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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少女 見習生的傷心》第2章
觸碰你的心、短篇物語

 ——我最討厭你了。

 六月的一個晴天,他冷冷地注視著我這樣說道。

 從那之後的一個多月裏,心葉學長的心情都很不錯。

 放學後,我來到了三樓西邊角落的文藝社,只見他停止了敲打筆記本鍵盤的手,對我溫和地微笑道:

 “你好啊,日坂同學。”

 這位學長背對灑滿夏季陽光的窗戶,挺著纖細筆直的脖子,和藹地眯著眼。我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含糊地回了禮。而後,對方溫柔地開了口。

 “期末考試怎麽樣?我押的題出了沒有?”

 他這樣問。

 “啊,出了。心葉學長的預言都說中了,幸虧這樣我才沒不及格。”

 “沒有啦,說是預言太誇張了。不過能幫上你的忙就好。佐野老師的出題傾向我大致了解,所以隨時都可以來問我。我是你的學長嘛,不必客氣。”

 “……謝謝你。”

 “今天是先做作業,還是先寫三題故事?”

 “……三題故事吧。”

 “那麽,題目是‘跳箱’、‘高跟鞋’和‘牽牛花’。時間五十分鍾,沒問題吧?好,開始。”

 接著,他用纖細的手指按下秒表,繼續寫起了小說。

 溫柔的話語。

 平和的目光。

 這一個多月來,心葉學長一直——是這樣。

 無論我說什麽、做什麽,他都不會發怒、不耐煩或無視我。

 就算課間休息在走廊遇見他時也是一樣。

 “下節課是體育課嗎,日坂同學?今天很熱,小心別中暑了。”

 他會用一種令我的朋友都看呆的隨和笑容對我說話。

 “哇!真好啊,菜乃!居然和井上學長那麽要好!井上學長果然超級溫柔呢!”

 “嗯嗯,而且又成熟!早知道我也進文藝社了!”

 小瞳以外的朋友都很羨慕我。每到那時,我都不知該怎麽回答,聲音都堵在了喉嚨裏。

 因爲我和心葉學長的關系一點都不好。

 “我覺得這不自然。”

 我一邊用太陽色的自動鉛筆在稿紙上書寫著句子一邊嘟囔道,正在敲擊鍵盤的心葉學長聞言,便用溫柔的語氣問道。

 “什麽不自然?”

 “有人無論在哪、無論何時都會面帶微笑,這很不自然吧。”

 “會嗎?比如芥川向來溫厚,臉被撓了也在微笑啊。”

 “要是一個高中三年級男生會因爲被貓撓了而發火,我覺得那也不正常。我不是說這個,先把芥川學長的事放一邊吧,我說的是心葉學長你。”

 “我?”

 “總是在微笑,誰知道有沒有黑水從肚子裏淌出來呢?”

 “我沒見過有黑水。”

 “二十四小時都在笑,臉有沒有神經痛之類的情況?”

 “睡覺的時候沒笑,所以不要緊。”

 “難道其實你是在爲壓力太大造成的脫發而煩惱?”

 “倒也沒有。”

 學長敲擊著鍵盤輕松地回答道。

 我從桌子的對面注視著心葉學長。

 “我是不是太吵了?”

 心葉學長依舊盯著電腦屏幕,露出一個寬容的微笑。

 “不,我已經習慣了。”

 “嗯,你說過,你最討厭我了,對吧。”

 “啊?有過嗎?”

 當然!我親耳聽到的!我將大喊的沖動咽進了肚裏。

 又裝傻了。

 在那次“告白”的第二天也是如此。

 ——日坂菜乃,我最討厭你了。

 一個多月前,心葉學長在學校的陽台上對我說出了這句話。這件事我甚至沒告訴好友小瞳。當時,在心葉學長冰塊般冷漠的目光中,我的頭腦頓時一片空白。

 事實上,盡管在那之前也曾被說過什麽很麻煩啦,你怎麽還不退出社團啦,別靠近我啦之類的話,但在他如此幹脆地用“最討厭你了”這句話來打碎了少女最憧憬的告白場景時,我完全傻眼了。心葉學長則丟下了目瞪口呆的我,就那麽無情地離去了。

 他說討厭我……心葉學長,討厭我——

 那天晚餐是爸爸出差時帶回來的螃蟹鍋,但因爲我的腦子裏一片混亂,胃也在抽搐,根本無心去大快朵頤。

 第二天放學後,因爲害怕見到心葉學長,我像個迷路的驢子似的在活動室門口轉悠了好久。

 咳,反正已經被學長討厭了,現在還有什麽好怕的。和心葉學長接吻的時候,對方不也一樣用看變態的眼神厭惡地看著我嘛。與那次之後兩周內都沒和我說話相比,還不如這次他直接表態“討厭你”來得幹脆呢。我這樣鼓勵自己。

 “你好!”

 我若無其事地打開門。

 “你好啊,日坂同學。”

 見學長露出了柔和的微笑,我再次陷入了茫然狀態。

 這是,夢?

 心葉學長就像就任一日站長的偶像一樣,居然滿臉微笑!

 “臉頰怎麽在抽搐?日坂同學,別站著,坐下吧?作業有問題的話,我來幫你看看。”

 果然是夢!不對,SF!?自相矛盾!?我的頭腦已經混亂得要出現銀河了,可是這時,心葉學長依舊笑容可掬。

 “那個,昨天,有人對我說最討厭我了。”

 “誰說的?真過分啊,別介意,日坂同學。”

 居然那麽親切,果然是SF!我打了個冷戰,不過心裏卻明白這根本不可能。

 心葉學長完全是在裝傻!他想用純淨的笑容在我們之間築起防禦,爲的就是拒絕我!

 察覺到這點後,我的腦子仿佛被猛撞了一下。

 他不會再對我坦露真心了。在陽台上,心葉學長作出了決定。

 那個決定持續到了現在。

 我捏著那個太陽色的自動鉛筆,鼓起雙頰道。

 “心葉學長,我愛你。”

 “謝謝。”

 “今晚請陪我出去玩吧。”

 “抱歉,我家有門禁。”

 “那我現在就脫衣服。”

 “這樣的話,我先回避一下。啊,如果覺得熱可以去圖書室,那裏開著空調,很涼快。”

 攻擊被一一回避,我不禁歎息。胸口有種仿佛被火炙烤的痛苦,我焦急又難過,甚至想要大喊。

 已經一個多月了,心葉學長不曾挖苦我或向我抱怨。那種刻意的笑容和溫柔的話語,居然會讓我的心這樣難受。

 沒有比這更過分的拒絕了,再這樣下去,只會和心葉學長的距離越來越遠。

 一到暑假就會有一段時間見不到面了,而且到第二學期,他很可能會帶著微笑對我說出“咦?你是誰?是想入社的學生嗎?”這樣的話來。

 不吉利的想像讓我頭腦發熱。

 得想辦法——

 我一口氣完成了三題故事。

 “完成了。”

 “真厲害,居然寫了五張啊。”

 “這是我的真實心情。”

 心葉學長雙手接過稿紙,讀了起來。

 “嗯,跳箱君和高跟鞋妹妹吵架了,跳箱不理高跟鞋,所以高跟鞋就拼命踢跳箱。啊哈哈,真粗暴,簡直就像把揉合了納豆和咖喱粉還有唐辛子的醬料淋在意大利粉上似的怪異傑作。于是牽牛花就出面調節了‘好了,別吵了,去合宿吧!只要去合宿,大家都會開心起來了’——”

 “去合宿吧!心葉學長!”

 我雙手撐著桌面探出身子大聲說道。

 “爲了修複兩人之間的關系,只有這個方法了。在星空下進行心靈與心靈的健康交流,牽著彼此的手看日出。這是青春的記憶。”

 心葉學長帶著如同“微笑免費”的快餐廳店員一樣的笑容回答道。

 “抱歉,不行。”

 “爲什麽~夏天當然要合宿啦!排球社、棒球社還有管弦樂社都有合宿的!聽說就連圍棋社也會在寺廟裏進行三天兩夜的合宿。文藝社可不能落後于圍棋社。兩天——四天——不如幹脆半個月吧。”

 “圍棋社可是都內大賽的常客,而且合宿還需要顧問老師陪同呢。”

 “顧問老師,應該有吧!我們文藝社!雖然我還沒去問候過!”

