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水灶?鏡中花?
沈宅被團團箍成了個金剛不壞的鐵桶,傳說中「不日便歸」的六王爺依舊在傳說之中飄著,至今還未飄回揚州。據展越的說法是,如今一朝朝廷變動,六王爺須得在京中多駐些時日安撫大小官員,之後才能來揚州迎娶王妃。換言之,六王爺須得先收拾完朝廷裡膽敢不服的逆黨,再回揚州收拾富得流油的沈家。
幸得家裡人尚且都能自得其樂,即使出不了門,也能打發光陰,姨娘們在屋裡搓牌搓得昏天黑地晝夜不分,我跟著家養的戲班子拿捏著學些唱腔招式亦能自得。只是苦煞了兩個人。
首當其衝便是灶屋裡負責燒菜的大師傅,過去沈家上下百來口人皆仰仗他一柄勺子喂活,頗有幾分捨我其誰的德高望重,自從多才多藝的六王爺上我家玩票炒了幾天菜後,這大師傅便淪為打下手的買辦,雖然品階降了,但買辦之職頗有些油水,算得明降暗升,故而心裡倒也平和。現今好容易又重新戴回大廚的帽子重掌鍋鏟,不想沈家又被士兵們給圈了,裡面活著的出不去,外面活著的進不來,這活著的不單包括人、鳥、蟲、蟻、獸,還包括雞鴨魚肉、蘿蔔土豆,但凡生的都入不了沈家大門。每日菜飯皆由展護衛從城裡酒樓訂了再親自率領一幫子硬邦邦的兵士送進來。
如此一來,大師傅可算徹底賦閒了,見天擱在灶廚裡閒置成了個擺設。這叫大師傅十分憂愁,唯恐過不了幾日便被驅出沈門回家吃老本,故而連續兩日來找我訴憂慮。我客客氣氣地寬慰他沈家絕對不會趕他回蒙疆老家放羊,且允諾他薪餉一文不少,大師傅得了我的保證歡天喜地回灶間繼續當擺設。
我如今算是瞧出門道了,這世上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驚喜無處不在。眼光要放長遠些,誰都不能得罪,尤其是掌勺大廚,不說別的,且看當今的六王爺便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十幾日前裴衍禎尚且在我家灶間裡燒菜,轉眼便搖身一變問鼎王爺寶座,可見沈家灶頭上的風水甚好,運道甚旺。英雄不問出處,指不定將來這大師傅也能變成個統帥大將軍也未可知。
普天下,唯前夫與廚子難養也。萬萬開罪不得。
除卻這大師傅外,家中還有一人焦慮非常,便是小弟弟沈在。我爹爹不大約束孩子,姨娘們更是對兩個弟弟放任自由,換言之,沈在好比一匹放養慣了的小驢子,如今一朝被關在門內圈養起來,自然十分憋屈,悶得恨不能撓牆刨蹄子踩著門口白板一樣碼成一排的侍衛衝出去。
被禁第一日,沈在妄圖翻牆溜出去,結果當下便被火眼晶睛的展越給捉了個現行,灰溜溜提了回來。隔了一日,沈在又潛入後院水塘裡,異想天開試圖通過這水塘子與外邊河道相通的一個水眼鑽出去,不想,剛滑出水眼浮出水面還未來得及吸上一口氣,便被那小河道一旁駐守的兩溜士兵給嚇得一口氣憋了回去。至此,沈在徹底可算是曉得了六王爺對沈家保護得有多嚴實,遂灰頭土臉地閨居院中逗貓玩兒,逗得那貓都煩他了,見著沈在便繞道跑。
見沈在不再鬧騰,我也寬了些心,夜裡,我坐在床畔對鏡拆頭花,窗外月色正好,屋中不點燈也瞧得明晰,不想一抬頭卻愕然瞧見鏡中一池荷花倒映,洋洋灑灑鋪陳滿鏡,成片成片的澄粉綠梗無墨自渲染,若有似無的荷香從鏡中逃逸四散無處不在,原來,竟是窗外池塘荷花一夜盛放。見著這鏡花水月的景緻,不知為何,我突然心情大好,心下琢磨著或許今日不會再失眠也未可知,當下便躊躇滿志地脫鞋上了床醞釀睡意。
隱隱聽得一聲撲通水響,並不真切,我看了眼窗外,又繼續醞釀,正撩起了幾分瞌睡,窗外卻兀地炸出尖細一喊:「不好了,二少爺溺水了!」
我騰地從床上坐起,套了件衣裳便往院中趕。待站至塘邊,已見家裡護院撈了沈在划水向岸邊來,各屋姨娘紛亂從四面聚集,小姨娘更是披髮跣足跪倒在岸邊,倉惶便要去奪護院臂彎中綿軟如柳面色煞白的沈在,我趕忙上前攔住小姨娘,讓護院將沈在胸肺中所嗆積水給壓出來。
原來,沈在終是坐不住,十一歲的少年郎正是好動非常,夜裡忽見滿池荷花怒放便想攀折一枝孝敬他娘,挑來挑去挑中了離岸較遠的一朵,本以為一手勾了廊柱子一手去摘定是手到擒來,不曾想,腳下青苔一滑便掉到了水裡,雖平日裡上樹入水無所不能,然此刻突發乃始料未及,便一時慌了手腳,加之滿池泥淖攪動嗆入口鼻,更是手忙腳亂,幸而丫鬟路過瞧見了大喊出聲。
