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聽聞怪物之聲
文化祭的前一天,我和心葉學長在放學後的音樂室裏等人。
今天將會在體育館內進行彩排。因爲十望學姐一直住院,所以只能在開幕前的今天安排時間在體育館彩排。
大家應該正在前往體育館。
我擡頭看看站在身旁的心葉學長,發現他正用一臉嚴肅地盯著房門。
昨天晚上,當心葉學長說出“我終于知道‘怪物’的真面目了”時,也是這樣的表情。
雖然我有很多事想問他,但現在不是能隨便搭話的氣氛。心葉學長的側臉就是繃緊到了這種程度。
開門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你說想在彩排前見面,是怎麽回事?”
隨著手杖“咯噔咯噔”的聲音,十望學姐走了進來。她的表情和昨天一樣疲憊,顯露出不安的神色。
心葉學長用清晰的語氣說道。
“怪物的真實身份已經清楚了,所以想請仙道同學協助。”
“協助?”
十望學姐的表情顯得越發不安。
“沒錯。我現在所說的內容,全部都只是‘想象’而已。錯誤和欠缺的部分,希望作爲當事者的仙道同學來補充。”
“爲什麽非要在現在做這個?彩排只有今天才能進行。明天就是正式表演了。我現在不想談這件事。大家都在等著,我必須去體育館了。”
心葉學長出聲挽留准備轉身離去的十望學姐。
“你不想聽我說的話,是因爲害怕知道事實嗎?可是,正因爲是正式表演前的現在,所以才必須揭開真相。怪物到底是什麽?爲什麽怪物會誕生?不然的話,舞台多半會被怪物破壞、吞噬掉吧。”
十望學姐身體一顫,用怯弱的眼神擡頭看著心葉學長。
與此相反,心葉學長的眼神充滿毫不動搖的堅強,直視十望學姐。
恢複寂靜的音樂室裏流淌起心葉學長的聲音。
“這次的事件裏存在著‘過去的怪物’和‘現在的怪物’。過去的怪物出現在合唱社是在一年前。最初只是東西不見的程度,然後留下誹謗中傷的字條、在門和鍵盤上安裝刀片,之後行爲逐漸升級。最終出現了因爲自行車的刹車被動了手腳而遭遇事故的社員,還有家人的照片被貼上揭示板、結果不再登校的學生。合唱社被懷疑和不安所籠罩。只是因爲一個怪物,曆史悠久的合唱社就被逼到了幾乎廢社的地步。聽說告發那‘怪物’,將其趕出合唱社的人就是你——仙道同學。這個沒錯吧?”
十望學姐表情扭曲,似乎不太願意去回想,她用生硬的聲音低聲回答。
“……嗯嗯。”
“‘怪物’的名字叫烏丸雫,是沈默寡言、給人以陰沈感覺的一年級生。雖然她無論在社團活動還是教師都幾乎不和任何人說話,但只有一個人,也就是你是例外。她只和你交談。聽說兩人還在交換日記。”
一聽到烏丸同學的名字,十望學姐更加痛苦地皺起眉頭。就連旁觀的我,也感覺胃部開始隱隱作痛。
“……因爲雫不擅長把心中所想的事表達出來……我覺得如果是交換日記,應該能夠表明自己的心情。”
“你們是很親密的朋友呢。”
“……嗯嗯。”
“日記裏寫了些什麽?”
十望學姐握著拐杖的手一下握緊。我回憶起很珍惜地抱緊酒紅色日記本的十望學姐。
還有懷抱同樣顔色的日記本、嘀咕著“我來取忘記的東西”的烏丸同學……
十望學姐低聲說道。
“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像是那一天發生的事、社團活動的事……因爲雫喜歡作曲,所以還有那方面的事……”
“烏丸同學在事件發生之前,一直是不會自我主張的文靜性格。可是有一天,她向高年級生提出發表會上表演自己作曲的《弗蘭肯斯坦》。你也對此表示支持。”
十望學姐的眼眸蒙上陰影。
“雫……感覺自己就像《弗蘭肯斯坦》中的怪物一樣孤獨,沒有自信。所以我想以那件事爲契機,讓她和大家也親近起來……而且,雫的曲子真的很厲害……”
從喃喃聲中能感覺到她的痛楚。
啊啊,那個時候的十望學姐和烏丸同學,真的是朋友呢……這樣想來,感覺有點悲傷。
心葉學長的眼眸中也浮現出憂郁。
“可是上演的希望斷絕了。當時合唱社的主流是上演古典曲目,不會接受除那以外的曲子。烏丸同學的曲子被嘲笑成惡心庸俗,她自己也開始被高年級生欺負。即使如此,烏丸同學還是靜靜地忍耐著。因爲她已經習慣被疏遠,就像弗蘭肯斯坦的怪物默默地蜷縮起身體一樣,沈默地忍受。”
低著頭的十望學姐突然生氣地擡起頭,瞪著心葉學長。
“不要再說了!談起這種事又能怎麽樣?你自以爲是偵探嗎?”