 “嗯,教古典文學的鹭沼老師。聽說他打算在暑假裏爲尋找杜甫的詩徒步去中國旅行,我想應該沒空陪我們去合宿。”

 “怎麽這樣!”

 “而且,我們的關系很好,不需要修複。還有,盡管我看上去很閑,但畢竟快要高考了。所以,抱歉。”

 他用純淨的笑容一口回絕了我。

 “心葉學長欺負人~~~~~~腹黑、陰險、虛僞~~~~~~~~~~~~~~~~”

 社團活動結束後,我在中庭的木蓮下呻吟起來。

 他現在的態度還不如以前對我發火或者對我不耐煩呢。現在這種黏黏糊糊的態度讓我覺得自己像是在對著一塊蒟蒻抽耳光。

 “直到畢業都只能看到心葉學長這種虛僞的笑臉,這怎麽受得了!”

 我和心葉學長曾在這顆木蓮下深情對視。就在我抱著樹幹抽抽嗒嗒的時候。

 “你在幹什麽?練習怎麽推倒心葉嗎?”

 身後響起一個調侃的聲音。

 “哈!麻貴學姐……”

 我剛要逃走,頭發卻被樹枝纏住了,疼得我兩眼發熱。

 “哎呀,你說你急什麽啊。”

 細細的頭發很容易被纏住,我只能以不自然的姿勢解開繞在樹枝上的頭發。這時,已是畢業生的學園理事長孫女姬倉麻貴學姐,帶著豔麗的笑容靠了過來。

 無論是那頭卷曲的長發、纖細的眉毛還是性感的嘴唇,她身上的一切都顯得那麽奢華。無袖束腰長上衣和熱褲包裹的身體極其勻稱,根本不像是日本人。

 嗚嗚,聽說她懷孕了是真的嗎?怎麽完全看不出來。嗯,仔細一看,她的腰部似乎的確有那麽一點點粗……啊,頭發還是解不開。

 “心葉學長曾多次警告我,不能和麻貴學姐單獨相處。啊,別,請別碰我。”

 “別這麽說嘛,一起喝茶吧?如果你和心葉有什麽問題的話,我來幫你想辦法。”

 麻貴學姐妖豔地觸碰了我纏在樹枝上的頭發。

 “我、我、我知道你是打算用這些好聽的話把我騙到密室去,然後脫了我的衣服畫些色情的畫。我是不會上當的。”

 “裸體是藝術,才不是什麽色情的畫。而且,憑你的身體也畫不出多色情的畫來。啊,不過我很喜歡啊,你這平坦的身材。這先不說了,除了茶我還准備了水果三明治,來吧,這個季節的蜜瓜和芒果可是很美味的。”

 頭發終于解開了。在聽到平坦的身材這句話的瞬間,我愣了,但在下一個瞬間我就把身子探了出去。

 “啊,蜜瓜!”

 “真沒想到,現在還有會被蜜瓜釣上鈎的平成年生的女孩子。”

 在音樂會館的工房裏,麻貴學姐表情複雜地看著我大口吞吃夾滿奶油的水果三明治。

 “蜜瓜是水果之王。而且正因爲是難過的時候,才會更想吃甜食嘛。”

 “難過的原因是心葉吧?你好像除了他不會有別的煩惱。”

 “你這話說得有點奇怪。”

 “別介意,我這人一向直來直往。”

 她盤腿坐在沙發上,滿不在乎地回答。

 但這樣我反而卸下了心裏的包袱,于是將心葉學長用笑容武裝自己、不再對我表露真心的事告訴了她。

 “嗯,心葉倒是意外的頑固。這個情況恐怕對你不利啊。”

 “所以,我想用合宿來打破現在的狀況。”

 “原來如此。但是,如果社員只有男女兩人一組的話,就算有顧問老師同行學校也不允許吧。”

 “那我現在去招社員——”

 “好啦,冷靜點。”

 麻貴學姐叫住了正要飛奔出去的我,詭異地笑了。

 “不錯,就合宿吧,好像很有趣呢,地方就由我來准備。”

 半個月後。

 暑假的正當中。我放下手中的旅行包,擡頭仰望矗立在面前的鐵門後的這座威嚴的古老建築。

 哇……好大的宅子。

 這所位于北陸的姬倉家的別墅,就像恐怖電影裏的房子一樣,四周圍繞著黑壓壓的樹木,布滿裂痕的牆壁上[爬滿了常春藤。

 在夕陽的照耀下,宅子更是染上了一層血色。

 要在這裏合宿啊。麻貴學姐告訴我說是一座“在湖附近的浪漫西洋式別墅哦”,可現在,這——

 門鈴在哪兒?

 “打擾了。”

 我只能用大聲打招呼來代替按鈴,于是,一個紮著雙馬尾的女孩走了出來。她身著和服,上面還套著一件及胸的圍裙,頭上戴著一個有荷葉邊的頭飾喀秋莎。

 咦?小學生?

 這樣一個撅著嘴的女孩打開了門。

 “請進。”

 她漫不經心地將我迎進了門。

 “你好,我是日坂菜乃,是麻貴學姐的學妹。”

 “……我知道。”

 女孩用呆板的語氣打斷了我的話。明明是個小孩卻相當有氣勢。難道,她生……生氣了?可我好像沒做什麽會惹她生氣的事啊。

 而且,我還是她家小姐的朋友,是客人——對了,她是女仆?看上去只有四五年級啊,小學生也能當女仆嗎?

 我邊思考著這些事邊跟了上去。

 看似相當沈重的門被打開,展現在眼前的是鋪有紅色地毯的樓梯。明明屋頂很高,玄關也很寬敞,但總覺得有點陰暗。

 “歡迎你,菜乃。”

 隨意紮起頭發、系著圍裙的麻貴學姐現身了。那條圍裙既沒有任何裝飾也不華麗,款式簡單,看來她是在畫畫吧。

 “承蒙關照。那個,心葉學長呢?”

 忽然,我好像覺得那個小女仆的肩膀……抖了一下。

 麻貴學姐微笑著答道。

 “心葉還沒來呢。我剛才給他發了電報,應該明天到吧。如果他擔心你的話。”

 “嗚。”

 要是沒來怎麽辦?

 “她是紗代,暑假期間在我家打工。如果在這裏有什麽不明白的,就問她吧。紗代,帶客人去房間。”

 “……請跟我來。”

 女孩冷冷地嘟哝道。

 我再次跟在她身後走上了樓梯。

 居然在家裏還穿著鞋,簡直就像國外。

 “紗代,請多關照。”

 “……”

 咦?她不說話。沒聽見嗎?我用輕松的語氣問道。

 “哎,紗代幾歲了?”

 “……十三歲,怎麽了?”

 “你不是小學生!?”

 我不禁驚呼道。這下,紗代那原本像面具似的冰冷表情一下子扭曲了,她滿臉通紅地瞪著我大喊。

 “我是中學生!二年級!別自以爲是地把人家當成小學生!”

 “哇哇,抱歉。”

 我小雞啄米似的不停彎腰道歉。

 “但、但是,我也經常被人說看起來不像高中生。”

 “是啊,完全不像是高中生,我還以爲是中學一年級呢。”

 那也就是說,我成了紗代的後輩……?這不太像吧……

 紗代忽然開口對愣在當場的我說道。

 “請使用這個房間吧。”

 接著她隨手開了門。

 裏面擺著一張帶紗罩的公主床。窗上挂的窗簾看上去也很厚實的,顯得相當高級。

 “謝謝你。”

 “那我回去幹活了,有事的話就叫我。”

 紗代生硬地回答,忽然面無表情地低聲嘀咕道。

 “聽說這間房間裏不幹淨,小心點比較好。”

 不幹淨,什麽不幹淨?正當我想問她的時候,她卻已經出了房間。

 我還是被人討厭了嗎……怎麽辦呢,嗯——

 由于太疲憊,那晚我睡得很香,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心葉學長來了嗎!?”

 “還沒呢。”

 “哈,是這樣啊。”

 紗代從我身後走過,同時開口道。

 “如果不吃早飯請提前一天告訴我,這樣會浪費材料。”

 她語氣十分冷淡。

 “對、對不起。”

 吃完炸雞三明治和豌豆濃湯組成的午飯,麻貴學姐把自己關在了屋子裏畫畫。

 因爲沒事幹,我便在宅子裏到處閑逛。

 到底有多少房間啊?打掃起來很費力吧?單純的光熱費就很多吧——

 我思考著這些瑣碎的事情,走過一樓角落裏的某個房間,就在這時——

 因爲門開了一條縫,所以我不經意地往裏瞥了一眼,只見裏面有一面牆壁的書架上擺滿了書。那書架高至房頂,上面滿是些看起來很舊的書籍,仿佛整個牆面都是用書堆成的一樣。

 “哇……這房間是怎麽回事?”

