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我頹然無語,想笑,張嘴卻聽見自己嗚咽之聲,淚眼朦朧之間,我聽見自己啞聲問他:“夏兆柏,你要在我這裏尋救贖,但我卻去哪里,尋我自己的救贖呢?”
夏兆柏沉默不語,半響,慢慢鬆開我的手,轉過身走出餐室,只留下我,帶著滿腔悲苦,呆立在那。又過一會,有腳步聲徐徐傳來,我抬頭望去,卻是一個全身黑色綢布唐裝的男子,三十幾歲上下,面目清俊和善,鼻端架著金絲眼鏡,走過來微笑而有禮地用國語說:“小逸,我是這裏的管家黎笙,你可以喚我Uncle Lee,吃好了嗎?宋醫師已經到了,我帶你過去。”
他口氣親切,眼中一片暖陽,能在第一眼便給人如沐春風的和徇之感。這人實在太過斯文,與夏兆柏那等匪氣截然不同。他見我發愣,又笑了笑,溫柔地說:“我雖然在這暫代管家一職,但實際上與夏兆柏先生是莫逆之交。因為經常聽他提起你,便擅自就額的跟你已經很熟,請別見怪。”
他柔聲細語,很輕易便能引人好感,又兼措辭得當,整個人看起溫潤如玉,我從未想過,夏兆柏身邊,竟然也有如此出彩人物,愣了五秒,方回過神來,忙說:“抱歉,我有些走神了。宋醫師來了嗎?麻煩您領我過去。”
黎笙卻並不挪步,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溫言說:“小逸的國語,講得也很好。”
“是嗎?謝謝。”
“聽著像下雨天品了一道新茶。”他微笑起來:“我從來不知道,國語也能講得這麼動聽。”
我臉頰一熱,忙說:“黎先生謬贊,您才真正聲如山澗漱玉,我只是,很怕說得不准……”
黎笙笑出了聲,問:“你經常這樣嗎?”
“什麼?”
“別人誇你一句,你非得誇回去?”他柔和地看著我,說:“接受一聲讚譽都不行?”
我啞然,自己倒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見我有些發窘,呵呵低笑,轉換話題說:“請跟我來吧,宋醫師該等久了。”
我點點頭,跟著他穿過餐室,走到一樓大廳側面的會客室。這裏有諾大落地窗戶,輕紗妙曼,正對花園,裝點得雅致異常,當年是林夫人在此召開下午茶的地方。宋醫生帶著一名看護姑娘已經候在那裏,一見我,立即笑眯眯站起。黎笙微笑著指引我坐在躺椅上,宋醫生取出聽診器等物,左探探右探探,弄了半天,才挽起我的胳膊,示意那名看護取出支架等物,將點滴掛上。
我道了聲謝,宋醫師摸摸我的頭問:“聽說上次中暑,住了半個多月的醫院?”
我沒想到夏兆柏連這個也告訴了宋醫師,楞了一下,點頭說:“是。”
“小逸,你知不知道,”他欲言又止,想了想才說:“你的體質,終生也不能做劇烈運動了。”
“知道。”我微笑著看他,說:“沒關係,我也不愛打球跑步。”
宋醫生微笑起來,目光慈愛地看著我,說:“臉上的肉倒是比上次見多了些,這樣才好看,多吃點,加油哦。”
我含笑點頭,他又伸出手,摸摸我的頭,說:“開心點。”
黎笙微笑著注視我們,對宋醫生有禮地道:“麻煩您了,您請過去那邊用下茶,今天過來有車跟著嗎?”
