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走出锊王府後,遙依舊是一句話也不說,就拉著我往前走,一步也不停。
真的生氣了。
不,不應該用生氣來形容,這已經是憤怒的範疇。
老實說,這樣的他,有點兒可怕。我皺眉又歎氣,他不停下來,那我停,“遙,你還在生氣嗎?是在生我的氣?”
此話一出,遙的腳步果真停下。
先是沈默,然後轉身。
“我沒有生你的氣。”聲音很輕。“我怎麽可能生你的氣?”遙低低一歎,伸出手,他的手掌順著我的發絲摸到臉頰,一寸一寸地下移,一寸一寸地溫暖,當他的手指移動到我的嘴唇時,眸光明顯一黯,風雨欲來之勢,緩緩地摩擦那個傷口,遙的聲音幾乎是擠出來的,“剛才真應該多打他兩拳。”
我眨眨眼,笑道,“那怎麽不索性一劍殺了他?”
聽了我的調侃,遙也笑了,眼中雖還有幾分戾氣,可神色已舒展許多,“殺人償命,我可不想爲那人而償自己的命。”頓了一頓,遙的神態中添了一絲尴尬,“其他沒受什麽傷吧?”
其他的傷?我先是一怔,爾後注意到遙的尴尬,立刻領悟過來。假笑兩聲,我斜過眼瞥他,“遙,你以爲我會受什麽傷?不說清楚點我怎麽回答你?”
“那個……”難得見他支吾,抿唇看我許久,見我似笑非笑的模樣,遙挫敗地轉身,“沒受傷就好。”
我終于笑出聲,主動上前拽住他的手臂,“放心,沒發生什麽。”
雖不說話,可我明顯聽見遙舒了一口氣。
趕回將軍府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這五天來其他倒還沒什麽,可就是沒洗過澡,以前一兩天就要洗一次,可這回卻隔了五天,實在是不舒服。可是,我才走進西廂院,卻看到清渙正站在我門前,身軀挺直,眸光清亮。
他的身姿,令我不由想到當初的那個雨夜。
發絲烏黑,臉色蒼白得有些疲憊,眼下的黑眼圈很深,就像那天晚上一樣,清渙努力地對我微笑,勾起的唇角令人痛心,“姐,我是不是又遲了一步?”
我望著他,深深地凝視,然後搖頭,“怎麽會,我剛回來就可以看見你,這怎麽會算遲呢?”我承認,我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
聞言,清渙的臉色更蒼白幾分,他的笑容越來越挂不住,直直地盯住我。
“清渙,你很久沒好好休息過了吧?別擔心,我已經沒事了。”推開門,我走進去,朝他微笑,“你的身體會受不住的,看臉色就知道你是在不停地熬夜,要不先回去睡一下?還是想在我房裏休息?”
他不說話,默默地跟我走進房中,好半晌都沒不作反應,眼眸半垂,頭微微低著。
我走到桌旁,伸手替他倒了一杯茶,“要坐一會兒嗎?”
清渙緩緩搖頭。
望著他的模樣,我無奈地歎氣,自己先坐下,終于選擇打破這沈悶的氣氛,“你想說什麽就說吧,我就在這裏好好坐著,好好聽著,不會逃的。”
黑色的睫毛微微一動,清渙擡眼盯住我,“真的?”
我點頭,“真的。”
他的眸光明亮而清澈,“不會故意扯開話題?不會曲解我的意思?”
我搖頭,“不會。”
氣氛又沈默下來,隔了一會兒,清渙的嘴唇一動,輕聲道,“其實,我不是想再說什麽讓你困擾,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沒受傷,我只是想跟你道歉,因爲沒能好好保護你。”頓了一頓,他自嘲地笑笑,“可是,你逃避我卻逃得這麽明顯。”
我神色中染上些微的尴尬。
“姐,我有這麽可怕嗎?”
