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分神捕和面具姑娘】
五月,杭州府郊外的鄉間小路。
路是黑土路,鋪了一層細碎石子,再壓一層灰泥石板。一場小雨淋了之后,石板黑了,土路也不灰了,干凈清爽。
一邊菜田,黃澄澄大片,小風一吹能撫出金浪來,加之水洗碧空,引得行人紛紛駐足。
另一邊魚塘清澈,如鏡的湖面映著天光,明晃晃鋪出老遠。水上有薄霧似浮云,水動云去,偶一只孤鷗,或展翅、或獨立。更有早起放舟的漁夫,興致好了,還扣弦唱上兩句,給這江南晨景添了份生氣,越發襯得幻境一般。
特地起了大早來觀景的才子佳人們,都亟不可待賦詩作詞,好趁著霧散前風雅一把。
就在這鄉野淡素如水的景致里,遠遠,出現了一抹亮眼的紅色。
行人紛紛回頭望,只見來路上,一個美人兒,打著把顏色艷麗的紅紙傘,坐著一匹小毛驢,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這姑娘水靈,看著特別合這江南水景,紅傘一把,映得雪白膚色粉盈盈,越發俏麗嬌美。
她背著個小包袱,坐在毛驢背上東張西望,想找找附近有沒有茶棚,好吃個早饅頭。
來的,可不就是顏小刀么。
好容易看到了大大的“茶”招子,顏小刀趕緊從小毛驢上跳了下來,挑了個靠路邊的位子坐下。伙計就來招待,見是個漂亮姑娘,不自覺聲音都放軟了些,“姑娘獨自趕路啊?吃早飯么?”
小刀收了紅傘,小心翼翼擦干放好,邊跟伙計要了碗豆花,還要一個白面饅頭。
伙計快手快腳給端了上來,還送上一疊自家做的腌黃瓜片兒。顏小刀翹著手指捏筷子,挑著黃瓜片就饅頭,悠哉哉吃起來。
吃了一會兒,路上行人就多了。
蘇湖一帶向來商賈云集,趕早做買賣的生意人都風急火燎的,雨一停、太陽一出,仙境幻境一般的晨景也就散了,只留下熱鬧和富庶。
茶棚漸漸客滿,就小刀眼么前還有三個空座。
“啪”一聲,一把大刀橫在了桌上,就在小刀的眼皮子底下。
這刀長三尺三,寬口皮套,上有九節綁繩,還帶著編號,估計來的是個官家。
小刀抬眼打量,眼前坐了個武生,年紀不大也就二十出頭,五官端正,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他腦門上有汗,隨意地用衣袖擦吧擦吧,叫伙計,“四個饅頭一碗粥!”
小刀揪下一小口饅頭就著黃瓜片兒吃,瞅見那人腰間半藏半露的一塊金牌——可能是個捕快。
小伙子擦了汗等吃的,抬眼才看見對面坐的是個姑娘,拘謹地低下頭,也不敢仔細打量,等著吃飯。
小刀微微挑起嘴角——是個老實人呀。
小刀又吃了兩口,那小伙突然抬頭,對伙計喊了一聲,“再來碗牛肉面!”
小刀張著嘴看他眼前瞬間消失的四個饅頭和一碗粥,暗暗嘟囔了句——飯桶呀!
這邊正吃著,又有人來了,兩個人。
在茶攤前一站,見沒位子正猶豫,伙計趕忙招呼,“二位客官,這里正好有倆空座!”
