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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隻前夫一台戲 (擇君記)》第21章
牡丹紫?胭脂紅?

  今日初六,天色極好,日頭歡天喜地掛於青天正中,仿若剛敲出的鮮鴨蛋,蛋黃蛋清分分明明,只待黃昏時分這蛋被搗碎攪勻之後,我便要帶著我的兒子去參加我前夫的婚儀。

  綠鶯打開櫃子,挑了套絳紫輕襦羅裙與我換上,我對著鏡子瞧了半晌,總覺得似乎哪裡不妥當,轉頭瞧見窗下牡丹恣意怒放,喉中傷處一刺。

  恍惚記起那年亦是牡丹正開時,有人與我執手賞花,末了卻將我扶入牡丹深處,臥於花下耳鬢廝磨,未幾,發散羅裳亂,花枝幾欲折,搖落梢頭牡丹香,落英紛紛不知幾重醉……餘韻未平時,那人氣息起伏地覆在我頰邊,吹花嚼蕊似水道:「牡丹有三豔,一豔雍容,二豔芳菲,三豔華色藐群芳。然,今日我始知,牡丹枝頭墜,花瓣零落散於娘子白玉身方乃豔中之最。」又道:「百般顏色百般香,卻不及這紫蘸香綃風流俏,襯得娘子一雙鳳眼流光嫵媚。」

  那日之後,一夜之間我的衣櫃變戲法一般鋪天蓋地滿眼滿簾皆是紫色的衣裳,絳紫、古紫、煙紫……樣樣皆是牡丹紫,我雖從不大在意自己都有些什麼衣裳挑剔該穿些什麼,但這樣甫一見滿櫥滿櫃的紫也不免被震了一震,轉頭未及開口詢問,便聽得綠鶯以手掩口笑意盈盈道:「姑爺說了,歡喜看小姐著紫色,命裁縫繡娘們連夜做了這一櫃子的紫衣,讓奴婢將來只服侍小姐穿紫色的衣裳。」

  彼時,我只覺面上一陣火燒火燎,雖然過去不大喜歡豔麗張揚之色,但不好浪費了能工巧匠徹夜趕工之辛勞,遂隨和地默默配合著穿了。這一穿便成了習慣,再沒換過別的顏色。只是裴衍禎每每瞧見我的紫衣羅裙,都笑得分外和風繾綣,如此倒也罷了,有時偏偏還要附耳輕問我,「娘子,何時再赴我花下之約?」弦外之餘韻饒是我這般淡然從容,都恨不能拿個鐵盾牌將面上罩得嚴嚴實實,更恨不能當即拿把大剪子將整個後園的滿庭芬芳皆辣手摧花、剪光刨禿了才太平。

  孰料不過將將兩年,那些紫衣便隨著一紙明黃聖旨留在了裴家。我重又穿回了淡色的衣裳,櫃中再無丁點紫色。若非綠鶯今日給我挑了套這襦裙,我倒要忘了自己曾經穿過那樣妖嬈張揚的顏色……

  思及此,我蹙了蹙眉,低頭看見綠鶯彎腰若無其事地給我整飭衣擺,與她道:「這衣裳不大好,還是換一套吧。」

  綠鶯頭也不抬道:「哪裡不好?小姐是嫌料子不好?做工不好?還是樣式不好?」唯獨漏了提那顏色。

  給她這般一堵,我卻不好再說,只捏了袖口舉到她面前,吹毛求疵道:「你瞧,這料子起球,怕是不經磨。」

  綠鶯抬眼瞥了瞥,「綠鶯眼拙,沒瞧出來。」

  我又將袖子對了明處,對她道:「你站起來對著光仔細瞧,這裡是不是已經起毛了?……」

  話未盡,卻被綠鶯打斷,這丫頭粗魯一伸手捉了我的袖口重重放下,「小姐,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我一怔,聽得她搖頭嘆了嘆,轉而忿忿道:「今日櫃中只有這一套衣裳,小姐穿也得穿,不穿也得穿!」不知她哪裡借來一股子霸道狠勁,竟像那強搶民女的土匪附身一般,我頓了頓,以為這話與那「你今日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實在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一時有些哭笑不得,遂不再與她爭執,任由她擺弄。

  「妙妙妙妙你最好,樣貌好脾性好,還有雙鳳眼能捉魂!」

  又來了……我一撫額,只覺頭痛不已。但見那大鷯哥在架子上蹦來蹦去,活潑歡愉地搖頭晃腦,「曾經妙妙難為水,除卻妙妙不是雲!妙住揚州頭我住揚州尾,日日思妙不見妙,共養一隻鳥!為妙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衣帶漸寬終不悔!衣帶漸寬終不悔!」

  「快,給它些鳥食堵上那嘴。」我忙不迭揮了揮手,讓綠鶯去餵牠。這鷯哥也不知宋席遠這塞外高人怎麼給訓出來的,每逢餓了便開始前言不搭後語念些歪詩,唸到最後總是反反覆覆那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繞得人頭暈眼花,唯有新鮮的鳥食能叫他消停一會兒。今日想是家裡人忙著預備去裴大人的婚禮忘了餵牠,可把這位大爺給「消得人憔悴」,得了鳥食還唸經一樣一遍又一遍幽怨叨叨「衣帶漸寬終不悔」。直控訴得我心生罪孽,想要將它烤了給湯圓補身子。

  綠鶯一邊給它添水一邊道:「小姐,這些年綠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踰矩說句不該說的話……三公子人真的挺好。」