擱在茶壺上的手一顫,望向清渙受傷的神情,我不忍道,“我沒有覺得你可怕,從來沒有。我只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聲音,我撇開眼,再次開口說話時很輕很輕,“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是想保持那種平衡。對不起。”
眼眸中水光潋滟,清渙的姿容本就如畫般精致,這樣一來,更是清澄俊美,“不要和我說對不起,不想聽你說,這三個字,真要說也該由我來說。爲你做的所有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你這三個字,就好像否定了我的一切。如果真的同情我,那就留在我身邊,而不要以這三個字來搪塞,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任何言語上的安慰,我想要的,只有你。”
我擡頭盯著他看,很輕柔卻也很堅決,“我一直都是你的姐姐,無論怎樣改變,身上流的血是騙不了人的。”
清渙的眼神就像是樹影班駁中稀疏的陽光,淡漠中的光彩總是格外動人,苦澀地勾唇,像是安慰自己,也像是說服自己,“也對,至少,從親緣關系來說,我比展遙更勝一籌。姐,我一直都以爲自己還是有希望,雖然不過是自己的妄想,但至少這種妄想能讓我堅持下去。對于你選擇展遙的事情,我從來沒有甘心過,當我知道他是荻桑的太子時,我甚至暗自竊喜,因爲姐不喜歡也不適合宮廷生活,那樣的爾虞我詐是你避而遠之的。”
清渙嘴角的弧度淺淡幹淨,“真的,我那時候很高興,我想,這下子,姐就應該會回來了,你不會再選擇展遙了。可是,我錯了,我小看了你的決心,沒想到你竟然可以爲他放棄自己的自由,甘願爲他將自己的一生囚禁在後宮中。我沒辦法了,我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其中的關系。最後,我決定退讓一步,只要能將你留下,那其他任何事都可以退讓。看見你和他在一起我會心痛,可是再痛,也比不上你離開時的那種絕望。”
清渙不再說話,他那雙眼睛就這樣盯住我,像要镌刻成記憶,深沈痛苦,壓得人透不過氣,可卻不會窒息。他看了很久很久,終于慢慢轉身,跨開幾步,停在我屋子的門檻前,“但是,從這一次看來,你的選擇是對的。呵,姐果然很有眼光,那個人比我更能保護你,他比我冷靜,他比我忍耐,他比我聰明……而且,他不像我還是個殘廢。”聲音越來越輕,在我幾乎快聽不清楚的時候,清渙突然笑了,笑聲很明亮,後面的那句話也很清晰,“可是,他絕對不會比我愛你更多。”
我毛孔一陣收縮,呼吸驟停,目光複雜。
單手扶住門樞,清渙回頭一笑,那是他笑得最美的一次,也是他笑得最痛的一次,“姐,我祝福你們。”
嘴角笑容淡去,轉爲僵硬。
一直等清渙走遠了,我的腦子也沒反應過來,恍惚混沌中,依舊沈浸在那抹天地爲之變色的淺淺一笑中。
他的這一番話,是指他想開了?放開了?
下人很快將澡盆灌滿熱水送進我房裏,將整個人埋在水下,我的腦子混沌起來,不知不覺又在想清渙的事。“咕噜咕噜”嘴裏不停吐氣泡,長長的發絲浮在水面,連續憋氣不擡頭。直到忍不住了才從手中猛然起身,輕輕地甩頭,將眼裏和面部的水珠給甩了開來。
在澡盆裏浸泡許久,我仔細地擦拭全身,直到白透的肌膚都泡紅了才從澡盆裏出來。擦完頭發,我換了件幹淨的衣服便往遙的房間跑去。
到他房間的時候,遙好像也是剛洗完澡,頭發濕漉漉的地貼在面頰,發梢末端還有晶瑩水滴,別有性感的味道。油燈的燭光映襯他的臉龐,此刻此景,我看了心跳也瞬間加速。
遙擡頭看到是我,微微一笑,“你怎麽來了?不去休息?”
“嗯,不累。”我搖頭,盡量讓自己冷靜,可面頰還是隱約發燙,“你剛洗完澡?”
