紅氈金沙的甬道,茜金披紗漫捲如飛,率著身後華眾人迎向子澹的車駕。

府門前儀仗煊煊,哥哥一騎白馬當先,紫轡雕鞍,豐神如玉,已經到了門前。身後卻是一乘輦車,四面垂下錦簾,並不見子澹身影。我怔忪間,哥哥已下馬立在一旁。內侍高唱,“恭迎賢王殿下回府——”

輦前錦簾被侍者掀起,一隻蒼白修長的手探出,扶在侍者臂上,簾後傳來一陣咳嗽聲。一襲天青紋龍袍的子澹,金冠紫綬玉帶,被左右攙扶著步下輦車,寬大的袍服廣袖被風吹起高高揚起,修長身形越發單薄削瘦,似難勝衣。夕陽餘暉,投在他質如冰雪的容顏上,宛如透明一般。

我定定望了他,心頭緊窒得無法呼吸。左右眾人齊齊俯身見禮,我亦僵直俯身。抬眸間,卻見子澹靜靜望住我,眼底暖意攸忽而逝,化為疏淡的笑。

哥哥上前一步,立在我們中間,一手搭了子澹的臂,一手扶了我的肩,帶著他慣有的倜儻笑容,朗聲笑道,“賢王殿下車馬勞頓,我看這些虛禮就免了罷。這新建的賢王府,子澹你還未瞧過,可是費了阿嫵許多心血,連我那漱玉別苑也及不上了。”

我莞爾,側身垂眸道,“賢王殿下風塵勞頓,且稍事歇息,今晚阿嫵已備了薄酒,借新邸為殿下洗塵。”

“多謝王妃盛意。”子澹淡淡一笑,一語未成,陡然掩唇,咳嗽連連。

我心驚,望向哥哥,與他憂慮目光相觸,頓覺揪心。

華燈初上,宴開新邸。

席間絲竹撩繞,觥籌交錯,恍若又見昔日皇家繁華。子澹坐在首座,已換了一身淡淡青衫,滿堂華彩之下,愈發顯得容色憔悴。酒過三巡,他頰上透出異樣的嫣紅,臉色卻蒼白得近乎透明。連左右都似察覺了他的不妥,停杯相顧竊竊,他仍是自己斟滿了酒,舉杯不停。

我蹙眉望向哥哥,哥哥起身笑道,“許久不曾看過芷苑的月色,子澹,與我一同瞧瞧可好?”

子澹已有幾分醉意,但笑不語,任由哥哥將他強行攙起,一手攜了酒壺,腳下微蹌地離去。

我揉住隱隱作痛的額角,耳邊卻傳來左右嗡嗡切切的議論之聲。

我起身環顧眾人,周遭頓時寂靜無聲。

“時辰不早了,賢王殿下既已離席,今日就此宴罷,諸位都散了吧。”我淡淡說完,徑直拂袖而去,不願再與這幫趨炎附勢的皇親貴眷多作糾纏。這些人全憑一點裙帶血脈,終日飽食,趾高氣揚,一朝淪為他人刀下魚肉,不復往日風光,更加不思進取,只知趨炎附勢。說起來,這座中多有我叔伯之輩,不乏當年風流名士,今日在我面前卻百般阿諛,看盡顏色。我踏出正殿,被迎面晚風一吹,遍體透涼,腦中清醒過來,不由失笑。果真是越來越像蕭綦,不知不覺已習慣了站在寒族的位置看待世家。

“江夏王在何處?”我蹙眉左右,庭院中竟不見他與子澹蹤影。

“回稟王妃,江夏王已送賢王殿下回寢殿歇息。”

我略一點頭,命其他人留在此處,只攜了阿越徑直往子澹寢宮而去。行至殿前蕙風連廊,忽見背靜處一個窈窕身形,正翹首望向子澹寢殿。

“何人在此?” 我心下一凝,駐足喝問。

那人一驚,只聽一個輕軟的熟悉聲音顫然道,“采薇參見王妃。”竟又是她,我松了口氣,方才險些以為是蕭綦布在此處的耳目。

“你為何深夜孤身在此?”我心中憂煩,見她在此徘徊,更是不悅,不由聲色俱嚴。顧采薇屈膝跪下,滿面羞窘之色,卻又倔強地梗著脖子,咬唇不語。

我歎口氣,憐她癡妄,卻又有幾分敬她的執著,“我當日對你說過的話,你都忘了麼?”她低頭幽幽道,“王妃當日教誨,采薇牢記於心。只是,心之所寄,無怨無悔,采薇此身已誤,不敢再有奢求,所思所為,不過是從心所願而已。”我定定看她,這個飄零如花的弱女子,隨時會被命運卷向不可知的遠方,雖也難免自怨自艾,卻有勇氣說出這樣一番話,不畏世俗之見,足可欽佩。