“沒有。”宋醫生顯然跟他很熟,也不客氣:“阿黎,呆會要麻煩你派車送我回醫院,我還有點事,小逸的藥劑完了讓他休息一下再走動。”
“好的。”
宋醫師半蹲下來看著我,笑嘻嘻地說:“小逸,我走了,下次我們換種方式見面吧,別每次來都是給你看病。”
“好啊。”我笑著回答。
“那乖乖的,我走了。”他拍拍我的肩,笑笑走了出去。
我目送老人走出,微微閉上眼,早上陽光很好,隔著玻璃照了進來,園子裏草木的香氣隨風而至,四周靜悄悄,我陷入冥想中,不知過了多久,點滴打完,看護過來替我拔了針管。就在此時,忽然聞得一股甜茶香氣,我睜開眼,卻見黎笙端著託盤進來,上面一套精細骨瓷英式茶具,他放了下來,笑說:“雖說現在不是下午茶時間,不過喝杯熱騰騰的奶茶,會讓人心情好的。”
我笑著看他,一身漆黑唐裝,儘管手勢優雅,手腕伸出來當真白如霜雪,可拿著那骨瓷茶杯,無論如何,看起來不搭調。
他挑眉問:“笑什麼?”
“沒什麼。”我說:“這裏本來就是茶室嗎?”
“據說是。”他繪聲繪色地說:“林夫人在世時,最喜歡在此邀請豪門名媛,林家一度午茶成為港島名流之時尚。衣鬢馨香,鶯聲燕語,想想看,沒准你坐著的地方,就是當年林夫人坐過的,聽說此夫人好穿手工旗袍,特地找人尋了省城西關世代的裁縫師傅來港替她做衣服,有錢人家,折騰起來也很大動靜的。”
我打量著明顯老舊的裝潢,垂頭遙想當年,淡淡地說:“再怎麼熱鬧,終究會過去的。”
他微微一笑,將我面前的古怪茶杯揭開蓋子,一股甜香的杏仁味直撲鼻端,我脫口而出:“杏仁酪,你,你怎的……”
“這個樣子才像十七八歲的孩子嘛,”他呵呵笑了起來,說:“來嘗嘗,別小看了這東西,來得可不容易哦。”
“呃?”我遲疑了一下,說:“這也不是什麼名貴的……”
“傻孩子,名貴的,有價的,夏兆柏怎會買不起?他買不起的是不名貴的,無價的,比如已經挽回不了的遺憾,比如,七婆親手做的杏仁酪。”他沖我擠擠眼睛,低聲說:“從那凶得要死的老太婆口裏奪食,你說容易嗎?我可是當了風險的。”
我笑了起來,搖頭說:“你胡扯。”
“好吧,”黎笙低頭為自己倒了杯奶茶,說:“被你揭穿了,這是七婆給你賠禮的,她說早上不該那麼說你,對不起了。”
我心中一暖,低聲說:“那也沒什麼。”
黎笙不動聲色地飲了一口,說:“你這孩子還真是有人緣,兆柏那樣兇神惡煞的見了你,硬是裝出一臉溫柔相來,我看了都不知道多惡寒;七婆那種油鹽不進的老太婆,居然第一次看你就好心給你做點心賠禮;連宋醫師,好像對你笑得都多一些。”他戲瘧地看了我一眼,笑說:“真厲害啊,你在學校裏,肯定很多女生追吧?”
我微笑著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出了車禍後,我就沒再上學了。”
他一下沉默了,又輕笑說:“快吃吧,等會涼了。”
我拿起銀勺舀了一口,放入口中,仍然是記憶裏那麼香滑清甜的味道,仿佛一下子,融化到心裏一般。我忍不住又吃了一口,忽然想起小時候,溫書做功課,到一定時候,七婆一定會端一碗這樣的甜點過來。忽然聽黎笙在一旁說:“你知道嗎?兆柏今天出醜了。”
“呃?”我慢慢地抬頭。
“今早,我見他在餐室看報紙,一臉傻笑,別提多寒傖。”黎笙美眸閃著幸災樂禍的光:“簡直就像我在台南鄉下的憨女婿一樣,就差沒給他帶條大紅領帶。連報紙拿倒了都不知道,我好心提醒,他還罵我多管閒事,真是。”黎笙 歎息,搖頭笑道:“真該拿手機拍了放網上去,保准不用兩小時,夏氏的股份就得下跌。”
我微微一笑,說:“一時分心,也是有的。”
“夏兆柏不會。”他看著我,眼底有笑意,卻也有認真的光芒:“那傢伙不是正常人來的。小逸,你以後要多來啊。”
“為什麼?”
