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星影浮橋 第九章
閃光、沖擊與大爆炸——並沒有來臨。
相反地,有種不可思議的現象籠罩住機身。四周一望無際的深藍色天空已經消失,眼前只看到整片跟神秘光環同樣發出彩虹光芒的放射光。同時磁浮輪的咆哮也已停歇,空間中只剩下高亢的共鳴聲。
比賽的爆響與震動突然消失,讓春雪覺得耳朵不太能適應,但他還是戰戰兢兢地出聲︰
“學……學姐,請問一下,這是、怎麼……”
“是空間跳躍區。”
黑雪公主立刻給了他答案。春雪震驚地回過頭去︰
“空、空間跳躍?比賽里竟然有這種東西?”
“原來如此……不,小春,這玩意的存在反而該說是理所當然。”
這次換拓武點點頭,他豎起一根手指,以有模有樣的博士模式開始講解︰
“你想想看,赫密斯之索不是長達四千公里嗎?而這種飛梭的最高速度是時速五百公里。也就是說即使從頭到尾都猛踩電門,也得花上八個小時才到得了終點。這樣搞下來就變成耐力賽了,只靠一個駕駛要撐完全場,應該會有困難吧。”
“啊,啊啊……對喔,听你這麼一說……”
春雪恍然大悟之余,朝剩余里程表一看,發現四位數的數字飛快地減少,看樣子應該可以靠這個空間直接跳到只剩一千公里左右的地點。
“也就是說,要是在剛剛那里沒有開進光環,事情不就糟糕了……”
千百合連連搖著尖帽這麼說,黑雪公主笑著回答︰
“喂喂,Bell,這種時候只要掉頭回去不就好了?”
“啊,對喔……唔,可是,我總覺得玩這種游戲一旦往後開就輸了嘛!”
“的確,你這個意見我完全同意。”
兩人的對話帶來短短歡笑,等到笑聲停歇……
黑雪公主重新坐好,朝著坐在左邊的楓子平靜地訴說︰
“……Raker,謝謝你。還有……對不起。長年來讓你這麼難受,全是因為我太膽小……”
但她在謝罪同時企圖深深低頭的動作,卻被SkyRaker的右手輕輕攔住。
“Lotus……我也……我也有很多事情非得跟你道歉不可。可是,只用說的一定沒有辦法傳達給彼此,所以……等到有一天,我能夠再次全力跟你‘對戰’時,我們再聊個盡興吧。”
“……嗯,也對……說得也是……”
黑雪公主輕聲細語地回答,閉上眼楮一會兒後,帶著幾分笑意說下去︰
“記得總計對戰成績是我贏了一千兩百一十三場……我輸了幾場啊?”
“啊,你打算選擇性忘記對自己不利的數字對吧!”
空間跳躍區里再次傳出和樂融融的笑聲。春雪陶醉在這溫暖的回音里,在心中自言自語︰
——到頭來,也許根本就不需要我多管閑事吧。她們兩人在靈魂深處有著最緊密的聯系。沒錯……相信她們的聯系,是只有在流過一千倍時間的加速世界里才能培養出來的……
春雪閉上眼楮,想好好咀嚼自己的思考—
這一瞬間。
背的正中央微微一酸,同時腦海中浮出了一個冰冷的說話聲。盡管是春雪自己的說話聲,卻又顯得有些異樣。
——那麼,相反的情形也一定存在。不是嗎?
——加速世界里應該也存在著花了一千倍時間,才培養出的那種丑陋且膨脹的憎恨。搞不好在我心中也有。
——沒錯,你心中也已種下了消不掉的憎恨種子。我一直在苦苦等著這顆種子發芽、開花。
——過去凌虐你的那些人,你都已經忘了嗎?被人以沒有道理可言的暴力與惡意傷害的痛苦你都已經忘了嗎?只有惡意可以對付惡意,只有力量可以對付力量。你心中始終都存在著為此所辯的“種子”。
在陰森而扭曲的聲音對他耳語時,幾張臉孔在緊閉的眼瞼底下浮現。
有小學時代捉弄、欺負春雪的同班同學,有上了國中後以暴力拘他勒索值錢物品的不良少年。當他們的臉孔消失後,又換成了對戰虛擬角色的面罩。盡管人數不多,但這幾名在加速世界中都曾與他毫無保留地互相憎恨,這些人站在高處,笑嘻嘻地低頭看著春雪。
——你跟這些家伙也可以互相了解?可以培養交情?不,不可能。
——對,你說得沒錯,因為我已經永遠放逐了他們其中之一,所以我跟他再也沒辦法建立什麼交情。可是……我沒有辦法,那家伙是罪有應得!