“你起來吧。”我歎息一聲,“從心所願,難得你有這番勇氣……也罷,你隨我來。”她茫然起身,怯怯隨在我身後,一起步入殿中。

甫一踏入殿門,一隻空杯被擲了出來,隨即是哥哥無奈的聲音響起,“子澹,你這種喝法,存心求死不成?”

我立在門口,兩個正爭奪酒壺的男人同時轉過頭來,看著我愣住。我氣急,惱怒哥哥不知分寸,這種時候還縱容子澹酗酒。哥哥尷尬地接過侍女手中絲帕,胡亂擦拭身上酒汙,“我是看不住他了,你來得正好。”子澹看我一眼,目光已經迷亂,轉過頭又開始給自己斟酒。

“我已傳了醫侍過來,這裡有我,你先回去吧。”我側頭看向哥哥,哥哥似欲說什麼,卻又搖頭苦笑,“也好。”

我側過身,“眼下還需勞煩你先送這位顧家妹妹回府。”

哥哥這才注意到我身後的顧采薇,不由一怔。

顧采薇滿面羞紅,垂首不語。

望著他二人遠去身影,我無奈一笑,這世上傷心人已經夠多,能少一個是一個罷。

左右侍從遠遠退了出去。

我就站在子澹面前,他卻渾若無視,自顧斟酒舉杯,那蒼白修長的手,握著杯子,分明已經微微顫抖。我劈手奪了他酒壺,仰頭張口,就壺而飲。如瀑澆下的酒,濺灑了我一臉一身,入口冷冽辛辣,逼嗆得我淚水奪眶。他勉力探身,拉住我袖口。嗆啷一聲脆響,我揚手將那酒壺拋出,跌作粉碎。

“你想喝酒,我陪你喝。”我回眸冷冷看他,這一句話,似曾相識,如今說來卻是心如刀割。子澹一向是不善飲酒的,什麼時候,他也學會了喝這樣凜烈的酒。他醉眼迷朦地望向我,隔了氤氳水霧,眼眸深處卻有瑩然水光閃動。

“你到底是誰?阿嫵不會這個樣子,你……你不是她。” 子澹直直看我,已經蒼白如紙的臉色,越發煞白得怕人,

我心中慘然,卻不得不笑,“對,我已不是從前的阿嫵,你也不再是從前的子澹。”

“你……”子澹目光恍惚,“很像母后。”

他忽而一笑,跌坐回椅上,鬢髮散亂,神色淒迷,“阿嫵怎會變成母后呢,我真是醉了……阿嫵不會變,她說要等我回來,便一定會在搖光殿上等著我!”

我不能再容他說下去,再禁不起這聲聲淩遲。我狠狠一咬唇,端起桌上半杯殘酒,潑上他的臉,“子澹,你看清楚,阿嫵已經變了,全天下的人都變了,只是你一個人不肯變而已!” 酒從他眉梢臉龐滴下,他仰起臉,閉目而笑,淚水沿著眼角滑落。

我強抑心底悲酸,澀然笑道,“從前是誰對我說過,世間最貴重的莫過於生命!只要活著,便會有希望!我費了那麼多心思,就為了讓你好好活下去,可你……你怎能這樣傷害自己?”我再說不下去,頹然後退,只覺心灰意冷,“如果你以為一再傷害自己,我便會後悔難過……那你是想錯了!”

我決然轉身,再不願看到他自曝自棄的樣子,哪怕多看一眼,都是令我無法承受的痛。

“阿嫵!”身後傳來他低低的一聲呼喚,聽在耳中,哀極傷極。我心中窒住,腳下不由一頓,驟然被他從身後緊緊擁住。他冰涼雙唇落到我頸間,溫熱的淚,冰涼的唇,糾纏於我鬢髮肌膚,絕望、熾熱而纏綿……這個懷抱如此熟悉,熟悉得讓人眷戀,眷戀得讓人沉淪。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他的手緊緊環扣在我腰間,將我箍得不能動彈,仿佛用盡他全部的力量來抓住最後的浮木。

“一切都變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我閉上眼,淚流滿面,“子澹,求你清醒過來,求你好好活下去!”