“你來的次數多了,夏兆柏犯傻的幾率就會多,我看笑話的機會自然也多了。”他怡然自得地端起奶茶,笑說:“你都不知道,對著一個不會犯錯的人,有多麼無聊。”
我垂頭不語,卻又見他神神秘秘地說:“小逸,你說房子太老了,會不會鬧鬼?”
“不會吧。”
“這可不一定,聽說林大少是橫死的,說不定鬼魂還在這棟房子裏,七婆就一直都在等著她的寶貝少爺魂魄歸來。”黎笙微笑著補充說:“你怕了?”
我有些不可思議地看他,黎笙不以為意地繼續說:“我有時也覺得,這房子不乾淨,尤其是有個房間鬧得特別厲害,你要不要隨我去看看?”
“看鬼?”我皺了眉頭。
“現在白天,鬼也不會出來,一起去吧,很好玩的房間呢。”他笑眯眯地說。
“算了吧……”
“沒關係的,兆柏不在,七婆在睡覺,就算有鬼,要找麻煩也是找他們,跟我們無關,去看看吧。”
我有些拿他沒辦法,也不知道他葫蘆裏賣什麼藥,只得放下勺子,點頭說:“好吧。”
黎笙笑笑,帶我上了二樓,七拐八拐,似乎想把我繞暈。他卻不知,我對這棟房子可比他要熟得多,我裝出一臉懵懂,不過想跟著這個人,看他到底意欲何為。待他走到二樓西側走廊盡頭時,我的心猛然狂跳起來,眼巴巴看著他停駐的腳步,果然停在我所期待的房門前。卻見黎笙試試門鎖手柄,嘀咕道:“奇怪,上了鎖了,這可怎麼辦,沒鑰匙啊。”
我袖手旁觀,只看他要演戲到幾時,果然看他行雲流水一般轉身,說:“抱歉,我打不開門。”
我歎了口氣,淡淡地說:“黎先生,玩過了哈。”
他微笑地看著我,搖頭說:“小逸,你這麼不像一個小孩,我玩起來很不過癮呢。”
我翻翻白眼,走過去,從頸項間取出那條紅繩,拉出黃銅鑰匙,心裏激動不已,卻強忍著,淡定插入鑰匙,隨即打開了門。厚實的橡木門板嘎吱一聲推開,我微微閉上眼,隨即睜開,踏步而入。
一進門,卻不由驚呆。
這間原本空空蕩蕩的書房,現在從地板堆到天花板,全是各式各樣的圖書畫冊。我猶如夢遊一般走了過去,手指掠過一排排圖書,燙金的字體,厚重的書冊,範圍囊括我所喜愛的那些科目,從政治到歷史,從考古到藝術,從經濟學到文學,各個時期,各種文字,其中不乏珍貴的版本,簡直就是一個小型的圖書館。在歐洲,要收集齊全這樣一間豐富的圖書室,得靠一兩代人的努力。我上一世雖好這些,也想自己建一間來玩,可實在抽不出心裏精力,這個願望擱置在心裏,卻成為一個永不企及的夢想。何嘗想過,竟然有一日,有人,會準備這樣一份大禮給我。
我心中百感交集,撫摸著那些硬皮紙本,默默無語。卻聽黎笙在身後帶笑的聲音:“怎樣,喜歡嗎?”
怎麼可能不喜歡?可是,你讓我怎麼喜歡?