心葉學長沒有退縮,回以平靜的眼神說道。
“我不是偵探。正如你所見,我只是普通的高中生。我所說的不是推理,而是‘想象’。”
“想象?”
“是的。到底是什麽、還有誰把名叫烏丸雫的內向少女變成了‘怪物’?我從過去的事實中進行‘想象’!《弗蘭肯斯坦》的怪物進行複仇的契機,是被森林中一家拒絕的‘絕望’。而烏丸同學也因爲你這唯一的朋友和高年級生同流合汙,變成了怪物。她對奪走你的高年級生進行複仇,讓合唱社從內部崩壞——”
十望學姐臉色鐵青。
“我、我要是袒護雫的話,雫可能會被欺負得更厲害。”
“可是,結果上你背叛了烏丸同學。不僅如此。你還在衆人面前揭發烏丸同學,將她趕出了合唱社。”
心葉學長的聲音和用詞都漸漸嚴厲起來。
我開始擔心。
心葉學長正在從想象中不斷揭露出真相嗎?
那對十望學姐和烏丸同學而言,會帶來幸福嗎?
十望學姐垂下的眼中充滿了悲傷,她用顫抖的聲音說。
“我只是……不想讓雫再去做那種事……雫變得好像不再是雫……”
“即使如此,你在故事中仍然是拯救合唱社的英雄。合唱社恢複和平,怪物被人遺忘。那麽爲什麽在一年後的現在,怪物會重新複活呢?‘現在的怪物’是何時出現的?”
沒錯,我也一直很在意。
爲什麽烏丸同學會在這時開始複仇恩?
爲什麽要妨礙演出呢?
我屏住呼吸,聆聽心葉學長的話。
“最初的威脅,是決定在文化祭出演《弗蘭肯斯坦》,開始練習曲子之後。隨後准備室被弄亂、桌子被移動、東西丟失、櫥櫃打開、劇本被寫上紅字的留言。雖然你們覺得這可能是怪物的詛咒而感到不安,但這根本不是靈異現象。無論哪件事都有人爲的可能性。比方說,櫥櫃突然打開的事。”
心葉學長朝櫥櫃走去。
“這個櫥櫃的鎖事先被破壞,處于會自然敞開的狀態。那麽要讓它處于關閉的狀態,應該怎麽做呢?”
心葉學長一口氣拉掉封在門上的透明膠。
門頓時敞開。
裏面空無一物。失去阻擋的門左右搖晃著。
心葉學長再次轉身面對我們。
“從門的這裏。”
他說著觸摸鎖的位置,將手指輕輕橫向移動。
“用絲帶穿過這個部分,在繩子前端壓上重物,就能從內側關上門。如果那重物是幹冰的話,幹冰經過一段時間融化,門就會自然打開。”
他把手從一度關上的門上拿開,再次讓門敞開。
我回想起櫥櫃打開、紅色羽毛飛散時,有白色煙霧噴出的事情。同時還有紅色絲帶飄落。原來是那條絲帶前端綁著幹冰,被當成了鎮石!
十望學姐表情僵硬,一言不發。
心葉學長離開櫥櫃,這次走向壁櫥。
“被寫上怪物話語的劇本,被集中保管在這裏。”
他用拳頭輕敲壁櫥。十望學姐仿佛被那輕聲嚇到似的,肩膀猛地一顫。
“只要能打開櫥櫃,就可以在沒人的時候寫上字。保管櫥櫃鑰匙的人是你吧?仙道同學?在社長的立場上,你進出音樂室的機會也很多。還有移動桌子、弄亂准備室、撕碎照片的事,你應該都能做得到吧。”
我一瞬沒能理解心葉學長在說什麽——
因爲,這樣就好像是十望學姐——
“你在懷疑我!?”
十望學姐叫道。
我也陷入混亂。
他是說十望學姐對櫥櫃和劇本做了手腳嗎?有什麽必要去做那種事?