遙點頭,他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只輕輕“嗯”了一聲,兩只眼睛卻一瞬不瞬地注視著我,從我的額頭看到眸子,從我的鼻尖滑到嘴唇,最後目光又凝聚在我下巴的水珠上。每一眼,都好像是他的手,隨著目光的流連在我臉上輕柔撫摩。
我的臉懵地紅了。
遙的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中衫,隨便的搭在身上。他的身子稍稍一動,就可以看見胸口的肌肉露出來,寬闊而結實的胸膛。這一副景象,讓我腦中立刻浮現出米開朗基羅的雕像,力與美的完美結合。
他眸光中的黑色深了幾分,無邊無底,嘴中的輕喃似乎是無意識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血液一下子沖上腦門,我連耳根子也紅透。
遙輕笑,見到我的窘狀也不再爲難,輕易地就轉了話題,只是瞳孔中仍有幾簇激情跳動,“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一句話沖醒我昏沈沈的腦袋,想起自己到這兒來還有其他的事,“我想起沈墨翎說的話,遙,你埋在孜祁的屬下是不是全都暴露出來了?”
遙一怔,爾後不在意地笑道,“是啊。”
我打量他許久,見這不是故意裝出來的輕松,低低一歎,他還真是放得開啊,我上前兩步,無奈道,“沒關系嗎?”
“沒關系。”遙回答地很幹脆,挑眉看我一眼,捏了一下我的鼻子,“雖然的確有點可惜,但把你救出來是最優先考慮的,本來就不打仗,而且,父皇他也有和解的打算。既然當初沈墨翎藏在荻桑的探子都曝光了,那麽,我們這裏也應該撤走才行。這樣的狀態更能博得沈墨翎的信任,他們聯盟起來也容易些。”
咦?我詫異道,“這些探子不是你的嗎?怎麽跟你父皇扯上關系了?”
“我的親信只是沒幾個,大多數是父皇在十多年前,甚至幾十年前就在孜祁埋下,只不過後來交由我掌管。”遙輕描淡寫道,“雖然離開了皇宮,可我一直找不到機會把手頭最後的這些勢力交還給父皇,這樣也好,趁這次機會徹底撇清。”
很有道理,我點頭。又想了什麽,我蹙眉道,“遙,你手中若什麽力量都沒了,那最後我們離開孜祁的時候應該會多上許多麻煩吧?”愈想愈覺得不對勁,我眉頭也越攏越緊,“那我們是不是需要現在就離開呢?趁著沈墨翎還要忙心于權勢的時候就趁早離開?”
“可是你擔心清渙不是嗎?你這次會回來的最大理由也應該是他,若現在離開了,那清渙怎麽辦?放任他自生自滅?”遙伸手撫平的我的細眉,聲音溫柔,“玥兒,怎麽離開這裏你不用擔心,在回來之前我就已經有了安排,你只需要按照自己真正的心意來做就行,不要讓自己後悔,我希望看到的玥兒應該永遠快樂,不要在這個地方留下遺憾。”
心頭一股暖流,我一把抱住遙,把腦袋埋在他胸口,“遙,我好感動,本來想說‘無以爲報,小女子以身相許的’,可是我早就把自己許給你了,你只有吃點兒虧了。”
沒想到我會抱住他,他的身體先是僵硬,然後慢慢放松。
遙並未像我所想的那樣笑出聲,他重重地歎氣,無奈地拍拍我的肩膀,“玥兒,夜深人靜,孤男寡女,我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衣,你還把我抱這麽緊,如果是想考驗我的忍耐力,那大可不必,我絕對不是柳下惠,所以,如果不想發生什麽,還是離我遠點。”
我怔了怔,然後悶笑出聲,一手拽住遙的衣襟,在他錯愕的目光中,將他的腦袋拉了下來,然後擡頭吻上去,像羽毛般輕輕刷過,我探出舌尖在他柔軟的淡色雙唇上舔了舔,蜻蜓點水,然後用貝齒磨人地嘶咬,語調模糊呢喃,“如果,我真想發生點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