他身子顫抖,抱著我不肯鬆手。我亦不再掙扎,任由他靜靜的抱著我,一動不動。

良久,良久,我終於咬牙掙開他的懷抱,決然奔出殿門,再不回頭。

正文 姻約

受俘入京的江南宗室,謀反罪證確鑿者,立即賜死,家眷或流放邊荒,或貶入教坊;罪證不足者及一干從犯,押入天牢,嚴刑拷打,或畏刑招供,或含恨自盡。不出兩月,昔日金枝玉葉盡皆零落塵泥,凋敝殆盡。

越郡最早奏報天降祥瑞,稱北面有龍雲升騰,霞光蔽日;隨即天下州郡紛紛上表,或說天現異象,雙日同懸中天;或說白虎出南山,化為紫芒沖宵而去;更有稱神龜出洛水,銜書報天機……京城街坊市井間,不知何時開始流傳一首民謠,最膾炙人口的一句是,“酟酌盡,雙燭傾”。看似一句普通的宴飲謠,卻有人附會說,酟酌二字,諧音天祚,而雙即是二,燭諧音主,這一句暗含的寓義,便是“天祚盡,曆二主而傾”。此言一出,街頭巷尾皆爭相傳誦此句,連宮中也有人私下議論。

各州郡奏報祥瑞的摺子,蕭綦一概不置可否,對於市井諺謠也只作不知,越發令朝臣們摸不透他的心思,暗自揣測,不敢輕言妄議。

世人皆知,如今幼帝病弱,常年幽居深宮,皇室根脈殆盡,僅剩賢王一人堪繼帝位。

撫雲軒裡,落葉灑金。

我與哥哥正對弈博殺得不亦樂乎,蕭綦雖不擅此道,也含笑立於一旁,觀棋不語。

此局由哥哥執黑錯小目開局,初時哥哥四下搶佔實地,此後頻頻長考。我則步步為營,似退實進,至中盤時故意賣個破綻,引哥哥一路快攻,貿然出動中腹幾枚孤子,結果越陷越多,中腹大龍苦活之後,上面小龍反被我斬殺。

“好手段,殺得好!”蕭綦撫掌大笑。

哥哥苦思半晌,執了子正待落下,聽得蕭綦此語,複又縮手,悶哼道,“觀棋不語真君子。”

我笑著反詰,“落子有悔是小人。”

哥哥縮到一半地手僵在那裡,瞪我一眼,只得原處落子。

以蕭綦的棋道,也看出哥哥這一步是自尋死路,他笑聲一頓,與我對視,雙雙大笑。

一片落葉輕旋著撲入軒內,恰恰飄落在榧木棋盤上,金黃落葉、瑪瑙棋子與古木紋理相映,端的古雅好看。

“罷了,罷了!”哥哥索性推盤認輸,大歎一聲,“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如今敢這樣與蕭綦說笑的人,只怕除了我,就只有哥哥了。他二人,論性情出身,都有天壤之別,原本各抱了成見,哥哥以蕭綦為草莽,蕭綦視哥哥為紈絝。如今放下成見,走到一處,才知彼此都是性情中人。在朝在私,一番相處下來,居然頗為投緣,大有知己之意。難得今日他二人都有閒暇,正笑謔間,一名內侍躬身而入,“啟稟王爺,武衛侯在殿外求見。”

蕭綦斂去笑意,略一皺眉,眉宇間不怒自威。

“這胡光烈還在吵鬧不休麼?”我笑著搖頭。

“你們且消遣著,我去瞧瞧胡瘋子又發什麼瘋。”蕭綦亦笑,朝哥哥略一點頭,轉身離去。

哥哥把玩著一枚瑪瑙棋子,斂了笑容,淡淡問我,“為何偏偏是這胡家的女子?”