“那也是井上學長的‘想象’?可是井上學長剛才所說的事,即使不是我也能做到吧。比方說就連井上學長也——”
十望學姐陰沈著臉反駁道。心葉學長冷靜地回答。
“是啊。其他社員以及外社的入侵者都有可能,所以我也感到迷惑。不過昨天因爲日坂同學的事打你手機時,你顯得非常慌張,告訴我她也許在用具室。”
十望學姐猛地一驚。
昨天我被關在用具室的時候,心葉學長會來找我,據他說是因爲小瞳給他打了電話。
似乎是因爲我太晚沒有回家,媽媽擔心給小瞳家打了電話。
小瞳給心葉學長的手機打電話,心葉學長又和十望學姐聯絡。
“因……因爲菜乃去放道具箱,一直都沒有回來。我才想也許……”
十望學姐從心葉學長身上移開視線,聲音變得尖細。
“沒錯。你丟下沒有從用具室回來的日坂同學,自己先回去了。這一點都不像是責任感強烈的你吧?”
“那是因爲我滿腦子都是怪物的事情。”
“那就更應該擔心日坂同學跑去找她了。如果是平時的你,肯定會這麽做。可你爲什麽會一個人先回去呢?其實是你把日坂同學關起來的吧?你本來以爲日坂同學會用手機求救吧?可是日坂同學忘了帶手機,被困在裏面。你接到我的電話得知此事,所以才慌了手腳不是嗎?”
心葉學長一鼓作氣繼續說道。
那就仿佛狂風驟雨一般。
十望學姐忘了呼吸,茫然地呆立不動。
“因爲那件事,我確信了引發一連串事件的人是你——仙道同學。”
“!”
我把驚叫咽回肚子。
“怪物”是十望學姐。心葉學長這樣斷定。
十望學姐用哀求般的眼神訴說道。
“怎麽會呢?我可是被人從樓梯上推下來受傷——”
心葉學長靜靜地說。
“那不是很奇怪嗎?你明明說過是自己腳一滑摔下去的。”
十望學姐突然驚覺般閉上了嘴。
——我是自己不小心跌下去的!這是真的!
反複不斷、反複不斷這樣主張的十望學姐。
那時的十望學姐,明明就像小孩子一樣害怕。
——只是……只是,烏鴉……烏鴉啊……
她明明泣不成聲,哽咽著這麽說。
我還以爲十望學姐是在袒護烏丸同學。其實不是那樣嗎?
那時,十望學姐爲什麽會陷入混亂呢?
還有,當我告訴烏丸同學十望學姐從樓梯上摔下來時,聽到的回答是——
“——……我知道。”
眼神冰冷、小聲嘀咕的烏丸同學。
——因爲,我親眼看到了。
爲什麽烏丸同學要那樣說?
說出會讓人懷疑自己是犯人的話來!
心葉學長靜靜地用清澈的眼神告訴她。
“我再說一次。是你自己摔下去的。既不是被人推下去,也不是不小心腳滑了。你清楚一腳踏空後自己會怎麽樣,以自己的意志那樣做的。”
十望學姐表情扭曲,幾乎是哭著喊道。
“你說謊!爲什麽我有那麽做的必要啊?”
心葉學長直視對此否定、質問的十望學姐,說道。
“因爲你就是創造出那可悲‘怪物’的維克多·弗蘭肯斯坦。”
十望學姐仿佛胸口被打進木樁般,瞪大了雙眼。
我也屏住了呼吸。
十望學姐是維克多?
充滿緊張感的房間裏流淌起心葉學長的聲音。
“充滿理想的年輕天才把死人的身體接合起來,力圖制造出人類。可是創造出來的,卻是創造者本人都不忍目睹的可怕怪物。雖然維克多想要從怪物身邊逃走,可怪物卻始終對維克多緊追不舍,奪走他所愛之物。最終怪物告訴維克多‘婚禮之夜與你相見’,之後殺死了維克多的新娘。那麽仙道同學,你是什麽時候感覺到怪物之影的?”
十望學姐表情僵硬,一言不發。
心葉學長慢慢指摘道。
“是不是在你生日的那天呢?”
“!”
