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粥桶傾覆,我臉上又掛了彩,周身污穢狼狽,這個樣子,怎麼也不能讓簡師奶看到。我順著平日那條路往家走去,躲閃著避免撞見熟人。不知何故,往日瞧慣的一切,今日看來,有說不出的陌生,我幾乎快步跑入樓道,按下電梯,閃身而進。那電梯空空蕩蕩,竟然顯出比平日更加嚴重的停滯和緩慢來。當一聲,我隔了好一會,方恍然已到樓層,忙快步走出,鄰里不知誰家窗口飄出油膩食物味道,強烈地刺激我的頭和胃。悶熱的空氣之中,我微感窒息,忙快步走回自家門前,掏出鑰匙開了門,再關上,隨即筋疲力盡地倒在沙發之上。
我發覺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心情也是難以平復。到底,還是讓一群無厘頭的小年輕攪亂了情緒,讓那些很久以前,那久到我仿佛要忘卻的往事驟然又再襲來。我苦笑了一下,今日我罵那個領頭的男孩被父母寵壞,屁本事沒有,可我自己呢?只怕他們的父母再嬌慣孩子,卻也及不上林世東當年寵自己堂弟那般呵護備至。
我閉上眼,默默回想著,多年前,林氏尚未走下坡,財力雄厚,我初做當家,對待自己心愛的孩子,真的是傾盡所有,毫無保留。金錢感情,他要的他不要的,他想到的沒想到的,哪一樣我不是替他設想周全,再堆他腳下,任他索求,任他揮霍?有很多時候,我便是明知那孩子驕縱混賬,著實幹了不少荒唐事,可一見他,卻還哪里捨得板起臉狠狠教訓一通?只怕連重話,也未嘗對他說過幾句吧?七婆等人,早已說過我無數次,如此慣著二少,遲早要慣出事來,可他們怎麼知道我心中的苦楚?那等禁忌之愛,橫在心裏,懸在頭上,如同利刃,實在不知道自己能看著這孩子多久,只盼著在看得到他的每一日,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如此而已啊。
可惜,我那麼百般疼他愛他,含在嘴裏捧在手心地待他好,到頭來卻連句公道話也得不到。當日反目之時,那孩子在我的敵人身下喘息呻吟,與他一同嘲笑我,邊笑邊說:“林世東這回死定了,哈哈,我等了那麼多年終於等到,什麼?後悔?當然不啦。你別以為他那點小人之心我不知道,他對我好,無非是怕我跟他爭家產,無非是想毀了我,想將我驕縱成個一事無成的二世祖,一輩子都只能仰仗他的施捨過日,一輩子都只能當他身邊的一條狗,哼,想得美!”
我目瞪口呆,半日回不過神來,待總算拾回理智,卻在痛徹心扉之餘,將滿腔悲憤苦楚,只餘下一聲歎息。十數年朝夕關愛竟然被鄙夷至此,羞辱至此,真是夫複何言?我黯然離開,心裏卻不禁想起那孩子成長歷程的點點滴滴:他踢球弄斷腿,又引發高燒,我焦急萬分,通宵達旦地在醫院照料;他大學入學,我推掉幾千萬的生意,親自飛往美國,從學生公寓到他行裝用品,處處精挑細選,生怕讓他受了一丁半點委屈;他說對所學的東西沒興趣,不要學分,要退學,又是我苦口婆心,勸說良久,還托人找朋友,許下不少實際利益,方替他擺平任課教授,終於等到他順利畢業那一天……這孩子從來沒有想過,他雖然沒了父母照料,可他吃穿用度,哪一樣需自己操心?他需要幫助,需要陪伴之時,有哪一次,他是孤獨一人?我盡心盡力,不過求他這一世人快樂平安,做自己想做的事。若偶爾能回來看我,能笑呵呵與我分享趣聞,讓我幫他解決疑難之事,我便心滿意足。
就這樣,他卻說,我對他好,是蓄意陰謀,為了毀他,怕他謀家產,為了將他變成我身邊一條走狗。我之所求如此卑微,誰見過一個人,需要在一條狗面前卑微?這個孩子,不愛我不要緊;不知道感激也沒關係;甚至忘恩負義,沒心沒肺,倒打一耙,都無所謂。這些歸根結底都是我沒有教好他,只是,我沒有想到,我竟然失敗到這等程度,教出來的孩子,連做人的基本判斷都喪失殆盡。
我閉上眼,便是事隔多年,但當日那等深刻的悲哀,仍然清清楚楚,籠上心頭。過了一會,我走入盥洗室,狠狠拿冷水澆臉,潑了半日,方稍事冷靜。抬起頭,鏡中不是林世東那張毫無特色的臉,反而是一位陌生的少年,尖尖的下頜一片淤青,臉色慘白,顯得極為難看。除去眼中的死氣沉沉,我現在這般模樣,與林世東再無相同之處。我默默地看著,拿毛巾擦幹臉,再脫下弄髒的衣服,丟入洗衣機,換上乾淨T恤,抬起頭,向著照入室內的陽光微微一笑,歎息之間,終於再次確認,那位累人累己的林世東真的死去,而我還活著。
我一出盥洗室,卻冷不防迎面見到一人,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卻原來是簡師奶。只見她一臉擔憂地看著我,額上臉上,還掛著汗珠,顯然是聽說我被不良少年圍毆,急急忙忙跑了回來。我暗歎慚愧,剛剛自怨自艾,竟然連簡師奶開門關門這等聲音都沒聽見,忙臉上堆了笑,說:“媽咪,怎麼今日這麼早收檔?哦,難道我今日偷懶沒去幫忙,你的客源就被對面檔口那個阿嬸搶去了?咳,你現在發現有個又乖又帥的兒子有用了吧,真正出得檔口,入得廳堂……”
“別自我陶醉得這麼肉麻啦,”簡師奶招牌巨靈掌又拍過來,不過力道輕得幾乎可算溫柔:“說到我只覺陰風陣陣,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那更好,夏天還省了空調費。”我笑嘻嘻地摟住她一隻胳膊,說:“媽子,我早上開雪櫃,看見有人偷偷摸摸藏了一包魷魚哦,我要吃你做的節瓜魷魚煲。”
簡師奶瞪我:“你當家裏開酒樓食肆啊,還點菜?”