“胡氏有何不妥?”我抬眸看向哥哥。

“將門之中,也不是挑不出娟雅淑女,這個胡氏年紀輕輕,聽說性情十分潑辣,如何能與子澹匹配,你這不是亂點鴛鴦麼?”哥哥蹙起秀揚的眉梢,側面看去十足俊雅,更令我想起了子澹鬱鬱蹙眉的模樣,心中不由泛起刺痛。自從那夜之後,他以養病為名,既不上朝也不入宮,終日在賢王府閉門不出。

我也再未踏入賢王府一步,倒是蕭綦親自去賢王府探望過他,我稱病不肯同去,蕭綦也並未堅持,回來只淡淡說,子澹氣色已見大好。哥哥卻時常出入賢王府,不時給送去子澹喜歡的詩書古畫和滋補珍品。聽哥哥說,子澹如今十分淡泊,雖少言寡歡,卻已不再酗酒,也肯用醫服藥了。只是哥哥身為宰輔,公務日漸繁忙,也不能時常陪伴子澹。

與此同時,蕭綦催促我為子澹擇妃,也一日緊過一日。

靖兒漸已長大,終不能長久稱病,幽居深宮。蕭綦已起了廢立之念,子澹遲早會繼位為帝。他的王妃便是未來的皇后人選,也是名義上的六宮之主。蕭綦對此格外看重,一心要選個軍中權臣的女兒安插在子澹身邊,我無法直接違逆他的意願,只能在選秀之時,盡力挑選個忠貞善良的好女子。

原本我對待選的將門之女並未存過多少指望,只隨意點了幾名少女入宮待選,未曾想到,其中一名女子竟讓我刮目相看。

“你並未見過胡氏,怎知她就一定不好,潑辣也未見得就是壞處。”我拈起那片枯葉信手把玩,微微一笑,“絲蘿非獨生,願托喬木。”

哥哥神色一動,似有所了悟,“你說子澹是絲蘿?”

我垂眸歎息,“從前的子澹是弱柳,而今已成枯藤。唯有讓他與茁壯的喬木相依,或許才能重獲生機。”

哥哥默然片刻,揚眉問道,“莫非你選的胡氏,倒是他的喬木?”

我啞然一笑,卻無法回答哥哥這個問題。誰是誰的良木,誰又可依託終生,只怕世上無人說得清楚。

這樁婚事,不僅哥哥置疑,連胡光烈也不肯將他幼妹嫁入皇家,為此不惜忤逆蕭綦,三番五次地鬧騰。這粗豪漢子倒是真心疼愛他那同父異母的妹妹,正如當年哥哥疼惜我一般。若不是親眼見了胡瑤,我絕想不到胡光烈會有這樣一個光豔可人的妹妹。胡瑤年紀雖輕,卻沒有一般小女兒之態,更沒有名門淑媛的驕矜,言行舉止透出一派磊落率真,隱隱有英爽之氣。那日見她紅衫似火,素顏生暈,朝我綻開明媚笑容,我頓覺被初春陽光所照亮。有這樣的女子陪在身邊,再深濃的陰霾,都會退散吧。看著胡瑤,連我亦覺得自己黯淡下去。她有青春、有朝氣,有著飛揚跳脫的活力,而我只有一顆被歲月磨礪得冷硬的心。或許只有她那樣明淨堅定的女子,才會是子澹的良伴。

賢王冊妃大典擇吉舉行。

大婚場面盛況空前,京中萬人空巷,爭睹皇家風華。賢王府喜紅燦金,一草一木都似染上了濃濃喜色。喜堂之上,蕭綦主婚,百官臨賀。入目喜紅,刺得我雙眼微微澀痛,遠遠的,看不清每個人的表情。也或許,只是我不想看見。

子澹大婚後,很多瑣事也隨之塵埃落定,宮廷裡似乎又恢復了短暫的平靜。天氣一冷,我又時病時好,終日靜養,越發懶於動彈,只偶爾入宮探視姑姑和靖兒。

靖兒四歲了,病情依然沒有絲毫起色,終日癡癡傻傻如一個布偶。

這日天色晴好,我只攜了隨身侍女,牽著靖兒信步走在御苑之中,任陽光淡淡灑在身上。

“天祚盡,曆二帝而傾”,民間市井流傳的那首宴謠,不是沒有深意的。朝堂上那麼多眼睛在看著,那麼多耳朵在聽著,早晚會有人發現小皇帝癡呆的秘密,他不能永遠躲在垂簾背後,做一個無聲無息的木偶。隨著蕭綦一步步接近帝位,靖兒存在的價值,越來越小了,也該到了他退場的時候。

