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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澀作家與文學少女編輯》第4章
青澀作家和翻書的「文學少女」(Dears)

 「我明天就不在這裏打工了。」

 國中一年級的春天,我最喜歡的圖書館大姐姐寂寥地說出這句話。

 即使在家裏或學校碰到什麽難過的事,只要去了圖書館,她都會以溫暖的笑容和柔軟的雙手迎接我。

 穿著奶油色圍裙的胸前,茶色馬尾輕輕搖曳。

 ——你好,快鬥。

 像晴朗天空一樣明亮的聲音。

 我最喜歡和她談書了。

 「快鬥,你真的讀了好多書喔,你很喜歡看書嗎?」

 「……嗯。」

 「我也很喜歡喔,因爲看書可以讓我體驗到各種感情,去各地遊覽,還能經曆各式各樣的冒險。書本裏真的什麽都有呢。」

 「文學少女」眼睛發亮地說著。

 明天以後就看不到她了。

 我的眼前一黑,腳步踉跄,彷佛落入了漆黑的深淵。

 胸口好苦悶,好難過,好不甘心……

 「快鬥,這是我的地址,你也把你的地址告訴我吧,我會寫信給你的。」

 「不用……我才不要你寫信來。」

 好懊惱,好傷心。

 身體像是快爆炸似的。

 「我也不會寫信給你的!」

 我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哭臉,所以轉身跑走。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 ◇ ◇

 ——我秋天就要結婚了。

 三天前,我在聯合球賽的桌球項目奪得冠軍,然後遠子小姐就在體育館裏害羞地說出這句話。我想起這件事,忍不住趴在家裏的地板上抱著頭。

 ——要結婚了。

 ——我就要結婚了。

 哇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我一邊大叫一邊在地上滾來滾去。

 吃著小魚幹的黑貓老大不高興地走開了。

 怎麽會?遠子小姐竟然要結婚了?而且她說秋天,那不是剩下不到半年嗎!

 我當時聽得臉色發青,發出「啊」、「嗚」之類的聲音而昏倒。

 聽著上方傳來「呀!快鬥!」、「你振作點啊!快鬥!」、「老師!」之類的呼喊,意識逐漸昏迷。

 大家似乎以爲我在比賽中用盡全力,才會一放松就倒下。

 醒來以後,旁人還不斷地誇獎「快鬥真是太拼命了」。

 可是我一看見在遠子小姐無名指上閃閃發光的戒指,又震撼得心髒幾乎停止,失去意識。

 我現在光是想到遠子小姐說出那段震撼告白的通紅臉頰,還有無比幸福的笑容,還是會胸囗郁悶、脈搏異常、呼吸困難,在地上滾來滾去。

 「哇啊啊啊啊啊!我不要讓遠子小姐落入其他人的手中啊啊啊啊啊!」

 喜歡的人有男朋友,或是有丈夫,打擊和受傷的程度是截然不同的。

 幾個月以後,遠子小姐就要嫁作人婦,無名指上的鑽石訂婚戒指也會換成白金的婚戒了。

 「不要啊啊啊啊!我不要啊啊啊啊!」

 現在我一定得做些什麽,否則遠子小姐真的要嫁人了。遠子小姐看起來很有貞操觀念,她絕對不可能外遇的。就算丈夫是個沒工作又會打老婆的男人,她一定也會繼續陪著他吧?

 ——遠子小姐,我已經十八歲了,年收入也超過十億圓了。你和那個男人離婚,嫁給我吧。

 ——對不起,快鬥。那個人不能沒有我。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行啊!遠子小姐!不要跟那家夥結婚啊」

 我在地上邊滾邊大叫。

 對了,我去拜托總編,叫他讓遠子小姐當我專屬的編輯吧。然後我要拼命寫稿,讓她忙到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也沒辦法籌備婚禮,這樣她的男友一定會很不高興,婚禮就會取消了。

 就算要我利用作家身分對她職場霸淩或是性騷擾,我也無所謂了。只要可以阻止遠子小姐結婚,我連自尊都可以舍棄。

 我擦擦眼淚鼻涕站起,立刻換上整齊服裝,前往熏風社編輯部。

 請讓遠子小姐當我的專屬編輯。

 我嚴肅地向總編佐佐木先生提出要求,他瞪大眼睛看著我一陣子,然後突然笑了出來。

 「就算是開玩笑,能聽到作家說這種話,天野也真是不枉身爲編輯了。」

 「我、我不是在開玩笑。」

 在出版社樓下的咖啡廳裏,我僵著一張臉如此堅稱,佐佐木先生聽了就笑著說:

 「好好,我都知道。你會突然來訪,一定是因爲聽到天野要結婚的消息吧。如果你是要找人商量如何祝賀,我當然樂意奉陪。啊,你應該也會被邀請去參加婚禮,可以考慮發表演講啊,續攤時表演個什麽才藝也不錯。天野向我報告結婚的消息時,我真的很高興,其實我本來就覺得這是遲早的事啦,我想天野先生和結衣小姐一定也會很開心的。啊,天野先生是天野的父親,以前是我的同事,結衣小姐是天野先生的太太。」

 話題不知不覺地變成回憶往事,我只好聽佐佐木先生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遠子和他在高中時代是文藝社的學姐與學弟,他們一定從那時候開始就缺不了對方了。」

 他很懷念地說起我完全不想知道的事。

 「佐佐木先生!別再提婚禮了啦,請你好好考慮讓遠子小姐當我專屬編輯的事。我是真心的,如果遠子小姐能當我一個人的編輯,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幫熏風社以外的出版社寫稿。」

 「哈哈哈哈哈,這個提議真吸引人呢。不過,天野已經等于是井上美羽的專屬編輯了喔。」

 「井、井上美羽?」

 我爲之語塞。爲什麽會在這種時候提起井上美羽?