于是,一個人坐到了小刀和捕快手邊的位子上,另一個人站在他身背后。
小刀就聽一個略微發悶的聲音說,“一壺茶,兩個饅頭。”
雖然聲音發悶,但能聽出是個女人,與一般女子不同,這人說話清冷低沉。小刀覺得聲音好聽,就抬起頭看,卻嚇了一跳。
身邊坐的是個二十多歲的男子,正好也打量小刀呢。這人樣貌很好,小刀猜他有些身份,因為帶著份貴氣,穿著講究,舉手投足也優雅。不過惹小刀注意的并非是眼前這貴公子,而是他身后站著的人。
那是個穿著黑衣戴面具的女子,應該就是剛剛說話那個。
她站在貴公子身后,像是隨從或保鏢,身材高挑纖瘦,就是戴著面具完全看不出長相和神情,一把黑頭發也藏在衣服里。面具可能是巫儺面具里頭的鬼面,白色,看著挺嚇人的。
雖然看不到面容,但給人的感覺很冷酷、沉靜……小刀對她十分好奇。
那面具女子也看了小刀一眼,沒做聲。
等茶水上來,面具女子先拿出銀針小心地試了試,沒問題才給那位貴公子放在眼前。有幫他洗了杯子倒上茶,做完后繼續站到身后。
那“飯桶”捕快正吃第二碗面呢,瞧見這情形,不冷不熱來了一句,“自己有手有腳,還要人伺候。”
小刀嘴角又不自覺挑起了幾分——會吵起來么?這個捕快心直口快呀!
貴公子單手托著下巴慢條斯理地反問,“金刀神捕郝金風,為什么跑到杭州來了?”
“咳咳……”
一聽到“郝金風”這名字,顏小刀被饅頭噎住了,伸手捶胸口。
那貴公子伸手給她倒了杯茶,遞到眼前。
小刀接了,道聲謝將饅頭順下去,余光瞥見面具女子似乎又看了自己一眼。
“我來捉拿薛北凡。”郝金風回了一聲。
顏小刀原本決定放下杯子就走的,可一聽到“薛北凡”三字,又坐著不動了,就是自己要找的那個薛北凡?
“薛北凡是我沈星海的朋友,他這一月都在星海園做客,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要神捕大老遠跑來抓人?”
顏小刀心里嘖嘖兩聲,所以說無巧不成書啊!竟然在這兒遇上星海園園主沈星海。
“薛北凡那淫賊罪無可恕,我要抓他回去法辦!”
“淫賊?”
小刀沒忍住,一句話冒了出來,沈星海和郝金風都朝她看過來。
小刀趕緊低頭。
郝金風問沈星海,“傳說薛北海在成婚前夜暴病身亡,薛北凡竟然還在江南吃喝玩樂?!”
“薛兄不喜涉足江湖,與他兄長又關系淡薄。”沈星海幫著解釋,“他整日泛舟西湖逍遙自在,我與他相識多年,他雖風流卻不下流,斷不是什么淫賊,你查清楚,可別冤枉了好人。”
“冤枉?”
郝金風一聽這兩字,忽然臉拉了下來。原本這人熱情如火,現在忽然就像跌冰窖里了似的。聲音也變了,陰測測、涼絲絲、皮笑肉不笑地開口,“難道閣下覺得我是那種冤枉好人、栽贓陷害、是非不分、卑鄙無恥的貪官污吏、無能捕快?靠冤枉別人謀求升官發財?”
沈星海和顏小刀都捧著杯子目瞪口呆看他——這捕快怎么突然變了個人啊?
最后……小刀呼嚕嚕喝了口熱茶,眾人才回過神來。
郝金風甩了甩頭,恢復了剛剛“飯桶”時候的神色,一臉茫然,“我剛剛說什么了?”
沈星海低頭喝茶,人都說郝金風什么都好,就是有時會突然性情大變,原來是真的。
顏小刀已經知道了薛北凡在西湖的某艘船上,既然郝金風這瘟神都在找他,自己還是趕緊去將東西送了,然后離得越遠越好。
想罷,放下兩個銅板,起身準備離去。
小刀剛伸手牽了小毛驢,就聽到郝金風又問沈星海,“龍骨五圖在薛北凡手上么?”