 我探出身子,想看個仔細。

 “不能進這間屋子!”

 紗代不知從哪兒沖了出來。她啪地關上門,瞪著我喊道。

 “抱歉,門本來就開著,所以……”

 紗代撅起嘴,用孩子氣的表情死死盯著我。

 “呃,好多書啊。”

 “這和你沒關系。這房間很特別,所以請你不要進去。”

 “嗯、嗯。”

 在她的氣勢之下,我灰溜溜地離開了。

 紗代好像在監視我,我的心總覺得靜不下來,最後還是選擇了外出。而且只要留在宅子裏,滿腦子都會是心葉學長要是不來我該怎麽辦的想法。這樣一來還不如在外面散散心的好。

 我穿著清爽的棉質連衣裙,戴上草帽,漫步在未經鋪裝過的細長小道上。

 昨天剛到這裏的時候,我還覺得北陸真涼快。而現在走在這條清楚的映出了自己影子的小路上,我卻在出汗。

 小路兩邊樹木密集,于是,想要休息片刻的我走進了樹林。剛一進去,我只覺得全身的熱氣都消散了,感覺到的只有涼意。風吹動了樹葉和草叢沙沙作響。

 啊,真舒服。

 穿著涼鞋的腳踩在地上,覺得濕濕涼涼的,空氣裏滿是濃郁的植物香氣。

 不如去探索一下吧?我這樣想著向深處走去。

 表面疙疙瘩瘩的粗壯樹幹、像蛇一樣垂下的常春藤、蟬鳴聲,我一邊感歎著大自然一邊走向前方,忽然,視野變得開闊了。

 低矮的草叢和長著苔藓的地面一直延伸到一個閃閃發光的地方。

 那是水面反射了陽光。

 麻貴學姐說的湖,難不成是這個!說它是湖好像有點不合適,應該叫池塘更恰當吧。我這樣想著走近一看,清澈的水面映出了樹葉的倒影,我不由得歎了口氣。

 多漂亮的倒影啊,仿佛要被吸進去一樣——但是,好寂寞。

 就像心葉學長似的……

 溫和純淨的他,偶爾也會露出寂寞的目光。

 每當看到他那樣的表情,我的心裏都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

 每當那時,我都會想起第一次看到的、他哭泣的臉。

 ——……學姐!

 ——……學姐!

 仿佛失去一半靈魂般痛徹心扉的哭喊在腦中複蘇。

 如果可以實現願望,我想成爲那個爲心葉學長抹去悲傷的人。

 我想成爲那個可以抱緊心葉學長、安慰他的人。

 啊啊,可現實是,我的心願全都被擋在了笑容的鐵壁之外。我根本無法走向或是觸摸到站在鐵壁另一面的心葉學長。但只要他那透明如說的目光流露出悲哀的情緒,我就抑制不住想去觸碰牆內真實的沖動。

 在我們一同調查朱裏事情的時候,我曾覺得彼此的心意有了些許的重合,但……

 我蹲在池邊呆呆地看了許久,只覺得心中湧出的寂寞讓我越來越想哭,于是我“嘿”地一下站起了身。

 “不能變得那麽消沈!我可是能和心葉學長在這麽浪漫的地方一起做作業的人呢,得打起精神來。”

 對啊,趁現在來找找什麽地方適合和心葉學長約會。

 高中一年級的暑假可是只有一次呢!要不會後悔地度過才行!

 我回到小道,以仿佛要將夏日陽光全部反射回去的氣勢向前沖去。途中,我的草帽被風吹走,頭發也亂成了一團。正巧,當地一個騎自行車的男生爲我拾回了帽子。

 “這個雛雞頭女孩,是來旅遊的嗎?”

 這個直率的眼睛男告訴我,再向前走有條小小的繁華街。到了那兒之後,只見到處都是賣特産的小店,走在街上的盡是些遊客樣的爺爺奶奶,還有年輕情侶。

 啊,還有書店。

 盡管平時我更願意去可麗餅店或是拉面店,而不是去書店,但在一個陌生城市發現的小書店讓我覺得很懷念,就像見到了朋友一樣心裏暖暖的。

 我走進書店。

 “呃,歌德、黑塞、海涅。是詩人吧……霍夫曼……福斯特……富凱……這就不知道了。”

 我邊走邊看排列在書架上的每個書脊。

 買本回去吧……買哪本呢?

 一本標題簡潔的書吸引了我。

 《茵夢湖》。

 作者是施笃姆,我不認識的作家。那本書很薄,隨手翻了翻,看樣子是短篇集。標題的那篇“茵夢湖”是個連一百頁都不到的小故事。

 或許正適合我。

 我買下這本書,回到了宅子。

 “心葉學長來了嗎?”

 “好像還沒來。”

 我垂頭喪氣地走向了二樓的房間。

 哈,我在心葉學長的心裏果然是沒什麽分量啊。

 在窗邊的搖椅上坐下後,我翻開了剛買的書。

 書中的文章簡潔流暢,風景的描寫也很棒,眼前似乎浮現出了一片夏天天的草原和開滿花兒的森林。

 在耶兒,有著一個目光機敏的男孩,和一個內向的卷發女孩,二人愉快地做著遊戲。

 男孩名叫萊因哈特。

 女孩名叫伊麗莎白。

 二人青梅竹馬,無論什麽時候都在一起。

 萊因哈特像對待寶物一般呵護著比自己小五歲的伊麗莎白,伊麗莎白也對萊因哈特充滿了仰慕之情。

 萊因哈特十七歲時,爲了求學而不得不離開了家鄉,而既便如此二人的感情還是一如既往。

 複活節到了。回家探親的萊因哈特問伊麗莎白,我離家兩年都沒有見你,而你是否還愛著我。

 伊麗莎白點點頭。萊因哈特又對她說,自己的心從來不曾改變,希望你能堅信這一點。

 接著,他兩眼放光,愉快地開口道。

 ‘我有一個秘密,一個美麗的秘密。’

 ‘兩年以後我會回來,那時我再告訴你。’

 浪漫的場景令我兩頰火熱,心跳加速。

 啊,真好。

 我也希望心葉學長能對我這樣告白!如果他也能那樣認真地看著我,對我說“我的心從來不曾改變,接下來的兩年內你也會一如既往地愛我嗎”這樣的話,那該多好。

 那樣的話,祈禱一百遍我都願意。

 我抱起這本剛讀沒多少的書歎了口氣。從敞開的窗口,吹進了傍晚濕潤的風。窗外的景色被染成了一片妖豔的紅,鐵門也閃耀著紅色的光芒。而鐵門外的樹木和小道,也沈寂在了夕陽下。

 我頓時屏住了呼吸。

 血紅色的細長小道上,有個人正走向宅子。

 他手裏提著沈甸甸的包,緩緩接近這裏。

 是心葉學長!

 我把書放在窗邊,從搖椅上站起了身。

 突如其來的作用力讓椅子誇張地搖晃了起來。

 是心葉學長!心葉學長!心葉學長真的來了!

 我不顧一切地打開門跑下樓梯,途中,還與紗代面對面撞了個正著。

 “對不起!”

 我道完歉後,跑向了玄關。

 穿過火紅的庭院,我徑直跑向了門口。

 “心葉學長——”

 我向站在門外的心葉學長大聲呼喊道。

 連衣裙的裙擺隨風飄動。

 心葉學長瞪大了雙眼。

 好像很吃驚的樣子。

 于是,我的雙腿繼續加速,胸中滿是幾乎爆發的激情,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笑容。

 我雙手抓住門的一邊用力拉開,一把抱住了心葉學長。他的眼睛越瞪越大了。

 “你還是來了啊~~~~心葉學長!謝謝你!我真是太、太、太高興了!”

 心葉學長似乎在發呆,仿佛他的心不在這兒,而在其他什麽地方。

 就在我察覺到這點並不由得擔心起來的時候,心葉學長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著臉色急速陰沈了下來。

 他抓住我的肩,將我推了開去。

 他的動作中充滿了壓抑的憤怒,我的心立刻涼了半截,腿也不由得發軟。

 怎麽辦,他真的生氣了。

 “那……那個……”

 “給我發電報的,是你嗎?”

