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將你的心撕開給我看
在保健室第一次與和說了話。
那一次因爲和吐得厲害,去了保健室。吃下老師給的胃藥之後,就躺在床上休息了。他用溫柔且有些害羞的語氣說,忽然覺得肚子有點疼。
和經常光臨保健室。
“呆在這裏……很安心。教室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聽到這話,我心中冒出“啊啊,和果然與自己是同類。”的想法。
即使開始上課,和也沒有返回教室。和並攏雙腿,微微低著頭在床邊的鐵管椅上坐下。
在充滿藥味的房間裏,我吐露出了自己其實不想來這間學校,一想到還要在這裏度過兩年,就絕望得想要去死的心聲。
和稍稍伏下漂亮的黑色睫毛,低聲說出自己也一直有這樣的想法的秘密。
“還不如幹脆死掉的好。”
和抱緊自己纖細的身體,微微顫抖。
但是一考慮到死,想象那會是怎樣的痛苦、枯澀、難過,就讓人直冒冷汗,恐怖得仿佛胃要被溶化一樣。
自己一定是個軟弱的膽小鬼。和低著頭坦白道。
活在這個世界上明明如此難受,卻連獨自去死都無法做到。
不過兩個人的話,也許就能坦然赴死了。
如果是和真心相愛、心意相通的人一起,死應該也就不可怕了吧。即使在結束生命的瞬間,應該也能緊握著手、幸福地逝去。
和擡起頭,臉上和眼瞳裏充滿了憧憬。
我在對這樣的和感到一絲寒意的同時,也覺得和是個純粹而美麗的人,更加爲其所吸引。
◇◇◇
“日坂同學,你能不能不要緊握著鉛筆,像便秘的熊一樣‘唔唔’地呻吟啊。”
在電腦前敲著鍵盤的心葉學長,無法忍受般停下手說道。
星期一的放學後,我在社團活動室裏寫著三題故事。題目是“栗鼠”、“口紅”、“高速公路”。
“心葉學長,要是我殉情了你會怎麽辦?”
我擡起頭問道。心葉學長有些吃驚地哽住聲音。
“什麽——”
我把手撐在桌子上,探出身子說。
“昨天,我被人邀請一起殉情。那個人在博客上召集殉情同伴。啊,她一點也不奇怪,是個非常可愛性感、飄著淡淡香氣的高中二年級美人大姐姐。我們在圖書館遇到,聊起近松的話題從而變得意氣相投,一起吃了煎餅和鹽大福餅,還交換了手機號碼。不過女生一起殉情還是有問題吧。啊啊,不過男女也有問題就是了。”
心葉學長愁眉苦臉地打斷我道。
“拜托你,不要把想到的事一次全說出來,害我腦袋裏浮現出你和美女高中生一邊嚼著煎餅,一邊跳樓殉情的景象。”
“好過分!心葉學長!就算我殉情你也無所謂吧。”
“我沒那麽說過吧。不過你要是能盡量不出現在我的視野裏,我倒是感激不盡。”
“好過分、太過分了啦。人家昨晚明明一直在煩惱,要是人家殉情的話,心葉學長就沒了能暴露自己腹黑本性的對象。不知道會不會抑郁難耐,把自行車丟到鐵軌上的說。”
心葉學長無力地一下子垂下肩膀。
“……謝謝你關心我。如果沒有胡言亂語的學妹,我就能一直當個聖人了。”
“嗚嗚,對心葉學長來說,我是個多余的人呢。到現在就連手機的郵箱地址都不告訴人家。”
“嗯,因爲就算沒有你也無所謂。”
“你態度這麽冷淡的話,我真的會和美女高中生一起殉情的喲!我要在遺書上寫下心葉學長的名字!”
“……那是脅迫吧。”
心葉學長歎了口氣。
“也罷,我可以聽你說說情況,先說說看吧。”
“好的,其實我爲了實踐心葉學長的建議,去圖書館調查近松門左衛門的資料……”
我講述了與小和認識的經過。
星期日,兩人在巢鴨見面的事。
解散時被邀請殉情的事。
“約會的對象是女高中生啊。”
“那個遺憾的表情是怎麽回事?傲嬌也是有限度的。”
“你從一開始就沒有表現過‘嬌’吧。”
“總、總之,小和說‘請考慮一下’後輕輕揮手,從巢鴨站搭上山手線離開了。昨天的見面,說不定是爲了尋找殉情同伴的面試。”
我非常認真。
該怎麽拒絕小和呢?不,在那之前該怎麽向小和說明“不要糟蹋生命、放棄尋死的念頭”,並讓她接受呢?
可心葉學長卻更深地歎了口氣,用看著可憐孩子般的眼神望著我說。
“日坂同學,那是在作弄你啦。”
“哎?”
“會當真的人才有問題吧。”
他用冷冰冰的聲音說道。
“限定時間還有十分鍾。”
說完,便再次開始敲擊鍵盤。
這天心葉學長讀著我花十分鍾完成——栗鼠乘著魔法的紅紅,在高速公路上展開亡命飙車的故事。
“完全沒有在飙車的情景嘛。‘于是,賭上性命的壯烈、緊張刺激、波瀾萬丈、無法預測、史上最強的賽車開始了’,又是戛然而止的結局?就好像沒有放材料的咖喱一樣呢。”
他按著太陽穴,這樣評價道。
一周後,我在巢鴨的烏冬面店裏再次遇見小和。她吐了下舌頭這樣說道。
“嗯,對不起,我開玩笑的。因爲菜乃實在是太可愛了,所以作弄了你。”
“哎,是那樣嗎?”