她在與心葉學長對視的眼中閃過一絲恐懼。
“在你今年的生日時,社團的女生們好像瞞著你准備了宴會,還爲你唱了生日歌。聽一年級生說,你那時臉色鐵青驚慌失措,似乎是因爲想起了奶奶最近身體不好的事。”
——……真的是奶奶身體不好嗎?會不會有其他的理由……
“你感到害怕的真正理由,是因爲你體會到幸福的緣故。我是這樣‘想象’的。重建差點解散的合唱社,被仰慕自己的學妹們所包圍,精力旺盛地履行社長的職責,爲了留學打工,你的生活非常充實。你的話語和行動,全都被愛著你的人們所肯定、接受、崇拜。你是合唱社不可或缺的存在,作爲合唱社的中心光豔照人,大家都愛著你。你在打開房門、聽到衆人對自己說出‘生日快樂’、看到大家對自己露出的溫暖笑容的瞬間,有了自覺。——自己現在無比的幸福。還有,恐懼。因爲,‘怪物’會在幸福絕頂之時來訪——”
十望學姐的臉色蒼白得像死人一樣。
就好像面對怪物的維克多一樣,茫然地凝視著對自己帶來災厄的可怕存在。
“弗蘭肯斯坦的怪物,告訴維克多‘婚禮之夜與你相間’。那意味著,要在維克多體會無上幸福的瞬間複仇。你在被學妹們敬愛的眼神和歌聲包圍的瞬間,就像維克多一樣聽到了怪物的聲音。不知怪物會何時出現在眼前。你對此感到坐立不安。不斷回憶起過去的記憶,害怕那場慘劇會再次重演。然後,就像印證你的擔心一樣,一年級生騎自行車遭遇到事故。”
發生事故時,十望學姐顯得非常擔心。合唱社的人是這樣說的。
——她聽說我騎自行車發生了事故,擔心得不得了,還到醫院來探望我,不停地對我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呢。
那時,心葉學長露出了非常在意的表情嗎?
“學妹的事故大概是不幸的偶然。但你應該回憶起了一年前,合唱社的三年級生自行車刹車被動了手腳而發生事故時的事。于是,你開始相信怪物終于爲了複仇而出現。”
十望學姐猛地晃動身體。
心葉學長的眼眸中浮現出痛苦的顔色。
“所以你爲了平息怪物的憤怒而決定上演劇目。與此同時,深信自己不可以感到幸福。如果自己遭遇不幸,怪物也許就會滿足。不可以感到幸福,必須陷入不幸——你打算通過遭受小的災厄,來回避大的災難——”
腦海中浮現出影像。
十望學姐眼中布滿血絲、表情痛苦地大口喘氣,用紅色的油性筆在劇本上胡亂地寫著文字——
‘婚禮之夜與你想見。’
‘婚禮之夜與你想見。’
‘我會在婚禮之夜與你想見!’
也許在十望學姐的耳中,從一年前就一直能聽到那句話。
——因爲無法原諒,所以才會複仇。
自從曾是朋友的少女在眼前變成陌生的怪物,用黯淡無光的眼睛瞪著自己之時起。
維克多即使想從記憶中消除怪物的存在,也終究是白費力氣。
一邊害怕逼近的黑影,一邊將白色的羽毛染成紅色放入櫥櫃。在夜裏昏暗的音樂室中,不斷地改變桌子的位置、掀翻椅子、在黑板上反反複複地寫著“婚禮之夜與你想見。”、把紅色粉筆抛灑一空、泫然欲泣地一邊呻吟一邊踩踏。即使如此,怪物的歌聲依然像在責備十望學姐似的繼續響起。她一直暴露在眼神空虛的怪物會突然從黑暗中現身的恐怖中。
‘小心一點!你將在恐懼和悲慘中度過每一天,最終會伴隨著一陣落雷,將你的幸福一並奪走。’
‘在我掙紮于悲慘的深淵之中時,怎麽能讓你獨享幸福。’
‘婚禮之夜與你想見。’
‘婚禮之夜與你想見。’
‘婚禮之夜與你想見。’
十望學姐仿佛在忍受痛苦般咬緊嘴唇。
“……”
心葉學長以嚴厲的眼神繼續說道。
“就如同瑪麗·雪萊在被夏雨所圍困的別墅中創造出弗蘭肯斯坦的怪物一樣,你也因爲過于恐懼過去的怪物而在心中創造出新的怪物,並且畏懼它。你無法忍耐等待不知何時出現的怪物的恐懼,想要通過自己化身爲怪物,來從怪物的恐懼中逃走。”
怪物什麽時候會出現?
複仇什麽時候會降臨?
想要奪走什麽?
想要破壞什麽?
因爲不知道才會生出無限的恐懼。
一想起十望學姐感到的不安,我也如哽在喉、無法呼吸。
我無法責備十望學姐。
腦海中浮現出在放學後的音樂室中,十望學姐顫抖著不斷確認窗戶插銷,蹲坐在地板上堵住耳朵的身影。
十望學姐被逼上絕路,處于崩潰的邊緣。
心葉學長的話還在繼續。
“呐,仙道同學?你爲什麽會對怪物那樣恐懼?就好像遭到怪物的憎恨是理所當然的一樣——因爲你抛棄了烏丸同學,站在高年級生一邊嗎?不只是那樣。其中還有另一個重大的理由。我是這樣‘想象’的!”
空氣仿佛發出一聲巨響,十望學姐的表情凍結了。
我的心髒也好像被突然揪緊一樣。
還有未被揭開的事實嗎?