那首諺謠,是再明白不過的暗示。

從癡呆的小皇帝手上奪走帝位雖然易如反掌,卻不是名正言順,明面上還欠了一份冠冕堂皇,水到渠成。這就像我和哥哥的那盤棋,一味進逼反落了下乘,到了這份火候上,反而要欲揚反抑,以退為進。弄權之術與王霸之道,歷來是缺一不可。靖兒只是當年不得已的傀儡,如今子澹已被削去了全部羽翼,也就成了最好的棋子。廢黜靖兒,擁立子澹,蕭綦依然大權獨攬……他離帝位每近一步,就意味著又一次屠戮或傾覆。

只是靖兒實在是個可憐的孩子,或許離開這宮廷,對他也是一件幸事。

我抱了孩子,坐在苑中默默出神,初冬的陽光灑在我們身上,這一刻寧靜安恬,仿佛遠離了帝王家的紛爭苦難,儼然一對平凡人家的母子。

肩頭忽暖,一領羽紗披風搭在身上,蕭綦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濃眉微蹙,深深看我。

冬日的陽光斜斜照下來,給他冷峻如削的側顏籠上淡淡光暈,玄黑錦袍上繡金紋龍張牙舞爪,似欲活過來一般。

他撫了撫靖兒頭頂,淡然道,“過不多久,這孩子也該離開了。”

“廢立之事,關係重大,你果真決定了麼?”我抬眸看他,他卻久久沉默,沒有回答。

夕陽西沉,晚風帶了微微寒意,掠起他廣袖翻飛。

他忽而笑了笑,“當年我曾說過,陪你看江南的杏花煙雨,還記得麼?”

我怎會不記得,在寧朔城外,他說要陪我看盡海天一色、大漠長風、杏花煙雨……年年仲春,看著宮牆內杏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我都會想起他當日的話。

我望進他眸中,無盡悵然,卻又甜蜜,“我以為你早已忘了。”

“等這個冬天過去,我們就去江南。”蕭綦回頭凝視我,薄削的唇邊有一抹極淡的笑意掠過。

我心中驀的一突,怔怔望了他,幾疑自己聽錯,“去江南?”

他微微一笑,“到時,我還政給子澹,放下外物之羈,帶著你離開京城,你我二人遠遊江南,從此逍遙四海可好?”

我僵住,分不清他是戲言,或是試探,只是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蕭綦深深看我,明犀目光似不放過我臉上一分一毫的變化,唇邊依然噙著莫測的笑意,“怎麼,你不喜歡?”

我被他的目光迫得透不過氣來,良久,緩緩抬眸看他,“拋下天地雄心,只求一身逍遙,那便不是你蕭綦了。”

蕭綦迫視我,目光深邃,眼中笑意更濃,“那要怎樣才是我?”

拋開世間羈絆,雙雙遠遁江湖,只羨鴛鴦不羨仙——這也曾是我當年的夢想,假如我遇上的人不是蕭綦,或可讓這夢想成真。然而,當我遇著他,他亦遇著我,一路走來已再不能回頭,也不屑回頭!我們攜手砍開了叢叢荊棘,付出了太多的代價,彼此都已血痕斑斑,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們登上那至高的峰頂!

“想明白了麼?”他迫近我,強烈的男子氣息籠罩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口吻,“阿嫵,我要聽見你的真心,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不要在最後的關頭搖擺猶疑!”

我仰頭望著他,從未有任何時候如一刻的堅定明澈,一字一句緩緩道,“我要看著你,成就霸業,君臨天下。”

廢立國君,關係重大,自然非同尋常,這一廢一立之間,絕容不得半點動盪。

靖兒年幼病弱,恐難保社稷穩固,以這個理由將他廢黜,沒有人敢持有異議。攝政王有意廢君另立,這一風聲迅速在朝野傳開。賢王子澹從一個幽居閒人,變成眾所矚目的儲君。撲朔迷霧中,誰也猜不到蕭綦的心機,看不清未來變數究竟如何。

