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陳成涵的提議太具誘惑,聽起來我占盡好處,而他一點有利的地方都沒有,若我年輕十歲,不諳世事,自然可將他視為大好人。但是,我已經兩世為人,若再如此天真,那于己於人,都是一件不幸的事。
很簡單,生活早用它的嚴酷法則教會我,若一件事聽起來對你太有利,你就要學會去質疑,你是不是,真有那個運氣,能碰上這麼好的事?
若我人生平順安康,那自然可以保有這等單純美好的希冀,但我早已疲憊不堪,百孔千瘡,便是不願,卻也不得不承認,我的運氣,向來不是太好。
但是,當我看著陳三少一張英挺俊秀的臉上洋溢著的體貼笑臉,心裏也不願將他歸入心計叵測一類。實在是他的眼神太過溫柔,這般如暖水蕩漾開來的關切慰藉,無論出於何種目的,均難能可貴。我歎了口氣,人生在世,有時候真假並不那麼重要,假作真時真亦假,別人肯對著你做戲,你也要學會說聲謝謝,更何況,陳三少的眼睛,那種溫柔,又豈是做戲得出?
“Simon,謝謝你的好意,”我看著他的側臉,鄭重說:“但我不能接受,對不起。”
陳成涵笑容不變,柔聲問:“怎麼啦?我的提議,有冒犯你的地方嗎?”
“當然沒有,”我微笑著回答:“這掛項鏈,不用估價,我也知道大概在千萬以上,你雖然是家族酒店,卻也要做事領薪水分紅,讓你一下拿出這麼大筆錢,我不能這麼過分。”
陳成涵伸出手,握住我放在膝蓋上的手,溫言說:“簡簡,原本我該慶倖你這樣的品格,但是,作為想追求你的男人,我覺得很洩氣。”
“恩?”我詫異地看著他。
“因為為你讓我感覺,自己被隔絕在你的世界之外,明明看到你需要幫助,卻還不能伸出援手。”
他這話裏帶著沮喪意味,雖然很淡,但足以引起我的愧疚。就在剛才,這個人還如此勇猛幫我追回東西,我卻在下一秒便心生疑竇,難道真的是老了嗎?我愈加過意不去,反手握住他的手,呐呐地說:“別這樣,Simon,我的意思只是,只是我想自己解決。”
他單手開車,摩挲我的手掌,微笑著說:“我明白了是我忘了,簡簡雖然年紀小,可也是男人。那麼,小男子漢,能不能允許我問你,你打算怎麼處理,或者說解決這個問題?”
我抽回自己的手,說:“我想匿名拍賣。”
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為什麼?若想最大限度的實現這掛項鏈轉現,這不是個好途徑。”
我輕輕一笑,看著自己的手,說:“這掛項鏈,很特殊,其實。” 抬起頭,看向外面遙遠的天際,淡淡地說:“可能會給我一些答案。”
“什麼答案?”
我沖他一笑說:“想知道的答案。”
他掉過頭看我目光中似乎有些癡迷稍縱即逝,隨後,他清咳一聲,立即將視線調轉向路面,呼的一聲加大油門,飛速朝前開去。法拉利的驅力非同小可,瞬間即讓我如坐雲霄飛車,我驚嚇起來,忙喊:“陳成涵,你瘋了,這是香港不是美國,你想被吊銷駕照嗎?”
他左拐右拐,輕巧躲開車流,技術精嵁,反應敏捷,驚嚇之餘帶來難言的刺激,我死死抓住安全帶,不敢妄動一下。這等疾風驟雨一般的沖,霎時之間,仿佛整個人如在雲端,充滿失重的快感,卻不知何時會墮落而下,生死之間仿佛刹那之間即可跨越。
“簡簡,你看,我們好像可以飛起來了。”他笑著大聲說:“別怕,我技術很好,不會有事你想像一下自己飛起來的感覺。”
我想說老子才沒興趣體驗什麼飛不飛的,老子現在只知道,快被你這雲霄飛車給折騰得天旋地轉,胃部翻滾。我冒著冷汗,竭力捂住胸口,陳成涵抽空看了我一眼,嚇了一跳,趕緊減速,慢慢把車停了下來,解開安全帶,過來抱住我,焦灼地說:“簡簡,你怎麼了?對不起,簡簡,你沒事吧?”
我靠在他肩膀上,聽到一連串刺耳警笛,心裏暗歎陳成涵這下還是驚動了巡警。我推推他,示意他注意車窗外的警員,他卻不管不顧只抱著我,掏出手絹替我擦汗急著說:“臉色好差,簡簡,你覺得怎麼樣?我們上醫院好嗎?啊?”