“誰讓我是你最乖最帥的兒子呢?”
“怕了你了,給你做就是,本來就是給你買的。”簡師奶說著,忽而停了下來,心疼地看我被打腫的嘴角,輕聲問:“痛不痛?媽子給你擦藥?”
“不痛了。”我笑著搖搖頭。
“那幫衰仔,一個個沒好結局的,只會欺負老實人,只會欺負我們這樣的孤兒寡母,下次他們要再敢來,老娘掄了掃把打殘他們,打到他媽都認不得!”
我愉快地低笑起來,正色說:“媽,放心,我都解決了,他們不會再來。”
簡師奶疑惑地看著我,我知道她不信,微笑說:“沒事了,真的。啊,肚子好餓,不如簡師奶給兒子煮餐飯吧。”
“啊,你又不吃早餐?作死啊,”簡師奶嘮嘮叨叨,忙走進廚房,一邊擺弄鍋碗瓢盆,一邊數落我。我含笑著聽她的碎碎念,坐在沙發上,輕輕籲出一口氣,一種由衷的安全感襲上心頭,是的,這才是我現在的人生,屬於簡逸的人生。有個愛罵人的母親,有間窄小溫暖的房屋,有可口舒服的三餐,遲些待我身體好點,可能還可以謀個學校拿個學位,再找點掙錢門路讓簡師奶不用那麼辛苦。我這樣的身體,可能也不適宜娶妻生子,那也好,將別人娶老婆生仔的費用拿來孝敬簡師奶,讓她安安樂樂度過晚年,到那時,我的一生,也差不多就那樣吧。
如此安穩過了一禮拜,我為了安簡師奶的心,又去簡逸原先所在中學諮詢一番,想問清楚我這種情況,若是直接參加advanced level examination(高考),可否有資格。當年簡逸讀到中五即出車禍,本身會考成績也不差,雖說此後中斷學業三年,但若由我來操作此事,卻並不難,想當年林世東品學兼優,在上流社會人盡皆知,是林夫人可拿出去炫耀的談資之一。但我這麼一個長在華富村的孩子,若突然說出一口流利法語和德文,科目動輒拿A,怕會嚇到旁人,如何拿捏分寸,卻是需好好思量。
就我個人而言,並不鍾情那等熱門科目,醫科法律、金融管理,這等等範疇,其背後皆帶著優厚薪酬的工作夢想,這並不是不好,只是我上一世已然如此過活,深知功利性太強去學一樣東西,始終落了匠氣。且這等科目,費用極高,一年需花費將近十萬,我們家無論如何負擔不起。因而我與簡師奶商量,說不想日後做這世上比比皆是的庸醫奸商,只想當個普通人,她深以為然,說只要你肯讀書,阿媽覺得讀什麼都無所謂。我笑了笑,說自己想學歷史。按理說,本港這等人文科目的建設並不出色,若能到國外會更好,然我的身體家境,無論哪一樣,都容不得如此奔波,與簡師奶說了半日,卻見她為難地問:“那,這個讀出來,你做什麼?”