 聲音也很低沈。

 “不,是麻貴學姐。但是,是因爲我對她說想和心葉學長合宿,所以她才幫我的。那個,對不起。”

 心葉學長撇開目光。

 “算了,既然這裏面還牽扯到麻貴學姐,那你反抗也沒有任何意義。不理她的話,情況也只會越來越糟糕。”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從背後響了起來。

 “這話說的真過分呐。我不過是發了個電報說‘你最重要的學妹在我這兒,帶上足夠一周替換的衣服過來’而已嘛。”

 單手撐腰的麻貴學姐帶著妖豔的笑容站在我身後。而她身後的紗代,不知爲何皺著眉頭渾身發抖。

 “我並不打算和你爭辯。”

 心葉學長淡淡地回答。

 “是嗎,真聰明。”

 “井上,好久不見。”

 忽然,紗代用極度緊張的語氣開了口。

 啊?心葉學長和紗代認識?

 心葉學長的表情有了些許緩和。

 “你長大了呢,魚谷。你在明信片上說,身高長了一公分吧。這次又要承蒙關照了。”

 “不,我才是。”

 紗代的臉上寫滿開心二字。兩人的關系居然好到互通明信片!

 “井上的房間我都打掃了兩遍,被子也才曬過。啊,我來幫你拿行李。”

 “謝謝,不過我還是自己拿吧,沒關系。”

 “是……嗎?”

 紗代鼓起雙頰扭捏了起來。就在這種帶有深意的氣氛下,心葉學長和紗代肩並肩地走進了建築物內。

 “算了,沒僞裝笑容就謝天謝地了。不過眼下,你還沒贏過我家的女仆啊。”

 麻貴學姐調侃似的說道。

 在那之後,心葉學長一句話都沒和我說。

 吃飯時,無論我對他說什麽,他都不理我。吃完飯後,他也只顧和紗代說話,連看也不看我一眼。

 看來真不該硬把他叫來。

 我垂頭喪氣地撤回了自己的房間裏,繼續讀那本《茵夢湖》。

 就在萊因哈特醉心研究的時期,伊麗莎白與其他男子有了婚約。當看到他收到母親的來信、得知婚禮即將舉行的時候,我差點下巴脫臼。

 萊因哈特沒和伊麗莎白在一起!?

 不不,這肯定像《畢業生》一樣,最後他會將新娘從教堂帶走,這樣才更有戲劇性嘛。我屏住呼吸翻到下一頁,卻發現立刻便是數年後,伊麗莎白成了一個富裕家庭的年輕太太,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萊因哈特帶著他對伊麗莎白的愛拜訪了她的家。

 伊麗莎白對萊因哈特也依然有著感情,但立場不同的二人已經無法再續前緣了。

 萊因哈特帶著那個未能對伊麗莎白挑明的秘密,和她告別了。

 ‘我知道。不要騙我,你永遠不會再來了。’

 伊麗莎白哀怨的問道。萊因哈特回答說。

 ‘永遠不會了。’

 接著,他便轉過身邁開了腳步~~~~~~~~~

 “啊啊啊啊,爲什麽!”

 趴在床上翻著小說的我從喉嚨裏發出悲痛的呼喊。

 爲什麽?爲什麽要走!回來啦!伊麗莎白肯定還愛著你啊!你不也一樣愛著她嘛!

 既然這樣,爲什麽還會分手呢?

 伊麗莎白也是,怎麽不追上去呢?

 說到底,爲什麽伊麗莎白沒有等萊因哈特?

 爲什麽要和別人結婚?

 難道她忘了那個“等兩年”的約定了嗎?連我都明白她根本還愛著萊因哈特,爲什麽她就不相信他呢?

 至少在決定結婚之前,也該寫封信給萊因哈特道明原因啊?

 啊啊啊啊,你給我快去追萊因哈特啊!

 說什麽“我知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啊!你爲什麽就此放棄,我根本不明白啊!

 萊因哈特也是,看著伊麗莎白的目光那樣悲哀。現在分開的話,將來就再也見不到了啊!別想著什麽美好的回憶快去追!追啊!

 “啊啊,真是心煩意亂!”

 我合上書,把臉埋在枕頭裏。

 我本想讀個結局圓滿的故事來給自己打氣,沒想到現在卻愈發失落了。

 那天晚上,出現在我夢中的萊因哈特和心葉學長長得一模一樣。他用哀傷的眼神,凝視著湖對岸的伊麗莎白。

 伊麗莎白背對著他,看不見臉。

 接著,不知爲什麽,我作爲另一個伊麗莎白,在一棵樹後心痛欲裂地注視著正望向那個伊麗莎白的心葉學長。

 當我睜開眼時,仍是早就過了早餐時間。

 哇,怎麽辦,要挨紗代的罵了。

 我一邊撓著睡得亂七八糟的頭發一邊走向客廳,只見麻貴學姐正獨自喝著紅茶。

 “早啊,剛起來?”

 “對、對不起。”

 “沒事啦,這裏又不是學校寢室,睡多晚都不要緊。”

 她邊說邊吩咐傭人爲我准備早餐。

 很快,熱氣騰騰的面包和煎蛋卷以及酸奶色拉便被端上了桌。

 “謝謝你。”

 “沒事。我說,難得有機會和心葉在同一屋檐下,你居然那麽老實。我還期待著你會不會夜裏偷襲他之類的說。”

 我剛咽下的面包差點噎在喉嚨裏。

 “——我、我不會那樣做的!!”

 “是嗎?心葉的房間就在你前面第二間。”

 “都說了我不會的!”

 “不是想用合宿來打破現在的狀況嗎?”

 “這兩個不是一回事。而且,我已經發過誓絕不再使用暴力了。”

 “咦,那你用過暴力?沒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心葉已經成長爲大人了呢。”

 “不不不不是的!所謂的使用暴力,那是……”

 見我窘迫得不行,麻貴學姐露出了一臉壞笑。

 嗚……我不會是被耍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麻貴學姐是天野學姐的知心好友對吧?”

 麻貴學姐笑得更厲害了。

 “要是遠子這樣對我說,我一定會開心地一把抱住她。”

 “反正,你們是朋友吧?既然這樣,你爲什麽還要把別墅借給我用來合宿,還爲我和心葉學長牽線搭橋呢?如果我真的和心葉學長在一起了,對天野學姐而言並不是什麽好事,對嗎?”

 天野學姐爲了心葉學長只身遠行。

 心葉學長至今一心思念著那個被稱爲“文學少女”的人。

 心葉學長之所以寫小說,也是因爲和天野學姐的約定——

 “對我而言,心葉和誰在一起都好。”

 那雙有力的眸子裏透出柔和的光,麻貴學姐的表情瞬時溫柔了起來。

 “我只是很喜歡看著心葉在沒有遠子陪伴的時候一個人慌慌張張、或是到處碰壁受阻、或是落入陷阱卻又要自己站起來前進的樣子。”

 “這是不是有點過分啊?”

 “呵呵,我只是想通過這些苦難來培育出一個極品男人而已。”

 “心葉學長現在也是個好男人。”

 “嗯,在我看來還差點吧,比如他還不能很好處理自己的情緒。”

 麻貴學姐若有所指的說道。

 “比如他害怕改變。”

 她頓了頓,露出一個難以讀懂的暧昧笑容。

 “心葉學長在害怕什麽?”

 我問道,但對方並沒有回答。

 “誰知道呢,你不如去問他本人。嗯,所以呢,我是支持你的。因爲對心葉而言,你就意味著‘苦難’。”

 “心葉學長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是這有點過分吧~”

 “這次算你欠我個人情,下次用身體償還吧。”

 “啊啊啊,我沒聽說過啊,這是欺詐。”

 “咦,我記得說過要讓你還人情給我的啊?”