  我一頓,不看她,回身便出了裡廂去隔壁瞧瞧奶娘將湯圓拾掇得如何。

  推門但見湯圓一身茜色對襟小褂粉團白嫩地倚坐在床沿,只差懷裡抱尾錦鯉,便能直接上年畫了。我不由心下對奶娘喜慶的品味嗟嘆了一句。湯圓抬頭見我立刻臉上綻出一笑,從床沿斯文地滑下,「娘親。」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頭,又扯了扯他的衣擺,又替他查了遍盤紐,心中躊躇半晌,問他,「宵兒肚子疼嗎?」

  湯圓眨巴眨巴眼,糯糯道:「不疼。」

  「牙疼不疼呢?」我摸了摸他水噹噹的臉。

  「不疼。」湯圓搖了搖頭。

  「那手指呢?手指疼不疼?」我鍥而不捨。

  「不疼。」湯圓睜著烏潤潤的眼睛盯著我瞧了瞧,我失望地嘆了口氣,只得牽了他的小手往外走。孰料走了不過堪堪五步,湯圓卻不走了,扯了扯我的衣擺示意我停下,我彎下腰,聽得湯圓輕聲輕氣道:「娘親,宵兒腳疼。」

  我心中大石落地,俯身將湯圓抱起,招呼下人道:「孫少爺腳疼,快送回房去歇著,叫奶娘照應好。」下人領命將湯圓抱回屋內。我整了整衣擺同家人一道坐了轎子去裴家觀禮赴宴。

  太后賜婚場面自是宏大排場,十里紅妝一路沿街到裴門,禮樂相和賓客盈門,下人們進進出出忙碌著,裴家雙親親自於大門外迎客,滿面皆是洋洋喜氣,乍一見我們沈家一家人,倒有些尷尬面色,不知如何開口,倒是我爹爹落落大方與他們道了恭喜打招呼,裴衍禎的娘親執著我的手握了半晌,最後一聲輕煙嘆,問道:「如何不見宵兒?」

  「宵兒腳有些疼,我怕他崴了腳,遂讓他在家歇息。」我低眉垂眼答道。

  老人家一時有些著急,「可礙事?家裡有現成的跌打方子,我一會兒叫人配好藥送過去。」

  「不嚴重,想來休息一晚明日便無大礙。」我寬慰她。

  老人家方才面上稍稍好轉,見我爹和姨娘招呼我過去這才放開我的手,我轉過身,聽她在我身後嘆道:「妙兒,你莫要怨衍禎,他有他的不得已……」

  我低聲回道:「不怨。」便腳下不停地向裡行去。一路行來,滿庭牡丹依舊香,剪雲披雪蘸紫砂,引得我駐足看了看,試圖瞧出這花同五年前有何區別,入眼的卻是棲息在花瓣上年年相同的春光灼灼,倒應了那「年年歲歲花相似」之說,思及此,我不由輕聲笑了笑。

  我如何會不曉得?人人皆有不得已,只有我沒有不得已罷了。

  內堂之中,火紅喜慶之色撲面而來,真真是個長夜未央,庭燎之光,彼美孟姜,鸞聲將將。我尋了我爹,在他身後拾了個僻靜處坐下,聽得左右之人不管熟的生的皆來與我爹爹招呼說話,緘口不提過往之事,只當我爹亦是個看客。我爹倒也樂呵呵地應對。

  我抬頭瞧了瞧廳首的大紅「囍」字,又低頭瞧了瞧地上鋪的殷紅長毯,聽著門外門內嗚哩哇啦的嗩吶聲,想了想小舅母明日的胭脂紅,覺得喉嚨裡又泛起一陣烙餅般疼痛。不由慨嘆,如今的大夫是越來越不頂事了,喝了不知多少貼的藥,也不見得丁點好轉,煎藥剩的藥渣子倒出去一簸箕一簸箕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沈家哪個病入膏肓了,要是曉得是叫根鯽魚刺給卡了個把月,還不得貽笑大方。

  不曉得現下湯圓在家裡可好,如此一想我便有些晃神,不由得心不在焉起來。接下去來了些什麼人,說了些什麼話,我皆恍惚不知。

  直到聽著一個尖細的嗓音反覆拉了長音念了幾遍,「新人一拜天地——!」方才將我拉回神。

  一抬頭,卻見廳首裴家雙親面色煞白,站著主持儀式的大內公公一臉焦躁,那披了紅蓋頭的新娘子已彎身拜了天地直起身來,綵綢那端的新郎倌卻依然挺拔故我,沒有半點預備折腰的跡象。

  我怔怔然瞧著那緇衪纁裳的新郎倌皓腕一揚,手中綵綢飄零委地,但見他抱手對那新娘一個深深鞠躬,口中朗朗道:「秦小姐,裴某今日怕是對不住了。這親,無論如何結不了也不能結!」

  有一人隔了紅毯在廳堂那頭騰然站起,滿目震驚。卻是不知何時進來的宋席遠。

  剎那間,滿堂皆靜。

  只那紅蓋頭下溢出二字:「為何?」聽著竟非悲切,似乎還藏了幾分莫名竊喜。

  裴衍禎直起身,兩隻朝露清水目澄澈地直視向我,我心中一跳,聽得他緩緩道:「揚州城中,上至耄耋老翁踟躕老嫗,下至束髮青年及笄少女,皆曉得我裴衍禎心中僅有一人。雖為禮法所不能容,強求不得。然,我所求不多,只要能遠遠看看她,偶或聽她說說話,此生已慰足。如若今日它娶,怕是連這隔水望月影的一份痴念也不能維繫……」

  那主婚的宮中之人面無表情拔高了音,刺耳問道:「裴大人,抗旨之罪乃是殺頭的死罪,你可知?」

  裴衍禎灑然一笑,在幕天席地的嫣紅重壘中,一字一字道:「心念若斷,何以為生?」

  我鼻間一酸,喉中鯁刺不疏自暢,有一股久違的清涼水意沿著我面上滑過,落入紅毯,無處可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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