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回到將軍府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天邊還有些微的紅霞,遙倚在房門前等我,
那是在暴風雨前,最寧靜的夜晚。
同樣也在這一天,自我回來以後,清渙第一次徹夜未歸。
翌日,所有的一切依然是平靜無比。但是,在這種非常時期,任何一點的異常都足以成為致命的創傷。清渙沒有預先打過任何招呼就不回府,也許就因為他的確太忙,畢竟對手是沈墨翎,可是,還有其他更糟糕的可能。
最先開口的是遙,他的神色依然如常,只不過目光凝重,「玥兒,我擔心會有突發狀況,我們必須準備隨時離開這裡,我出去一下,先把事情都整理妥當。」
「嗯。」我點頭。心裡有不祥的預感,而我的預感通常都很準,只怕是禍非福。真是討厭,抬頭仰望,才是中午天色就已經這麼差了,看來真的會有暴風雨來襲。
我倚在自己的門前,呆呆站著,心緒滿天亂飛。直到聽見展翼翔的咳嗽聲才突然醒悟,他拄著一根枴杖,向我徐徐走來,「想不到,你竟然也會有發呆的時候?」
面容蠟黃,骨瘦如柴。我上下打量,「照你這樣子看來,病情似乎越來越嚴重,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呵呵。」展翼翔自嘲地笑了兩聲,「可能真的活不久了。」
「大夫也無能為力嗎?」我淡淡道。
「不是大夫的問題,是我個人的問題。」展翼翔彷彿突然陷入回憶中,眉目間添上一份溫柔,「現在這種樣子,我又何必繼續活下去呢?在這個世界上也了無牽掛了,想見的人都在地底下……那我也沒有接受治療的需要了。」倏而一笑,「想來,死亡也不是那麼可怕。」
我冷冷道,「既然如此,你怎麼不去自殺?」
「作為一名武將,最光榮的死亡莫過於在戰場上,可是,現在是不可能了。」展翼翔正色道,「自殺,是我最不齒的行為。」
我嘲諷地勾起嘴角,可他現在身染重病卻不治療,這又與自殺何異?懶得辯解,我又目光轉回天空之中。
「沈墨翎的舉動,還真讓我大吃一驚。一直都知道他隱約對你有些好感。卻不知道,眨眼間已對你瘋狂和執著到這個地步。你和他之間,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了?」展翼翔又開口道,「更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會在這種重要關頭囚禁你,呵呵,第一次看到他做這麼不知輕重的事情。」
我斜瞥他,「怎麼?問這種事做什麼?難道想和於路一樣學做媒?」
「……只是突然覺得,原來再冷靜再深沉的人,也會有瘋狂的時候。」展翼翔斂起笑容,盯住我,「為感情而瘋狂的人,是很可怕的。」
我眉一挑,雙手環抱胸,「你不會是想到自己了吧?我可沒看出來你有為娘而瘋狂過。」
「如果我真的夠冷靜,當時就不會娶琦瑾;如果我真的夠冷靜,恐怕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如果我真的夠冷靜,當年就不應該……」展翼翔突然止住聲音,他半垂著腦袋,只看到他嘴角那抹心酸的弧度,不再說話。
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
天空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潤如絲線,薄如蟬翼。
「玥兒,聽我說一句,如果不想把自己僅存的幸福給破壞,還是快點跟展遙離開。現在基本上全是沈墨翎的勢力,一旦他得到了皇權,你們到時候想走也難了。」
我轉頭,意外地望著他。
「沈墨翎不會放任你離開的。」展翼翔難得認真,「你是為了清渙而留下冒險,可展遙呢?你要他跟著你一起冒險?僅僅只為了一個他所愛的女人關心的男人,你這樣是不是太過自私?展遙已經夠大度,你卻得寸進尺。就當我多管閒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但是,你落到沈墨翎手上還有退路,可展遙,他屆時要送上的,可是自己的命!」
我一怔,恍惚之中緩緩扯出一抹笑,「想不到,你會這麼關心遙。」
「我是為了你,我怕你會後悔。畢竟,琦瑾只替我留下了你,在我死前,稍稍盡一下父親的職責。」展翼翔的臉頰上濺到幾滴雨水,順流而下,「而且,身為一個男人,我很佩服他可以為你做到這地步。」
「我知道了。」低聲嘆氣,我第一次同意展翼翔的說法,「一旦確定清渙平安無事,我就會和遙一起離開孜祁。」或許,我真的太自私。可腦海裡總會覺得清渙是我的責任,是我害他走到這一步。可我在京城無權無財,該做的也已經都做了,清渙我勸過了,於路我求過了……其他的一切,已經不是我所能干涉的。
一個時辰後,遙趕了回來。他出門的時候並未帶傘,身上已經濕漉漉的。不過,也算幸運,他才剛跨進屋門,雨就一下子下大了,還伴隨陣陣狂風,樹枝劇烈地搖晃。地上的水坑濺起大大的雨珠,天空濃雲堆積。