心葉學長冰冷地說道。
“弗蘭肯斯坦的怪物,不斷從維克多那裏奪走所愛之物。喜歡你的高年級生們也被怪物傷害,從你面前消失。不過,她們真的是‘你的所愛之物’嗎?仙道同學,你真的是她們‘喜歡的低年級生’嗎?”
心葉學長打開准備好的相冊,朝十望學姐伸去。
那裏貼著臉全都被塗掉的照片。
在穿著長裙的女生們中,十望學姐一個人穿著短褲。
“高年級生把你當作妹妹般疼愛,招待你參加家庭聚會,像洋娃娃一樣打扮你。不過,你真的是穿上輕飄飄的裙子會高興的女生嗎?這張照片——一個人穿著短褲的你,與其說受到特別對待,不如說像是被疏遠了。聽合唱社的原社員說,發表會的當日你突然穿著短褲出現。高年級生表示‘真拿十望子沒辦法呢’,笑著原諒了你。”
十望學姐咬緊嘴唇。
她的眼中混雜著悲痛和苦楚。
被疏遠了?十望學姐嗎?
“其實只有你一個人被通知穿上不同的衣服吧?高年級生看著獨自一人穿著短褲出現的你,在嘲諷地譏笑不是嗎?你難道沒有在忍耐她們嘲諷的視線嗎?你會被叫去參加聚會穿上禮服,也是爲了貶低你、讓你感到屈辱吧?雖然這只是我的想象,但聽說當時的合唱社裏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是個重視傳統、高雅的社團。在那當中,你擁有自由的思考、懷抱改革的理想、還有吸引他人的感召力,想必是相當礙眼吧?你建議上演戲劇結果被嘲笑的事我也聽說了。高年級生們裝出寵愛你的樣子,徹底地貶低了你。”
我從身體深處感到戰栗。
心葉學長所說的事都是真的嗎?
十望學姐居然被高年級生欺負!
可是,原合唱社的學姐也說過。
裝飾華麗的禮服,對仙道同學來說可能很痛苦。
穿著短褲在發表會出現,也許是對那件事的抗議。
如果正如心葉學長想象的,就連那件事也是學姐們的惡作劇——
與此前完全不同的景象浮出水面。
——真拿十望子沒辦法呢。
眼眸中充滿愛情、注視著調皮妹妹的高年級生們的面孔漸漸變得醜惡起來。
——真拿十望子沒辦法呢。
那聲音、眼神還有笑容、都暗含著惡毒——變得一團漆黑。
耳中好像能聽到滿懷惡意的“呵呵呵”笑聲。
十望學姐沒有反駁,只是咬緊嘴唇低著頭,握著拐杖的手在微微顫抖。過去所發生的事,漸漸改變了顔色和形狀。
“你只對好友烏丸同學坦露了無處宣泄的悔恨。應該寫在了作爲兩人秘密的交換日記上吧?並不是高年級生們從烏丸同學那奪走你,而是想要從你這裏奪走烏丸同學。你看到重要的朋友在眼前受到傷害,可是卻無能爲力。你開始憎恨高年級生的所作所爲。烏丸同學對高年級生所做的事,同時也是你的願望。不,就是你讓烏丸同學那樣做的吧?《弗蘭肯斯坦》是講述怪物和維克多相克的故事。維克多會那樣害怕怪物,大概就是因爲在那裏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醜陋模樣吧?維克多·弗蘭肯斯坦同樣也是怪物!”
“!”
我聽到被公之于衆的“想象”,忘記了呼吸。
維克多也是——怪物!
“不是的!”
十望學姐的尖叫撕裂了空氣。
十望學姐表情抽搐、嘴唇幹涸,手臂和肩膀也在顫抖。
“我不是怪物!不是怪物!那是——雫她擅自……”
“可是……你沒有阻止!你看到高年級生因爲烏丸同學的惡作劇而混亂,其實在暗地裏感到竊喜吧?”
十望學姐一時語塞,從喉嚨深處傳出痛苦的呻吟。
“多虧烏丸同學的暗中活躍,礙事的高年級生消失,使你可以自由地唱出喜歡的曲子。不但被一年級生仰慕,還得到了舒適的居所。你自己一點也沒有弄髒手,讓烏丸同學一個人成爲怪物——”
十望學姐拼命搖頭。
“不是的!不是的!讓學姐受傷、貼出社長父親的照片這種話,我一句都沒有說過!我並不想做到那種程度。那種——過分的事——”
拐杖傾斜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
滑落的拐杖倒在地上發出巨響。十望學姐雙膝跪地雙手撐地,不斷搖頭叫喊道。
“我只是在日記上寫下‘如果社長她們不在就好了’……一開始只是單純的想象。比方怎麽去教訓社長她們。因爲實際上做不到那些事,所以才在日記中複仇。日記中還記載了社長她們的秘密,‘那些人雖然舉止高雅,內心卻心如蛇蠍,是一群只知道相互扯後退的卑鄙小人’之類的。因爲我深得她們的‘喜愛’,所以只要稍微奉承一下,她們就會得意忘形,滔滔不絕地說起別人的壞話……把那些事也全部寫到日記中——這樣一來,我的心情就能稍微輕松一點——反正再有不到一年,三年級生就畢業不在了。我本打算忍耐到那個時候。可是——沒想到雫居然會去實行日記裏寫下的事。”
我因爲她吐露出的事實感到頭昏目眩。
我之前究竟都在幹什麽啊?
