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愛被憎恨背叛

　“那是幽靈！一定沒錯！一定是十望學姐的朋友，那個名叫雫的人，被三角鋼琴壓死了，爲了驅邪，才要上演‘弗蘭肯斯坦’的！雫同學的幽靈如今還在音樂室遊蕩著，有時彈彈鋼琴，有時咕噜噜地轉動貝多芬的肖像畫玩呢！這種劇情我在恐怖電影裏看過都不下三十次了！”

　第二天午休時間。

　我突襲了在社團活動室敲筆記本電腦的心葉學長，把之前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不過，如果老老實實說出自己在上課期間一直藏在儲物櫃裏監視的事，很有可能被大罵一通，所以我偷偷改變了偶爾在休息時間看了一眼音樂室，結果親眼見到有個女生在開櫃子……

　在我說話的時候，心葉學長始終皺著眉頭，仿佛在隱忍頭痛一樣。過了一會兒，他歎了一口氣。

　“……如果你指烏丸雫同學的話，她還活得好好的。”

　“哈？鳥窩？”

　“是烏丸。雫同學的姓。”

　“爲什麽心葉學長會知道幽靈的全名！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情況下，學長什麽時候和幽靈交上好朋友了！動作好快啊！”

　“我不是說了嗎，烏丸同學不是幽靈。我知道你喜歡恐怖電影什麽的，不過還是先給我把思路從那方面轉回來吧。”

　心葉學長一臉嚴肅地開始講述有關“烏丸雫”的事情。

　“烏丸同學是原合唱社社員的二年級學生，據說與仙道同學是關系很好的朋友。到去年爲止，合唱社的成員還是很多的，也曾經在大賽中取得過優異的成績。然而，當時一年級的烏丸同學卻對三年級的學姐們開始了超乎常理的惡劣騷擾。”

　“騷擾？就像現在合唱社所發生的那些事一樣嗎？”

　聽到幽靈是活生生的人，我疑惑地問道。心葉學長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回到我說。

　“不，聽說是更偏向針對個人進行攻擊的陰險做法。把寫有隱私秘密的紙條，塞到每個社員的桌子裏，在學院BBS上發布一些含有惡意的中傷帖，在儲物櫃或鞋櫃裏放進蚯蚓，用小刀劃花社團活動室的鋼琴和門等等……”

　我目瞪口呆。

　在、在鞋櫃裏放蚯蚓？

　蚯蚓是指那種在地上扭來扭去的東西嗎？她是從哪裏抓來這些的啊？釣魚池的魚餌嗎？而且，發中傷帖啦，在每個人的桌子裏不厭其煩地塞怪紙條啦，這也太惡劣了。

　“烏丸同學爲什麽要做那種事情！”

　心葉學長神色憂郁地告訴我。

　“據說是在社團裏一直受到高年級學生的欺負。雖說好像只是被人故意無視和冷嘲熱諷的程度，但她是個很老實的學生，或許是痛苦憤怒慢慢累積到了極限，結果最終失控了吧。”

　據說這件事的結果是，合唱社不斷出現退社人員，被逼到了毀滅性的狀態。

　十望學姐之前的含糊其辭，那句“去年發生了很多事……”，原來是這麽回事——

　接下來，心葉學長說出了更驚人的事實。

　“烏丸同學是惡性騷擾的犯人，這一點一開始誰都沒發現。但是，仙道同學當著所有人的面，聲討了烏丸同學，並讓她退社了。”

　“十望學姐嗎！可是，十望學姐和烏丸同學不是朋友嗎！就算到了今天，也還是那麽在意烏丸同學……”

　十望學姐特地拜托我們，希望我們不要再找犯人了。

　她用悲哀的眼神說，因爲她知道“怪物”的身份。

　——並不全是她一個人的錯。

　——……她曾經是我的朋友。

　當時，十望學姐看起來真的很難過。可真沒想到讓烏丸同學退社的會是十望學姐本人！

　心葉學長輕聲說道。

　“聽說那首曲子也不是往屆的畢業生，而是烏丸同學寫的。仙道同學之所以會堅持要演《弗蘭肯斯坦》，說不定也和烏丸同學有關吧。畢竟從結果上來說，是她將烏丸同學逼出了社團，這或許也是一種補償。”

　“……心葉學長明明說了跟自己無關，卻調查得那麽詳細啊。”

　聽到我的話，心葉學長突然板起臉來。

　“還不是因爲你，反正無論我說什麽，你都不會放棄消滅怪物的想法。我只不過是趁你還沒搞出什麽危險事情前，先提前調查了一下而已。這點情報，只要問一下合唱社的相關人員馬上就知道了。”

　啊，他害羞了。

　這種時候，心葉學長盡管大了我兩歲，卻像個小孩子一樣可愛得很。

　“心葉學長真傲嬌。”

　“要是某個麻煩制造機學妹不給我捅婁子的話，我本來可以保持一貫以來溫文爾雅的學長形象的。”

　“現在也是好學長啦，很棒的學長哦。”

　心葉學長的臉微微泛紅，像是爲了隱藏這一點，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看到這副模樣的心葉學長，我就會心癢難忍很想逗逗他，但是恐怕會被他討厭，所以不得已只好作罷。

　“那烏丸同學現在在幹什麽呢？我覺得，發生了那種事的話，應該也很難在教室再待下去了吧。”

　心葉學長臉色一沈。

　“從去年開始就拒絕上學。已經有將近一年沒來過學校了。好像是被作爲休學處理了。”

　“可是，不來學校的話，就不可能移動桌子椅子，也不可能留下恐嚇信了吧。而且我也在音樂室見過她兩次啊。”