隨著春雪掙扎地喊出這幾句話,背上的酸痛也變得越來越強。不可思議的是,這種疼痛並非只令他不快。當疼痛越來越強也就越能想像得到解脫時的暢快感。聲音像是在吊他胃口,又像在引誘他似的,繼續說個不停。
——沒錯他們被干掉是罪有屁�D鬩丫 滌校 梢願噸釷敵械牧α俊V灰 潭桃瘓浠埃 諧穌飧雒志托小V灰 俺穌飧雒鄭 憔涂梢園閹且桓霾渙艫厝 扛傻簟U抖縴恰毫閹恰 怨饉恰3怨狻 怨狻 浴 br />
“鴉……鴉同學?”
春雪听到這句銳利呼喊的同時,左肩被人用力抓住,讓他驚訝地瞪大雙眼,全身僵硬。接著他才以生硬的動作回過頭去。
伸手抓住他的,是坐在中列左邊的Sky Raker。一對晚霞色的鏡頭眼中亮起擔心的光芒,定楮凝視著春雪。她的嘴唇流出干澀而細小的聲音︰
“鴉同學……你剛剛,做了什麼……?”
“咦……做、做什麼?……我什麼都沒做……”
春雪對腦海中浮現的危險想法感到愧疚,同時拼命搖頭。不過他不認為自己在說謊,他的身體就只是坐在駕駛座上,握好方向盤而已。事實上他真的什麼都沒做。
但連黑雪公主都接著發出低沉的聲音。
“……我也……看到了。有一瞬間……你的身體發出了心念的‘過剩光’……?”
“……!”
這次春雪真的打從心底震驚,連連喘著大氣。
他絕對沒有動用“心念系統”,這點他可以斷言。而且憑春雪的熟練度,根本不可能做到在無意識中發動“覆寫現象”這種事。
“我……我沒有!我沒有用什麼心念!是真的!”
他持續猛力搖頭吶喊。楓子仍然用力抓緊春雪肩膀,但隨即小小呼出一口氣,放開手說︰
“……嗯,的確……應該不可能會這樣。鴉同學的過剩光應該是銀色的,可是……剛剛的光卻是……”
楓子越說越小聲,黑雪公主接過話頭︰
“……沒錯,是看錯了,想來應該是Crow的鏡面裝甲反射出周圍特效光的變動——不好意思嚇到你了,不過長這種顏色的你也有責任啊。”
听到她這種找回了七成一貫風格的口氣,超高速空間跳躍中的車內氣氛當場緩和下來。坐在後排的千百合跟拓武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真是的,姐姐你別嚇人好不好……不過小春虛擬角色的反光有時的確挺刺眼的。”
“一點兒也不錯。對了,干脆用硫磺燻成沒有光澤的黯淡銀怎麼樣?”
“啊哈哈,小拓,你這點子太棒啦!”
听著兩位兒時玩伴的對話,春雪忍不住露出苦笑,接著他就感覺到繃緊全身的力道慢慢放松,但已經透進內心深處的冰冷感覺卻遲遲沒有散去。
這幾個月來,他不時會听見這樣的聲音。春雪一直覺得那帶有金屬特效的聲音,是發自自己的內在,以為是累積下來的負面情緒塑造出來的另一個自己。春雪從小就有很多時間獨處,確實有著在腦里跟自己對話的習慣。
可是——如果事實並非如此呢?如果這聲音真的是由春雪以外的人所發呢?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表示這個聲音的主人並不存在于加速世界之中,而是待在春雪的神經連結裝置內。因為就連沒有沉潛進來的時候,也偶爾可以听到這個聲音對自己耳語。既然如此,會是某種病毒或AI程式嗎?還是說……是真正的人類意識潛伏在記憶體中……?這種事情真的有可能發生嗎……?
他覺得似乎有人在遠處竊笑,用力眨了眨眼,甩開腦海中的念頭。現在不是煩惱的時候,無論如何都得在正準備進入最高潮的“赫密斯之索縱貫賽”中獲勝。
當他大大睜開眼楮,就在飛梭前進的方向上看到藍色的光環。想來那應該是空間跳躍區的出口。
“我們要回賽道了!大家抓緊!”
他深吸一口氣喊出這句話,就听到後座傳來四個干淨俐落的回答。
春雪牢牢握住方向盤,將飛梭的機鼻對準藍光正中央。出口愈來愈近,填滿整個視野——就在機身踫上去的瞬間,光環化為一道光的漩渦,吞噬了一切。
“……哇!”
