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野望驚心
元宵節,農曆正月十五夜,又稱上元節,燈節。正月十五鬧元宵,這似乎已成了理所當然的習俗。元宵之夜,大街小巷張燈結綵,人們賞燈,猜燈謎,吃元宵……中國歷代以來都是有著這些慶祝活動的,只是沒想到,在這個我不認識的歷史裡,也有著相同的節日。我忍不住苦笑,果然是大千世界,萬物相連嗎?
這些日子裡,沈琦瑾的身體已經好很多了,所以我準備在元宵節裡讓她好好熱鬧一番,也好好開心一番。
整個西廂的院子,從最邊緣的梨花林,一直快要延續到將軍府的大門,都被我掛滿了燈籠,橘燈,絹燈,五彩羊皮燈,無骨麥秸燈……凡是我能想到的燈籠都吩咐人做了出來。夜晚一到,乍眼望去,西廂如同人間仙境,迷夢閃爍。
“小姐,你今天晚上想吃些什麼?”秦嬤嬤看我還在掛燈謎,便開口詢問,“小姐把這裡佈置得真是漂亮,不僅公主期待,連嬤嬤我也很期待呢。在西廂裡可是難得這麼漂亮的。”
“秦嬤嬤,這還用問嗎?”我忽而一笑,“元宵節裡當然要吃元宵了。”
“小姐想吃什麼口味的元宵?”
“我正想掛好燈謎就去和你說呢。”停下手,我扳著手指數給秦嬤嬤聽,“實心和帶餡的都做一點。桂花酒釀元宵,還有以肉餡、豆沙、芝麻、桂花、果仁製成的五味元宵我都要,嗯,記得多做點,給下人們也分些。”
“是,嬤嬤心裡有數。”
一切準備就緒後,我便跑到臥房內跟沈琦瑾閒話家常,過了會兒,我看天色也差不多了,便站起身,神秘眨眼,“娘,玥兒先把你的眼睛蒙起來好不好?”
沈琦瑾愣了一愣,看著我的樣子“噗嗤”一笑,神色中還帶些興奮,“好啊。”
我拿起一條黑布把她蒙住了眼,然後攙扶沈琦瑾往院子裡走去。一步一步,抬眼四望,果然,展遙,楊柳白雲他門都已站在涼亭那裡等我們了。
待沈琦瑾站定以後,我緩緩解下那條黑布,雙眼突然得到光明的她有些看傻眼了,“好漂亮!”
黑色的夜幕中驟現那一盞盞的花燈,一暈一暈的燈光像海邊的浪花,陣陣席捲著人的感官,紅的一團,粉的一簇,青黃相映,藍紫連綿。各種顏色,各種樣式,應接不暇。
“哥,放煙火啦!”
展遙聽到我說話,便走到一邊點燃了放在地上的煙火。一瞬間,不只地上遍佈花燈,連那漆黑一片的夜空中也綻放了那一朵一朵的豔麗光簇,這樣的情景,讓我不禁想到了二十一世紀裡那紙醉金迷的都市夜晚。
沈琦瑾的眼裡已有淚光在閃爍,她的聲音很輕,雖然天上的煙火聲音嚴重地嘈雜,可離她那麼近,我能夠清楚地看到她咬緊的雙唇,低低歎聲,“謝謝。”
“娘,我是你女兒,這有什麼好謝的?”挽著她的手往前走,我伸出手指接下那滴快要流下的淚水,“今天晚上才剛剛開始,好玩的還在後頭呢!”