 好啦,加油吧。麻貴學姐這樣說著並抛了個媚眼給我,接著起身離開了。

 我思考了片刻麻貴學姐所說的話。

 心葉學長怕的東西是什麽呢……

 我不太懂。在我吃完早餐將餐具送到廚房的時候,紗代出現了。

 和她的目光正巧撞在一起,我不禁後退了一步。

 紗代在瞪我。于是我只能擠出一個笑容。

 嗚嗚嗚,明明我的年紀比她大。

 “呃,抱歉,餐具我來洗。”

 “這是我的工作,請不要多管閑事。”

 她邊說邊從我手中奪下餐具,丁零當啷地洗了起來。

 “對了,我從昨天開始就有些介意,我是不是做了什麽錯事?你好像在生我的氣。”

 紗代聞言,捏著滿是泡沫的海綿回過頭來道。

 “沒生氣,只是覺得你礙眼而已。”

 “爲、爲什麽!”

 沒想到對方會如此直接,我不禁向後仰去。

 “我聽小姐說,你很沒大腦地單戀上了井上,把他叫來是因爲你想誘惑他。”

 “這算什麽!?”

 麻貴學姐是怎麽對紗代說明的啊——

 “井上已經有了遠子了!你逼他也只會給他帶來麻煩!”

 聽了這話,我吃了一驚。

 “紗代也認識天野學姐?”

 紗代鼓起臉頰回答。

 “去年暑假,井上和遠子在這個別墅住過。兩個人非常的要好,好到遠子怕黑一個人睡不著的時候,井上會在房間裏陪著她直到天亮的程度。”

 “啊,那個,到、到早上是指……一晚上在同一間屋子裏?就兩個人!?”

 “當然,並且一起睡在床上。”

 “啊啊啊啊!”

 一起睡在床上——居然一起睡在床上!心葉學長和天野學姐居然發展到這一步了?難道不是柏拉圖嗎?心葉學長已經成爲大人了?

 紗代用充滿敵意的目光瞪著頭腦混亂的我。

 “他們兩個就是你憧憬的戀人關系。遠子和百合小姐很像,都有長長的頭發和雪白的皮膚,既漂亮又溫柔,聲音像鳥鳴一樣好聽,連書房裏那些舊書都能看懂,你和她比起來就像甲魚和月亮!”

 百、百合小姐是誰?我本想這樣問,卻發現現在的氣氛不適合插嘴提問。

 “井上的戀人只有遠子!井上喜歡的也永遠只會是遠子!你去看看那個書房就知道了。那房間裏充滿了他們倆的回憶!”

 紗代一股腦兒地把話都倒了出來,接著滿臉通紅地轉向了水池。

 書房……是那間書堆到天花板的房間嗎?記得那時她說,那是特別的房間,所以我不能進去……

 見紗代一直沈默,我便決定去一樓的那個房間一探究竟。

 ——井上的戀人只有遠子!

 ——去看看那個書房就知道了。

 我在門前猶豫了。

 進去之後,會不會後悔?

 努力支撐著自己的心的那一線希望,會不會就此被打破,以後再也站不起來呢?

 空氣都變得沈重了,掌心滲出了汗珠。

 我幹咽了口唾沫,輕輕打開了門。

 隨後,我看見了。

 看見了在那個有一整面牆都擺滿了書的房間裏,背靠長椅坐在地上的心葉學長。

 無論是椅子上還是心葉學長的周圍,都放著幾本舊書。

 有本書是被打開著,而其他幾本則疊在一起。

 心葉學長翻閱著膝頭的書。

 低垂的睫毛下的雙眼中,透著令人心疼不已的淡淡哀傷——爲什麽,爲什麽要用這樣寂寞、這樣難過的表情讀書呢——

 濕潤的眼眸仔仔細細地逐一閱讀每一個字。

 從他身上滲透出的——是對某人的追想。

 他的側臉,脆弱得仿佛就要融化。

 心葉學長合上書,在封面印上一吻。

 我的心髒立刻感覺到尖銳的疼痛。

 接著他抱起書,低下了頭,仿佛將愛人的幻影溫柔地抱在了懷中一般。他的劉海,靜靜滑落到了那寂寞的雙眼前。

 就像思念伊麗莎白的萊因哈特一樣,心葉學長的眼前浮現出的是天野學姐的樣子。心葉學長的心被和天野學姐的回憶占得滿滿的。

 多麽的,悲哀——

 我的心頭仿佛被擰了一下似的,疼了起來,由于擔心他會就此消失在幻想的國度,我幹脆一把推開了門。

 靜寂被打破,心葉學長用如夢醒的表情看向了我。

 毫無防備的表情就那樣凝固了。

 如此直接且毫不掩飾的表情讓我的心口更難過了。

 我擠出一個笑容開口道。

 “這屋子裏的書真多啊。”

 ……

 心葉學長有些不耐煩地微微皺眉。

 在很短時間之內,各種感情浮現在了他的臉上,而後便消失了。

 痛苦、苦惱、糾結。

 我屏息靜氣,凝視著他的臉。

 終于,心葉學長恢複了他那溫柔的上級生的表情,微笑道。

 “是啊,很久以前我在這裏住過。聽說這裏是個名叫百合的人的房間。這位百合一定也很愛書吧。”

 這是用來徹底拒絕我的幹涉的,演技。

 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他毫無防備的表情,卻立刻消失了。

 知道剛才他的臉上還浮現了那麽多的情緒,而它們現在肯定依舊在他心裏,他卻不願意展露給我看。

 他只是溫和地笑著。

 聽說天野學姐很像那位百合呢,你剛才是不是在回憶天野學姐?如果我問出這樣的問題,又是否能給這雙清澈的眼睛帶來陰霾呢?能否讓他流露出悲哀的神色呢?

 可是,我的喉嚨卻堵住了。

 長椅上那本被翻開的書中,滿是蚯蚓似的古文字。乍看之下我完全不知道是什麽,當然也看不懂。

 但天野學姐讀起這些書來,卻像呼吸那麽簡單。

 書,依然是連接著心葉學長和天野學姐的紐帶。

 心裏好痛。

 無法呼吸了。

 我本想著,如果心叫學長來到別墅,便把想說的話全都告訴他。可現在,我什麽都說不出。

 我看到了這個在滿是書的房間裏回憶天野學姐的心葉學長,所以顯得手足無措。

 心葉學長將抱在胸前的書小心翼翼地放回了長椅上。他輕撫了一下封面,接著有些愧疚地看著我低聲道。

 “……昨天真抱歉,不該對你態度那麽冷淡。太突然了,我有些急噪。對不起。”

 我根本不要他道歉。

 用這種不冷不熱的態度說出的對不起——我不要。

 我的喉嚨在顫抖,胸口疼得愈發厲害。

 如果讀完這裏所有的書,我是不是也能成爲“文學少女”。

 我是不是就能代替離開了的天野學姐,守在心葉學長的身邊。

 我是不是就能讓他告別哀傷的表情,是不是就能讓他不再用溫柔過頭的微笑拒絕我。

 心裏和腦子裏一團糟,仿佛有什麽小小的生物在裏面翻天覆地。但我笑了,努力地笑了。

 或許我的笑容也和心葉學長的笑容一樣,有著說不出的不自然。但即便是這樣,我還是微笑了起來。

 “心葉學長來了,我也就很滿足了。昨天我一個人在鎮上逛了逛,發現了很可愛的土産店,還有書店。在那裏,我買了一本施笃姆的《茵夢湖》。”

 心葉學長的表情有些僵硬。

 我用輕快的語氣繼續說道。

 “你知道的吧,他是德國作家,本業是律師和法官,後記上是這樣寫的。

 《茵夢湖》,怎麽說呢,就像以三杯醋調味的涼粉一樣,閃著透明的光芒,柔軟,長條形,吃起來很清爽但每一口都牽扯著後面。

 萊因哈特和伊麗莎白是要好的青梅竹馬,明明彼此相愛卻沒能結緣。這不是個喜劇,而是悲劇。

 最後添上的芥末會把人嗆出眼沮。涼粉滑人喉中的觸感冰冷而悲傷,萊因哈特他——”

 “行了。日坂同學。”

 心葉學長靜靜地打斷我。

 他的眼中透著痛苦,輕聲呢喃道。

 “無論你再怎麽學遠子學姐,你都不是她。誰都,無法成爲遠子學姐。”

 他的語氣就像哄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般溫柔,並且,哀傷。

 我大喊起來。

 “不試試怎麽知道!現在我只是見習生,或許我還不認識古時候那些好像蚯蚓爬似的文字,也沒法像天野學姐那樣流暢地讀懂那些書——但是,我會努力,總有一天我也可以——”

 “不可能。”

 心葉學長的眼中滿是傷感。

 “誰都——不可能變得像遠子學姐那樣。”

 “做得到!不,我會去做!”