 剛出道時,報章雜志老是拿我和井上美羽相比,所以我對美羽只有厭惡沒有好感。那種軟弱無力的人妖小說竟然比我多出好幾倍的銷售量,這個事實更令我火大,這家夥簡直是我的天敵。

 「對了,雀宮,你也是井上美羽的書迷嘛。」

 才不是咧!這誤會怎麽還沒解開啊?

 「天野和井上這對搭檔是最強的,讓井上寫出第二部作品《文學少女》的就是天野呢。因爲有天野擔任井上的編輯,井上小說的質量和銷售量才會一直提升。最近的《奔向明日與你相會》已經決定要由坎城影展得獎的堀尾導演改編成電影了,那也是他和天野一起完成的作品。內容是分隔兩地的情侶一再錯過彼此,最後終于相聚的感人愛情故事。那部作品的累積銷售量應該超過五百萬本了吧。」

 坎城影展得獎導演、銷售量五百萬本,一字字都砸在我的頭頂。

 我、我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啊!

 「因爲這樣,所以我沒辦法讓天野當你的專屬編輯。話說回來,既然要結婚了,就算形式上不得不換編輯,井上也一樣是遠子的專屬作家啊。」

 我實在聽不懂佐佐木先生在說什麽。

 「還是別說這個了,關于續攤的節目,讓作家和編輯部一起來表演歌舞如何?雀宮,你唱歌跳舞的能力怎麽樣?我以前可是卡拉OK茶店的常客,我和我老婆也是在那裏認識的呢。」

 佐佐木先生又開始談起往事,我只好忍耐著聽下去。

 等到我好不容易脫身,失落地垮著肩膀離開出版社時,已經是黃昏了。

 太陽漸漸沈到高樓的夾縫裏。

 唉,我連限制遠子小姐的權力都沒有嗎?

 寂寞幾乎割裂我的身體,到底該如何是好……

 我陷入有生以來最嚴重的低潮,變得好無助,我心想同樣是作家的人大概可以了解我的心情,就打開手機叫出號碼。

 早川绯砂。

 她雖然是個傲慢的女人,但也是和我在同一個戰場上奮鬥的敵手兼同志。

 早川換編輯時也曾經哭喊著「我不要遠子小姐以外的編輯」,她應該會陪我感歎或是同仇敵忾吧。

 「喂喂,是我。」

 「咦?雀宮?真稀罕,你竟然會打電話給我。」

 興奮的聲音傳來。

 她接到我的電話竟然這麽高興,讓我心情稍微好一點了……

 「抱歉,我正在和馬場先生討論事情。告訴你喔,馬場先生對經濟和經營公司的事情真是無所不知,實在是太可靠了。嗯?真是的,我才不是說客套話呢。」

 電話另一端傳來吵雜的對話。

 「就是這樣,所以不好意思啦,我晚點再打給你。」

 喀啦。

 電話挂斷了。

 「混賬,你這個賤人!」

 我火冒三丈地把早川的號碼從手機中刪除。

 所以說女人都不能信任嘛。之前還哭哭啼啼地說不和遠子小姐一起就寫不出來,現在卻和新編輯這麽要好。真不錯啊,有個可靠的編輯,你們就繼續甜蜜下去吧,幹脆結婚好了!

 果然還是只能找同性朋友訴苦。

 我還有在同一間教室一起學習的夥伴。能爲我分憂解勞、給我鼓勵的夥伴。

 我撥了最近才剛存到手機裏的阿寶的號碼。

 那家夥一定很同情我的悲哀處境,陪我一起哭,說不定還會找仁木和寒河江陪我玩樂解悶。

 沒錯,我不是孤單一人。

 「啊,快鬥?我現在和班上同學在KTV玩得好開心啊。」

 KTV?竟然沒叫我!

 「我傳了簡訊給你,可是你沒有回。喂喂?快鬥?你還在嗎?」

 這是怎麽回事?我竟然不在「班上同學」之中?

 「快鬥?你現在要來嗎?」

 「不來也好,這種聚會太不健康了。」

 剛才那句話是寒河江說的嗎?

 連那個一本正經的寒河江都被拉去KTV合唱、搖沙鈴,就只有我一個人被丟下?

 「快鬥?怎麽了?快鬥?你聽得見嗎?」

 「我、我最討厭你們了啊啊啊啊!」

 喀啦。

 我自己挂斷了電話。

 阿寶的號碼也被我刪掉了。

 如今我的通訊簿變得好單薄,剩下的只有出版社的號碼,和模特兒工作相關的電話號碼,還有遠子小姐的……

 「唔唔唔……」

 我也想一並刪除遠子小姐的手機號碼,手指卻不聽使喚。

 「我、我辦不到!」

 這令我更感到絕望,我「哇啊啊啊啊!」地大叫,朝著夕陽狂奔。

 混賬!混賬!

 我再也沒辦法寫作了啦~~~~

 目前僅剩的希望只有經常來討小魚幹的黑貓。

 只有那只冷漠驕傲的貓不會背叛我。是啊,我們一人一貓都是在世間的寒風中冷硬地生存著。

 結果我回家時,看到大樓門囗有個長得像「魔人普烏」的肥胖大叔,涎著一張臉抱著黑貓。

 「真是個乖孩子呢~奧黛麗。好啦,我們來吃飯飯吧,今天准備的是奧黛麗最喜歡的無人工添加物貓食配牛奶唷~」

 大叔一邊說一邊撫摸黑貓,那只臭貓也撒嬌地「喵喵」叫著,我愕然地目睹著這一幕。

 黑貓只顧著用身體磨蹭主人的臉頰,對我看都不看一眼。

 哇啊啊啊啊!竟然連貓都抛棄我了!