然而朝中微妙的權力佈局,已經開始變動,每一枚棋子都在蕭綦的操縱下,悄然移動,暗暗傾斜。

命運的軌跡在不經意間更改,一場翻覆天地的大變局,不知不覺展開。

這個冬天,過得格外悠長。

臨近歲末的時候,南方兩大豪族,沈氏和吳氏同時入京朝覲。

沈吳兩家均是江南望族,世襲高爵,令名遠達,在江南的聲望實不亞于王氏。此番朝中大勢變幻莫測,即便遠在江南的兩大豪族,也再按捺不住,名為覲見,實則專程為聯姻而來。攝政王不納姬妾,已是天下皆知之事,且蕭綦出身孤寒,沒有親族兄弟,如今與他最親厚的只有王氏。

簌玉別苑中,哥哥張口銜過一旁侍姬剝好喂來的新橙,只笑不語,一派悠然自得。

我揉了揉額頭,望著哥哥苦笑,“你倒輕鬆,現在兩大豪族的女兒爭相要嫁你,你說如何是好?”

“要麼一併娶了,要麼一個都不娶!”哥哥笑謔道,身側八美環繞,鶯鶯燕燕,一派旖旎情致。

“可惜我們只得一個江夏王,又不能拆作兩半,若是拆得開,早就動手將他拆作八份了。”說話的是哥哥最寵愛的侍妾朱顏,一口吳儂軟語,婉轉嬌嗔。

哥哥幾乎給口中柳丁噎住,瞪了她,啼笑皆非。我轉眸一笑,“不如將你家王爺入贅過去,省得分來拆去的麻煩。”朱顏掩口輕笑,“如果真是如此,還請王妃開恩,將奴家也陪嫁了去,給王爺做伴。”另一名美姬笑道,“又娶又嫁,那豈不是太讓人占了便宜?”

眾姬妾笑鬧做一團,我卻心中陡然一動。

我幾乎忘記了,叔父膝下還有兩個女兒,當年隨嬸嬸回歸琅琊故里,已經多年不曾相見,如今算來也該有十五六歲了。

剛剛結束了戰爭的浩劫,江南人心浮動,朝野上下都在期待這一場聯姻之喜,希望借此驅散殺戮留下的陰霾。

哥哥摒退了眾姬,只余我們兄妹二人,我正色問他,是否真的願與江南豪族聯姻。

他卻無所謂的笑笑,“人家閨閣千金不遠千里嫁了來,我總不能拒之門外。”

我凝眸望向他,“哥哥,這麼多女子當中,可有哪一個,在你心中勝過任何人,世間只有她是最好?”

哥哥不假思索地搖頭笑道,“每個女子都很好,我待她們每一個都是真心,也都是相同的,分不出誰是最好。”

“嫂嫂呢?”我靜靜看著他,“連她,你也不曾真心相待過?”哥哥陡然沉默下去,臉上笑意斂盡。我從不曾刻意追問他的那段往事,只恐令他傷心,如今我卻再不願看他沉溺在往事裡,從此將心扉封閉。

“故人已矣,如今說出來,想必她也不會怪我了。”哥哥歎息一聲,緩緩開口,“你說得不錯,我的確錯待了她,直始至終都不曾對她真心相待。”

我怔住,卻聽哥哥徐徐道出那一段塵封往事,“當年我與桓宓的婚事,本是源於一場賭約。我初見桓宓時,並不覺得她如何貌美,只因她性子冷傲,對我不屑一顧,反倒激起我好勝之心。當時年少輕狂,便與子隆……先帝打賭,誓要打動那桓宓的芳心。先帝早已知道桓宓將被冊立為子律的正妃,我卻全然蒙在鼓中,被他大大地戲弄了。恰好那時父親正在考慮我的婚事,我看上桓宓的事被他知道,原以為會招來他一頓痛斥,卻不料他非但點頭認可,更決意將桓宓聘為我的妻子!我啼笑皆非之下,不敢違逆父親的意願,且對桓宓也存了好勝征服之心,便一口答允下來……待我得知她與子律原有婚約,且自幼兩情相悅,卻已經為時晚矣!賜婚的旨意已頒下,一切無可挽回!”