 “做不到的。你應該不會吃書吧?”

 我頓時語塞。

 “吃——書?”

 心葉學長的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他用哀傷的目光注視著我。

 “是的。遠子學姐會撕下書頁吃掉,還會邊吃邊說這個味道像冰涼的果子露冰淇淋,那個味道像花釀的酒。而且吃得很香,很幸福。”

 開、開什麽玩笑,人類怎麽會吃書?

 “那……她是……山羊……妖怪……嗎?”

 接著,心葉學長便露出一臉的茫然,依舊帶著他那寂寞的目光,微笑道。

 “不對。她是‘文學少女’。”

 那天晚上,我一夜無眠。

 因爲我實在無法忘記在那間房間裏看到的心葉學長那充滿哀傷的表情,以及他說的“你不是遠子學姐”、“誰都無法成爲遠子學姐”這兩句話。我的胸口仿佛快要裂開似的,全身也是火辣辣地疼,心緒一點都平靜不下來。

 哀傷地講述著天野學姐的心葉學長,就像失去了伊麗莎白的萊因哈特。

 他忍受著傷痛,獨自追憶過往。

 老年的萊因哈特經常看到伊麗莎白的幻影,但那畢竟是幻覺,他無法抓住那朵漂浮在美麗湖面上的白色睡蓮。

 盡管那花曾與他那樣的親密。

 我也是一樣。

 努力伸出手,那睡蓮卻只是飄飄搖搖地離我越來越遠。

 雙腿被水藻纏繞的我,無法繼續前進了。

 ——做不到的。

 ——你應該不吃書吧?

 ——不對,她是“文學少女”啊。

 我真的不行嗎?

 窗外的月光照進了黑漆漆的房間,我坐在床上咬緊了牙關。

 天野學姐不在這裏,我就不能成爲心葉學長的“文學少女”嗎?

 雖然他用吃書的理由委婉地拒絕了我,但在他心中,其實只有天野學姐一個人吧?

 又難過又苦悶,我打開了枕邊的《茵夢湖》,撕下了一頁。

 我淚眼婆娑地將泛黃的紙張塞進了嘴裏,只嘗到灰塵似的味道。

 紙因爲唾液漸漸變軟。

 我扯下一半,用力咀嚼起來。

 粗糙的紙張終于逐漸變軟,最後被嚼碎了。

 “嗚嗚,嗚嗚。”

 淚水簌簌落下。

 ——遠子學姐會撕下書頁吃掉。

 ——還會邊吃邊說這個的味道像冰涼的果子露冰淇淋,那個的味道像花釀的酒。而且吃得很香、很幸福。

 我硬是把堵在喉嚨口的紙團咽了下去。

 一點都不好吃,喉嚨被卡得生疼。

 我將剩下的半頁撕碎,然後塞進嘴裏。

 “嗚嗚……嗯……嗚嗚……”

 我一邊吞咽著一邊哭,一次又一次地將紙塞進嘴裏。

 不好吃,一點都不好吃。

 吃完一張後,我又撕了一張。

 哪怕吃完這一本,我也一定成爲不了天野學姐。

 但是,如果我吃了書,心葉學長是否就能承認我爲“文學少女”了呢?

 是不是那樣做了,他就不會用對待陌生人一般恭敬的態度對待我,而是改用以前那種會罵我、會挖苦我的態度了呢?

 那時候,是不是他就不會獨自哀傷地看向遠方、思念著天野學姐了呢。

 小小的文字碎片被我一片片咽進肚裏。那些紙片難以下咽,弄得我很難受,我的心頭像是有一塊沈重的大石頭,胃裏也在翻滾。

 即便如此,我還是在吃。

 在這過程中,我體會到了《茵夢湖》中淚水的味道。

 我好像睡著了。

 窗戶的咔哒聲將我喚醒了。

 外面很黑,白色蕾絲窗簾微微晃了晃。

 接著,明明沒有人,窗卻悄悄關上了。

 咦?

 眼睛的錯覺?我睡糊塗了?

 不、不對!

 關著的窗戶再次靜靜地打開了,接著又關,然後又打開。

 向左、向右,不停移動。

 我幹咽了口唾沫。

 ——這間房間不太幹淨,還是小心比較好。

 難道,她的意思是……

 從窗外飄起了一個白色的影子。

 我打了個激靈,從床上跳了下來。

 “有鬼——”

 我尖叫著沖向了窗戶。

 那個白影忽的跳了一下。

 我一把推開窗戶,白影便從陽台跳了下去。

 好厲害!身輕如燕啊!真不愧是幽靈!這是我第一次遭遇幽靈哎!真不愧是別墅!真不愧是西洋建築!太棒了!太棒了!幽靈果然是存在的啊!

 對于最愛恐怖電影和獵奇血腥電影的我來說,這真是振奮人心的一大幸事。

 我就這樣穿著睡衣跑到了院子裏。

 隨後我發現,那白影就那樣傻傻的站在窗下。

 好極了!它還在!

 我跑上前去打算仔細看看,那白影卻像裝了彈簧的人偶一樣,咻的跳起來逃跑了。

 “等等~~~~~~”

 我全力追蹤。

 幽靈就是幽靈,好快!它穿過院子打開門,向外面沖去。

 我也毫不遲疑地跟了上去。

 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把長長的小道照得很亮。

 白影軟綿綿地向遠處飄去。我對于中學時期在網球社練出來的體力很有自信,所以打算追蹤到底。

 白影沿小道紮進了林子裏。我也毫不示弱,跟著進入樹林。

 哇!

 那裏繁茂的枝葉擋住了月光,完全是一個黑暗的世界。

 呃,這樣的話,好像有點難辦。

 但當我辨別出了那個在樹林中移動的白影後,身體卻是躍躍欲試,所以沒能收手撤退。

 我踏著草撥開樹枝繼續前進。

 就在這時,白影忽然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啊!爲、爲什麽?”

 仔細想來,對方畢竟是幽靈,會突然消失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但這把我急壞了。

 “爲什麽要消失?怎麽可以,我怎麽辦啊?”

 我急忙回頭打算原路返回。

 可是——咦?是這邊嗎?還是那邊?啊,那就走這邊試試。

 我邊用手摸索著邊邁開腳步,但還是弄不清方向。

 哎,這又不是雪山遇難,到了早上肯定有辦法回去的。就在我這樣調整心情的時候,前方忽然亮了起來。

 “太好了!”

 我真不該一時沖動就跑了出來。

 在那亮光前,我的腳被樹根絆了一下,狠狠摔了一跤。

 “呀!哇!”

 我把手撐在地上好歹沒讓臉受傷,可右腳腳踝卻感到一陣劇痛。

 “痛!”

 這疼痛我在網球社時代也曾遭遇過,好像是腳扭傷了。

 “嗚嗚嗚!”

 我坐在地上,淚眼朦胧地揉著腳踝。

 如果一只腳跳著回去得花多少時間呢?我這樣想著不禁感到有些想暈。

 啊啊,怎麽做出了這樣的傻事。因爲見到幽靈而變得積極起來的我,再次消沈了下去。

 總之,在天亮之前先休息一下吧……

 我拖著那只傷腳走向有亮光的地方。

 那裏是我曾來過的池塘。

 白天倒映著綠色的清澈湖水在晚上卻是黑漆漆一片,在月光的映照下詭異地閃著光芒。

 這副和白天截然不同、飄渺而魔幻的美感讓我忘記了腳的傷痛,我幹脆坐在了柔軟的草坪上。

 ……好美。

 但,仍是一副孤寂的光景。

 我想起走進夜晚的湖面,想要抓住睡蓮的萊因哈特。

 以及,心葉學長。

 打那以後,萊因哈特或許就是那樣帶著伊麗莎白的思念獨子醉心于研究,最後成了一個單身老爺爺吧。

 如果天野學姐像伊麗莎白那樣和其他人結了婚,心葉學長會怎麽辦?哪怕不是這樣,要是今後二人沒有機會重逢……

 即便如此,心葉學長也會繼續寫小說嗎?

 就像萊因哈特一樣,整日回憶著與伊麗莎白一同度過的幸福時間,只注視著伊麗莎白的幻影——

 天上的月亮和映出月亮的水面,都只是靜靜地泛著光芒。

 我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卻覺得胸口忽然疼得厲害,淚水也隨之湧了上來。

 “嗚……心葉學長。如果我遇難死在了這裏,你會不會時不時地想起我呢?”