　心葉學長將食指放在嘴唇上，陷入了沈思。

　“……也許是由于仙道同學而變得無處可待，所以心懷怨恨，偷偷溜進學校犯下了一系列的罪行。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倒是有點棘手啊……”

　“可是，我很難相信，一個人能對曾經是朋友的人做出那種騷擾啊。”

　我將這個單純的疑問提了出來，結果心葉學長表情複雜地看了看我。

　那種眼神仿佛在說不可思議，像是在苦笑，又帶著幾分落寞，難以形容。

　“菜乃的話，也許真的會那樣做呢。”

　這句話與當初小瞳對我說自己萬一變成了變態該怎麽辦的時候，說過的話一模一樣。

　我不太明白那是什麽意思，只好在心裏幹著急。

　心葉學長依然帶著一臉模棱兩可的表情，繼續說道。

　“不過，愛很容易被憎恨和殺意背叛。正因爲愛，所以才無法原諒。正因爲覺得對方無比重要——正因爲深信著對方……”

　話音逐漸低了下去。

　莫非他是在說自己的事嗎？還是自言自語而已？我一邊不安地盯著他黯淡的眼神，一邊仔細聽著。

　“……當深愛的人有了秘密的時候……當知道對方並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種人的時候……當不明白對方爲什麽要瞞著自己而感到愕然的時候……就像是拼湊起碎掉的屍體那樣，悲哀、痛苦、絕望——感情一點點連了起來，人心中就會誕生怪物。”

　他說著，痛苦地眯起眼睛，愣愣地盯著筆記本電腦的屏幕。

　就像出演戲劇定下來之前，盯著寫在那裏無數的文字，一臉陰沈的時候那樣——

　此刻盯著屏幕的心葉學長眼睛裏隱約浮現出危險之色。

　這種讓人脊背發涼的感覺，我曾經有過，就在最近。

　——如果害怕怪物，你最好不要唱這首歌……

　與聽到那個女孩子——烏丸同學的聲音時一樣。

　——這首歌之中，充滿了憎恨。

　那個冰冷而又有些哀傷，並且聽起來很恐怖的聲音所說的那句話。

　——能夠召喚來怪物。

　我瘋了！居然把烏丸同學跟心葉學長的形象重合了起來！

　不過，我又突然有了一個念頭：焦急地在一旁看著心懷苦惱又不斷追逐著怪物的維克多，沃爾頓會不會也是這種心情呢。

　宣告午休結束的鈴聲響起，心葉學長歎了一口氣合上電腦。

　“回去吧。”

　看著我微笑的心葉學長，又恢複成了往日的樣子。

　“人爲什麽會在某一天突然變成變態呢，小瞳。”

　第五節課課間。聽到我哲學性（？）的問題，小瞳冷冰冰地回答。

　“因爲本來就是變態吧。只不過是偶爾發作出來罷了。”

　“呃……還有這種看法啊。”

　烏丸同學難道原本就是一個怪物嗎？還是說，由于某個契機，而變成了怪物呢？心葉學長陰沈著臉色看電腦的事也很讓我在意，我的煩惱真是接踵而至。

　“喚醒怪物的歌，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會突然問這種事，我看是你的腦袋裏出問題了才對吧。”

　這時，十望學姐從後門處探了探頭。

　我嚇了一跳，趕緊迎上去。

　“十望學姐！你的身體沒事了嗎？”

　“嗯，讓你擔心了，不好意思。”

　她的臉上浮現出少年一般清爽的笑容，用開朗的聲音回答道。

　“啊，對了，能不能再幫我叫一下冬柴同學？”

　“好的，小瞳！”

　我直接從教室門口大聲朝小瞳招手。

　小瞳懶洋洋地站了起來，向我們走來。

　等她在我身邊站定，十望學姐深深地鞠了一躬。

　“昨天都是我這個社長不好，讓大家擔心了。真的很對不起。”

　我變得有些手忙腳亂。

　“啊啊，那個，沒有啦，不是十望學姐的錯啦。劇本裏被畫上那麽惡心的塗鴉，誰都會嚇一跳的。就連我這個看慣恐怖電影中驚悚場景的人，也忍不住丟開劇本了嘛！十望學姐沒必要道歉的。對吧，小瞳？”

　“……反正我也沒在意。”

　小瞳毫無感情地說。

　“你看！連小瞳也說沒在意了嘛！”

　“……謝謝你們。”

　十望學姐直起身子，但看向我們的眼神中還是包含著歉意。

　“我會徹底改善內部管理，以防那種事情再次發生，也會努力不讓自己倒下的，希望你們今天放學後還能來練習。如果你們覺得連續兩天都遇到可怕的事，已經不想再演戲了，那也沒辦法……但還是拜托兩位！請不要放棄！”

　說著，她又一次低下了頭。

　難道十望學姐她是在找每個演出人員，對大家一一低頭道歉嗎？

　“沒關系，我絕對不會放棄的。就算演出那天，我吃多了甜食，搞壞了肚子，也會發動毅力參加演出的！小瞳也是一樣吧！”

　“……我沒義務做到那種程度。”

　“小瞳說，只要她肚子沒壞，就一定會站在舞台上的！”

　“謝謝你們，菜乃，冬柴同學。”

　十望學姐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看來果然還是受到了負面影響。也難怪，受到好朋友那麽嚴重的騷擾，任誰都會心情郁悶的。

　“……沒事了吧？”

　小瞳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太冷淡了啦，小瞳。

　“那麽，菜乃……放學後見。”

　“好。”

　看著消瘦的背影漸行漸遠，我一時有些抑制不住，便追了上去。

　“等一下，十望學姐！”