家中這般響動自然驚動了院外護衛,我當下便托展越去尋個大夫來給沈在瞧瞧。展越似是皺眉猶豫了片刻,見小姨娘抱著白唰唰的沈在落淚,終是應承了,速度倒也快,一會兒便有個老醫者登門來,捏著小鬍子給沈在把了把脈,道:「無大礙,開副驅寒氣的方子,一日三次煎服,吃上兩日便可。」我亦寬慰小姨娘,「姨娘莫慌,這溺水之事我有經驗,只要積水清出,包管小在明日一早又是生龍活虎。」得了那老大夫和我的話,姨娘方才抹了抹淚稍稍寬心。
誰也料不到,這支初放的菡萏只是一個開端,荷花的花期不短卻也不見得有多長,然而,滿池芙蕖尚未開敗,沈家卻已是另一番天翻地覆的景緻。
沈在落水第二日便起了燒,大夫開了退燒藥煎服後,燒是退了卻又落下了個咳嗽的毛病,開始只是偶或咳一咳,沈在頂頂膩味瞧郎中灌藥,家裡人也未曾在意,故而也沒有叫大夫,幾日下來沈在面色倒比往日要好,總是兩頰緋紅唇瓣赤朱,只是老說累,不及往日活潑好動,飯量也漸小了。小姨娘正嫌他皮實鬧騰,聽他道累便只管叫他去歇息。
時日一長,我和幾個姨娘也開始有些微咳,身上總像瞌睡蟲上身一般有股揮之不去的倦乏感,睡了也不見解乏。日日午後一陣陣潮水般地發熱,手心腳心也是發燙,姨娘們抱怨今年夏天太熱,我卻總疑心自己是發燒了,綠鶯與我貼了貼額頭,卻又並未見真正起燒,遂作罷。
如今喚郎中不比往日便當,總要通過那展越,而這展大侍衛定是得了他家六王爺的耳提面命不能讓沈家人與外人有任何接觸,故而總是一副懷疑探究的樣子,上回小在起燒,他是親自摸過小在額頭確認燙得可以煮蛋以後,方才去請的大夫,郎中問診時,陣仗更是了得,床邊整整圍了一圈鐵甲侍衛,手按刀柄,防賊一般盯著屋內人的一舉一動,尤其是那郎中,這般陣仗實是叫人無福消受。故而,家裡人如今雖然犯些咳嗽也不願勞煩門口那些白板請大夫。而且,有些小病並未真要瞧大夫喝藥才能好,往往拖一拖便也沒了蹤影。
一家人此起彼伏地咳著,拖著拖著一直拖到連送飯的侍衛都瞧不下去,轉告了展越,這才請了個大夫來瞧病,那大夫一瞧沈在的面色當即臉色便哐鐺一下跌了下來,待把完脈更是一臉憂患,似乎不放心,復又把了幾遍脈,方才神情凝重地確診:「小公子這是得了肺癆之症。」
屋外瀲灩晴空,屋內五雷炸響震耳欲聾,一時間,天地顏色驟變。小姨娘扶著床柱晃了晃,「肺癆……」
我木愣愣瞧著那郎中,轉頭問展越:「你從哪裡請來這跑江湖的赤腳庸醫?」
那庸醫卻將我的話當耳旁風,只皺眉環視了一圈,「幾位夫人並小姐亦需把把脈象。」
展越似乎也被這劈頭蓋臉兩句話給砸暈了,只怔怔死盯著那大夫,面色發沉。
一夜之中,展越幾乎跑遍了揚州城中所有醫館,知名的、市井的,名醫、庸醫一概請入了沈宅,挨個兒瞧下來,定論只有一個——沈家小公子染了肺癆,幾個姨娘並小姐亦染了肺癆。
從這些郎中大夫或含蓄或委婉或直白或絮叨的掂量陳述中,我曉得了一件事——病入膏肓,回天乏力,唯有備好棺材後事,坐等死光光。
不曉得昏天黑地過了多少日子,或許很長,長得像六王爺口中的「不日」一般長,或許極短,短得像宋席遠同我的露水姻緣一般短。我只知道如今不畏黑夜,只恐日出,每日太陽一升起,便有下人來報喪。
第一日,小在去了。第二日,小姨娘去了。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幾位姨娘捨不得小姨娘一人在地下一缺三找不到牌搭子,也相繼去了……快得叫人來不及悲傷,沒有真切感。
棺木家中早便備好的,一等一的金絲楠木,沈家的墓穴也是早便挖好的,很大很大,早年我娘過去時,我爹爹曾帶我入陵看過,高穹寒底,沈家歷代棺木皆葬於其內,爹爹說過:「沈家人生同屋,死同穴。」
我披麻戴孝卻不能為弟弟和姨娘們哭喪送別,只能氣若游絲地躺在床榻上半醒半夢,夢裡光怪陸離,偶或醒來,每次睜眼,瞧見的皆是不同的大夫,綠鶯總是立在一旁默默垂淚無語,展越若見我清醒,往往見縫插針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沈小姐再撐一撐,六王爺馬上就回來了!」
我未免疑惑,「不日」和「馬上」有什麼區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