我誤解了十望學姐的悲傷、痛苦和恐懼根源處的存在。
十望學姐被大家仰慕、總是露出少年般開朗的眼神微笑。可她現在卻趴在地上,表情扭曲、雙眼黯淡無光,一邊不斷吐出帶著恨意的話語,一邊像動物一樣喘息。
這究竟是怎樣的故事!
這絕對不是美麗的友情和信賴的故事。
更加黑暗——淒慘!痛苦、背叛和複仇——
被獨自趕出合唱社的烏丸同學,一年後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情看著害怕怪物、逐漸變成怪物的前好友?看著盡管沒有自己動手,卻還是走向破滅的維克多呢!
十望學姐的眼中滾落出一滴滴淚珠。
“因爲雫——做了那種事——我、我……感到害怕——因爲那種事,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那種事,我並不是認真寫在日記上——的。可是,雫——笑了——不管是在佐和子學姐被藏在鍵盤裏的刀子劃傷手時,還是在碧學姐遭遇事故時——在大家害怕‘怪物’顫顫發抖時——在社團活動室裏開始相互指責‘你就是怪物吧’時——”
顫抖而斷斷續續的聲音被恐懼染成黑色,滴落在地上的淚珠也不再透明,看起來就像血的顔色一樣。
心葉學長的眼中也露出憂色。他在十望學姐面前屈膝蹲下,安慰她說道。
“……烏丸同學變得你無法控制呢。就像維克多無法應付怪物一樣,你也把烏丸同學罵作怪物,將她趕走……你犧牲烏丸同學,獲得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所以你才會因爲罪的意識感到恐懼,害怕怪物不知何時會出現複仇。”
“我、我只是想上演雫希望的曲目……僅此而已。那樣的話,雫也許就會原諒我……只要這出戲能平安無事地結束……”
十望學姐移開視線,怯弱地嘀咕道。心葉學長再次露出嚴厲的眼神質問她。
“這戲究竟能不能平安結束呢?你認爲會平安結束嗎?就像弗蘭肯斯坦的怪物脫離創造者維克多的支配失控一樣,仙道同學你心中的怪物是不是也已經無法控制了呢?”
聽到這句話,十望學姐猛地擡起頭。
她凝視心葉學長的眼睛燃燒著怒火,讓人大吃一驚。十望學姐用左手支撐身體,揚起右手斜著打了心葉學長一巴掌。
“——”
“心葉學長!”
心葉學長制止了想趕過去的我。
“不要緊的,日坂同學。”
十望學姐呼吸急促,眼露凶光地咆哮道。
“不是的、不是的!你不是井上學長!你被雫附身了,就像菜乃被雫附身一樣!雫也曾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說‘沒事的,今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還說‘我會在生日送你一份大禮’,然後,做出那種過分的事——雫她不正常!她變成‘怪物’了!她變身成烏鴉在監視我!因爲菜乃被雫附身了,所以我才把她關起來!”
我頭腦開始混亂。
果然是十望學姐把我關在用具室的嗎?
那麽,烏丸同學呢?
啊啊,那個時候,我爲了給十望學姐鼓勁說“沒事的,今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卻用恐怖的眼神望著我。
我在十望學姐眼中變成了怪物!
我只覺得後背發麻。
現在不正常的應該是十望學姐!
“雫也附身到我身上,逼我做了很多事!寫威脅信和對櫃廚做手腳的人不是我,是雫做的!我會從樓梯上摔下來,也是因爲烏鴉下了命令!‘被大家簇擁,有什麽了不起的。你看來很幸福嘛,別以爲能夠這樣平安上演劇目’。烏鴉這樣威脅我。”
非常普通、正常的人,某一天突然變成了未知的怪物。
人會變成怪物——
我在戰栗中切身體會到那一點。
十望學姐趴在地上氣勢洶洶地瞪著這邊,繼續咆哮著。
人能夠這麽簡單就踏過界線嗎!?