一大夥人圍坐成一桌,邊吃邊笑,講著自己覺得有趣的事,我跟哥哥自然是說些讀書練武的事情,最出乎意料的是秦嬤嬤,她竟然和我們講起了她年輕時的事,聽得我們連眼睛都沒眨。真是想不到,人不可冒相啊,我都想不到秦嬤嬤居然會有這等風流韻事。
吃了差不多,說得也有些累,我拍拍展遙,“哥,你射幾個燈謎下來,射到哪個就猜哪個。”
展遙起身,手中順勢彈出幾顆石子,待下人把那幾張燈謎撿起,我們各人挑了些,開始出題,“什麼動物行也是坐,坐也是坐,睡也是坐?”楊柳念題目的時候自己也神色迷茫,可看了眼角落的答案,馬上恍然大悟。
展遙斜瞟了她一眼,無聊地打了個哈欠,“青蛙。”
他幾乎連想都沒想,就把答案脫口而出了,我把玩著手上那張紙,對他眯眼,“很聰明嘛,看來猜這些燈謎對你來說實在是大材小用了些。”
展遙的那哈欠打到一半就停了下來,似乎是被我的話給噎回去了,“如果你不服氣的話,大可出題考考我。”
“不必了,贏了也沒好處。”我回他一個軟釘子,轉首對沈琦瑾笑笑,“娘,還是由你來考哥哥吧。”
“能使妖魔膽盡催,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是灰。”
沈琦瑾的聲音嬌柔溫和,展遙愣了一愣,但也只是片刻的時間就作出答案,“爆竹。”
“無尺土之封,打一個字。”展遙笑望著我,黑眸晶亮晶亮,“你不考我的話,那由我來考你。”
“我也想到兩個燈謎,第一個是‘尾生死前猶念伊’,第二個是‘為數雖少,卻在百萬之上’,”我笑吟吟地回視他,“好像和你那個燈謎的答案是一樣的,你說是什麼?就當我考你好了。”
“答案是‘一’嘛。”反倒是楊柳按奈不住說了出來。
眾人一陣大笑,又鬧了好一會兒,我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便站了起來,“娘,接下來我要把今晚真正的重頭戲展現給你。”
不等他們回神,我縱身跳出涼亭,站在一片空地上,然後點燃最後的花燈——孔明燈,十多隻以紙糊成的孔明燈,或圓形或方形,在黑色夜幕的背景中,在點點滴滴微弱的星光中,冉冉升空。
這是我設計的,自然清楚地知道會是多麼美麗的景象,看著大家感動感歎的神情,尤其是沈琦瑾難得欣喜的容顏,我也覺得滿足了,努力總算沒白費。
怔然間,沈琦瑾神色一變,蒼白痛苦。
我速度極快地轉身,果然,看到了展翼翔跟他另一個妻子兒子站在不遠處。再側過身子去看,在沈琦瑾臉上已只剩下無所謂的平靜和冷淡。
我握了握拳,上前兩步,“爹到這兒來有什麼事嗎?”
“哦,是玥兒啊,”展翼翔朝我笑笑,“我還在想是什麼東西在天上,原來是玥兒做的。”
“只是燈籠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朝他頷首,“若爹沒什麼事的話,我扶娘進去休息了,她身體不太好。”
“沒事,我就走了。”展翼翔望了我一眼,連頭都沒轉,就摟著鐘沁離開了西廂院。
他前腳一走,我就聽見後面眾人驚呼,“公主!”
轉身看到,沈琦瑾吐出一大口血。
經過元宵的那天晚上,我不得不承認,就只是我的話,是無法令沈琦瑾快樂的。我精心的多日準備,只需展翼翔的一個露面就可以毀之一旦。不,應該說,如果沒有展翼翔陪在身邊的話,沈琦瑾永遠無法真正快樂。用了十二年的時間去淡化他的存在,可只需一次見面就能前功盡棄。在娘的心裡,我贏不了他。
仔仔細細,前前後後,我來回思考斟酌了好幾遍,根結在展翼翔身上,不去找他談一談是永遠解決不了問題的。我不希望娘最後連十年都活不了。
我走到他書房前,門口守著一個人,清秀的臉龐,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斯文乾淨。只是感覺著他的呼吸吐納,就能知道這是一個練家子。“爹在裡面嗎?”
那人的表情冷漠,看了我一眼,正要開口說話,展翼翔就從裡面傳出聲音來,“沭霖,門外是誰?”
“將軍,是小姐。”
展翼翔沉默了會兒,開口道,“讓她進來吧。”
走進他的書房,我反手就將門給鎖上了,展翼翔放下書卷,抬頭盯住我,“沒有料到是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有事。”我言簡意賅,申明來意,“是跟娘有關。”
話一出口,屋內瞬間陷入一陣窒息般的沉默。
展翼翔皺起眉頭閉上眼,單手撫額,薄唇抿得很緊很緊,許久,像是下了什麼決心,歎氣,“說吧。”
“爹,”我仰頭作了個深呼吸,再低頭時雙眸狠狠抓住展翼翔的目光,“你知道娘只有十年可以活嗎?”
“……知道。”
“你知道她即使只是受到小小的刺激也會因此減短壽命嗎?”