“這些書來得也巧,歐洲那邊,有家道中落的有產者後代欠了錢要出售祖宅抵債。那棟房子內有遠近聞名的藏書,但屋主卻不連帶出售。兆柏便想方設法拍下了那棟房子,用他的祖宅,又貼了不少錢,跟那人換了藏書。你知道人家問他,夏先生為什麼那麼喜歡書,他怎麼答的嗎?”
“你也知道,兆柏書讀得少,沒少在那所謂的上流社會裏鬧笑話,這下又這麼大張旗鼓地買人家幾代人的藏書,不少人背地裏嘲笑他只怕是買回家當擺設,裝點門面罷了。兆柏說,我讀書不行,但我家裏有孩子書讀得很好,這些是買去送他的。”
黎笙頓了頓,接地說:“他說的是你。”
我閉上眼,猛然間,有股熱流湧上眼眶,不知要耗費我多大的力氣,方能忍住,不流淌下來。
很久以後,忽然間,有人朝我走來,有雙手臂自我身後抱住了我。我第一次沒有掙扎,靜靜地任他將我擁入懷中,任他的體溫,一點點漚染進我貧乏寒冷的身體,任他握住我的手,一根根鬆開緊握的手指,任他在我耳邊輕輕歎息,微微親吻,低聲說:“乖,放鬆點,送你這些,是為了你開心,可不是為了讓你渾身緊張。”
我頹然無語,只覺他緊緊擁著我,頭埋在我的頸項之處,鼻端的溫熱噴灑在耳際肩頭,那以強硬做底,溫柔為面的一張大網, 時間將我從頭至尾罩住,令我動彈不得。滿身疲憊之間,卻聽他柔聲安慰,細語連連。若不是親身經歷,我簡直不知道,原來夏兆柏竟然能如此溫柔細語,如此軟言貼慰,但是,這又如何?我滿心的愁苦,難道就如此化作細語春風,飛逝了無痕跡麼?
我募地睜開眼,雙手搭上他環抱住我的胳膊,略略掙扎,轉過身來。看著夏兆柏滿心期待的臉,我心中冷靜無比,口吻顫抖,又帶著怯弱說:“夏,夏先生……”
“還叫我夏先生?”他好笑地看著我,柔聲說:“叫我的名字,好不好,叫我兆柏。”
我低下頭,咬著唇,半天才猶豫著說:“兆,兆柏……”
他仿佛十分開心,臉上頓時現出光彩,捧起我的臉,深深地吻了下來,我一動不動,任他吻到我天昏地暗,身子發軟,心裏的某個角落,卻冷靜到冷酷的程度。夏兆柏氣喘吁吁地放開我,目光中有癡迷,有感動,有不屬於他的狂喜激蕩,捧著我臉頰的手竟然微微顫抖,想要笑,眼中卻迅速蒙上水霧。他仰頭讓水霧倒退回去,再看我,卻又大大地咧開嘴笑了,一把將我抱起,猶如傻子一般在屋內旋轉好幾圈,一直到我頭暈求饒,才將我放下。他看著我,笑著語無倫次地說:“我今天好開心,寶貝,你是我的寶貝,我今天真的好開心……”
我聽見自己聲音,軟綿綿說:“我,我可沒答應你什麼……”
“沒關係,我可以等,我可以等。”他迫不及待地應答。
“我,我想一個人呆會。”我抬頭看看那些書,不用假裝,我相信我的眼中一定有欣喜的光芒。
我深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夏兆柏沒有介意,臉上照舊漾開微笑,摸摸我的頭髮,囑咐說:“好了,不難為你。別看太久,注意眼睛休息。”
“中午吃飯我會來叫你,想吃什麼?”
“隨便好了。”
“桌上有茶點,如果餓了可以用些……”
“知道了。你比我媽還囉嗦。”我佯裝不耐煩起來。
“好了好了,我馬上就走。”
“等一下。”我猶豫了一下,看著他的眼睛,說:“謝謝你。”
夏兆柏笑了起來,柔聲說:“你開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