她合攏雙手向一臉詫異的我道歉道。
“我請你吃烏冬,原諒我好不好。”
這樣的動作舉止也好嫵媚。我下次也對心葉學長做做看吧。
“嗯嗯,不用了。我可是一直寢食難安,擔心如果你真是在找殉情同伴該怎麽辦呢。”
“我沒想到你會真的相信啦。”
“心葉學長也這麽說,把人家當成傻瓜。”
“哇,真是對不起。”
這時,超大號鍋子裝的烏冬端上了桌,我滿頭大汗地吃了起來。鍋子裏面裝滿了白菜、蘿蔔和鴨兒芹,滿是味噌的味道,十分好吃。烏冬面用的是扁平型的,一根根拉得老長。“吧唧吧唧”地咬著面條吃下去也很美味。
“我說啊,雖然邀約殉情是在開玩笑,不過憧憬殉情是真的喲。”
小和一邊吃著烏冬,一邊面帶微笑地再次對這個問題作出發言。
長長的烏冬差點梗在我的喉嚨裏。
“殉情原本是展現真心的意思。像阿初那樣的妓女,爲了工作必須和許多男人交往對吧?所以,爲了向真正喜歡的對像傳達自己認真的心意,用自己的血在書信上署名,讓那名男性剪下自己的頭發,送給他手指和指甲,在身上刺下對方的名字等等。”
“送、送手指——怎麽做!”
我不解地問道。
小和微笑著回答。
“當然是切下來了。”
“!”
“把中指或者無名指擱在雙六棋盤或是木制枕頭上,像這樣用剃刀的刀刃——因爲一個人總會躊躇,所以要有負責介錯(注:切腹時的斷頭人)的人,從上面用鐵錘或鑿子敲擊剃刀的刀背,就這樣‘咔嚓’一下。”
雖然小和笑容滿面地說著,但我想像著那真實的情景,不禁直打冷顫。
“聽說似乎也有切下指頭‘咻’地飛出窗外的情況呢。”
哇啊啊啊啊。
光是聽著,手指和胃就隱隱作痛。我雖然喜歡恐怖血腥的電影,卻受不了如此鮮明的情景。小和的眼睛如同做夢一般陶醉著,讓這件事顯得更加恐怖。
小和甚至沒有發現烏冬快要泡爛了,興高采烈地繼續不停地講著剝下指甲和制作刺青的方法。
啊啊啊,這不是在用餐時談的話題吧。
“就是這樣,爲了證明對對方的愛,恨不得將自己的心挖出來給對方看。而愛情最終極的表現莫過于和對方一起去死。所以殉情是愛情最高的證明!”
“這、這樣啊。”
小和對著表情僵硬的我,嫵媚地歎息道。
“大家都有傳達……‘喜歡你到這個地步’的對象呢……阿初也通過和德兵衛一起殉情,實現了至死不渝的愛情……”
她臉頰微紅、用充滿憧憬的眼神這樣說完後,突然變得滿臉哀愁,低下頭去。
“不過……並不是人人都能成爲阿初的呢……自己所愛的對象,不一定會同樣愛著自己……也許,那個人會喜歡上其他人也說不定……”
並不是人人都能成爲阿初……
那句話重重地落在我的心坎上。
因爲我也沒有被喜歡的人放在眼裏……心葉學長的心裏現在也有著天野學姐。
“……就像鴨肉湯。把鴨肉切開,和蔥、白菜以及松茸等作料一起煮……”
白色的窗簾“沙沙”地搖動著,心葉學長悲傷地閉上眼睛。
心葉學長談起書本時,總是讓我有這樣的感覺,“啊啊,心葉學長一定是從天野學姐那裏知道這些的吧。他大概正在想著天野學姐的事情吧……”
我的胸口就這樣被一下子揪緊。
這疼痛和哀傷會有得到回報的一天嗎?
“烏冬面要涼了呢。”
小和強打起精神,用開朗的聲音說道。我也微微露出笑容。
“涼了的話,就可以吃得更快了。”
“呵呵,是啊。”
我們笑著把冷掉泡軟的烏冬大口吃完。
“我吃好了,肚子好飽。”
“這次就讓我來請客吧。”
“不用了,自己的錢自己付。”
“不行,讓我來請,我可是有錢人。”
“哎,是這樣的嗎?你有在打工嗎?”
我驚訝地瞪大眼睛。
“哼哼,這是秘密。”
小和打開書包,拿出錢包。結果紅色布袋的結繩被錢包的一端勾住,掉在了地上。
“呀。”
結繩被勾住的布袋大大敞開,從裏面滾出小包。被薄紙包裹的……藥?
小和慌忙撿起布袋系上袋口,很珍惜地將其抱在胸前。
這麽說來,在圖書館見面時,筆袋的旁邊也放著這個布袋呢。
“那是藥嗎?”
我隨口向小和問起此事。她與對我說出“願和我一起殉情嗎?”時一樣,露出有些妖豔的眼神壓低聲音說道。
“嗯,這是殉情時用的藥。”
那口氣嚇了我一跳。
“殉、殉情……”
小和浮現出柔和的笑容,繼續說道。
“因爲不是什麽強力的藥,所以一劑可能死不了。但是兩劑呢?三劑呢?如果全部喝下去的話,一定可以兩人一起去天國的。”
“那個……這、這也是開玩笑——的吧。那只是普通的藥對吧?”
“呵呵呵,就當作是這樣子吧。”
小和輕輕站起身,結掉了兩個人的賬。
翌日的放學後。
我在社團活動室的鐵管椅上呻吟著。
“嗚嗚嗚,啊啊啊。”
“日坂同學,你又變成便秘的熊了喲。”
“請你至少比喻成松鼠或兔子之類可愛的動物好不好。”
我把正在讀的《曾根崎情死》放在膝上,提出抗議。
心葉學長一臉無奈地沒有答話,瞥了一眼我膝蓋上的書說道。
“你還在讀那本書嗎?”
“是啊。因爲對時代背景和兩人的情況有所了解,目前再讀中……嗚嗚……”
“怎麽?額頭上出現皺紋了喲。”
“了解情況之後,感覺好恐怖——應該說殉情戲變得更真實了——心葉學長,我的指甲和頭發,你收到哪一樣會感到高興呢?”
“你突然說些什麽啊!”
心葉學長目瞪口呆。
我讀起昨天從小和那聽來的殉情典故。
“所以我也想傳達出心中對心葉學長的炙熱感情。不過切下指頭或者剝下指甲傷害似乎太大了——心葉學長如果在家突然收到我冷凍快遞來的無名指,也會很困惑吧?”
“那還用說嗎!”