　她回過頭來。

　“真的不是十望學姐的錯，請你不要太鑽牛角尖！不然的話，又會病倒的！十望學姐雖然說過不想把事情鬧大，但是如果有需要，我會，呃，找她——那個原合唱社社員去提，讓對方不要再做這種事的！”

　烏丸同學——我差點說出這個名字，好在急急忙忙糾正了。我在音樂室見到一個很像烏丸同學的人這件事，還是不要告訴十望學姐吧。不然一定會讓她受到更多的傷害。

　十望學姐無力地搖了搖頭。

　“……不，雫並沒有錯……反倒是我遇到這些事根本是活該……”

　唉，十望學姐一定對自己趕走了烏丸同學的事情感到很自責。

　我胸口揪了一下。

　十望學姐低聲說著，眼角有些濕潤。

　“雫真的是一個很老實又溫柔的人……爲什麽事情會變成那樣，我真不明白……如果戲劇能成功，‘怪物’的詛咒一定會揭開的……”

　盡管害怕得發抖，但看來十望學姐還是相信，只要戲劇能成功，一切都會好轉的。

　我有些遲疑地向她詢問道。

　“那個，十望學姐。昨天，十望學姐倒下之前所說的‘筆記本’，是指什麽呢？”

　十望學姐的眼神遊移了一下。

　神情變得似乎有點害怕，有點爲難，接著她露出一個生硬的微笑。

　“啊哈……真是的，我說了那種話嗎？對不起，我也不太清楚。”

　看樣子要是追問下去，搞不好她真的會哭起來，所以我只好壓下心頭的疑問，閉上了嘴。

　◇◇◇

　我重讀了一遍秘密筆記。

　一開始，全是些甜蜜的悄悄話。

　你說，你很想了解我。

　你說，希望我只向你一個人敞開心扉。

　你說，自己的夢想和希望，也只會向我傾訴。

　你說，是自己第一個發現了我，我是你最重要的知音。

　你那充滿自信和活力的話語，你看著我時那快樂的眼眸，修長的手腳、美麗的容顔，我曾經是多麽深愛著這些啊。

　創造了我，給予我生命之火的普羅米修斯。

　在那些充滿崇高理想的燦爛日子裏，爲什麽如此醜陋的怪物會發出初生的啼哭呢？

　維克多，你爲什麽拒絕了怪物？

　這首曲子的題目是“弗蘭肯斯坦”——

　收集死者的骨與肉，攪拌，縫合，在那隨著雷鳴一道降生的恐怖怪物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在空無一人的音樂室中翻開樂譜，我獨自靜靜哼唱著怪物的歌。

　用很輕、很輕的聲音，不讓任何人發現。

　這是一首詛咒之歌。

　毀滅之歌。

　也是一首孤獨者之歌。

　◇◇◇

　過了幾天。

　萬幸的是，自從那之後，“怪物”再也沒出現過，戲劇的練習也進行得很順利。

　十望學姐四處奔走著准備文化祭，其他人也被她的熱情所感染，想努力演好這一場戲的心情日益高漲。

　“十望學姐特地跑來向我道歉的時候，自己覺得十分感動呢。”

　“我也是，本來真的很害怕，打算辭演了，可是學姐那麽認真地來拜托我，實在沒辦法拒絕呢！”

　休息時間一到，合唱隊的成員都開始七嘴八舌地說起了十望學姐。

　在那次事件中，十望學姐完完全全抓住了參演者的心情，現在連幫忙打下手的學生也不再叫她“仙道學姐”，而紛紛改稱“十望學姐”，對她仰慕不已。

　我聽到有人說她比男生還有擔當、很帥氣時，我不由插嘴反駁。

　“心葉學長也很有擔當、很帥的啊！”

　“井上學長確實很不錯，可你不覺得很難接近嗎？”

　“對啊對啊，雖然跟他說話時，他會非常溫柔地回答，但是總覺得好像有點疏遠感，怎麽說呢……感覺不像能成爲我們這些普通女孩子的對象啊。”

　“我明白！要知道，他可是和那個大美人琴吹同學交往過的嘛，像我們這樣的哪看得上眼呢。”

　“什麽！現在琴吹同學不是他的女朋友了嗎？他們看上去那麽般配。”

　“我倒是聽說他和芥川學長有一腿呢。”

　我生氣了。

　“才、才不是呢！心葉學長和芥川學長之間根本沒什麽，和七濑學姐也沒在交往，是單身啦！不過，你們不許向他出手哦！”

　末了還不忘提出警告。

　結果，所有人都笑著對我保證說。

　“不會的啦~我們才不會那麽魯莽地去追井上學長呢~”

　“就是嘛~想也知道會壯烈犧牲的。”

　呃，雖然對手減少了，但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該高興呢，還是該傷心……

　練習期間，經常能看到心葉學長和七濑學姐兩個人在講話。

　其中當然也有七濑學姐不和其他人說話的緣故。她會自己主動靠近，小心翼翼地說幾句話的只有心葉學長一個人。

　心葉學長盡管有些生硬，但也會一臉溫柔地作出回應。

　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時，確實有種別人插不進去的氛圍。連我也沒能像平時那樣厚著臉皮地上去搭話，只好獨自在那裏焦躁不已。一旁的小瞳會用冷淡的眼神看著我，其原因也就不言而喻了。

　“比起井上學長，還是十望學姐更好。”

　合唱社的成員爽快地下了結論。

　今天的練習還沒開始，心葉學長和七濑學姐都還沒來。

　“總覺得，井上學長不屬于任何一個人，可十望學姐就是我們大家的十望學姐呢。”

　“聽說十望學姐高中畢業後要去留學。還說所有的費用都要由自己來賺，所以同時在生活用品商店和便利店打工呢。”

　“真了不起啊！”