 我沖回家裏收拾行李,穿上風衣、戴起墨鏡出門旅行。

 在大樓門口,我回頭悲傷地說:

 「再見了,遠子小姐,你忘了我吧。」

 ◇ ◇ ◇

 要收錄在下一本書的新故事再過一周就到截稿日了。

 我最近忙著上學和練習桌球,幾乎完全沒有進展,不過誰理他昵。在這心痛欲裂的時候,我什麽事都沒心力去做了。

 遮遮掩掩地搭上夜晚的列車,最後來到了伊豆。

 我到海邊的溫泉旅館,說我打算暫時住一陣子,旅館員工都露出了狐疑的眼神,可是我一囗氣付清一周的住宿費以後,他們就帶我去一間能看到海的房間。

 六月的夜晚還有些寒意。

 我在窗邊聽著寂寞的浪濤聲,擉自默默垂淚。

 遠子小姐……我再也不會見你了。

 我對人、對貓、對這個世界都絕望了。我要在這裏像貝類一樣靜靜地生活,這麽一來,我的哀愁或許可以讓伊豆的海浪沖淡一些。

 如今的我只想離群索居。

 隔天,我也只在旅館附近散散步,望著充滿海潮味道的街道和腳邊的花草,滿懷愁緒。

 『道路彎彎曲曲地伸展,當我想著大概快到天城嶺時,驟雨染白了郁郁蒼蒼的杉林,疾速地自山腳朝我逼來。』

 啊啊,這是《伊豆的舞娘》的開頭。

 大文豪川端康成在學生時代曾經一個人偷偷跑到伊豆,和流浪藝人一家人結伴同行,後來便根據這個經驗寫了《伊豆的舞娘》。

 鎮上的小電影院正在播放重新上映的《伊豆的舞娘》。

 我買了票進去看。

 飾演舞娘的好像是從前的偶像,台詞念得生硬至極,不過天真無邪的氣質表現得很不錯,黑白畫面也很能觸動鄉愁,讓我不知不覺地流下淚水。

 主角「學生」非常煩惱自己扭曲的孤兒僻性,是個性格陰暗的家夥。

 這個內心沈郁的男人和天真的舞娘結伴旅行一小段時間,因而稍微放寬心情了。故事內容只有這樣。

 ——《伊豆的舞娘》像是櫻花色的甜蝦啊。既清純又可愛,入囗的瞬間就能嘗到一陣悲傷又幸福的甘甜。

 我不知不覺地想起遠子小姐從我家書櫃抽出《伊豆的舞娘》來看,流露溫暖目光發表評論的模樣。

 遠子小姐看書的時候都很開心,光是聽著她清澈的聲音,我就心跳不已,覺得胸中充滿幸福。

 彷佛重獲了從前失去的重要事物。

 我真希望能一直聽著遠子小姐的聲音。

 可是,遠子小姐秋天就要結婚了。她的左手無名指戴著鑽石訂婚戒指,紅著臉頰開心地說:

 『我就要結婚了。』

 我也發現了自己並不是遠子小姐唯一的作家。

 遠子小姐竟然是井上美羽的責任編輯。

 無論我再怎麽虛張聲勢,銷售量和知名度還是輸給井上美羽。

 對遠子小姐而言,我只不過是衆多作家之中的一人。

 要說私交,我比不上從高中就和她開始交往的男友,要說工作,我也輸給了井上美羽。

 在我那些精英階級的家人眼中,我只是個多余的人,也沒有能夠安慰我的朋友。

 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人會在意我!

 我從出生就是個孤兒了!

 淚水奪眶而出,我用手背胡亂一抹。

 媽的,川端康成這個渾蛋,幹嘛寫這種爛故事把我弄哭啊!

 真羨慕《伊豆的舞娘》的主角。雖然他很煩惱自己因孤兒僻性而無法相信他人,卻能在伊豆碰見可愛的舞娘。

 唉,何時才能遇上能夠撫平我心中創傷的舞娘呢?

 我心情沈重地走出了電影院。

 逐漸掩上黃昏的海洋彌漫著凝重的濕氣,散發出蜂蜜色的光輝。

 這景象映入眼簾,令我視線模糊。

 我在絆腳的沙上舉步維艱地走著。

 此時我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快鬥……」

 波浪來回沖刷的蜂蜜色海岸,有個聲音呼喚著我。

 「快鬥!」

 被海風吹亂的長發。

 朝我揮動的纖細手臂。曼妙的柳腰、小巧白皙的臉龐。明亮的眼眸。在左手無名指上發光的鑽石。

 「喂!快鬥!」

 是遠子小姐!

 我立刻轉身,拔腿就跑。

 「快鬥!你幹嘛跑啊!」

 遠子小姐追過來。

 「等一下!等等啊,快鬥!」

 「你來做什麽啦~~~~~」

 我邊跑邊叫。

 就是因爲見遠子小姐太痛苦,我才會離開東京,如果在這裏見到她,我根本是白來了嘛~~~~~

 「你不是和我約好今天開會討論嗎?」

 遠子小姐在後面奮力喊叫。

 「結果我到你家只看到「別來找我」的紙條啊!」

 「那你就不要來啊!爲什麽你會知道我在這裏啊!」

 「對不起!我很擔心你,所以打開你的計算機查網頁紀錄,然後就看到伊豆的旅館、觀光景點和交通信息……」

 遠子小姐氣喘籲籲地回答。

 我這個白癡!爲什麽沒有清除網頁記錄啊!