 就在我哀怨地說出這話的時候。

 “你沒遇難,也不會死,別胡思亂想了。”

 我驚訝地擡起頭,只見打著手電從樹林裏走出來的心葉學長正板著臉。

 “心……心葉、學長?”

 心葉學長用斥責的語氣對愣住了的我開口道。

 “別問我是不是狸貓變的,我會發火。我說,實在受不了了,這大半夜的你到底在幹什麽啊!要是想合宿那就乖乖呆在屋子裏寫三題故事也好啊,爲什麽總要搞出這種突發狀況。多虧了你啊,害我還要在這半夜起來玩試膽遊戲。”

 “……心葉學長,你是在玩試膽遊戲嗎?爲什麽?”

 心葉學長的表情突然僵硬了。

 “因爲半夜三點聽到學妹大喊‘有鬼’啊,把我給吵醒了。我去了學妹的房間發現床上沒人,又聽麻貴學姐說她穿著睡衣沖到了門外,我就急忙跑出去找,卻在路上和拖著白床單、一身是泥的魚谷撞了個正著。”

 “白——床單?啊!我來這兒是爲了追幽靈的!我在窗口看見了一個白影,然後我就——”

 心葉學長苦著臉嘀咕道。

 “……那個,不是幽靈,是魚谷。”

 “哈?”

 “她好像打算扮成幽靈來嚇唬你,沒想到你根本不害怕還跑去追她,反而把她嚇壞了,渾身正發著抖呢。”

 “是……這樣啊。”

 我原本還在爲第一次靈異體驗感動不已,沒想到是紗代……

 幽靈之所以會突然消失在樹林裏,也是因爲紗代披著的白床單掉了吧。

 明白了真相後,我忽然頹喪了起來。

 “紗代以爲我要誘惑心葉學長在生我的氣……所以她才會嚇唬我吧……”

 “誘惑……”

 心葉學長瞪大了眼睛,接著歎了口氣。

 “魚谷確實有問題,但會追著幽靈跑的你也很奇怪。”

 “因爲很少有機會遇見幽靈啊,所以沒忍住。換成是心葉學長,也會追的吧。”

 “不,毫無疑問我不會追。日坂同學,你也該發現自己其實屬于一個特殊的人群了,日坂同學你啊——”

 心葉學長忽然停住了口。

 他爲難地板起臉,顯得很痛苦,忽然他移開目光並轉過了身。

 “……行了。回去吧。”

 那聲音仿佛扼殺了所有感情一般平靜。

 我的胸口又是一疼。

 心葉學長還是不肯罵我,我們之間依然有著一塊牆壁。

 我只覺得身上的力氣一點點喪失,也沒心情逞強了。我像個孩子似的哭著說道。

 “腳、腳扭傷了,走不了。”

 心葉學長吃驚地回過頭。

 見我在哭,他顯得愈發詫異。

 “你裝哭?”

 “不是。”

 我搖了搖頭,嗚咽著說道。

 “剛才跑著跑著被樹根絆倒了。真的很疼,連帶著心都疼了,疼得碎成碎片了。都、都是因爲心葉學長……”

 心葉學長有些不好意思。

 “……抱歉,不該懷疑你。”

 他連聲道歉。

 “呃,完全沒法走嗎?那我背你回去吧,日坂同學,能幫我拿著這個嗎?”

 他將手電筒遞給我,蹲在地面用後背對著我。

 我抽抽嗒嗒地用手臂抱住了心葉學長的脖子。

 “行了嗎?我起來了。”

 “嗚,心葉學長真過分。”

 “我說,你怎麽還在哭?現在背著你的是誰啊?”

 走在草木繁茂的樹林裏,心葉學長納悶地問道。

 “我到底怎麽過分了?”

 “你總是笑嘻嘻的,對我很好,教我做題目,我做什麽你都不生氣——”

 “很好的學長啊。”

 “但那只是心葉學長逼自己裝出來的……”

 心葉學長的身體顫了顫。

 “……”

 “嗚嗚,你在天台上說最討厭我了,但又在第二天對我笑臉相迎,這難道不意味著,我根本不值得你生氣嘛!你根本不願意以真正的自己和我相處,不是這樣嘛!”

 “……”

 心葉學長沈默了。

 我不知道他現在的表情是什麽樣的。

 是不耐煩、無奈,還是一臉落寞。

 他只是背著我,默默地向前走著。

 “嗚嗚,沒錯,我或許做了許多~許多讓心葉學長厭惡的事情。我總給你添麻煩,還趁機吻了你——所、所以,就算你討厭我那也是應該的。如果,嗚,心葉學長討、討厭我的話,嗚嗚,我就努力,爭取讓你喜歡上我。現在雖然只是見習生,但總有一天會成爲真正的‘文學少女’。但、但是,你連‘討厭’都不願意對我說,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既然討厭我,那就請直接對我說討厭!我會努力改正你所有討厭的地方。”

 心葉學長的襯衫衣領被我的淚水弄得濕漉漉的,頭發也沾在了臉頰上。

 “……我不討厭你。”

 一路沈默的心葉學長忽然用嘶啞的嗓音說道。

 “我想……我不討厭你。”

 “那麽……爲什麽說最討厭我了?”

 “……”

 仿佛在迷茫一般,厚重的沈默。

 我屏息凝神,傾聽著他欲言又止的呼吸聲。

 “……日坂同學你……”

 我?

 “看上去很像遠子學姐……我很害怕。”

 聽到這話,我連呼吸都停頓了。

 “但、但是,紗代說,我和天野學姐之間的差距就像甲魚和月亮!天野學姐是個大美人,而且還能看懂古文書。”

 心葉學長再次沈默。

 接著,他用苦澀而低沈的聲音說道。

 “……是啊,日坂同學和遠子學姐,長得完全不像,可是……爲什麽呢?有時聽見日坂同學說出的話,總覺得遠子學姐應該也會這樣說吧。而且,遠子學姐和你一樣,只要不看著她就不知道會做出些什麽事情來,讓人傷透了腦筋……”

 從遠處傳來蟲子摩擦翅膀發出的鳴叫聲。寂靜的黑暗中,心葉學長斷斷續續地說道。

 “……和日坂同學在一起……我就會想起,和遠子學姐剛認識的時候……于是,我就覺得日坂同學和遠子學姐越來越像,所以害怕了……我本想著,要爲了遠子學姐而變得堅強起來……但我還是太弱,情緒太不穩定……”

 最後的幾個字越來越輕。

 麻貴學姐說過。

 心葉害怕變化。

 我不明白,因爲在我眼中的心葉學長是一個智慧而冷靜、相當成熟的上級生。

 但是,心葉學長卻在心中迷迷惘著,煩惱著。

 察覺到這一點之後,我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一頓。同時,心也疼了起來。

 我用力抱緊了心葉學長的脖子。

 “……我喜歡你……”

 我結結巴巴地、但很努力地傳達著自己的心情。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心葉學長,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喜歡你……”

 心葉學長痛苦地沈默了。我軟軟的頭發落在了他的脖子上,胸口貼在他的背上,逐漸被汗浸濕。

 我把臉埋在心葉學長的頸窩,重複著“我喜歡你”這四個字。每說一遍,心髒都會仿佛被針紮似的疼。

 萊因哈特最終還是沒能愛上除伊麗莎白以外的人吧。

 但是,心葉學長,請你不要變成萊因哈特。

 請不要將秘密埋藏在心底,過著獨自思念愛人的孤獨日子。

 我知道這是我單方面的願望,但是心葉學長,請不要選擇孤單。

 爲什麽伊麗莎白沒有等萊因哈特呢?

 在和別人訂婚後,伊麗莎白難道不是在心中期盼著,萊因哈特最終出現在自己面前,對自己說不要結婚了請和我在一起嗎?

 整整兩年,萊因哈特忙于學習沒有去找她,更是沒有音信。或許伊麗莎白擔心的,正是他是否依然愛著自己。

 那場婚禮,難道不是伊麗莎白下的賭注嗎?