“要是在看得見的地方刺青的話,會因爲違反校規被老師喊去談話。可我和心葉學長的關系,又沒有進展到能展示隱秘之處刺青的程度。”
“一輩子都不會有進展的啦,你只是背對目標全力後退而已,根本就沒有前進過。所以,不管是在看得見還是看不見的地方,拜托你都不要把我的名字刻在上面。”
我抱著胳膊點點頭。
“就知道心葉學長會這麽說。如此一來,就只剩下頭發和指甲了呢。這樣既不會痛,而且我的頭發也差不多該修剪了。因爲原本就打算去美容院,所以三厘米的話應該沒問題。再長就不行了。”
“……你該不會打算讓我來剪頭發,好省下去美容院的費用吧?”
“還是說指甲比較好?那麽請再等兩周,期間我會留長的。到時候會長長的。”
心葉學長苦著臉說。
“頭發和指甲都不要。就算用這種陰森森的東西來傳達心意,我也一點都不高興。”
“難、難道說,你希望去殉情嗎?就算是心葉學長,這難度也太高了點。請讓我考慮一下。”
“不需要考慮!”
我被怒吼一聲,嚇得在鐵管椅上的身體一顫。
怒吼的心葉學長也一副“糟糕”的模樣,用手按住額頭,垂頭喪氣地說道。
“真是的,爲什麽和你在一起總是會亂了陣腳。我又不是相聲逗哏(注:曲藝名詞。對口或群口相聲演出時主要敘述故事情節的演員,現通常稱作“甲”),明明像綿羊一樣溫厚的說。”
他歎息著嘀咕了一陣,之後一本正經地看著我說。
“殉情可不是能隨便說出口的話。我無法贊同殉情本身這件事。”
他的語氣顯得有些沈重。
“我在說到不明白德兵衛和阿初爲什麽要殉情時,你明明說我書讀得不夠深入。”
“話是那樣沒錯……可是就我個人而言,是反對自己結束生命的行爲的。”
他語氣認真地繼續說道。
“死也許的確會讓人解脫。在痛苦得毫無辦法、看不見一縷光明之時,可能會覺得只能采取那個辦法了。但是,只要活著就一定會有變化出現。雖然是很老套的台詞,但事實確實如此。沒有不會改變的存在。所以,一個人也好兩個人也好,絕對不可以自己去結束生命。”
心葉學長挺直後背,目光凜然,如此說道,顯得非常成熟。
他也經曆過痛苦得想去死的事情嗎……
腦袋中浮現出學長在夕陽下的校舍裏哭泣的面孔。
那時,他看起來就像非常脆弱、易于受傷的男生。
但他卻能以如此認真的表情,斷言只要活著就一定會有變化出現,讓人不禁心情悸動。
“……心葉學長,你剛才的話好帥氣。我可以讓步到頭發五厘米。”
人家明明很認真的說,可心葉學長卻垂下肩膀。
“我的價值,只有你的頭發五厘米的程度嗎?”
“那是因爲菜乃的覺悟不夠。”
小和一口斷言道。
翌日的黃昏時分,我在結束社團活動之後,與小和在地鐵的本鄉三丁目車站碰面。
我們是來看車站附近的觀音菩薩像的。“因爲賣金魚的店裏咖喱的味道也很不錯,要不要去看看。”,所以她這樣邀請我。其實,那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
小和今天身上也散發出香氣,打扮得很樸素。整潔的襯衫,配上真絲絨的長裙。
“我討厭制服。那個不合身的話會很悲慘吧?和同齡人一比較,體型無論怎麽都很顯眼。”
她這麽表示道。
西高的裙子和帶有紅色領結的罩衫,小和穿起來應該很可愛才對吧。啊,不過胸口部分也許的確太性感了。
我這樣想著,向小和坦言了心葉學長比平時還要冷淡五成的事,以及對我昨天的發言鬧別扭的事。
“是菜乃不對。”
她馬上這樣回答。
“可是,我把一半的零用錢都花在了頭發的保養上喲。因爲發質軟,所以一不小心頭發就會松軟打結。要保持這樣沒有一根頭發分叉的絕妙平衡可是很辛苦的。即使是五厘米,也需要很大~很大的勇氣。”
我們走出車站,穿過速食店旁邊的門,朝小祠堂走去。總之先去參拜那裏祭祀的藥師如來佛。
“哎呀,我爲了所愛的人,不管是手指、指甲還是眼睛,什麽都可以送給他。如果他想要頭發的話,要我去當尼姑都行。”
“我可不要那樣。”
我輕輕握住頭發不停地搖頭,朝更窄的小路走去。那裏有塊小小的墓地,前面有個石台,似乎很有分量的觀音菩薩像就眯著眼睛座落于此。像的頭上長著許多張臉,圍成環狀。
哇啊……在這種小巷裏連個棚子都沒有,就這樣露天擺著。
小和用像在訴說什麽的熾熱眼神,直直地仰視著觀音菩薩像。
然後她嘀咕道。
“沒錯,如果這是所愛的人的希望,那我就和他一起去死。雖然一個人死既可怕又痛苦,但是兩個人的話一定不會痛苦的。”
她側臉的美麗和言語中包含的真摯感情,讓我怦然心動。
人不可以自己結束生命。
不過——希望與所愛之人赴死的小和所說的話非常甜美,讓我爲之感到心醉。
原來也有這樣的戀愛啊……
“不過,這可不是完美結局。我雖然喜歡恐怖血腥的電影,不過還是就算中途提心吊膽,到最後卻能得救的完美結局最棒了。”
小和轉過身,寂寞地看著我說。
“菜乃相信完美啊。你之前一定過得很幸福呢。”
“哎?”
她濕潤的眼眸深處潛伏著黑影,我一時無語以對。
小和露出溫柔的微笑,香氣隨風飄蕩。
“對菜乃而言,所謂的完美結局是什麽?”
“這個、那個……”
我被突然問到,變得有些不知所措。
“果然是自己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成爲戀人,然後嘛——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之類的吧。”
小時候讀過的童話結局,基本上都是這個樣子。公主和王子結合,兩人永遠地幸福地生活下去。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一直是指到什麽時候?”
烏黑的眼眸盯著我問道。
“到死爲止。”
小和眯起眼睛。
“那麽對兩人來說,在最幸福的時候死去,這一定是最完美的結局了。”
“不、不是那樣的吧。”
“哪裏不對呢?”