那樣生機勃勃、光彩照人的十望學姐嗎?
心葉學長咬緊嘴唇,用力抓住十望學姐的胳膊。
“我認識堅稱‘自己沒有做,是別人教唆我的’,之後用美工刀割開自己脖子的人喲。仙道同學!你必須面對現實!即使像這樣否定自己的所作所爲逃避下去,怪物也會對你緊追不放。你會被恐懼吞沒,迷失自我的。如果你不能以自己的意志面對心中的怪物,是什麽都解決不了的。”
“住手,‘怪物’!不要碰我!”
十望學姐甩開心葉學長的手。
她的上半身突然大幅搖晃,就那樣撲倒在地,用手堵住了耳朵。
走廊上響起腳步聲,合唱隊的隊員走進社團活動室。
七濑學姐也在一起。
因爲我們一直沒有在彩排上出現,所以過來叫我們了吧。
她們看到倒在地上的十望學姐,大驚失色。
“十望學姐!你怎麽了!”
“出什麽事了,井上學長!”
十望學姐一邊哭泣,一邊重複著“什麽都沒有,我摔倒了”。
那和在醫院看到十望學姐時一模一樣的情形。
大家把十望學姐團團圍住,爭先恐後地表達出關切之情,建議她去保健室治療摔倒時擦傷的膝蓋。十望學姐在合唱社成員的幫助下站起身,搖晃著准備離開音樂室。
“仙道同學。”
心葉學長靜靜地喊住了她。
十望學姐只是肩膀猛地一震,一直低著頭。
心葉學長面對那落墨的背影,神情悲哀地說道。
“你所憎恨的怪物不是烏丸同學,而是你自己。”
“……”
十望學姐停下腳步沒有動彈。合唱隊的隊員們則用困惑的表情看著心葉學長。
不過,她們很快就被十望學姐拽動衣角,一臉不安地離開了。
只有七濑學姐留了下來。
三人暫時沈默了一會兒。
終于,七濑學姐有些遲疑地問道。
“……爲什麽仙道同學會哭?”
心葉學長表情陰沈地回答。
“寫威脅信的人,就是仙道同學。”
“哎。”
七濑學姐瞪大了眼睛。
“這……這樣啊。”
果然難以相信吧。她用變尖的聲音喃喃道。
我也在心中的某處不願去相信,不過那就是真相。十望學姐過于害怕怪物,結果自己也變成了怪物,開始妨礙演出。
威脅信、櫥櫃全都是十望學姐的所爲。
“……雜志的小說也是十望學姐……破壞的吧?”
也許是那樣。
因爲合唱社社員談起《文學少女》時,十望學姐苦澀地說出“因爲什麽心意相通,這種關系……就像謊言一樣……”這樣的話。
心葉學長開口說道。
“不……那是……琴吹你幹的吧。”
我大吃一驚,先看看心葉學長,然後又馬上朝七濑學姐望去。
心葉學長用清澈、冷靜的眼神望著七濑學姐。七濑學姐則表情僵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心葉學長凝視著七濑學姐的眼睛,說道。
“那時,我的書包裏被放進了撕破的紙片……我一看到那個就清楚了。撕破書的,是知道我是那部小說作者的人。”
七濑學姐泫然欲泣地注視著心葉學長。
“——在那些人中,能夠在那個時間點將其放進我書包的,只有你一個人。”
心葉學長的表情也悲傷而怯弱。
《文學少女》的作者果然是心葉學長!
可是,那爲什麽七濑學姐會只從雜志裏撕下心葉學長的小說,撕得粉碎呢?
還特地把其中一部分放進心葉學長的書包裏?
就好像故意告訴他是自己做的一樣——
七濑學姐揪緊制服的裙子。她咬緊牙關,表情認真地回望心葉學長答道。
“因爲……想要……傷害井上。我想試試能不能傷害井上。下課時在走廊上……井上和日坂說起接吻的事……頭腦一熱……”
是在我逃課、心葉學長一臉恐怖地在走廊上等我的時候!
我說“不要這麽熱情地把臉靠過來啦。我才不想和你第二次接吻”,心葉學長回答“絕對不可能的”——
那時,七濑學姐聽到了那些話!?
啊啊,所以我爲了通知練習休息去圖書室時,她也一臉陰沈地聽著音樂。
“……那個呢……和井上……”
她想要對我說些什麽。
“……沒什麽。”
最後還是閉上了嘴。
即使是我聽到那種事,晚上大概也會睡不著吧。七濑學姐肯定也是整個晚上輾轉難眠,痛苦得無法忍耐。那時,她看到忘在社團活動室的雜志,情不自禁地撕破了它。
“你在生我的氣嗎?”