一句戲言,一個賭約,毀了兩段錦繡姻緣,更令嫂嫂與子律抱恨終生!我怔怔聽來,只覺滿心悲涼。

哥哥神色沉痛,“自此大錯鑄成,子律與我反目成仇,我亦無顏見他,無顏面對桓宓。我一氣之下遠遊江南,卻不料……”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這些年來哥哥再不願娶妻,寧肯流連花叢,也不肯真心接納一個女子,他是害怕再次傷害旁人,害怕有人成為第二個桓宓。

“你我的婚姻娶嫁,都由不得自己心意,與其作繭自縛,倒不如及時行樂。”哥哥勾起薄唇,又是慵懶如常的笑,語意中卻有了幾分悵然。

不經意間,我想起了那夜為他不辭風露立中宵的癡心女子,我握住哥哥的手,歎息道,“哥哥,你只是還未遇見那個人。或許有一天,當你遇上了才會明白,能夠全心愛戀一個人,也令他全心愛戀你,那才是時間最深摯的情意。”

哥哥怔怔望了滿庭木葉紛飛,半晌才回過頭來,罕有的認真沉靜,“我寧願永遠不會遇到那樣一個人”

數日之後,我乙太皇太后的名義頒下賜婚的懿旨。

沈氏嫡長女沈霖許嫁江夏王王夙為正妃;信遠侯長女王佩,加封宣寧郡主,賜婚銀青光祿大夫吳雋。

數年間,我的家族歷經起伏,幾乎登上了權力之顛,又險些跌落萬丈之淵。所幸,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今日的王氏總算在我手中重新崛起,任憑風雲變幻,天下第一豪族的高望依舊不墮。

母親喪期未過,哥哥迎娶沈氏最快也要明年夏天,而宣甯郡主與吳雋的婚期,也因長公主喪期之故,定在三個月後。

哥哥派人從琅玡故里迎來了我的嬸母和兩位妹妹,暫居於鎮國公府。

嬸母她們到京的次日,蕭綦下了早朝,特地和我一起前往府中探望。

昨夜下過一場小雪,晨光初綻,積雪未消,朱門深苑內,一派瓊枝玉樹,恍若仙宮。

“到底是名門風流,不同尋常。”蕭綦含笑贊許,“鎮國公府的氣派,比之皇宮內苑也不遑多讓,不愧為鐘鼎世家!”

我微笑,目光緩緩移過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中卻是酸澀黯然。他只看到眼前草木磚石的堂皇,空有金堂玉馬,又哪裡及得上昔日的繁盛氣象。蕭綦握住了我的手,輕輕將我攬住,雖不言語,目光中盡是了然和寬慰。我柔柔看他,心中亦是暖意融融。轉過連廊,不經意間瞥見那嶙峋假山,我不覺展顏而笑,“你瞧那裡,從前我和哥哥常常躲在假山背後,丟雪團嚇唬小丫鬟,等把人嚇哭了,哥哥再去扮好人,哄小姑娘開心。”

蕭綦笑著捏了捏我鼻尖,“打小就這麼淘氣!”

我躲開他,忽起頑心,提了裙袂往苑子裡奔去。長長裙袂一路掃過積雪,絳紫綃紗拂過瓊枝,宮緞綴珠繡鞋上盡是碎雪屑。

“小心地上滑!”蕭綦皺眉,趕上來捉住我,眼底卻是笑意深深。我趁機抓了一把雪,往他領口撒去,卻被他不著痕跡地躲過。

“你站著,不准動來動去,我都丟不到你!”我跺腳,抓了滿滿一捧雪,用力撒向他,忽覺身後有疾風襲來——

“當心!”蕭綦驟然搶上前來,我眼前一花,被他猛的拽住,耳邊有什麼東西呼的掠過,眼前雪末簌簌灑落。我愕然抬頭,見蕭綦將我護在懷中,他肩頭卻被一個大雪團砸中,落了一身的碎雪,狼狽不堪。

蕭綦臉色一沉,轉頭向假山後看去,“何人放肆?”

我亦愕然,卻見眼前一亮,一抹緋紅倩影轉了出來。一股冰雪似的人兒裹在大紅羽紗斗篷底下,巧笑倩兮,明眸盼兮,令雪地紅梅也黯然失色。

“阿嫵姐姐!”可人兒脆生生一聲喚,烏溜溜的眼珠從我身上轉向蕭綦,俏皮地一吐舌頭,“姐夫你好凶呢!”

我與蕭綦面面相覷。

“你是倩兒?”我怔怔望著眼前少女,不敢相信記憶中那個胖乎乎的傻丫頭,就是眼前這明媚不可方物的少女,我的堂妹,王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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