“那個,到死爲止是指兩人一起活下去的意思。”
“兩人的心意可以一直保持不變嗎?”
笑容從她濕潤的紅唇上消失,神情變得嚴肅。
“真的有永遠不會改變的東西存在嗎?”
“那、那個……”
“也有情侶盡管熱戀結婚,最後卻因爲相互憎惡而分手。也有人習慣了兩人同在一起,彼此感到厭倦無聊。”
“可是,也有上了年紀也很親密的夫婦呀。比方兩人一起去巢鴨參拜的夫婦,例如牽著老婆婆手的老爺爺之類的。”
小和再次“呵”地一聲露出微笑。
帶著陰影、美麗的笑容。
我的心髒砰砰直跳。爲什麽要露出這樣悲傷的表情呢?
“是啊。也有這樣的情侶呢……但是,能像他們那樣,簡直是近乎奇迹的概率。在漫長的歲月裏,保持相遇時的心情一直愛下去這種事……”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不禁感到氣餒。我不知道小和爲什麽悲傷。再說,她所說的也並沒有錯。
即使我喜歡心葉學長,非常喜歡心葉學長,希望以後也能一直喜歡他,但也無法想象自己百歲時仍然繼續喜歡心葉學長的樣子。
應該說,如果到那時還是單相思的話,可就太悲慘了。
“菜乃,怎麽了?爲什麽突然使勁搖頭。”
“雖然覺得無法想象,可還是做了討厭的假想。”
“?”
小和感到納悶。
“一百歲的我邀請一百零二歲的心葉學長參加酸漿廟會,可心葉學長卻裝作耳背,無動于衷地在短簽上寫著绯句。”
我半哭著地告訴小和後,她大笑起來。
“討厭,菜乃你真是的。啊哈哈哈——好奇怪。眼淚都要出來了。”
她真的大笑到流淚。
“你也不用笑成那樣吧。”
“啊哈哈,對不起。但是一想象變成百歲老婆婆的菜乃,就覺得好可愛。”
小和又笑了起來。
“算了。你就盡情想象滿臉皺紋、腿腳哆哆嗦嗦的我吧。”
“不要鬧別扭嘛,菜乃。”
小和從背後抱住因不高興而轉過身去的我。
柔軟的胸部壓住我的後背上,光滑的秀發摩擦著我制服的衣領,甜美的香氣充滿了我的鼻子。
我感到有些狼狽,有點無所適從。
哇啊啊啊啊,被人從背後緊緊抱住了!這不就像戀人一樣了嗎?
時間是浪漫的黃昏時分,周圍沒有別人。觀音菩薩像眯著眼睛,以穩重的表情俯視著我們。
小和用臉頰摩擦著我的勃頸,甜美的香氣讓我後背打了個冷顫。
“人家如果能像菜乃一樣就好了。”
“就、就算變成我,也一點好事也沒有喲。不但老是被朋友小瞳‘笨蛋、笨蛋’地喊,喜歡的人也完全不把我當回事,臉蛋和體型與小和比起來,也實在是差得遠了。”
“嗯嗯……菜乃就像倉鼠一樣可愛,真的喲。”
就算是被比喻成倉鼠,也有點……盡管有些微妙,但我發現小和似乎在哭泣。
“小和……發生什麽事了?”
“嗯……是啊……有很多事情啦。”
透過制服的上衣,後背上傳來一股暖意,我能聽到幽幽的哭泣聲。
“我可以聽你說。”
“謝謝。”
她用嘶啞的聲音回答道。
“那麽……聽我談談他的事吧。以前從未對人提起過。我身邊沒有可以談這件事的人。”
“好吧,請吧。”
我點點頭,用盡可能溫柔的聲音點點頭說。
小和果然有意中人……雖然我早就隱約覺得可能是這樣……
小和緊緊抱著我,開始用柔弱的語氣講述。
“他非常的膽小……容易受傷、笨拙,無法靈巧地躲過他人的惡意。因爲一點小事就嚇得發抖,變得無法動彈。”
不過,卻是個溫柔的人。
溫柔得讓人感到悲哀,和他在一起會讓人感到心痛。
“如果不在他身邊一直盯著,就會感到非常不安。上課時,我們在保健室悄悄喝菊花茶,更新個人博客……在用保健室的水壺倒水時,我們提心吊膽地想著如果被老師發現怎麽辦,會不會有人進來。不過兩人坐在床上喝茶時,卻能體會到一個人絕對感覺不到的大冒險心情,非常的快樂。‘要是死的時候也能像這樣幸福就好了。’我們這樣交談著,歡笑著。”
小和吸了吸鼻子。
“我們對殉情的方法也討論了好多次。用煤球好不好;服毒怎麽樣;割腕又如何呢;兩個人在浴缸裏手拉手觸電的話,心髒會不會一瞬停止;在雪山遇難的話,能不能相擁著如同熟睡般死去;還是說像《曾根崎情死》裏的德兵衛和阿初那樣,把自己綁在樹上,刺穿彼此的喉嚨比較好。”
小和仿佛不吐不快般滔滔不絕地說著。她有時會低聲抽泣,有時又會哽咽。
“可、可是,他最近好像在躲著我……即使在學校的走廊上相遇,只要我一接近,他便哭喪起臉……我和他打招呼,他卻拜托我不要和他說話……”
小和因爲男朋友的樣子很奇怪,一直在煩惱著。
高中生談論殉情的方法,一般來看很奇怪吧,有什麽地方扭曲了嗎?
不過,那人是小和無法替代的存在這點,從打濕我後背的眼淚、幾乎聽不見的呢喃細語中傳達給了我。
對小和來說,那人一定是自己命中注定的人吧。
重要到以那種悲哀的眼神,希望能一起去死——
這樣一想,我的心也被揪緊。
“他也許有什麽苦衷。去直接問他怎麽樣?”
“可是……好害怕。要是他說不需要我的話。”
“怎麽會……”
小和打斷我想要否定的言語,用更加激動——抽搐般的聲音說道。
“嗯嗯……因爲我不是真正的阿初,而上醬油店的小姐。”
醬油店的小姐?
我一瞬陷入了沈思。《曾根崎情死》裏有醬油店的小姐嗎?