　“嗯，而且十望學姐很有責任感哦。她聽說我騎自行車出了事故，擔心得不得了，還到醫院來探望我，不停地對我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呢。”

　“那是什麽時候的是事？”

　“哇！呃，井上學長——！”

　合唱隊的人突然都紅著臉回過頭來。

　心葉學長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正皺著眉頭站在後面。

　被問到的那個女生手足無措。

　“那個，那是十望學姐生日之後的事，大概是九月末左右。”

　“……九月……”

　心葉學長低聲重複了一下。

　另一個女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

　“說起來，生日那天，十望學姐很奇怪呢。”

　“啊，好像是诶。”

　旁邊的女生也頻頻點頭。

　“仙道同學生日那天，發生了什麽事嗎？”

　被心葉學長盯著看的女生臉一下子變得通紅。

　“對不起！我來晚了！”

　十望學姐抱著一捆卷成筒狀的很寬的黑布，以一副開朗的樣子出現了。

　“十望學姐好！”

　“你手裏拿的是什麽呀？”

　所有人朝十望學姐那裏圍了過去。

　“用這個就能做合唱隊的披肩了。你們看，就像晴天娘一樣，那個很好做的。”

　“呃，黑色的披肩嗎？”

　“對，一般都是白色的，不過黑色的話我覺得很有哥德風格嘛。”

　“好，黑色，我贊成！很帥。”

　“我也喜歡黑色~”

　以十望學姐爲中心，圍在四周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像炸開了鍋一樣。

　“大家都到了嗎？那就開始練習吧。還有……唔，琴吹學姐還沒來是吧？”

　十望學姐看了看心葉學長。

　“嗯，琴吹好慢啊，今天圖書委員應該不是她值班才對。”

　嗚，爲什麽他知道七濑學姐的值班時間啊。

　我只覺得心頭刺痛了一下，這時，門外傳來了七濑學姐的聲音。

　“真的不行啦……你別跟著我啊，快回去！”

　怎麽了？聽起來好像有麻煩。

　心葉學長快步朝門口走去。

　“琴吹！”

　一開門，一個身穿制服的女孩子冷不防和心葉學長撞了個滿懷。

　“你好啊，心葉學長~”

　大聲打招呼的，是一個頭發蓬蓬卷卷、個子很小的娃娃臉女孩。

　咦？好像在哪裏見過。

　我想想，是在哪裏來著。她的聲音我也有點印象——等一下！比起這個，此時此刻這女孩一直抱著心葉學長不松手才是大問題！

　我像公牛一樣想沖進他們之間。

　“喂！你給我離心葉遠點，竹田！”

　走廊上傳來一個憤怒的聲音，纏著心葉學長的女孩子突然“哇！”的驚叫了一聲。

　“太過分了，你不要拿拐杖突然戳人家的背啦，朝倉小姐。”

　“誰讓你黏著心葉的！”

　嗒嗒嗒……一陣金屬的聲音過後，另一個女生插了進來。

　這是一個穿著長款開衫、整潔長裙的短發美女，兩腋下拄著鋁制拐杖。

　啊，這個人是——！

　這次，我立刻想起來在哪見到過她了。

　她就是第一學期在校門口，和芥川學長在一起的人！

　“哇，爲什麽連美羽也來了！芥川什麽都沒跟我說啊。”

　“我要做的事，有必要一件件都向一詩彙報嗎？我只是聽說琴吹和心葉正一起出演戲劇，所以來探探班而已。”

　“嘿嘿，朝倉小姐是因爲七濑學姐太磨嘰了，在一旁看得心急，所以來推她一把的吧~感情真好呢~啊，不過說不定其實只是擔心七濑學姐和心葉學長破鏡重圓，所以來搗亂的哦？”

　“胡——你在一個勁地瞎說什麽啊！竹田！”

　“就、就是嘛！我才沒有磨嘰呢。話說，我不是說了，外部人員不能進來的嘛！”

　頭發蓬蓬的女孩子輕輕松松地躲過了七濑學姐將她朝門外推的動作，向十望學姐揮了揮手。

　“啊，是十望耶！讓我們參觀一下！十望！”

　十望？

　我目瞪口呆。被叫到的十望卻既沒有生氣也沒有驚慌，對她還以親密的一笑。

　“沒問題，小千。”

　心葉學長和七濑學姐同時瞪大了眼睛。

　小千嘿嘿一笑。

　“我和十望去年還是同學哦~”

　和十望學姐同年級，這麽說她是二年級學生！？哈，比我年紀大！？

　由于拿到了十望學姐的許可，那個叫朝倉小姐的人和小千——竹田學姐？也堂而皇之地進來了。

　跟在她們後面的七濑學姐一個勁解釋著：“對不起，井上。真的不是我叫她們來的！”

　心葉學長抽搐著臉部回答：“嗯，沒關系，琴吹，我知道的。”

　“我說，那幾個人和井上學長是什麽關系？”

　“好像爲了井上學長在鬧矛盾呢。”

　“菜乃，你知道嗎？”

　合唱隊的女生偷偷問我。

　我也想問問這是怎麽回事啊！

　正想著，朝倉小姐向我走了過來。

　心葉學長“啊”了一聲朝這裏趕了幾步。

　七濑學姐也嚇了一跳。

　“喂，我們以前見過吧。”

　朝倉小姐的嘴邊浮現起笑意，用針刺般銳利的眼神看著我。

　我微笑了一下。

　“是的，你是芥川學長的女朋友，對吧？”

　結果，對方突然間瞪圓了眼睛，臉也變得通紅，大叫起來。

　“你說誰是誰的女朋友啊！我看上去像是那根木頭的女朋友嗎？你眼睛長到哪裏去了！”