遙看到展翼翔站我身邊,僅是詫異地揚眉,微微點頭致意,然後便向我走來,「玥兒,情況不怎麼好,我們應該盡快離開。」
我將他接進房,遞給他一塊毛巾,「出事了?」
「皇宮中的消息已經完全封閉,我當初為了把你帶出來,在裡面的暗探也全曝光,打聽不到什麼了。僅剩下的一些,也只在民坊間有些作用,外層的消息還能探到,可具體在那堵高牆裡發生什麼卻是不清楚……」遙拿起毛巾在臉上擦抹,頓了一頓,他放慢語速,「但是,根據現有的情報推測,最有可能的,就是沈墨翎應該對沈暢烙下手了。」
我怔住,慢慢垂下腦袋。
「玥兒,我希望現在就能離開,再繼續拖延情況會多變。」遙走近我面前,他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輕柔地詢問,「你同意嗎?」
房屋並不狹小,可空氣卻格外凝重。我沉默許久,輕聲道,「那麼,清渙現在是在宮裡嗎?他是一個人在宮裡嗎?」
「……是的。」遙答道,「他是不是孤身一人我不知道,可是,他現在應該在宮裡。」
我抿唇站著,耳中聽到展翼翔的一聲低嘆,惋惜無奈。
遙依舊直直站立,耐心等待我的答案。
心臟在顫抖,我閉上眼,氣息不穩,「遙,以你看來,清渙能從那裡面出來嗎?」我睜開眼,急切地望著遙,「他能活著出來嗎?」
遙的目光有一絲不忍,「那就要取決於沈墨翎了。」
眼前一道白光乍閃,腦中全是空白,什麼也想不到,什麼也不敢想。
「我不知道里面的具體情勢,可是,我卻知道,清渙的人馬幾乎全在宮外。」遙的每一句話都像巨雷轟鳴,「依據這種情況,結果並不難推測。」
耳朵在嗡嗡發響,目光找不到自己的焦距。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只不過是一個晚上,一夜之間,什麼都顛覆了。世界在一瞬間倒塌,面目全非。
天旋地轉,茫茫然之中,雙腳都無法在地面上站穩。
我嘴唇不住顫動,緊咬下唇,「遙,你先離開吧。」
「你說什麼?」遙的聲音突然凌厲起來,目光如炬。
我慢慢抬高腦袋,雙眼又熱又痛,「遙,即使真的被抓了,我也不會有事的。可是,你不一樣,我不想你出事,你先離開好不好?」
先是不可置信的眸光,然後緩緩轉冷,冰寒冷洌,一字一頓,他俯下身子,緊緊盯住我,「玥兒,你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說清楚!」
我回視他,身子還隱隱顫抖,「我知道的,你肯定聽懂了。遙,你還是先……」
話說到一半,卻見遙目光中的寒冰瞬間融化,透出心疼和憐愛,他的手溫柔拭過我的眼角,聲音低啞,「玥兒,你怎麼哭了?」他輕輕吻去我的淚水,遙的嘴唇熾熱柔和,「不要哭。」
我,哭了?
將手伸到自己的眼角,濕潤的淚珠。手一顫,我真的哭了,身體比思想反應更快,比我的頭腦更快判了清渙的「死刑」。
「唉!」展翼翔又是一聲嘆息,重重的嘆息。望著我們兩個,無奈道,「玥兒,不單因為我是你的親生父親,即使是看在琦瑾的面子上,我也勸一聲,還是跟展遙走吧。至於清渙,放棄他吧,不會有希望了,他也不會有生機了。」
什麼意思?我一把抹去自己的淚水,毫無轉圜地直直盯住展翼翔。
展翼翔不再說話,就那樣站著。「我言盡於此。」
「剛才我還知道了一件事,清渙駐守在京城的那些兵力,他曾下過令,要他們在日中的時候就候在皇城外,然後與門衛接應,隨時準備進入。」遙的聲調極其平淡,卻包含淡淡的危險意味,「可是,那些士兵至今無所行動,我去探聽一番,終於知道,其中有幾人,似乎曾在展翼翔的帳下工作過。」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暗示出驚雷般的事實。
我一怔,慢慢眯起明眸,「只是在帳下工作過,並非是親信吧?」
從遙說話的時候就已經愣住,待聽到我的聲音後,展翼翔突然微微一笑,「果然還是被知道了。」頓了一頓,「那幾個士兵,我曾經救過他們一命。所以,很聽我的話。」
「為什麼?」我的反應異常平靜,與之前相比,幾乎稱得上是不正常,毫無感情地重複一遍,「為什麼?」
「清渙不能留,先不論他和我的私人恩怨,即使對於整個孜祁,他也是不能留的。玥兒,倘若你不能接受,你就想想吧,琦瑾死前的願望是沈家皇朝可以持續,但是,若讓清渙活下來了,那麼,事情只會變得糟糕。既然我自己的願望已經不可能達成,至少要達成琦瑾的願望。」展翼翔慢條斯理地解釋,「你如果不能接受,那麼,就當我在為自己報仇,你也知道,我不是那麼大度的人。」
「砰!」他話一說完,我就拿起身邊的一隻茶杯砸了過去,險險擦過他的臉,劃出一道血痕。展翼翔面色不改,我心裡像翻江倒海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如果可以,我真想親手殺了你,展翼翔!」
「我只是做了該做的,做了想做的。」展翼翔若無其事地擦去臉上血痕,慢吞吞地轉身,一步一瘸地走出屋子,「最後再勸一遍,你們還是盡快離開孜祁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