“小和,醬油店的小姐是誰啊?”
小和吸吸鼻子,像孩子般訴說道。
“本該和德兵衛結婚,店主的幹侄女。菜乃好過分,居然會忘記她。”
“對、對不起。”
聽到我的道歉,她在背後反而哭的更厲害了。
“嗚嗚嗚——嗚嗚嗚。沒辦法,誰都不會去留意什麽醬油店的小姐……在近松的故事裏也一次都沒有登場過,就連名字都沒有出現過啦。只是寫著德兵衛拒絕了和她的婚約。那個可憐的小姐,在德兵衛和阿初殉情之後,會怎麽樣呢?一定被周圍的人看成提親對象和別的女人殉情的可憐女人,被別人冷眼對待吧。如果沒有這個女人,德兵衛就不用死了。走在外面會不會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到處如坐針氈一般呢……”
怎麽辦?我該說些什麽才好?
小和爲什麽這麽支持醬油店的小姐呢?
不過,她在巢鴨的烏冬店也說過那樣的話。
並不是人人都能成爲阿初……
——我一接近,他便哭喪起臉……我和他打招呼,他卻拜托我不要找他搭話……
胸口好痛。
這樣啊……小和認爲自己是醬油店的小姐。沒有被喜歡的人所愛著。
“……也許從一開始,他就覺得麻煩。即使兩個人一起出去,他也總是難爲情地在意別人的目光,連手都不肯牽。我不是他的阿初啦……”
小和的手指和聲音都在顫抖。
自己喜歡的人不一定會喜歡自己。那個人也許已經有了別的心上人。我也是那樣。就好像醬油店的小姐,只能眼睜睜看著相親相愛的戀人們。
糟糕……連我都想哭了。明明想要安慰小和的,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無法和他見面,就算想看看他的面孔,卻連一張照片都沒有。我……明明很喜歡他的面孔。看起來很認真、纖細,戴著眼鏡……總是低著頭。可是呢……笑起來很可愛。照片……要是用手機拍下來就好了。”
哎、哎呀?眼鏡……?
發熱的腦袋一角似乎觸及到什麽。戴著眼鏡的男生面孔慢慢浮現出來。
“我是個笨蛋,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一直等著他的聯絡。等著他想起我,想到無法忍受,主動接近我……”
小和用空洞的聲音喃喃嘀咕著。
“請問,小和喜歡的人戴著眼鏡嗎?”
“嗯嗯。”
“那麽,我說不定見過他。”
小和的胳膊一下子松開了。
我回頭一看,發現她滿是淚痕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到底怎麽回事,菜乃?”
“那個……與小和第一次在巢鴨見面的那天,有個好像高中生的男生站在樹後面,一直盯著我看。他看起來一副很嚴肅的表情,戴著銀框眼鏡。”
因爲周圍都是老人,所以同年齡的男生很顯眼,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小和的臉上“唰”地一下沒了表情。
“……戴了眼鏡嗎?”
“是的,感覺好像班長似的。”
“……”
“因爲他好像很在意這邊,所以我本想去打個招呼,結果他扭過頭走掉了。我還覺得他是個怪人呢。難道說那個人就是小和的男朋友,因爲在意小和所以跑來打探情況嗎?”
小和變得沈默不語。
仿佛變成人偶一樣,一動也不動。
再怎麽說,這似乎也太牽強了。我所說的不過是無責任的安慰罷了。
“那……個,小和?”
我擔心地向她搭話,結果她的肩膀猛地一顫,望著我說道。
“啊,抱歉。”
她有些困惑地將視線朝右下角移動,僵硬地微笑道。
“就像菜乃所說的,他也許是來見我的呢。”
她這麽說著,緊緊握住我的手。
“謝謝,菜乃。我有點精神了,會試著鼓起勇氣和他聯絡看看。”
“嗯,那太好了。”
小和雖然聲音很開朗,但看起來卻臉色發青。
——並不是人人都能成爲阿初的呢……自己所愛的對象,不一定會同樣愛著自己……也許,那個人會喜歡上其他人也說不定……
小和在巢鴨的烏冬店裏悲傷地低著頭呢喃的話語,聽起來比之前更加鮮明,讓我心中充滿了不安。
◇◇◇
爲什麽那時沒有去追和呢?
只是想與和說話,想更加接近和。
明明只是那樣,我卻知道了和的秘密。
那對和來說是致命的,可彼此接近的兩人卻很幸福。只有那裏脫離了喧囂和痛苦,平靜得讓人滿足。
爲什麽、爲什麽,和會——
我有許多事情想告訴和。我相信是和的話,一定能理解我現在所處的地獄。
和與我抱有相同的痛苦,都是被害者。
可是,和卻露出非常溫柔平靜的表情。我從未在教室裏見過那種表情。
輕聲交談的兩人就像故事中的戀人般純潔美好,可偷窺的我只不過是悲慘的配角而已。
我無法忍耐那幾乎撕裂身體般的痛苦——迎接清晨明明是如此痛苦,救贖卻始終沒有降臨。
沾染上的甜美香氣滲入身體,無法消除。
我最討厭這種氣味了。難聞、肮髒,猶如拿著锉刀摩擦胸口一般。嘈雜的嘲笑也一直回響在耳邊。
細細的手指碰到和的額頭。看到和羞澀地臉頰泛紅、摘下眼鏡,我幾乎變得瘋狂。
世界狹小而且滿是荊棘,難以生存。要怎樣才能逃走!能夠輕松地呼吸!
和丟下我走了。
◇◇◇
“小和跟他談過了嗎……”
放學後。
我一邊走向社團活動室,一邊檢查著手機。昨晚回家之後,我給小和發去郵件。
爲了避免不讓話題變得沈重,我只寫了之前看的電視劇情節,再一起去撈金魚的店吧等等無關痛癢的內容……
小和還沒有回信。
因爲我一直低著頭向前走,所以直到被搭話才注意到那個人。
“喂,等一下。”
我擡頭一看,發現一個板著臉的美人正瞪著自己。
我驚訝地倒吸了口氣。
是圖書委員的琴吹學姐!