 但是,萊因哈特卻沒有趕來搶回自己的新娘。

 如果萊因哈特在婚禮前去找伊麗莎白,那麽或許伊麗莎白會回到他的懷裏。

 可是,萊因哈特卻沒有去找她。他帶著對伊麗莎白的愛,踏上了孤獨的旅程。

 所以,我不會像伊麗莎白一樣,只會默默地等待萊因哈特。

 我會去見萊因哈特。

 我會將自己的心意告訴萊因哈特。

 “就算你覺得我很丟人,覺得我在騙你,覺得我在捉弄你……我都喜歡你,心葉學長。所以,如果你不討厭我,就請不要逃避。心葉學長在我爲朱裏的事情頭疼的時候,曾對我說過,讓我們一起解開迷題,對吧。你說,不會裝作不知道,也不會因爲和自己無關便移開目光……你說要成爲一個總能夠發現真實的人——那麽,也請你不要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還是說,你依然害怕我嗎?”

 “……害怕。”

 仿佛在吐露秘密一般,低沈的嗫嚅。

 草木不見了,通往宅子的小路出現在了眼前。

 周圍立刻變得明亮,地面映出了我和心葉學長兩人的影子。

 “我還害怕……自己的心情。我曾經,和琴吹交往,爲的只是逃避……最後,我卻傷害了她。琴吹一直都很喜歡我……在我最痛苦的時候幫助了我……但我卻沒能實現琴吹的願望。我做了最不該做的事情。我不會再做同樣的事了……不能再重複了。我不想……再給自己一個逃避的地方。”

 地面的影子搖搖晃晃。

 我回想起打了我之後差點哭出來的琴吹同學,喉嚨像是被堵住似的。

 對某人的思念會傷害其他人。

 因爲太過純粹,所以它傷人的尖刺才更銳利。

 “也、也不能因爲這樣,心葉學長就變得如此極端吧。”

 心口好痛。

 不對,應該是更下面點——肚子——在抽痛。

 啊,糟了,好痛。

 “怎麽了?日坂同學?”

 我貼著心葉學長的後脖頸呻吟起來,心葉學長聞聲疑惑地問道。

 “肚、肚子,好像……”

 “肚子?”

 “剛才就有點隱隱作痛,我還以爲是太難過造成的……現在也不知該說是抽痛還是什麽,反正就是有點胃痙攣的感覺,比起心來,身體的疼痛更劇烈。”

 “這可怎麽辦!”

 心葉學長焦急地喊道。

 不可思議的是,就在我說出症狀之後,一種仿若被人抓住了胃死命擰的劇痛立刻襲了上來。

 “痛、好痛……真的疼死了……和吃撐了的胃疼相比完全不是一個級別。如果平時肚子疼是五級,那現在大概算是九級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別說傻話!你看,快到那房子了,到了就找醫生來。”

 “心、心葉學長,我死了也要守護著心葉學長。”

 “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我可不想要被幽靈糾纏啊——”

 吵吵鬧鬧的一夜結束了。天亮,然後是中午——我卻一直躺在窗上休養。

 紗代爲我送來了粥。

 “難以置信!”

 她這樣說著,將托盤往我床邊的桌子上重重地放下。

 “你鬧了大半夜,什麽看到了天國的花園,到頭來不過就是食物中毒而已嘛!居然撕了二十頁書吃下去,有問題啊你!什麽意思,你是不滿意我做的飯情願吃書是嗎?還是學山羊?紙張減肥法?大都市的人在幹這種事嗎?就知道給人添麻煩!真不該向你道歉!”

 她放下粥以後嘟嘟囔囔地出了房間。

 昨晚,我抱著肚子汗流浃背地哼哼的時候,紗代走了過來。

 “對不起,我不該那麽說你,也不該裝幽靈嚇唬你。”

 她哭喪著臉對我說道。

 麻貴學姐在聽我說了肚子疼的原因之後爆笑了起來。

 “爲、爲了變成‘文學少女’而吃書?啊哈哈哈,你真是個有趣的孩子,只論毅力的話你或許真的超過了遠子呢。”

 而心葉學長——

 “……受不了。”

 哪怕現在,他也是一臉沈痛地坐在床邊瞪著我。

 “真拿你沒辦法,徹底沒辦法了。你居然會去吃書頁。日坂同學啊,你這個人啊真是……”

 “嗚嗚,驚動了大家真是抱歉,但是我不想輸給天野學姐。因爲心葉學長說過,天野學姐吃書吃得很香……”

 心葉學長的表情忽然嚴肅了起來。

 沈默片刻之後,他的嘴角浮起一抹苦笑,用無可奈何的表情看著我,開口道。

 “嗯,是啊……真沒想到除了遠子學姐以外還會有另一個吃書的奇怪女生。你總讓我出乎意料。但是,今後還是別吃書了吧,會吃壞肚子。”

 “……好。”

 心葉學長的眼神好溫柔,我幹脆地點了點頭。

 “好了,魚谷做的粥就要冷了,快點吃吧。”

 “心葉學長,可以喂我吃嗎?”

 我心跳加速,認真地注視著他問道。

 “這我可做不到,你已經能坐起來了吧?”

 他給了我一個無情的回答。

 “嗚,欺負人。”

 我撅著嘴坐起了身。

 盡管心葉學長不願意用調羹舀起粥喂我吃,但在我吃梅幹粥的時候,他都一直坐在椅子上陪著我。

 他拿起那本被我吃了幾頁的《茵夢湖》隨手翻了起來。

 “施笃姆的《茵夢湖》是涼粉味啊……說得好……比破了皮的鍋貼有詩意多了。”

 他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日坂同學有成爲‘文學少女’的潛質呢。”

 有種柔柔暖暖的東西充滿了內心。

 僅憑心葉學長的幾句話,心中便如此亮堂。

 我又擁有了一個亮閃閃的秘密。

 “對我而言,這個故事要說酸……不如說很苦澀吧……就像加入花瓣的果凍……果凍的部分清甜爽口,而花瓣的部分,卻有些苦……這樣的感覺。”

 “但是,它很透明、很漂亮對吧?無論是涼粉還是果凍。”

 “嗯。”

 “我們讀了這本書,有了同樣的想法呢。”

 “是啊。”

 心葉學長微笑道。

 不是虛僞的假笑,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溫暖笑容。

 心跳加快了。

 “心葉學長,就算你用我逃避現實也不要緊。”

 心葉學長吃驚地看著我。

 我輕松地注視著他。

 “不要緊,就請把我當場避風港吧。當心葉學長疲憊了到我這裏來的時候,我一定門窗大開,伸出雙手溫柔地安慰你——”

 我對猶豫不決的心葉學長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我會抓住一切機會,讓你喜歡上我的!”

 心葉學長像是不知該說什麽好似的。

 “所以,放馬過來吧!”

 瞪圓的眼中滿是不加掩飾的驚訝,他依舊凝視著我。

 我無法成爲天野遠子。

 但我應該可以成爲“文學少女”。

 當我從見習生轉爲正式的“文學少女”,或許就能擁有吸引心葉學長的魅力了。

 “怎麽樣,心葉學長?別總是發呆啊,對我剛才的告白,你是不是心動了呢?”

 我歪下頭從下窺視他的臉。有些茫然的心葉學長的唇角緩緩地——勾了起來。

 那微笑如同花開般眩目,清澈的雙眼中透出一陣惡作劇似的光芒。這甜美的笑容令空氣都愉悅了起來,它是那樣奢華——簡直讓人心跳停止。

 “怎麽會?不過一個學妹而已,我怎麽會這樣簡單就心動了呢。”

 “那麽,決一勝負吧。”

 我挺起胸宣布道。

 接著,我的兩頰帶著些許羞紅,道。

 “對了,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心葉學長的手機號和郵件地址。”

 我用緊張到結巴的語氣,向心愛的學長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請願。

 “請……請告訴我。”

 ◇◇◇

 我又讀了一遍秘密日記。

 一開頭,都是甜蜜的私房話。

 你說,想要知道我的事。

 你說,你已經將自己的夢想和願望都告訴了我。

 你說,希望我也能夠將真正的心情都告訴你。

 你說,我最重視的人就是你,所以你也將我當作最寶貴的同伴。

 你那充滿自信的話語,閃爍著快樂光芒的雙眸,纖細修長的雙手和美麗的面容,都使我魂牽夢繞。

 你就是創造了我、並且點燃我生命之火的普羅米修斯。

 可是在那充滿了崇高理想的光輝歲月裏,爲什麽卻誕生出那樣醜陋的怪物呢?

 維多克,你爲什麽,要拒絕怪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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