車窗被人砰砰叩響,他一手環抱著我,一手搖下車窗。卻見一名公路巡警盯著我們,口吻古怪地說:“先生,請把駕照給我看看。”
陳成涵從兜裏掏出駕照出去,抱著我,口氣溫和有禮地說:“麻煩你快點好嘛警官,我弟弟患病了,我要立即送他去醫院。”
那個警員大概狐疑地打量我們,陳成涵適時將我的臉露出來,此時我正覺頭昏目眩,四肢乏力,身上一陣陣虛寒,靠在他肩膀上細細喘氣,想必臉上也是面白如紙。那個警員一見之下立即收斂了臉上的譏諷輕慢,匆匆填寫罰單,交給陳成涵,說:“就是有要事,也不能超速行駛,如果因為這樣而出更大的事,豈不是得不償失?”
陳成涵點頭稱是,又道了謝。那警員大概也看出他一身名牌,又開名車,恐怕來頭不小,略微說了兩句,就退開放行。陳成涵將我小心翼翼地挪靠到座位上,緩緩開車。這下他不敢飆車,慢騰騰地任身邊無數普通車輛超越而去,我心下好笑,歇了一下,頭暈退散, 轉頭對他說:“沒事了不用去醫院。”
“可是我怕你……”
“沒事的,”我笑著對他說,“只是車禍後遺症,過了這麼久,我也習慣了。”
“對不起,”他黯然說,“我不知道……”
“飛起來的感覺是很好,”我輕聲打斷他:“但不需要靠飆車,我自己能想像。”
他苦笑了一下,說,“我大概,是弄巧成拙了。”
“怎麼會。”我微笑了起來:“你讓我知道,原來法拉利不但可以變身太空船,也可以變身牛車馬車。”
他笑了出聲,稍微加大油門,總算讓這輛車正常地行駛起來。我在心裏歎了口氣,疲憊地閉上眼,卻聽他清晰地說:“你還未成年,拍賣的事,交給我辦吧,你信得過我嗎?”
我想了想,說,“也好,那拜託你了。”
“要大肆渲染嗎?”
“不用。”我睜開眼,淡淡地說:“佳士得有預展會,有派到目標客戶手中的宣傳畫冊。那樣就夠了。”
陳成涵辦事效率很高,我在家休息不過三四日,他已經幫我將翡翠項鏈送過去估價,並按照最正常的管道進入拍賣行。估價需要十日左右如果一切順利,則會在下月的秋季拍賣會上亮相這掛當年上流社會頗具口碑的林家翡翠,所謂的傳媳不傳子的珍寶,在鐵箱裏憋屈了三年之後終於要重現光彩。
這段時間,我左右無事便坐下好好溫書。要升入本港大學。必須參加一個所謂的高級程度會考,因為簡逸在車禍以前,已經通過了中五的會考所以也具備了參加高考的資格。只不過,在他病休三年,簡逸的學業一直耽誤,如今我一表示有這個意願,簡媽找了社工處,便有社工專門幫忙我聯繫回學校。本港高考成績中有一部分為教師日常評審,按理說,我該返回學校,參加會考補習。但是夏兆柏不知怎麼發了話,讓我身體不適為由,成功勸阻了簡媽不讓我返校,他向來霸道,這次做得卻深得我心。原因很簡單,讓我再上一次大學已經是我忍耐的極限。若還要我扮十七八歲的幼齒少年郎返回中學。那我寧願不去考試。
在這樣一個商業社會中。凡事只要有夏總裁過問,自然順利許多。於是,在這段時間,我的在校作業全特改成在家完成,每週有學校老師在社工陪同下,親自為我輔導半日。我上了一次,深覺無趣,便打了個電話給夏兆柏稍稍訴了苦。夏兆柏似乎甚為歡喜我給他打這樣內容的電話,心疼之情溢於言表,我那點小煩躁,到了他耳朵裏,倒變成天大的委屈。這麼點小事,他卻恩威井施,又打電話通過教育司給那所學校的校長施壓,又是簽署捐贈款項若干令校方不得不受。於是,我的評審作業,便從此以文稿形式,定期發給老師查收便可。
到任何時候,社會都會保留給上流階層一定的特權,我當年做林家公子,以為自然而然,無需說明的很多事,等到做了簡逸,才明白同樣的問題,若淪到平民百姓頭上,是何等麻煩。不公平隨處可見,差別對待隨處可見,這個社會通過數不清的方式管道為你銘刻上出身標識,身份標識,社會地位標識。做了底層人,我就越發明白當年夏兆柏為何拼死拼活,要往上爬,又在往上爬的過程中,必不可少要犧牲掉一些多麼寶貴的東西。
生之維艱,是只有切實體會到生活壓力的人才能明白的切膚之痛。我現在常常回想當年自虐一般地愛著林俊清的往事,每每回想,均覺得不可思議,怎麼可能為一段感情糾結痛苦了十幾年?按照我現在的看法,就該直接將那個林世東拋到簡媽的生活裏,讓他嘗嘗領綜援,起早貪黑打三份工,挨了八年才申請到公屋,時刻提心吊膽孩子的病情加重,好幾年了根本沒敢為自己買件新衣服的困窘。那樣,他就沒那個閒心去管林俊清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愛幹什麼不愛幹什麼。