她是被公認爲美人的三年級生,還被說成是心葉學長的女朋友。不過心葉學長本人卻否定就是了。
爲什麽琴吹學姐會來找我?而且爲什麽我會被瞪?
我大概相當害怕吧。琴吹學姐的臉頰微微泛紅。不過她還是撅著嘴,用針刺般的嚴厲眼神看著我。
“你是文藝社的一年級生吧。”
“是、是的。”
我望著她點點頭,隨後低下頭去。
爲什麽?怎麽回事?諸如之類的困惑不斷膨脹。琴吹學姐咬著嘴唇沈默片刻,帶著責備的口氣問道。
“聽說你進文藝社是爲了接近井上,是真的嗎?”
聲音聽起來像在生氣。注視我的眼眸似乎有些不安,不過同樣尖利。
被這樣的眼神瞪著,被這樣質問,女生是不可能察覺不到那話語和眼神所包含的意味。這真是有夠露骨的接觸。
琴吹學姐原來喜歡心葉學長。
腦袋“呼”地一下子發熱,胸口的悸動突然變得激烈起來。我在不安和混亂得想要逃走的同時,也湧起了激烈得臉頰發燙般的反抗心。
我向前邁出一步。
“爲什麽要問那種事?”
琴吹學姐微微後退。不過她馬上就翹起嘴唇,眼神也變得強勢。
“因爲我在和井上交往。”
“哎!”
這下退縮的人變成我了。
“可、可是,心葉學長說自己和琴吹學姐不是那種關系!他說‘傳出這種話對琴吹也不好,日坂同學請幫忙否定’。”
我不甘示弱地說道。琴吹學姐的表情扭曲了。她稍微低下頭,結結巴巴地說。
“……是真的啦。二年級的第三學期……雖然時間很短,但我的確是井上的女朋友。”
我愕然地說不出話來。心葉學長對這事只字未提。
琴吹學姐痛苦地低聲說道。
“不過,井上他……有其他喜歡的人。現在也……喜歡著那個人。”
她猛地突然擡起頭,仿佛要將盤旋在心中旋渦裏的悲傷與悔恨一吐爲快似的瞪著我說道。
“所、所以說,就算再怎麽喜歡井上也是沒用的。還是趕快放棄比較好。因爲井上是不會喜歡遠子學姐以外的人的。”
她握緊拳頭渾身顫抖,眼睛泛起淚光,用尖銳的語氣說道。
毫無隱瞞的話語和視線讓我心中掀起波瀾,湧起不想認輸的心情。
那些事我早就知道了。她以爲提起天野學姐的事,我就會軟弱地放棄嗎?我心底因爲憤怒而顫抖。
我挺直身體,筆直地回瞪著琴吹學姐說道。
“爲什麽能對喜歡的人說出放棄這種話,我實在是搞不懂。”
突然,左臉頰傳來尖銳的疼痛感。
琴吹學姐打了我一巴掌。
我從未想過會突然挨打,一時啞然。
琴吹學姐也露出和我同樣驚訝的表情,瞪大了眼睛。
接著,她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皺起眉頭緊咬嘴唇,丟下我轉身跑開了。
我呆呆地愣了一會兒。
琴吹學姐打我的瞬間,我看到她眼中似乎飛散出憎惡的紅色火花……
我來到文藝社,敲著筆記電腦鍵盤的心葉學長驚訝地瞪大眼睛問。
“日坂同學,你的臉怎麽了!”
臉頰似乎紅腫了起來。琴吹學姐好像用了很大的勁,到現在還隱隱作痛。
“被琴吹學姐打了耳光。”
我呆呆地回答。
“哎!”
心葉學長動搖了。
我終于回過神來,莫名地感到心情悲哀。
“心葉學長,和琴吹學姐交往過呢。琴吹學姐告訴我的。她說自己在二年級的第三學期曾經是心葉學長的女朋友。”
“……”
心葉學長表情僵硬,沈默不語。他雖然眼神黯淡地移開視線,但還是微微歎息道。
“琴吹這樣和你說了啊。”
“……是的。”
我斷斷續續地把因爲心葉學長有喜歡的人,所以她要我放棄,但當我說不明白爲什麽要放棄時,就挨了巴掌的事都說了出來。
其間,心葉學長始終是苦澀的表情。
“和琴吹學姐交往的事,是真的嗎?”
“……嗯。”
我感覺心髒似乎一下子被用力揪緊。
以前他說沒有交往,一定是因爲覺得沒必要和我說那些事吧。
我深受打擊。
不僅是心葉學長與琴吹學姐交往過的事,還有包括他對此隱瞞那些的事——
我心裏一團亂麻,沖動地說道。
“心葉學長明明和琴吹學姐在交往,卻喜歡上了天野學姐,所以才甩了琴吹學姐?還是說,明明喜歡的是天野學姐,卻和琴吹學姐在交往呢?”
從琴吹學姐對我的態度,明顯看得出她現在也喜歡著心葉學長。
還有那句話——
——因爲井上是不會喜歡遠子學姐以外的人的。
這是只有兩名社員的社團。天野學姐應該一直呆在心葉學長的身邊。可是他爲什麽會和琴吹學姐交往呢?在心葉學長所寫的那場離別戲中,留著長辮子的少女和少年最後是彼此愛慕心意相通的。
兩個人相親相愛。
心葉學長不是只喜歡天野學姐嗎?
只是學妹的我沒有責備心葉學長的權力,這點我很清楚。心葉學長也不會喜歡有人多管閑事。
可是我回想起琴吹學姐那泫然欲泣的表情,胸口不禁變得非常苦悶。
“心葉學長不喜歡琴吹學姐嗎?”