 「總之你別來啦!給我回去!讓我自己靜一靜!」

 我哭喪著臉狂奔,遠子小姐仍然上氣不接下氣地窮追不舍。

 黃昏時分,在沙灘上奔跑的年輕男女。

 從遠處看過來,或許很像情侶在嬉戲吧。

 「快鬥!一周後就是截稿日了喔!」

 遠子小姐就是不死心。她明明那麽瘦,真看不出來竟然這麽頑強。我反而跑得快要喘不過氣,膝蓋發抖,心髒幾乎爆裂。

 「我再也不寫什麽小說了!」

 我回頭大叫,不小心絆了一下,撲倒在沙灘上。

 遠子小姐蹲在我身邊,緊緊抓住我的右手。

 「呼呼……抓到你了……呼……」

 我躺在沙灘上,看見遠子小姐垂著頭,「呼呼」地猛喘氣,肩膀隨之起伏。

 不只我虛脫無力,遠子小姐看來也已經精疲力竭了,長發貼在汗濕的臉上,她和我相握的手同樣是汗水淋漓。

 即使如此,她還是堅持不放,牢牢地用力握緊。

 「……呼呼……別……別說不寫小說這種話……太……太讓人傷心了……」

 我心頭一緊,上湧的淚水刺痛了喉嚨。

 「我、我才傷心咧……我再也寫不出來了。光是坐在計算機前,胸囗就痛得不得了,根本寫不下去……什、什麽都想不出來了。我沒辦法再寫了,媽的!」

 遠子小姐喘著氣擡頭。汗水在黃昏的光芒中晶瑩閃爍。遠子小姐望著我,眼神非常哀傷。

 「爲什麽寫不出來?」

 「我失戀了啦!」

 我自暴自棄地大叫。如果我說出對象就是她,她會有什麽反應?要不要幹脆說出來算了?

 但是我還來不及開囗,遠子小姐就先用力握緊我的手,堅定地說:

 「既然這樣,你就把失戀的事寫出來吧。」

 ◇ ◇ ◇

 「川端康成也是經曆過失戀,才會成爲文豪喔。」

 來到我住宿的房間後,遠子小姐把我的筆記本電腦放在桌上,極力勸說。

 「康成的未婚妻片面毀婚,他爲了撫慰失戀的傷痕,在伊豆的溫泉旅館寫了一篇草稿叫做《湯島的回憶》,其中的前半就是《伊豆的舞娘》。如果康成沒有失戀,或許就不會有《伊豆的舞娘》這個作品了,是失戀讓他成爲大作家的呢。」

 我沒有反抗,乖乖坐到筆記本電腦前面。

 遠子小姐對旅館的員工說,她是出版社編輯,在老師寫完原稿之前她要一起留在房間裏陪我。

 那些員工本來很擔心我是來自殺的,聽到我是作家以後才恍然大悟地說「原來如此,是來閉關寫作的啊」。

 遠子小姐報告編輯部說她要「出差」一陣子,也通知我的學校說「因爲某種不得已的事態,快鬥大概有一星期不能上學」,還和校方商量,讓我用增加補課的方式補足不夠的出席時數。

 「好了,現在不用擔心學校那邊了。快鬥,把你現在的心情完完整整地寫進小說吧,川端康成也會幫你加油的。」

 遠子小姐鼓勵著我說。

 可是川端康成也不是一失戀就立刻被人要求把心情寫進小說啊,而且造成我失戀的人就在身邊,這個處境實在太殘酷了。

 我面對計算機,心裏仍然一直在意著遠子小姐從後方凝視著我的視線。即使我有心寫出超越《伊豆的舞娘》的名著,滿腦子想的還是微笑著說出「我就要結婚了」的遠子小姐,我用力甩頭,想要揮去這個念頭,又不小心瞄到在遠子小姐無名指上發光的鑽石戒指,心中痛如刀割。

 「不、不行,我寫不出來……」

 「沒問題的,你一定可以的。」

 「我沒辦法!」

 「不要放棄啊!想想你喜歡的那個人吧,你是在哪裏認識她的?第一次見面時有什麽感覺?說了些什麽話?爲什麽會喜歡上那個人?」

 哪裏還需要想,那個人現在就一臉正經地坐在我旁邊啊!

 「是……是因爲工作而認識的。」

 「喔?是模特兒的工作?還是小說這邊的?」

 「小、小說的……」

 「這樣啊。」

 「我可要先說,絕對不是早川喔!」

 「咦!我還以爲一定是她呢。」

 遠子小姐睜大眼睛,看來她的確如我擔心的那樣,誤以爲我喜歡早川。

 「她……她的年紀比我大……」

 「绯砂的年紀也比你大啊。」

 「比單川還大啦!」

 我脫囗而出,她聽得又是一臉驚愕。

 「所以說……至少是二十……甚至三十歲?不對,愛情和年齡是沒有關系的。原來如此,看來確實是一段苦戀呢,快鬥。現在就把你的悲傷敲在鍵盤上吧。」

 我覺得越來越脫力。

 到夜深時,我只寫了半頁。

 就算只寫了半頁,我還是希望能得到稱贊。我寫一行就刪一行,再寫兩行又刪兩行,最後只能舉手投降,大叫著:

 「哇啊啊啊啊啊啊!我還是寫不出來啦!」

 「冷靜點,快鬥,你一定能寫出讓所有失戀的人感同身受、怆然泣下的小說。」

 「我才不想寫那種東西咧!你又不懂我的心情,少在那裏說風涼話了!」

 昨晚我也一直睡不著,在睡眠不足、疲勞、失戀的連番打墼之下,我終于發起脾氣。

 噗的一聲,我情不自禁地壓倒了遠子小姐。

 「快、快鬥……」

 遠子小姐的黑發披散在榻榻米上,身穿白上衣和大圓裙的她睜大眼睛,一臉詫異地看著我。

 怎、怎怎怎怎怎麽辦啊!我忍不住推倒她了。接下來該怎麽做?

 既然事已至此,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沖到底吧。

 沖、沖沖沖沖到底?