我何其有幸,即便落入這樣的貧困家庭,卻仍然有位偉大的母親,替我遮風擋雨,不讓我承擔那分毫的滄桑。她為了帶大孩子,吃了不計其數的苦,好不容易,才在夏兆柏的關照下,做了大超市的這份工作,好不容易,她的化妝臺上,才開始出現口紅眉筆。就沖這一點,在我能為簡媽提供更好的生活保障之前,我無法跟夏兆柏翻臉人窮志短。它的另一層意思,是因為匱乏,所以你不能不珍惜所有的分毫。
實際上,我也越來越沒法與夏兆柏翻臉,甚至,我們之間產生了一種奇怪的理解。我住在廉價公屋,有時候會禁不住想,夏兆柏當初是否也吃過這樣的苦。他比我更加不幸,因為他孑然一身,沒有一個全能的媽在前面給他擋著,一個人沒有退路地往前沖,那個孤獨是成倍的,那恐懼也是成倍的,因此他也不得不成倍的狠絕果敢。
當年我曾有幸目睹過,他落單為黑道人士追殺的過程。就像拍電影一樣,十幾二十個手持鐵棍西瓜刀的人一擁而上,夏兆柏單手持鐵管,與他們拼命,那付神情,我閉上眼也能清晰勾勒出來:那是因為血液而興奮,猶如巡夜捕獵的野獸般瘋狂而狠厲的神情。我恰巧驅車經過,呆愣了五分鐘,終於在這場華麗的武打秀快演變成孤膽英雄終結篇時,發狠沖過去,將車停在他面前,顫抖著身子命他上車。
那個時候,我們剛剛成為朋友。
我閉上眼,噴出一口煙,仔細回味駱駝煙草在鼻腔中噴薄而出的辣辣快感,這又是一個晴天,窗外綠色喬木,不知不覺間,已經更 蒼翠。今天是週末,按照慣例,我又被夏兆柏接來這裏溫習功課,他倒也秉承風度,在我進書房其間,決不打擾只每過兩個小時進來送吃送喝,送這送那。我比較奇怪的是,夏兆柏每次都會帶迸來我比較想要的東西,比如解乏的參茶,比如七婆做的杏仁酪,比如我鍾愛的法式甜點,或者比如,我需要的拖鞋,似乎隨著我不再仇視他,他也開始有所理解我,理解我需要通過一場考試來謀求今後的生活,理解我等待與之劃清界限,卻又不能與他撕破臉的兩難。
離他下一次進來還有半小時,我又吸了一口煙靜靜將自己籠罩在煙霧當中。如果往事都能像抽煙一樣,吸進來,噴出去,只在腸胃纏繞一周那該有多好。我正想得出神,忽然間一隻手自背後伸出來,一下奪走我指頭間的煙我嚇了一跳,一回頭,卻看到夏兆柏板了臉孔說:“抽什麼煙?我怕你肺部受不了從不敢在你面前抽,你倒好,自己反而抽上!”
我有些怏怏,坐直了身子,也不想爭辯,便垂下頭去,假裝看案上一本插圖本《神曲》。夏兆柏掐滅了煙,打開窗戶,折了回來,站我旁邊看了一會,忽然問:“你考試會考這些嗎?”
我翻了白眼,這傢伙放著上億生意不去打理,在這裏充管家公算怎麼回事?我瞪著他,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不會考?”
“但丁的《神曲》,這該是你入了文學系才學的東西,”他微笑了起來,說:“怎麼,覺得我這大老粗居然知道但丁,心裏震驚了?”
我確實有點詫異,但遠沒到震驚的地步。我搖頭說:“怎麼會,夏總裁博古通今,自有一套本事。我只是在想應試教育害死人了,按照我的觀點,小孩子就該想看什麼看什麼,不該分會不會考才看。”
他靠近我,手指掠過那插圖上猙獰地獄圖景,淡淡地說:“我小時候,家裏有一套中文版的。圖是看熟了,但裏面到底講什麼,我始終沒弄清。”
“講惡有惡報的故事,地獄分成多少層,什麼罪人進第幾層。”我不太喜歡他靠這麼近,朝一邊側開了些。
“那麼,我若是死了,該在哪里?”他不動聲色地靠了上來,雙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不知道。”我站了起來,順勢掙開他的雙手,淡淡地說:“他人即地獄,也許,你已經在裏面了。”
“對著你不是,”他笑著看我,目光柔和深邃。
我裝聽不見,低頭看表,說:“好像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不急。”夏兆柏微笑說:“在這裏吃中飯,下午,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不好意思,我要回家做功課……”
“呵呵,一天不做沒什麼”夏兆柏意味不明地看著我說:“今天,我們去拍賣行,那裏最近出現了一件林家以前的東西。”
“什麼東西?”我心中一緊,裝作好奇地偏頭問。
果然,這副樣子最能令夏兆柏心軟,他立即微笑著過來,揉揉我的頭髮,滿臉寵溺地說:“是林家傳媳不傳子的翡翠,你如果喜歡,我就拍回來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