　“對不起，我搞錯了嗎？可是你們好像很要好，所以我還以爲肯定沒錯呢。”

　“啊？芥川學長的女朋友？”

　“騙人的吧，芥川學長有女朋友嗎？”

　“他不是井上學長的男朋友嗎？和井上學長是三角關系？”

　大家都騷動起來。朝倉小姐環顧了一下四周。

　“才不是呢！”

　她極力否定掉了。

　隨後又再次回頭看向我，並且很驕傲地擡起下巴。

　“我和心葉交往過。”

　“哈！”

　周圍再次騷動起來。之前一直和七濑學姐兩個人在一邊待著的心葉學長急沖沖地飛奔過來。七濑學姐則有些失措地窩在牆角。

　“美、美羽！你——”

　我也叫了起來。

　“心葉學長不是和七濑學姐交往過嗎！”

　朝倉小姐用手肘戳了戳心葉學長，狡黠地說。

　“心葉和琴吹交往，是在和我交往很久以後的事了。心葉的第一個女人，就是我哦。”

　“美羽！你那種說法會讓人誤解的啦！”

　“第、第一個女人！”

　“日坂同學，完全不是你現在腦子裏所想到的東西！”

　“其他還有啾啾啦，舞花啦，還有小峰，心葉都是一副暧昧的態度，真是優柔寡斷又三心二意呢。”

　“居然有這麽多女孩子！啾啾是外國人嗎！”

　“啾啾是我以前養過的文鳥啦！舞花是我妹妹，小峰根本是男人好不好！”

　“學長還跟男人交往過嗎！”

　“對啊，兩個大男人裸著身體打情罵俏，我都差點想一刀捅死你算了。”

　“那是暑假去遊泳池的時候吧！”

　心葉學長快氣昏過去了。

　只聽到周圍一陣陣竊竊私語。

　“沒想到井上學長人不可貌相，這麽不檢點哦。”

　“居然連男人也OK，果然那時候和芥川學長……”

　大家叽叽喳喳，議論紛紛。

　七濑學姐顫抖著，看起來很內疚的樣子。

　“……我都不知道。心葉學長有著那麽複雜的過去……原來心葉學長那麽豪放，是個花心大蘿蔔啊。”

　朝倉小姐噗地笑了起來。心葉學長已經抱著頭徹底無語了。

　“對吧？像你這麽平凡的女孩子，是當不成心葉的對象的。”

　我露出滿面笑容。

　“不過，真是太好了！”

　“哈？”

　朝倉小姐一臉迷茫。

　“因爲，要是心葉學長只鍾情于天野學姐，對其他女孩子不屑一顧的話，我不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嘛。但沒想到他跟這麽多女孩子交往過。那我就放心了！這樣一來我也有機會了。真謝謝你告訴我，朝倉小姐。”

　咦？朝倉小姐爲什麽在發抖？

　而且臉也在抽搐，嘴巴還一張一合的。心葉學長還是抱頭無語。七濑學姐也窩在牆角一臉茫然……

　“那個，朝倉小姐，你不舒服嗎？”

　“不舒服極了啦！”

　朝倉小姐嚷著。此時，一旁響起了偷笑聲。

　“哼，你笑什麽啊，竹田！”

　“可是很好笑嘛~”

　很開心地大笑一番以後，竹田同學用一雙像小狗一樣滴溜溜的大眼睛看著我，親熱地對我說。

　“我和菜乃之前也見過面的喲。”

　“啊？”

　“在圖書室的櫃台。”

　“哦哦！”

　我想起來了。這個人和七濑學姐一樣，都是圖書委員。我記憶的角落中浮現出她總是開開心心到處忙碌的模樣。

　“嗯，從那時我就在想，菜乃果然跟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呢。那個人也總是很開朗、樂觀，深受所有人的喜愛哦。”

　“哇，你過獎了啦。”

　正當我由于被誇獎而羞紅了臉時，竹田同學一下子把臉湊到我面前，在我耳邊淡淡地小聲說了一句。

　“正因爲如此，菜乃才沒辦法理解真正的心葉學長吧。”

　我燒紅的臉一瞬間降溫了。

　竹田同學的表情很開朗，笑起來很可愛，但我卻忍不住起了雞皮疙瘩。

　剛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什麽叫真正的心葉學長？

　我一頭霧水——

　“小千，我們可以開始練習了嗎？”

　“啊，抱歉，十望。我們會乖乖參觀的。來來，朝倉小姐，我們去那邊吧。”

　“不許命令我啦！”

　竹田同學和朝倉小姐走向了房間的一角。

　心葉學長和七濑學姐也看起來很尴尬的樣子。

　在我們排練的期間，朝倉小姐一直很不高興地鼓著腮幫子，竹田同學則一會兒拍手叫好，一會兒又挑挑毛病吐吐槽，很是開心。

　而我因爲自始至終都很介意竹田同學的那句話，所以沒能集中精神演戲。

　第二天，上課時。

　我的腦子裏還是盤旋著昨天的事情。

　居然說我沒辦法理解真正的心葉學長。

　爲什麽竹田同學會那麽說我呢？

　臉上盡管帶著笑容，但耳邊呢喃的那個聲音猶如換了一個人一樣，冰涼冷酷。

　我知道，心葉學長並不像他看起來的那樣，事實上有時會壞心眼，有時又很頑固。班上的朋友曾經對我說：“能和井上學長那麽溫柔的人單獨一起進行社團活動，好讓人羨慕啊。他一定會很耐心地教你作業吧。”但實際上光是幫我解釋一道數學題，我就不知道被他說了多少風涼話。