 要沖就沖到底,沖到我所能想象的極限吧。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真的可以沖到那裏嗎?

 都已經把人家壓倒了,還在猶豫個什麽勁啊!你又不是第一次和男友在外面過夜的黃花大閨女。

 就、就是說啊,是遠子小姐不好,誰叫她要刺激我。

 去吧!讓她知道你也是個堂堂男子漢吧!做下去以後,說不定她就會抛棄男友、投向你的懷抱喔!

 很好!說上就上!

 我和自己經過一番對話以後終于下定決心,直勾勾地盯著遠子小姐。

 遠子小姐露出迷惘的表情。

 「……遠子小姐,我……」

 將臉慢慢貼過去時,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糟了!

 我都忘了,我還是在室男啊!

 如果是黃花大閨女,只要躺著讓對方去忙東忙西就好了,男人可不能這樣啊!

 憑著本能去行動,總是會有辦法的吧?反正該有的知識我都有……那是爲了寫小說而收集的資料啦。

 不過,認知和實踐畢竟是兩回事。

 要是遠子小姐覺得我很遜的話……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嗚嗚鳴……

 遠子小姐和男友有過經驗了嗎?

 不會的,遠子小姐看起來很晚熟,絕對不會在婚前做這種事……她一定是連接吻都會臉紅的處女啊!

 可、可是……如、如果她真的有過經驗,一定會拿我和她男友比較的。

 如果她說『你比我男友還外行,技術也很差』……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放開遠子小姐,抱著頭蹲到一邊。

 不行!我只是個在室男,硬上女人的技術對我來說太刺激、太高段了啊!

 早知如此,多累積一些實戰經驗就好了啊

 「快鬥,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既然如此,今天就別寫了,早點休息吧。」

 「遠、遠子小姐!」

 我回頭大叫。

 遠子小姐嚇得往後縮。

 「我還是在室的!」

 「咦?」

 遠子小姐聽到我突然說什麽在室的,茫然地張大了眼睛,然後她鼓勵似地說:

 「可、可是,那個,無論是誰都得經曆第一次的啦,你以後就會有更多經驗了。」

 「現在就得有了啦!」

 我用力搖頭,接著低頭請求。

 「遠子小姐!拜托你!教……教教我吧!」

 「快鬥……」

 我戰戰兢兢地擡頭,遠子小姐面紅耳赤,扭扭捏捏地說:

 「不、不過……我的經驗也不是多豐富啦……或許幫不上你的忙……」

 「遠子小姐一定可以的!」

 我也紅著臉堅持地說。

 總覺得自己像只小狗,正張著水盈盈的大眼睛汪汪哀鳴。

 遠子小姐迷惘地轉開視線,雙手貼在臉上,臉色像是害羞又像猶豫,然後她瞄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地說:

 「如、如果你不嫌棄的話……那、那好吧……」

 她緊張地小聲說著。

 「我、我就教你吧。」

 ◇ ◇ ◇

 結果我徹夜未眠,就這麽到了黎明。

 我精力耗盡,虛脫地靠著牆壁。

 旅館的窗口射入耀眼的晨曦。

 遠子小姐還很有精神地說著:

 「……然後啊,我們兩人一起跷掉文化祭的閉幕典禮,在文藝社辦展覽的教室跳土風舞喔。他一直注視著我,害我心跳得好劇烈。我都忍不住要擔心,我們貼得這麽近,他會不會聽到我的心跳聲,結果更緊張了呢。那時他的體型很纖細,皮膚又光滑,像女孩子一樣可愛,看起來很適合穿水手服的樣子。

 可是他有時又會露出很男性化的表情,令我覺得『他果然還是個男孩子』,這種落差會讓人有些感傷呢。啊,現在的他當然也很有魅力啦。」

 從昨晚開始,她一直像這樣滔滔不絕地炫耀她和男友的事。

 「而且他很溫柔,笑容和聲音都好清爽,還會幫我做美味的料理。不過有時也很惡劣,像上次他就趁我打瞌睡的時候偷偷幫我綁辮子,還會故意弄些味道奇怪的東西給我吃。可是呀!可是呀!我們合好之後,他又會幫我做好香甜的點心呢。還有啊……」

 我叫她「教我」,可不是要她把他們從認識到現在的交往過程全都赤裸裸地說給我聽耶。

 唉,爲什麽我得聽喜歡的女人滿口說著她和其他男人的甜蜜情史啊?

 而且還得聽一整晚,這真是慘無人道的酷刑。

 「還有喔,快鬥。以前他曾經幫我把緞帶綁在操場旁的樹上喔。那件事不管回想多少次,我還是覺得好感動,那是我第一次把他當個男人看喔。快鬥,你有在聽嗎?我還有很多珍藏的小故事呢。」

 我在心中默默流淚,一邊聽著遠子小姐幸福甜蜜的聲音。

 三個小時後……

 「啊……有點想睡了。」

 遠子小姐終于說累了,開始頻頻點頭。

 最後她貼著桌子睡著了。

 美麗的黑發輕柔地垂在桌邊。

 沈靜房間裏響起安詳的呼吸聲,白皙的臉龐泛起淺粉紅,長長的睫毛細微地抖動。

 我平靜地凝視著像孩子一樣沈沈睡去的遠子小姐。

 啊啊……遠子小姐睡得好香甜。

 不知怎的,濃重的感情逐漸消退,心裏好像變得空蕩蕩的。

 我抱起遠子小姐,她的身體好輕。我讓她躺上床鋪,又看了一下她舒適的睡臉,才走到房間角落,裹起毛毯縮著身體,心無雜念地睡了。

 我一口氣睡到傍晚。

 毛毯之外又多了一條棉被。遠子小姐縮著肩膀,面紅耳赤地低著頭端正跪坐。

 「那、那個……我自顧自的說了一大堆話,真是對不起。請你忘了我說過的話吧。」

 遠子小姐昨晚可能也是因爲睡眠不足而亢奮過度。

 但我又覺得,她之所以那麽興奮應該不只是因爲這種理由……

 「沒關系,很有參考價值。」

 遠子小姐又臉紅了。

 「是、是嗎……那就好……可是,那個,還是忘記比較好啦……

 「那你可以答應我一個條件嗎?」

 「是什麽呢?」

 遠子小姐害怕地問道。

 「……辮子。」

 「咦?」

 「讓我綁辮子。」

 遠子小姐驚奇地看著我。

 「你想要幫我綁辮子?」

 「嗯。」

 我正經地回答。

 遠子小姐好像還有點猶豫,不過她最後畏縮地回答:

 「如果你真的這麽想綁……那、那就綁吧。」

 「謝謝你,遠子小姐。有梳子和橡皮筋嗎?」

 「嗯。」

 遠子小姐從自己的包包拿出複古款式的木梳和兩個黑色橡皮筋,放在我的手上。

 我走到遠子小姐背後,坐在榻榻米上,輕輕捧起她的烏黑長發。

 摸起來又細又涼,柔軟得幾乎像是要溶化在我的指尖。

 黑發從指縫中沙沙垂落。

 我用木梳輕輕地梳著。

 沒有半點鬈曲的筆直頭發完全不會纏住梳子。

 這頭秀發真的好美。

 遠子小姐似乎很緊張,肩膀繃得緊緊的。

 每當我的手指碰到她纖細的脖子,她都會渾身一抖。

 我沈默地繼續梳著。

 然後將頭發分成左右兩邊,把其中一邊分成三股,仔細地編成辮子。

 若是稍微疏忽,柔順纖細的頭發就會滑出手中。我又將之拉起,慢慢地編下去。

 我和遠子小姐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不知道遠子小姐現在是什麽表情。

 她瘦弱的肩膀不時顫抖著,白嫩的後頸也有些發紅。

 我幫她編辮子時,覺得心裏好平靜。綁完一邊以後,我用橡皮筋紮起尾端,接著一樣細心、一樣緩慢地編起另一邊。

 遠子小姐坐得筆挺,縮著肩膀,一動也不動。

 良久以後,兩條像貓尾巴一樣細長的辮子終于編好了。

 遠子小姐回過頭來,臉都紅了。

 「編得很不錯喔。」

 「是嗎?」

 她像大正時代的女學生,含蓄地紅著臉害羞說道。

 我也心曠神怡地微笑著說:

 「謝謝你,遠子小姐。我要來寫稿了。」

 ◇ ◇ ◇

 當我對著計算機寫作時,遠子小姐始終拖著兩條辮子,靜靜地坐在我背後。

 在這個只能聽見喀哒喀哒打字聲和細微波濤聲的日式房間裏,綁著辮子的「文學少女」端正跪坐,用真摯的眼神守候著我。

 這真是幸福的一刻。

 感動滲透了我的心胸。

 故事主角是國中一年級的少年,他在圖書館遇到年紀比自己大的女主角,她時而化爲遠子小姐,時而化爲我初戀的圖書館大姐姐。

 在我傷心、孤單的時候溫柔地陪我說話的女孩。

 ——快鬥一定能成爲作家。

 用愉悅的聲音爲我開啓通往未來的門。

 像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

 她的形象和遠子小姐合而爲一。

 雖然我老是和編輯吵架,從來不理別人的意見,只顧著埋頭寫小說,她還是誠懇地對待我。

 ——業平涼人系列的創作構想是來自《伊勢物語》的在原業平吧?

 ——我相信你,所以希望你今後也能更信任我。

 ——我希望能幫助你寫出比現在更好的小說。

 直視我雙眼的閃亮眼睛。

 甜美澄澈的聲音。

 一臉溫柔地說著在學校得到的感受可以成爲寫作糧食,規勸討厭學校的我乖乖上學。

 我每天練桌球練到累得半死,努力奪得冠軍,體會到和班上同學融爲一體的興奮和感動。

 能夠獲得這麽美好的感受,都是拜遠子小姐所賜。

 戀愛的心情、無法傳達情感的痛苦,都是我的初戀對象和遠子小姐教會我的。

 那些安甯而幸福的時光、只因對方一個笑容而充滿胸中的甜美感受,如今都在我寫的故事裏得到重現。

 感觸、思緒、迷惘、煩惱、痛苦……都變成了像星光一樣燦爛的創作糧食。

 遠子小姐請旅館做了一份能隨手抓來吃的餐點,我在用餐的途中仍然繼續敲著鍵盤。

 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我呆呆坐在計算機前休息時,遠子小姐拿來浴衣和毛巾,微笑著說:

 「這間旅館有露天溫泉喔,要不要去泡一下?」

 石塊環繞的溫泉冒著白茫茫的熱氣。溫泉池中央隔著一片薄木板,劃分出男澡堂和女澡堂。

 我們走不同的入口進來,泡在熱水裏。

 大概因爲夜已經深了,溫泉池只有我和遠子小姐。

 潑嗤的聲音從木板後面傳來。

 「這裏的溫泉真棒。」

 遠子小姐隔著牆壁對我說。

 「是啊,全身都放松了。」

 「嗯嗯。」

 輕柔的聲音傳了過來。

 「對了,鳴見同學他們去了你家喔,他說你在電話裏聽起來怪怪的。」

 「那些家夥啊……」

 「還有,绯砂很生氣呢,她說你好像有事要商量,所以提早結束會談,可是打你的手機一直是通話中。」

 啊……我好像把手機設定成沒有記錄的號碼打來一律拒接。

 「鳴見同學他們說你沒什麽精神,請我幫忙看看情況……绯砂也很擔心你呢。」

 臉頰開始發燙,一定是因爲泡熱水泡太久了。

 我一個人在那裏鑽牛角尖,覺得自己被全世界抛棄,抛下截稿日逃走的行爲實在太幼稚,現在想起來都覺得羞恥。

 一定得向早川他們道歉……

 不過早川大概會念到我耳朵生瘡吧。

 「绯砂和鳴見同學他們都很喜歡快鬥呢。」

 遠子小姐溫柔地說。

 聽到這句話,我的腦袋更燙了。

 「這、這裏看得到的星星比東京多耶。」

 「是啊,好漂亮。」

 「……遠子小姐,你爲什麽來找我?是怕我開天窗嗎?」

 我豎起耳朵,溫暖的聲音從背後不遠處傳來。

 「就算不爲了截稿日,我還是會來的。」

 心髒瘋狂跳動。

 遠子小姐似乎靠著牆壁說話。

 我也把背貼在牆上,屏息聽她說下去。

 「因爲你是我重要的作家啊。」

 我感覺身體好像被吸往星光閃爍的夜空。

 頭腦變得清晰,全身湧出了力量。

 井上美羽是遠子小姐負責的作家、遠子小姐要結婚的事,全都無所謂了。

 我重要的作家。

 這句話就是至高無上的勳章。

 只要這樣我就滿足了。

 「快鬥,差不多該起來了吧?」

 「是啊,還有稿子要寫呢。」

 我自己先回房間,穿著浴衣繼續敲打鍵盤,遠子小姐稍晚才走進房間。

 她穿著浴衣,綁著辮子,臉龐比平時紅潤了些。

 「你先去睡吧。」

 我對她說。

 「沒關系。」

 遠子小姐搖頭,跪坐在我背後。

 我感受著背後的溫暖目光,持續地敲鍵盤。

 ◇ ◇ ◇

 來伊豆整整一周後,我寫完了四百張稿紙分量的初稿。

 遠子小姐幫陷入昏睡、呈大字形的我蓋上毛毯和棉被以後,就坐在旁邊讀起剛寫好的稿子。

 我醒來時,看見她紅著眼眶、吸著鼻子說:

 「快鬥,這個故事太感人了。」

 我們在傍晚時離開旅館。

 回東京的電車裏有幾個本地的高中生,我和遠子小姐並肩坐在車廂長椅上。

 車輪「空隆空隆」的聲音和輕緩的震動讓人感覺很舒暢。

 突然間,遠子小姐扯扯我的手臂。

 「?」

 「快鬥,你看那個女生。」

 遠子小姐低聲地說,她的語氣非常興奮,眼睛閃閃發光。

 我也朝她指著的方向望去。

 斜前方的雙人座椅有一位穿水手服、綁馬尾,看起來像是國中生的女孩,正在專心地看書。

 她雙手捧著一本厚厚的平裝書,讀得非常投入。

 封面的圖案和設計看起來很眼熟。

 那是我的書!

 業平系列的最新一集!

 我的臉漸漸發熱。

 那個女孩在讀我的書!

 遠子小姐也緊緊抓著我的手臂,興致盎然地看著那個女孩。

 她正在讀哪一章呢?

 女孩「呼」地籲了一口氣,嘴角漸漸揚起。

 愉快的笑容蕩漾開來。

 接著她繼續翻頁。

 我將這一幕深深烙印在腦海裏,感動到好想哭,我一直滿懷感激和關愛地凝視著那個女孩,直到她在下一站下車爲止。

 謝謝。

 謝謝你讀我的書,而且讀得這麽開心。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還是謝謝你。

 真的很感謝。

 淚水不自覺地滴了下來,我甚至不打算制止自己。

 所有感受融爲一體,甜美、溫暖又清澈。

 我現在體會到的感動一定和《伊豆的舞娘》的主角一樣。

 ◇ ◇ ◇

 回東京以後,過了半個月。

 前幾天我去編輯部時,佐佐木先生誇獎我說:

 「我看過你的新故事了,細膩的風景和心情轉變的描寫都非常精采,讓我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感動得都快哭了。這一定會成爲你的代表作之一。」

 我還是繼續上學,沒有跷課,也很認真地出席補課。

 阿寶和仁木可能覺得我一個人太寂寞,有時也會主動參加補課,下課以後又陪我去遊樂場或KTV。

 正經八百的班長寒河江也會一起來,說是爲了要監視我們。話說他的拿手歌曲是「關白宣言」。(注﹕關白宣言,三十年前的老歌,內容是丈夫對即將過門的妻子訓話,雖然苛刻跋扈卻又深情款款。)

 早川也聽到遠子小姐要結婚的事,所以知道我失戀了。

 「只因爲這樣就丟下工作銷聲匿迹,真是蠢斃了。你是我認定的對手,別爲失戀這種小事頹靡不振,快去寫一本能吸引讀者的小說吧。看到你那麽失魂落魄會害我分心,發揮不出實力啦。」