七濑學姐用既像是害怕、又像是在期待般的眼神問道。
心葉學長用帶著憂郁的平靜表情回答。
“我沒有生氣!”
“!”
那個瞬間,在七濑學姐臉上擴展開的是絕望。
心葉學長的話明顯深深傷害了七濑學姐,就連我都感覺心髒被捏碎了一樣。
七濑學姐輕聲喘息,爲了強忍住湧出的淚水深呼吸,之後傾述道。
“連……連生氣的價值都沒有嗎?朝倉傷害井上時,井上露出了像死掉一樣的表情吧?你甚至打算和朝倉一起自殺吧……?當遠子學姐說必須寫小說而推開你時,你覺得好像被遠子學姐背叛而痛哭流涕吧?可是,你卻這樣平靜地看著我……!”
她好像要宣泄出所有的感情般喊道。
但心葉學長的表情毫無變化,只是有些悲哀地注視著七濑學姐。那悲哀和七濑學姐所期待的悲哀完全不是一回事,就連我都很清楚。
七濑學姐希望能夠更深地傷害心葉學長。希望他能因爲七濑學姐的背叛而絕望、混亂、憤怒、瘋狂。
“……我沒有責備你的資格,只是對傷害你的事感到抱歉。”
“只有那樣嗎!?”
七濑學姐哽咽地說,握緊的手在顫顫發抖。
感到抱歉——那是多麽殘酷的話啊。
“說、說的也是呢……我與遠子學姐和朝倉不同。井、井上從沒愛上過我呢。只是因爲在井上脆弱的時候,在身邊的人剛好是我……那時即使對井上說‘不寫小說也可以’的人不是我,井上也一定會去依靠那個人的!無論是誰都可以吧!”
七濑學姐轉身跑了出去。
她就那樣沖出了音樂室。
心葉學長沒有動。
他用險峻的眼神目送七濑學姐離開。
“請快追上去!”
我大聲喊道。
“七濑學姐非常傷心!爲什麽要說出那種話呢!請你快追上去!拜托你了!”
如果是心葉學長,明明可以找出其他說法的。
心葉學長明明對和七濑學姐交往、結果最後分手、傷害了七濑學姐的事那麽懊悔!
我不想再犯下同樣的錯誤,不想再像那樣去傷害你。你不是非常痛苦地這樣對我說過嗎?
可是,爲什麽要用那種平靜的眼神說出那麽過分的話!
七濑學姐絕對會受到傷害,這你不是很清楚嗎!
“追上去能怎麽辦?”
我發熱的頭腦因爲那句話突然冷靜下來。
“你只能按照自己所希望的去閱讀故事呢”。心葉學長用對我說出那話時同樣陰郁的表情看著我。
他用幹涸的聲音對呆若木雞的我說。
“……畢業式之前,我爲了送給遠子學姐而寫小說時,琴吹用悲傷的眼神看著我。‘不要寫’的聲音一直回響在我的耳邊。但我還是沒有放棄寫作。我說過在寫殺死最愛之人的男人的故事呢……我以前也無法理解那種事。可是在寫作期間……心情平靜下來,變得能夠冷靜地審視他的感情……”
心葉學長眼中浮現出像是痛苦、像是悲哀、又像是瘋狂般的某種感情。
“能寫得出來……我的話……”
那句喃喃低語讓我汗毛倒豎。
“即使身邊的人死去,我大概也會寫下那死亡……我曾認爲那種人是最差勁的。可是我現在卻能做出那種最差勁的事。你覺得那樣的我怎樣呢?”
我——回答不出來。
就好像一周前在這裏被烏丸同學質問一樣。
即使我殺了人也能接受我嗎?能夠做我的朋友嗎?就好像我聽到那些話全身冰涼直打哆嗦,張口結舌地後退時一樣。
我對從心葉學長心裏浮出的我所不知的某物、我所無法理解的某物而感到膽怯。
心葉學長看起來就像有著人類外表的怪物。
——正因爲如此,菜乃才沒辦法理解真正的心葉學長吧。
腦海中,竹田同學仿佛黏著人的小狗般笑著。
明明必須說些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口。
這不是和烏丸同學那時一樣嗎!
心葉學長看著我一直保持沈默,似乎放棄了似的,呼……地露出微笑。
仿佛是對自己做出的苦澀笑容。
“……日坂同學,你已經可以回去了。彩排肯定中止了。”
他這樣溫柔地說完後,離開了音樂室。
◇◇◇
寫滿日記最後一頁的文字。
怪物、怪物、怪物……
鏡中映出的是黑發的少女。
對鏡子中的自己喃喃自語。
沒錯,你是怪物。怪物、怪物……
神之愛無法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