　偶爾還會像小孩子鬧別扭一樣，不願意理我。

　心葉學長裝乖這一點，我明明是知道的，知道得一清二楚啊。

　可是，竹田同學的話總是回蕩在我耳邊不願意離去，是因爲我心裏還是有些不安嗎？

　擔心自己是不是真的一點都不了解真正的心葉學長——

　——……也許，我也是一個怪物呢。

　那種帶著深深陰影的黯淡眼神。

　還有在對我說“由愛生恨”那番話時，越來越低沈的聲音。

　那時的心葉學長跟平時判若兩人……不，每個人都會有失落的時候，會有不高興的時候。這只是心葉學長偶爾會這樣而已！

　盡管如此，忐忑的心情還是平靜不下來，于是我在午休時刻去了文藝社。

　自從出演的事情定下來以後，還沒有和心葉學長說過幾句話。

　一定是因爲這樣，我才會這麽不安的！只要跟心葉學長說說話，煩惱之類的馬上就會飛到九霄雲外去。

　我拎著一袋從小賣部買來的面包，輕輕打開了社團活動室的大門。

　映入眼中的，是背對著窗戶、面朝筆記本電腦的心葉學長。

　我本想大聲向他打招呼，但那句“你好”卻堵在了喉嚨口。

　這是因爲心葉學長的表情，是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陰沈嚴肅。

　我曾經好幾次看到過他在練習戲劇之前，瞪著電腦屏幕歎氣的樣子。

　本來以爲那是因爲他寫新作品進入瓶頸期。

　不過，此刻他凝視屏幕的表情比那時更陰沈可怕。也完全沒有察覺到我就站在門口。他的眼中隱隱透出痛苦，咬緊了牙齒，放在鍵盤上的手一動不動，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

　臉上漸漸地被怒氣所充斥。

　過了一會兒，他拿過幾張電腦旁邊的印刷紙，開始用紅筆寫了起來。

　眼底微微閃著光，用力地劃線，用力地寫字，那架勢仿佛要把筆尖壓斷一樣。死死地咬著嘴唇，發出一陣低低的呻吟後，他突然把筆摔到桌上，撕掉了印刷紙。

　“！”

　我的心髒噗地跳了一下，好痛。

　隨著刷啦啦的聲音，心葉學長把一張張印刷紙撕開。

　他憤憤的眼神簡直像是憎恨著上面所寫的那些文字那樣，並且滿臉痛苦地喘著粗氣。

　書桌上，地板上，到處散落著紙片。

　心葉學長一副精疲力盡的樣子俯視著那些殘骸。

　不久，歎了口氣，開始撿起那些散落的紙張。收拾完地板和書桌後，一臉木然地把收集起來的紙片丟入垃圾箱。

　之後他取出垃圾袋，紮上口，擡起頭的時候，心葉學長終于看到了我。

　“……日坂同學？”

　我縮了縮身體。

　“那、那個，我突然想找心葉學長一起吃午餐。”

　我慌慌張張地說道。

　怎麽辦，好尴尬。

　“那個，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心葉學長先露出一副爲難的樣子，隨即又似有似無地笑了一下。

　“不會，反正我正卡在瓶頸上。”

　“打、打擾了。”

　我在鐵管椅上坐下，心葉學長也坐回了對面的椅子。

　“心葉學長，你吃過午飯了嗎？”

　“唔……吃過了，抱歉。”

　真的嗎？看起來不像啊。

　“那這個給你，就當是餐後甜點！”

　我遞出奶油面包。”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收下了。

　我也打開了激辣炒面熱狗的包裝袋，悉悉索索地吃起來。

　氣氛好凝重。

　堆滿了書的房間，只有沈默在不斷流淌。

　電腦屏幕也還打開著。

　“……心葉學長，你現在是在寫什麽小說呢？”

　心葉學長一邊撕下奶油面包放進嘴裏，一邊平靜地回答。

　“一個有著痛苦過去的青年，邂逅了一個開朗的少女。兩個人戀愛了……青年漸漸被少女的開朗治愈。”

　“哇，好浪漫哦。”

　心葉學長的瞳孔中輕輕蒙上了一層陰影。

　“但是，少女有個秘密，而青年覺得這是對自己背叛。然後，他被仇恨所驅使，殺了自己最愛的人。”

　我說不出話來了。

　是小說嗎？

　可是，心葉學長的聲音也好，眼神也好，實在是太有真實感了……那麽有感情……仿佛心葉學長自己就是那個青年……

　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他瞪著屏幕、撕掉印刷紙時那種激怒的表情。

　由愛生恨，莫非說的是他自己的事嗎？

　某一天，怪物會突然誕生，人會變成怪物……

　——正因爲愛，所以才無法原諒。正因爲覺得對方無比重要——正因爲深信著對方……

　我感到脊背上一陣涼意。

　這樣一想，不就成了心葉學長對天野學姐抱有殺意了嗎！我到底在想什麽啊！

　我急急忙忙地把這些奇怪的想法趕出自己的腦袋。

　看到我似乎有點害怕了，心葉學長立刻小聲笑起來。

　“……我說的是小說啦。”

　“對、對哦，啊哈哈。”

　我也笑起來。

　然而，耳邊竹田學姐低聲說過的話卻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菜乃沒辦法理解真正的心葉學長吧。

　心葉學長說了一句，差不多該回教室了，于是我們便走出了社團活動室，中途在走廊分開了。

　“那放學後見了，日坂同學。”

　“嗯，放學後見。啊，心葉學長！下次我會做蛋糕和銅鑼燒過來，到時候請你吃哦。”

　心葉學長溫柔地微笑著。

　“嗯……只要你沒把鹽和糖弄錯的話。”

　“太過分了，我才不會呢！”