 早川的鼓勵很有她的風格。

 只要是晴朗的日子,黑貓就會來敲我的窗戶。

 有一次我在陽台灑著小魚幹時,聽見樓下有人說「奧黛麗真的好可愛呀」,還有「喵」的貓叫聲。

 「咦?奇怪?你不是奧黛麗啊?」

 黑貓一臉不屑地吃著小魚幹。

 遠子小姐還是和以前一樣,傍晚我放學回家後,她就會帶著點心,笑容滿面地來找我。

 「你好,快鬥。原稿的進度如何了?」

 「當然寫完了。」

 「真不愧是快鬥。那我來看看吧。」

 她也一如往常,面帶微笑地指出應該修改的地方。

 「遠子小姐,這樣不對吧?與其巨細靡遺地描寫當下的心情,平淡地描寫他默默放手更能打動人心吧?」

 「既然這樣,至少多加一些動作,讓讀者可以想象業平是在什麽心境之下決定這樣做的。」

 「唔……也對,那麽就在他放手之前增加一些描寫吧。啊,但是這樣會不會超過頁數啊?」

 「增加的部分我會在排版時想辦法塞進去的,交給我就好了。」

 就像這樣,我們彼此交換意見,一起創造著故事。

 前天我在車站前看到遠子小姐和她的男友。

 遠子小姐和男友牽著手,以非常幸福安詳的表情凝視著他。

 她看起來好自然,眼中充滿了愛意。

 遠子小姐的男友有種文藝青年的氣質,感覺很溫柔,長得也不錯,和遠子小姐這個文學少女十分相配。

 我平靜地目送著他們兩人離去。

 對了,我好像還沒跟她說過。

 「遠子小姐,恭喜你要結婚了。」

 「怎、怎麽突然說這個……」

 「因爲我一直忘記說。現在能說就現在說,要不然我可能一輩子都說不出來……沒有啦,這不重要啦。」

 我尴尬地解釋以後,遠子小姐嫣然一笑,很高興地說:

 「謝謝你,快鬥。」

 假日午後,我改好原稿以後,突然想去看看從前每天都去的小圖書館。

 搭電車加上走路只花了一個小時就到了,我感慨地想著「原來這地方這麽近」。

 可是聽到初戀情人說她以後不來打工,我就沒再來過了。

 稍嫌昏暗的室內和擁擠的書櫃仍和當時一模一樣。

 對,我就是在這些書櫃之間認識她的。那時我坐在地上哭泣,她溫柔地叫了我。

 擺放著形形色色世界名著的書櫃前有個大約國小三、四年級的男孩,我一看見他就屏住呼吸。

 我有一種錯覺,彷佛回到過去,遇見當時的自己。

 男孩紅著眼眶盯著自己的腳,緊握著小小的手,咬著嘴唇,輕輕地吸鼻水。

 他和朋友吵架了嗎?還是和家人鬧得不愉快?

 ——你怎麽了?

 「喂,怎麽啦?」

 男孩嚇得一抖,回過頭來。他盈滿淚水的眼睛露出怯意,往後退了幾步。

 「是不是受傷了?還是肚子痛?」

 男孩搖搖頭。

 「那就別哭啦。」

 「我、我才沒有哭!」

 他噘起嘴唇,以稚氣的聲音回答。可是語氣帶有哭音,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我伸手幫他擦去眼中落下的水珠。

 「想哭的時候就看書吧,看一些輕松、有趣、開朗的書。這本怎麽樣?」

 我從書櫃拿出朱勒‧凡爾納的《環遊世界八十天》給他。

 男孩將書本抱在懷裏,有點期待地看著我。

 「這本……真的有趣嗎?」

 「是啊,你看完再告訴我感想吧。」

 他聽了就睜大眼睛。

 「你……還會再來嗎?」

 「我和你約定,下周日還會再來。」

 ——要再來喔,到時再一起聊聊書吧。

 「嗯!」

 男孩點頭,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

 他抱著書本,離開時還一直回頭看我。我對他微笑,他也稍微咧開了嘴。

 我想起初戀情人以前在這裏給過我的種種幸福。

 多麽溫馨的時光。

 多麽不可取代的時光。

 這時背後有人叫我。

 「你是快鬥嗎?」

 開朗甜美的聲音。

 心髒開始狂跳。

 我驚疑不定地回頭,看見一位身穿奶油色圍裙、抱著書本、一雙大眼睛閃閃發亮的嬌小女性。

 我雙腿發軟,幾乎就要癱下去了。我硬擠出聲音叫她的名字。

 「日……日坂小姐!」

 我的初戀情人日坂小姐輕輕地微笑著。

 「啊!果然是快鬥!我在雜志上看到你的特輯時,覺得你變了好多,而且也不確定那是不是本名。好厲害喔,你真的當上作家了呢,恭喜你!」

 靈活的大眼睛、開朗的語氣,完全是我記憶中的日坂小姐。

 只有頭發不一樣,她以前工作時都是綁兩根馬尾,不過現在是自然地披著。

 而且不像以前那樣筆直柔順,有點蓬松,不過這樣也很適合她。

 「你把頭發燙鬈了?」

 我沒頭沒腦地問道,她嘿嘿地笑了笑。

 「不是啦,我的頭發本來就有一點自然鬈。一直燙直會傷害發質,所以還是恢複原狀了。」

 「原、原來是這樣。不過這樣也很……可愛。」

 這句話脫口而出,我的臉都紅了。我到底在說什麽啊……

 日坂小姐笑咪咪地說:

 「你也學會說客套話了呢。啊,我畢業以後就在這裏工作了,不是打工,而是正職的圖書館員喔。」

 「很好啊,日坂小姐是文學少女嘛。」

 她聽我這麽一說,就笑得又害羞又開心。

 「能再見到你真是太棒了,快鬥。下次再來看書吧。」

 日坂小姐正要回去工作,我忍不住叫住她:

 「等等!你今天下班以後,可、可以和我一起吃晚餐嗎?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

 我深深地凝視著她,全身熱血澎湃沸騰。

 「好啊,不過我七點才下班喔。」

 我立刻回答「我可以等你」,日坂小姐聽了瞇起眼睛。

 「那就晚點見吧。」

 她愉快地說完就走開了。

 我彷佛又回到國小時代,心跳不已地呆立原地。

 是啊,我有好多話想跟她說。

 可是在那之前,我要先把以前說不出口的話說出來,我要問她的住址,告訴她我會寫信給她。

 我要重新開始。

 和親愛的「文學少女」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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