“不,我喜歡她。”
心葉學長擡起頭,靜靜地答道。
他看著我的眼中浮現出悲傷的眼神。
“琴吹總是拼命努力的面對我。她雖然笨拙容易招人誤解,但卻非常有女人味,讓人感覺非常可愛。我會與琴吹交往,是因爲我喜歡她。這絕不是謊話。只不過,我對琴吹的感情無法變成戀愛。”
我的心口被一下揪緊,血液湧上頭部。
“你是說喜歡和戀愛不一樣嗎?那種事……好狡猾,太隨便了。”
“是啊。的確很隨便。”
心葉學長帶著哀傷的眼神呢喃道。
“不過,即便想停也停不下來的才是戀愛吧。沖動、自己也無法說明爲什麽會那麽做;莫名其妙地感到可愛;控制不住內心的動搖;看不見那個人以外的其他事物;如果是那個人所說的話,無論什麽都會相信……即使相隔千裏也無法忘懷,總是在想著那個人的事。就好像靈魂在彼此呼喚一樣……對日坂同學來說,也許無法理解就是了。”
“我也在愛著心葉學長。”
心葉學長陰沈著臉說道。
“……是那樣嗎?日坂同學不會只是在渴望戀愛吧?當你渴望戀愛的時候,出現的人碰巧是我而已吧?”
“怎麽會……”
我一時語塞。
一開始時,其中也許的確混雜著對戀愛的憧憬。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不然是那樣的話,才不會接吻呢。那可是人家我的第一次——
心葉學長用嘶啞的聲音對呆立不動的我說。
“我無法成爲你所期望的理想戀人。”
接著,他的眼神變得更加黯淡。
“不管冠上什麽理由,我利用了琴吹的心意,將琴吹當作自己的逃避場所都是事實……我是個差勁的人,被琴吹所怨恨也是理所當然的。”
利用……?當作逃避場所……?
討厭……人家不想從心葉學長那聽到這些詞語。
身體的溫度不斷下降。我用顫抖的雙腳使勁踏住地面。因爲如果不那樣做,我會跌坐在地上。
心葉學長並不是一直愛著天野學姐一個人。還存在著把琴吹學姐當作逃避場所的告白、和琴吹學姐交往的事實。
心葉學長心中存在的,並非只有我所想象的淒美感情,也有更加泥濘、粘稠、黑暗和醜陋扭曲之物。
那一切使我腿腳發軟、胸口冰冷,心葉學長看起來就如同陌生人一樣。
心葉學長痛苦地看著屏住呼吸、怯弱地呆立著的我,用低沈生硬的聲音說出更加狠心的話。
“正如琴吹所說,不要喜歡上我這種人比較好。——因爲就算喜歡也是徒勞的。”
我想反駁些什麽。
沒那回事。無法放棄。絕不死心!我的心意的確是戀愛!不是幻想。
我想這麽對他說。
可是因爲心葉學長俯視我的眼睛太過黯淡,使我的話堵在喉嚨深處,就算活動嘴巴也無法出聲。
在空氣緊張到讓人皮膚生痛時,手機響了起來。
“!”
我猛地聳著肩膀跳了起來。
那不是我的手機,是心葉學長放在電腦旁邊的手機。
心葉學長確認過來電者後,接通了手機。
“是,我是井上。”
他從我身上移開視線,用含糊不清的聲音低聲交談起來。
“是的,這周內送過去。佐佐木先生那邊……”
他似乎已經不再關心我了。
“我……回去了。”
我小生嘀咕著,走出了社團活動室。
在走廊上一看手機,發現小和給我發了郵件。
上面寫著“要不要在社團活動後見面?”。我淚眼婆娑地回複了“好”的郵件。
小和指定的地點是離新宿幾站遠的小站。
從商店街進入住宅區便會看到寺廟,在門戶大開的寺內陳列著一百八十座觀音菩薩像。
大型的觀音菩薩像,小型的觀音菩薩像,憤怒的觀音菩薩像,微笑的觀音菩薩像,展開很多只手的觀音菩薩像,端坐的觀音菩薩像,站立的觀音菩薩像——各式各樣的觀音菩薩像被冰冷的夕陽照射著。
這個場所被高大的樹木圍繞,傳來鳥兒清澈的啼叫,仿佛遠離人世的嘈雜,充滿了宗教感的靜寂。
“……觀音菩薩爲什麽全都眯著眼睛呢?”
“是爲了能仔細聆聽我們尋求幫助的聲音。”
小和沒什麽精神。從見面起,她就一直一副表情黯淡的樣子。
因爲我也和她同樣消沈,所以彼此都沒有詢問發生了什麽事,只是淡淡地交談著。
“只是傾聽,什麽都不去做呢。”
“……是啊。”
這是職務怠慢,政治家和神明似乎有些相似。
小和用帶著憂郁的眼神,注視著觀音菩薩嘴邊浮現的微笑。
“神……是不會拯救我們的。”
喃喃自語聲中混雜著放棄。
“《曾根崎情死》裏呢……有好幾處被改變的地方……在近松的《曾根崎情死》裏,德兵衛被店主人冷酷地告知,如果不娶自己侄女的話就要離開店,再也不准踏進大阪的地界,聘金也必須退還。那些錢也被自己當做朋友的九平次所騙,被當衆毆打……失去了一切……沒有辦法,只好選擇和阿初殉情自殺……”
“真是悲慘的故事呢。絲毫感覺不到慰藉。難得在故事開頭去拜了神,觀音菩薩到底在幹什麽呀?”
因爲我心情低落,所以忍不住在大群觀音菩薩面前做了招天譴的發言。
小和也低聲嘀咕道。
“……是呀。根本沒有慰藉呢……所以店主人擔心德兵衛而去拜訪阿初,表示錢由自己來准備;九平次的謊言被揭穿後遭到官府逮捕的場面,都是後來添加上去的……那種簡單的謊話,我可不喜歡……”
“結果德兵衛和阿初沒有殉情嗎?”
“不……最後還是……殉情了。在九平次的壞事暴露時,兩人已經動身前往曾根崎的森林……沒有得知那件事啦。”
“你不覺得更加感覺不到慰藉了嗎?”
“……是啊。”
小和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微笑道。
“……一定連神也無法阻止兩人殉情……”
連神都無法阻止——
那就是戀愛嗎?心葉學長所說的讓人無法理解的思念,就是那樣的嗎?
要是那樣的話,戀愛好可怕。
那種會把對方和自己都逼上絕境的瘋狂感情,我的確還不明白。
我除了因爲戀愛所孕育出的黑暗而脊背發涼,也對與我正好相反,已經知曉此事、現在依然委身于那危險地帶的小和感到不安。
“小和,你和男朋友在那之後有什麽進展嗎?”
小和一臉哀傷地凝視著我。
難道說,結果不太好嗎?