　和往常一樣的對話。

　然而，看著心葉學長的背影消失後，我的心情卻一下子郁悶起來，變得烏雲密布。

　“我……或許真的不了解真正的心葉學長……”

　我不知道，心葉學長寫小說時會用那麽敵視的目光瞪著電腦……

　正當我拖著沈重的步子走在走廊上時。

　啊……

　前面出現了十望學姐的身影。

　課很快就要開始了，她卻搖搖晃晃地走下了樓梯。

　她要到哪裏去呢？

　我有點在意，便跟在了她的後面。

　走著走著，上課鈴響了。但十望學姐還是踩著蹒跚的步子繼續行走在一樓的走廊上。

　不久，她進了音樂室。

　我透過門上的窗戶偷偷看著裏面的情況。

　十望學姐把櫃子裏的東西全部拿了出來，似乎是在一件一件地檢查著內容。她解開一卷卷古舊的樂譜，仔細地翻閱。打開紙箱，埋頭在裏面翻找，還一個個打開活頁夾。期間，她會突然走到窗外，檢查有沒有鎖好，並且好幾次調整了音樂家的肖像畫位置。

　有時，她還會趴在地板上檢查桌子下面，用黑板擦執拗地擦著明明什麽都沒寫的黑板，蹲在地板上兩手捂著耳朵發抖——

　她的樣子是那麽痛苦，讓人心疼，甚至不忍心再看下去。

　十望學姐在大家面前表現得那麽有精神，其實私下卻一直飽受痛苦的折磨。

　蹲在地板上的十望學姐耳邊，是不是現在也不斷回響著變成怪物的朋友的聲音呢？是不是還被那個聲音譴責著呢？

　十望學姐又展開了一卷樂譜，然後再一次開始一頁頁翻閱。

　就像被判了重刑的犯人一樣，表情極其憔悴，用泫然欲泣的眼神重複著同一個動作。

　那本酒紅色的筆記本果然是夾在舊樂譜中的——

　被烏丸同學帶走的那本，就是十望學姐在找的東西。

　我不知道筆記本上寫了些什麽……怎麽辦呢，應不應該告訴她筆記本被烏丸同學帶走了呢？

　不，十望學姐也一定已經想到了。

　只是她實在受不了打擊，必須去親自翻過樂譜確認才甘心。

　十望學姐一下子癱坐在地板上，把臉藏進膝蓋之間，肩膀微微顫抖著。

　我沒有上前對哭泣的十望學姐打招呼。

　只好懷著悲痛的心情，站在門口，一直到下課鈴聲敲響。

　看著十望學姐晃晃悠悠地回到自己教室後，我告訴班委自己身體不太舒服，要在保健室多休息一個小時，就回到了音樂室。

　雖然有可能會被心葉學長痛罵一頓，可是看到那副模樣的十望學姐，我總得做點什麽啊！我知道，十望學姐痛苦的根源是烏丸同學。那麽我就該見見烏丸同學，跟她談談。

　只要等在音樂室，就有可能再次見到烏丸同學。我想不到其他辦法，只要抱著膝蓋蹲在用透明膠封起來的櫃子前面。

　萬一烏丸同學出現了，我首先要拜托她把筆記本還回來，然後問問她爲什麽要做出這種惡作劇，接下來其他事情也要好好和她談談，然後——

　門一直沒有打開。

　突然間，我聽到裏面的准備室有響動。

　“！”

　我急忙站了起來，用力推開了通往那裏的門。

　一個有著長長黑發的女孩子，低著頭坐在鐵管椅上。

　她背對著我，兩只手捧著一本打開的相冊，正在看照片。

　明明應該聽到了開門的聲音，還有我大步走近的腳步聲，她卻像人偶一樣一動不動。我反而開始緊張起來。

　房間裏到處堆著損壞的樂器，顯得亂七八糟的。我走到她身後很近的地方，烏丸同學還是低著頭。和後面的頭發差不多長度的劉海遮住了她的臉。

　我越過她的肩膀看了看相冊。

　上面貼的全都是集體照。到處都用油性筆塗掉了臉，畫著好像小孩子的塗鴉一般不規則的線條。

　有一張照片，大概是發表會後拍的吧。大家都穿著白襯衫和長裙——

　突然感到有些不對勁，我再次審視照片。

　其中只有一個男生混在裏面。大家都穿的是長裙，只有站在中間的這個人，穿的是褲子——啊，不對，是女孩子。

　脖子以上都是用油性筆塗掉了，看不出發型，但這種體型應該是女孩子才對……

　爲什麽只有這個人穿的是褲子呢？

　正當我探出身想看得更仔細些時，烏丸同學忽然回過頭來。

　“哇！”

　我真正體驗到了《驅魔人》中與惡靈戰鬥的卡拉斯神父的心情，雖然並不是說烏丸同學的脖子來了個180度回轉，也沒有從嘴裏唰地伸出長長的舌頭，可是我的心髒差點飛了出去。

　“不要嚇我啦。”

　“不是你自己嚇自己嗎？”

　“哼，我知道你是誰了。你不是怪物，是人類，叫烏丸雫對不對？”

　我開門見山。但是，烏丸同學卻心平氣和地回答道。

　“人類中也有‘怪物’的。”

　真氣人，爲什麽要和心葉學長說一樣的話。

　他也說：“根本就沒有什麽怪物……只有人類，變成了怪物。”

　說起來，我之前也有想過。

　烏丸同學冷冰冰的眼神，和提到怪物的話題時陰沈著臉色的心葉學長很像。

　不對！心葉學長和烏丸同學不一樣。他既不是怪物，今後也不會變成怪物！況且心葉學長又帥又開朗，雖然有點壞心眼但其實很善良，還很理性，啊啊啊，總而言之，心葉學長和烏丸同學相像，這怎麽可能！