“……知道。”
“你知道娘若受到大的打擊很有可能會一命嗚呼嗎?”
“……知道。”
很好!我捏緊雙拳,“那你是想她連十年都活不了嗎?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她對你的感情,別跟我說你不知道你有多傷她,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她昨天吐血了!”
展翼翔雙目暴睜,怒氣驟漲,目光如兇猛的獅子一瞬不瞬地瞪著我,見到我毫不示弱的眼神,他最終還是閉上眼,一言不發,慢慢地,他散發出的氣息趨於平緩。
“爹,”我的聲音近乎懇求,“你可以娶無數個妻子,可我這輩子只可能有這麼一個娘,唯一的一個。看在她是你妻子的份上,看在我是你女兒的份上,你就不能讓她好好活著嗎?”
“……”
“既然會這麼傷害她,那你還不如不要回來。”我上前兩步,雙眼直視展翼翔,“可是你回來了,你因為擔心她,所以回來了,不是嗎?那麼,就不要傷害她。”
聽到我這句話時,展翼翔的身形猛然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我,“你知道?”
沒頭沒腦的有一句話,可我還是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頷首,“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你擔心她,所以,你就不能退一步嗎?”
“……玥兒,你很聰明,也許比我想像的更聰明,可是,你畢竟還小,”展翼翔吐了口氣,他的語速很慢,幾乎是一字一句的,“有些東西是不能退讓的。”
“尊嚴有那麼重要嗎?”我也閉上眼,遲疑了會兒,還是睜開眼,盯住他,繼續說完了後半句,“或者應該說,皇位有那麼重要嗎?”
“乓!”,他拍案而起,桌上的茶杯也被他震落,碎成一地,“你說什麼?”
空氣幾近凝固,周圍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可是,我還是吸了一口氣,反正已經說出口了,“我是說,爹你想要皇位,對不對?”
我的直覺果然沒錯,真正的展翼翔是如猛獸一般的人,狠絕,並且致命。被他這樣的目光盯視,猶如雄獅面前即將死去的獵物。
呵,真是久違了,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沒有碰到過了,記得上一次碰到,還是前世初遇leader時的情景,真難得我在這時還能彎起唇角,脊背明明連冷汗都滲出來了,可我依然挺直身軀,“爹,就再等十年你也等不住了嗎?就只是十年而已啊,你更多的時間都已經等過來了。”
展翼翔看了我半晌,忽然垂下眼眸,“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不理會他的否認,伸手指指自己的眼睛,“有野心的人,看這裡就能明白了,我不可能看錯的。”
“……”展翼翔抬頭盯住我,不帶任何感情的目光。
“對權勢的渴望我很能理解,”我點頭,“可是,對現在的我來說,它比不上娘在我心裡的地位。所以,爹,再等十年。”
“呵呵,”靜滯片刻後,展翼翔突然笑出了聲,“到底是于路那老頭子的徒弟,把我女兒教得真好。”
“爹,如果真的和沈家開戰了,自己的親人卻還不能理解的話,那不是很糟糕嗎?”我繼續想辦法說服他,“娘給了你一輩子,你還她十年也不行嗎?”
展翼翔閉上眼,再次陷入沉默。
琦瑾當時誘惑自己愛上她的真正目的,其實只是翟倫帝為了抑制自己的野心。天下皆以為是翟倫帝愛惜展翼翔的才華才讓公主下嫁,其實不過是牽制自己的手段罷了。若非當時翟倫帝還需要自己替他打那幾場仗,或許早就被他給除掉了。
當我以為展翼翔不打算再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突然睜開了眼,“呵呵,她的確成功地牽制了我。”
我默然,我知道爹口中的“她”是指娘,緩緩開口道,“你不能騙自己,如果娘真死了,爹你不也會傷心嗎?”
“……”
“如果爹願意陪娘這十年,”我沒有任何躲閃地直視展翼翔,字字清晰,“屆時,我可以幫爹除掉于路,他應該算是爹的心腹大患,不是嗎?”
沉默,展翼翔突然笑了,“可以了,我知道你的決心了。只是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別說是看我的眼睛就知道了,我不相信。”
“這件事我想了很久,一直都在想,”我有種鬆口氣的感覺,“最後發現所有的假設中這種假設可能性最大。”
“就這樣?”
我笑,“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