“那個,我也不是非要問個究竟——不過,我覺得說出來的話可能會輕松一點。”
小和看著結結巴巴的我,突然害羞地露出微笑。
哇!
這個笑容到底是什麽意思。
“謝謝,多虧了菜乃,我和他似乎能夠和好了。”
“真的嗎!”
小和笑得更甜了。
“嗯嗯。今天在學校和他說話了。我們發現誤會了彼此,准備重新和好。”
“太好了~”
什麽呀,根本不需要擔心嘛。小和的男朋友果然也是喜歡她的。小和才不是醬油店的小姐。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就像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般感到高興。
“下個周的周日,我要和他去海邊。我們打算從那裏重新開始。去年他的生日時,我們兩人也去了海邊。那裏是我們回憶的場所。”
小和很幸福地談起那時的事。
“因爲是冬天,所以只是在海邊散步。除了我們沒有任何人,天空一片蔚藍,只聽得到波浪的濤聲。兩人只是眺望大海,非常的甯靜,讓人感到安心——那時,他第一次牽了我的手。雖然只是手指間些微的接觸……但我好高興。就算他牽著我的手走向大海,我也一定會滿懷無上的幸福隨他而去……”
不過,小和露出滿足的幸福表情,告訴我他並未那麽做。
“……眼前映出的景色實在太漂亮了……真希望能兩個人永遠眺望下去……他一定也是這麽想的。回去時,我撿起沙灘上的貝殼放到他的手掌中。結果他非常高興地握住貝殼,這樣對我說——”
在沐浴于夕陽下的觀音菩薩像群中,小和靜靜地閉上眼睛,輕輕低吟出當時他說的話。
“真是不可思議。有這貝殼在,讓人感覺能再活上一年。我明明從未有過想活下去的念頭。他是這麽說的——所以我說道,‘那麽來年的生日,我也會送你貝殼。下個生日、下下個生日也是……’,他笑著說,那樣我不就沒法死了嗎。”
光滑的黑發與長裙的下擺隨風飄動,甜甜的香氣撲面而來。小和閉上雙眼,露出微笑的側臉洋溢著慈愛,神聖得讓人屏住呼吸,就好像觀音菩薩一樣。
她一睜開眼睛,就變回平時的小和,可愛地笑著抱緊了我。
“啊啊,真的多虧了菜乃。謝謝、謝謝,菜乃。”
她用略帶興奮的聲音不停地說了好多次謝謝。
在離開寺廟前往車站的期間,小和也一直充滿朝氣。她說自己想走路,向前走,一直走到下一個車站。在站台等電車時,她也以開朗的聲音談論著去海邊時該穿什麽衣服,珍藏的白色連衣裙怎麽樣,不知和祖母綠色的拖鞋配不配之類的。
電車終于來了。
“那麽,我是這邊。”
小和笑著走上電車。
“再見,菜乃。之前多謝你了。”
准備告別的我愣在了站台中央。
小和戴上了眼鏡。笑容從白皙的臉上徹底消失,她露出脆弱哀傷的表情,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小和……”
發車的鈴聲響起,我沖上前去,可車門卻在我面前關閉。
戴著眼鏡的小和一邊像個孩子般哭泣,一邊看著我。
電車就這樣開動,漸漸遠離我的視野,消失在詭異的黑暗中。
留下來的只有香氣、小和在我眼中哭泣的面孔,還有不斷在耳中重複的、最後告別般的話語。
◇◇◇
和打算保守秘密。
夜是掙紮就被束縛得越緊。
和鐵青著臉低下頭,緘口不言。和以通過絕不反抗、屈膝低頭地服從形式在拼命地抵抗著。
是如此地想要保護嗎?即使以生命作爲代價——
之前壓迫和、把喘不過氣的和獨自丟下的世界,現在又張牙舞爪地朝其襲來,打算將其作爲玩物。
和已經無法再獲得安甯。和被選作了活祭品。
殘酷的祭祀今後也將持續下去。
快住手。和要壞掉了!在甜美的香氣中,身體被玷汙、心靈被撕裂,和會瘋掉的!
世界壓垮了和。
有誰、有誰——來救救和吧!
◇◇◇
放學後我沒有去文藝社,而是去拜訪了和的學校。
現在的我難以面對心葉學長,而且也很在意小和的事,所以只能這麽做。
雖然昨天回家後發了好多郵件,卻都沒有回音。就算打電話也一直切換到電話留言上。
——再見,菜乃。之前多謝你了。
每當想起那猶如遺言般的話語和電車門後泫然欲泣的面孔,我就感到胃在隱隱作痛。
小和有好好回家嗎?她究竟爲什麽說出那種話?
之前多謝你了。
還有戴上眼鏡的事情,哭泣的事情也都弄不明白。她不是和他重歸于好了嗎?她明明那麽高興地說,周日兩人要去海邊重新開始。
那副眼鏡是他的嗎?難道說他發生了什麽?
雖然去和小瞳商量的話,她也許會勸阻我停止這種跟蹤狂般的舉動,不過我無論如何都想確認小和她平安無事。
小和說自己是西高的二年級生。盡管課本上應該有寫班級,可我卻想不起來。
雖然只靠松本和這個名字能夠找到她這讓人不安,但是也只能去找人打聽了。
我站在校門前朝走出來的學生問道。
“打擾一下,我想找二年級叫松本和的女生。”
“不認識。”
“這樣不好辦呢。不知道班級嗎?”
“沒聽說過呢。”
學生們滿腹狐疑地走過我身邊。
當問到第五個人時。
“哎呀?是叫做和嗎?”
三人組女生的其中一人歪著腦袋說。
“你瞧,一班的松本不就叫那個名字嗎?”
“啊,說來也是。”
“可是,松本……”
她們竊竊私語起來,所有人都面露難色。
“呐,和是指松本和嗎?和平的和,讀作‘he’。”
“沒錯!就是那位和同學!”
結果女生們面面相觑,臉色變得更加陰沈了。
奇怪,怎麽了?
“可松本和是男人。”
“哎!”
更具沖擊性的內容傳進了我的耳朵裏。
“而且,松本和已經不在學校了。他上個月和女朋友雛澤幸一起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