　看著拼命搖頭的我，烏丸同學淡淡地問道。

　“……對你來說，‘怪物’是什麽樣的？”

　“唔，弗蘭肯斯坦裏面出現過的，粗壯高大，讓人一眼看上去就害怕的那種。”

　“我……粗壯高大嗎？”

　“不啊……應該算很瘦小……我覺得。”

　“發色與瞳孔顔色和人類不同？”

　“唔，差不多啊。”

　她到底想說什麽？話說我們爲什麽要討論這種話題？

　“所以，總之你是人類才對。”

　我不容分說地下了結論，烏丸同學連眉毛都沒動一下，低聲說道。

　“可是，周圍的人都說我是‘怪物’而害怕我，不願意讓我加入她們之中。”

　“那是因爲你對合唱社的人做了那麽過分的事啊。在鞋子裏放蚯蚓，這太過火了。要放的話用黃油就好了嘛。”

　“先疏遠我的是那些人，我又有什麽必要爲她們考慮？”

　“呃……”

　沒錯。烏丸同學是因爲被高年級學生欺負，所以才會報複的。

　“……弗蘭肯斯坦裏面的‘怪物’剛剛蘇醒的時候，也擁有和人類無異的心。可是……被人類迫害，變成了怪物……如果能被人類所接受，怪物也說不定可以保持一顆人心而活著……”

　烏丸同學的聲音中沒有一絲波瀾，被人叫做“怪物”的事，她究竟是傷心，還是憎恨，抑或無奈，我完全看不出來。

　低語般的聲音漸漸沈入我的心中。

　“可是怪物卻連心也變成了怪物……是那些膽小又無知、只考慮保護自己的人類把他變成‘怪物’的……那麽，人類不才是怪物嗎？……那些能若無其事地傷害別人的‘人類’……”

　——真正可怕的不是惡靈和怪物，而是人類啊。

　啊，她又和心葉學長說了一樣的話。

　人類和怪物是一樣的嗎？還是說水火不相容呢？

　“可是，十望學姐不是你的朋友嘛？她一直在爲你說哈，堅持說那不是你的錯啊。可你爲什麽要給她留恐嚇信還不斷騷擾她呢？”

　她冰冷的眼中，騰起火焰般的陰影。

　“……我們已經不是朋友了。”

　我的心被揪了一下。

　“我覺得你不能這麽說。你是在氣十望學姐在大家面前揭露了你做的壞事嗎？這只是泄憤吧？”

　“……是啊……可是，曾經深信是自己夥伴的人對自己做出這種事，我會恨她也是自然的。”

　烏丸同學表情陰沈地說。

　“……畢竟人類的心情，是很輕易就會改變的。”

　由愛生恨——

　我想起了心葉學長的話，頓時覺得幾乎無法呼吸了。

　爲什麽總是在她身上看到心葉學長的影子呢？

　心砰砰地跳得好痛、臉頰發熱，我戰戰兢兢地問道。

　“烏丸同學……你、你覺得殺死最愛的人是爲什麽？”

　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會提這樣的問題。

　到底我是想確認什麽呢？心葉學長和烏丸同學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啊。

　烏丸同學小聲回答。

　“……我明白。正因爲愛，所以才無法原諒。”

　盡管她回答的時候和之前一樣，臉上沒有一點表情，眼神也好像冰塊一樣沒有溫度，但背部卻開始顫抖起來。

　和撕破印刷紙時心葉學長的眼神！一樣的話！

　可是，讓我的心髒瞬間凍結的，並不僅僅是這一點。

　烏丸同學果然恨著十望學姐嗎？甚至恨到想殺了她？

　烏丸同學靜靜地合上相冊，走出房間。

　我本想追出去，頭發卻被用力拽住了。

　原來是頭發纏到了銅钹上。真是的，爲什麽挑這種時候啊。

　“等等！請你把筆記本還給十望學姐！十望學姐拼命在找它！然後再請和十望學姐談一談”

　我不顧一切地大叫著，然而烏丸同學卻始終沒有回頭。

　◇◇◇

　躲在櫃子裏的少女對我說。

　“你不是怪物，是人類。”

　我的身體確實是人類的身體，但人類卻把我叫做怪物，不願意正眼看我。

　所謂的怪物，是人，同時也是超越了人的生物。是跳出了人類範疇的生物。所以會被人類恐懼，被人類迫害。

　人與怪物無法相容。

　無論多麽善良的人，只要看到那背叛了神明一般恐怖的模樣，也一樣會發抖。每個人都會殘酷地拒絕它。

　是因爲看到了自己的醜陋嗎？不，是因爲看到擁有自己決不可能出現的姿態的存在出現在眼前而無法忍受那種恐懼。

　即便如此，怪物原本確實應該屬于人類的——

　另一個自己曾經感受到的心情太過混沌，我分不清那究竟是一種伴隨著共鳴的愛情，還是一種伴隨著憎惡的仇恨。

　因爲傷害了最珍視的東西所以感到憤怒、悲痛、傷心。

　背叛了信賴，犯下了罪行——所以不能原諒。

　僅僅是看一眼都覺得心癢難耐！真想索性消滅它！

　但那原本就是自己一廂情願的願望，是一種連約定都沒有的強加于人的行爲。

　只能做著一個愚蠢的夢，希望自己絕對無法實現的事，另一個自己能夠代替自己實現。

　秘密筆記的一開始，是彼此的思念、贊美、憐愛，充斥著甜蜜的話語，但漸漸地，一個人害怕另一個人，一個人譴責另一個人，于是所有一些都崩潰了。

　愛很輕易就會變質。

　然而這一點，那個幸福的少女是絕對不可能明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