“教書吧。”我笑了笑。
“教書好啊,工作穩定又有政府補助和福利,你就做這個好了。”簡師奶一錘定音。
於是,我便著手籌畫此事,此時開始準備,一年時間之內,足夠我拿下Z大的入學資格。但要準備考試,便得買相應參考書目,且到時入校,樣樣需用錢。我一個大男人,再不能看母親為我奔波勞累,遂決定與這周邊眾多小孩一樣,先打份短工,一邊籌錢,一邊溫書。我將這個想法與簡師奶一說,被她竭力反對,理由是我身體未好,萬一累到如何是好。我不以為意,托其他人幫我留意,終於找了份乾貨海鮮鋪工作。那老闆與我們認識多年,深知我家底細,純粹幫忙那樣同意一天讓我工作四個小時,薪酬卻算足六小時的給我。我自然感激萬分,欣欣然跑去上班,簡師奶見此光景,終於也默然答應。
這個工作非常新奇有趣,服務的又都是這一片的街坊鄰居,老闆勇哥和他老婆勇嫂都待我極好,看我身子骨單薄,都沒為難我,讓我幹粗活。我每日的工作,就是站在鋪子裏點貨賣貨,間或為阿叔阿嬸介紹些特價產品。用勇嫂的話說,就是“逸仔站在店裏當活動招牌就好。”可我非常慚愧,總覺著這份薪水掙得名不符實,搶著幫勇嫂抬貨擺貨,卻又會被她趕開,她笑著打趣我說:“你沒發現自從你來,到我們鋪頭買東西的師奶都多了幾成麼?”
師奶是不是多了我不知道,但卻時不時會撞見三五成群的學生妹笑嘻嘻地跑進來,嘀嘀咕咕,見我看她們,又會哄笑著跑出去。如此次數多了,連我也甚覺困惑,直懷疑自己有何不妥之處。直到一日,簡師奶來探我上班,與勇嫂兩人說了半天,勇嫂極富八卦精神地告訴她說:“你兒子好討女生喜歡啊,整天不知多少小女孩跑過來偷看,我那一日聽她們給逸仔起了個花名(外號),叫什麼鮑魚王子。”
我手中正清點的小鮑魚啪的一聲掉到地上,滿臉黑線地轉過頭去,勇嫂與簡師奶毫不給面子,哈哈大笑,我臉上發燙,翻了翻白眼。勇嫂再接再厲,笑嘻嘻地說;“我還聽到她們說,要推誰禮拜一過來跟他表白,你看看逸仔那個怕羞樣,到時候不得把他嚇到腳軟?哈哈哈,現在的後生仔,笑死了。”
我終於忍不住,喝道:“勇嫂,你這開的是乾貨鋪嗎,你開的是CIA吧?”
勇嫂和我媽笑作一團,居然說:“簡媽,你有福了,看逸仔這個行情,沒准過兩年你就有媳婦茶飲,有孫子抱了。”
“那就好了,如果那樣,那我就是死了也閉眼了。”簡師奶居然附和起來。
我聽得滿頭滴汗,又好氣又好笑地轉身出去,這一日天氣並不算好,但正值週末,街上逛街的人卻不少。我猶聽見身後鋪子裏傳來她們的笑聲,不禁微笑著搖了搖頭,等了一會,正要轉身進去,忽然聽見一個男聲叫住我:“型仔。”
我身心一頓,臉上笑容褪得乾乾淨淨,認得是那日帶頭欺負我的男生。我慢慢轉過身去,冷冷地說:“你不懂得說人話嗎?”
“什麼?”他呆了一下,隨即有些發怒,喝道:“我怎麼不懂得說人話了?”
“我有名有姓,你的老師沒教你,稱呼人應該稱呼他的姓名嗎?”我口氣嚴厲了起來,轉身就走,罵道:“真是不知所謂。”
他一下發飆,沖上來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拖得我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他忙將我扶住,我怒目而視,那孩子有些不自然地放開,呐呐地說:“對,對不住啦。”
“呃?”這句話太出乎意料了。
“我說對不住啦。”他沒好氣地加大了聲音,說:“當初,我們幾個,也不是有心要害你出車禍,我,我後來想想,這個,我們是過分了點。”
我靜靜等著他說下去,可這牛高馬大的男孩卻忽然局促了起來,說:“我,我要回英國念書了,那個,下一周有個party,也就我們那些中學校友聚聚,你能來嗎?”
“這算道歉嗎?”我淡淡地說:“如果是,我接受,但Party什麼的,我不能參加,我說過,我不記得你們了,去了也沒意思。”
“那天,那天是我生日,”那孩子有些急了,說:“你放心,我沒有請那些以前欺負你的人,都是一些舊同學,大家就是隨便聚聚聊聊,你來吧,很多人都好久沒見到你,也想關心一下你的近況。”
我滿心狐疑,卻不想接話,這時卻聽見簡師奶說:“是你們舊同學聚會嗎?逸仔,既然這樣,你就去吧。老悶在家裏也不好。”
簡師奶只想到孩子該多交往,卻完全不懂得,人心叵測,幡然悔悟之類的東西,並不適合每一個人。我冷冷地打量眼前這個男生,一直看到他不自然地轉開視線,忽然笑了笑,說:“好啊,我去。”
“那我到時候來接你。”那男孩驟然笑顏逐開,飛快接著說。
“可以。”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