沈星海趕忙一聳肩,“我可不知道。”
顏小刀不自覺地頓了一下,但未免引起懷疑,還是不動聲色地牽著小毛驢走了。沈星海和郝金風還在對談,似乎都沒注意,唯獨那面具女子,又看了小刀一眼。
等小刀走了,郝金風問沈星海,“你認識剛剛那姑娘?”
沈星海略一笑,“這么漂亮的姑娘,我若認識必定會記得。”
郝金風摸著下巴自言自語,“覺得她有些眼熟,在哪兒見過呢……”
郝金風雖然不記得顏小刀,顏小刀可知道他,且兩人還大有淵源。
二十年前,顏小刀的娘親顏如玉是名震江湖的神偷,號稱飛天狐貍。朝廷派下金刀神捕郝九龍追拿她,可未曾想,郝九龍非但沒抓著顏如玉,刀還丟了,回來后辭官退隱山林。
江湖人都以為郝九龍是因為輸給飛天狐貍受了刺激,其實不然。顏小刀聽她娘親說起過,郝九龍和她成了夫妻,生了一男一女,男的就是郝金風,女的自然是顏小刀了,兩人相差一歲。
婚后第三年,小刀剛剛滿月的時候,顏如玉懷疑郝九龍出去沾花惹草,兩人大吵一架后分道揚鑣,兒子女兒一人一個。
郝九龍隨即重出江湖,成了天下第一神捕。這負心漢還出了畫影圖形緝拿顏如玉,搞得顏如玉帶著小刀隱居山林。郝金風估計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當顏如玉是他爹的仇人。
小刀沒想到一入杭州府就碰上一奶同胞的兄長,但一想起那個負心漢老爹,還是別相認了。另外,郝金風好似有些不正常?剛剛一聽到“冤枉”兩字,怎么就變了一個人呢?
邊胡思亂想,她邊沿著西湖的堤岸走,湖上畫舫如織,哪一艘上有薛北凡呢?
見前頭有不少船家,小刀靈機一動,跑去問一個船工,“大叔,哪一艘是星海園的船吶?”
幾個船工同時伸手指著湖上一艘刷了紅油的二層大船,“那艘!”
小刀跑上附近一座橋,仔細看那船,就見正朝著自個兒的方向來呢。
此時正有個白衣男子正在船頭,端著酒杯看風景。小刀皺了皺眉頭,看外形病怏怏的還很斯文呀,怎么就落了個淫賊的名頭?
她正思量,身后有人叫了一聲,“小賊。”
顏小刀一驚,回頭看。
只見一個拿著油紙傘的黑衣男子站在身后,正看她。這人二十多歲吧,高高瘦瘦,小刀確定自己之前不認識他,想了想,她娘顏如玉的確是偷兒沒錯,自己可不是啊!她從小跟個郎中學些醫術,跟她娘學點三腳貓功夫,安分守己沒干過壞事。覺得這人估計是在叫別人,于是小刀扭臉繼續看。
這會兒,那大船都快到橋頭了,小刀就考慮著,是叫他一聲,還是跳下去。
不料身后人接著又叫了一聲,“唉,小賊。”
小刀回頭,發現還是那人,“你叫我?”
“是啊!”
“我哪里是賊?!”
“你偷了我的傳家寶,還說不是賊?”那人背著手,河風一吹,發絲跟著風輕輕晃了晃,說散亂吧,又好似不散亂,說整齊吧,又好似隨意了些。就跟那人的面相似的,說端正吧,有些邪氣,說邪氣吧,又品貌端正。
小刀正想著這人是誰,忽然就聽橋下一聲怒吼,“淫賊,哪里跑?!”
一聽嗓門,小刀就知道是郝金風,本能地轉身就逃,巧的是剛剛叫她“小賊”那位,也跟她一起跑。
小刀驚訝,那人也驚訝。
身后郝金風拔腿狂追。
小刀正心急,那人卻笑著跟她搭話,“這么巧,你也是淫賊啊?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