第一個叫出來的是千百合。
而包括春雪在內的每個人也都跟著發出驚嘆聲。
滿天都是完美的漆黑。而在這漆黑的背景下,無限多個小小的光點匯集在一起,描繪出一道美麗的線。是天河——也就是銀河。就算是月光或沙漠場地仰望所見的夜空,在星星的數量或光芒上都無法與之相比。明明是個冰冷而寂靜的世界,卻讓人覺得幾乎可以听見累累繁星奏出的清澈旋律。
鋼鐵巨柱——軌道電梯“赫密斯之索”——貫穿滿天繁星的世界,繼續往前筆直延伸。左側強烈的陽光,照亮微微彎曲的圓柱體表面,更灑落在急馳的飛梭上,反射出銀色光輝,並在車體右側落下濃濃的影子。
“……是太空啊……”
黑雪公主以右手劍指向銀河,輕聲說道︰
“不知道這個光景是BB伺服器描繪出來的數位背景……還是……”
“……多半是直接套用公共攝影機實際捕捉到的畫面吧,星星的位置實在太精確了……”
楓子同樣輕聲細語地回答。
當然,即使用上實際拍到的畫面,一旦透過攝影機、網路以及神經連結裝置作為媒介,跟太空人或太空觀光客用肉眼看到的景色便不會相同。但即使如此,春雪以及在場的四位同伴,仍然各自懷著不同的感慨,看著銀河的景象出神。
如果可以,真想無止境地欣賞這無音、冰冷,卻又顯得十分熱鬧的世界——春雪滿心這麼期盼,遺憾的是,這莊嚴肅穆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太久。
因為幾具引擎聲響已經從背後傳來。當然如果是在真正的宇宙里,應該听不見任何聲響,看來加速世界是以提供一定程度的方便性為優先。春雪連忙回頭一看,發現五顏六色的飛梭從空間跳躍區的出口沖了出來。
最前面的是Blood Leopard所駕駛的暗紅色飛梭,載著Ash Roller隊的槍管灰色飛梭略微落後,再接著則是黃色軍團的飛梭。
過了一會兒,又出現了兩個中等規模的軍團。看樣子場上只剩下包括春雪在內的這六隊,扣除從一開始就腐朽掉的一架與被擊敗的Frost Horn隊之外,還另有兩架沒能跟上。
這時一陣蓋過各架飛梭咆哮聲的巨大音量撼動了宇宙,原來是三個看台龐大的身軀以空間跳躍方式來到這里。合計六百名的超頻連線者一齊舉起手踩響腳步,六架飛梭就在這盛大的歡呼聲浪中排成一排,往前飛馳。
“好,對手只剩五架了!”
黑雪公主轉以堅毅的聲音叫喊。
“雖然每個都是強敵,但最後贏的一定是我們!大家听好了,把這些家伙全部甩掉!”
眾人舉起拳頭,大聲答應。春雪看了看里程表,距離終點不到一千公里,即使以時速五百公里的速度猛沖,也得跑上兩個小時,但周末的領土戰合計時間更是長達兩倍,一旦玩得忘我,兩個小時轉眼間就過去了。
——好,接下來我不會再失誤了!我才不會再落入Pard小姐那隊的射程內!
春雪在內心這麼吶喊,握好方向盤,瞪著前方想來應該是障礙區的復雜地形。
然而——
就在緊鄰機身右側的位置,發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現象。
強烈的陽光在飛梭右側留下了濃濃的影子,一個奇妙的物體發出噗通一聲,從影子正中央浮起。
那是一片又薄又大的板塊。一片長寬都跟飛梭差不多的長方形薄板跟一號機保持兩公尺的距離,無聲無息地並肩行進。明明正以時速五百公里的速度移動,卻沒有發出任何震動與聲響,顏色則是仿佛吞沒了一切光線的無光澤純黑。
這種質感強烈地刺激著春雪的記憶,他甚至不需要努力回想。
兩個月前——新學期開始時,春雪在無限制中立空間內的梅鄉國中進行了一場“決斗”,當時有個神秘的超頻連線者跑來插手。他能夠將自己的身體化為極薄的薄板,或躲進任何影子里移動,這些能力都在在證明他就是那個虛擬角色。可是他為什麼會挑現在,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
震驚與疑問,讓春雪的喉嚨迸出了這個名字︰
“ ‘Black Vice’……!”
就在同時——
巨大的薄板仿佛在呼應他的喊聲,無聲無息地往左右一分,化為兩張薄膜張開,接著有如溶解在真空中似的就此消散。
而從薄膜之間出現的物體,讓春雪更加驚愕。
是一架飛梭。形狀跟黑暗星雲隊的完全相同,但顏色卻不一樣。那是種摻雜著斑點的紅褐色,也就是鐵銹色。顯然這架飛梭就是在起跑台右端靜靜棄置的十號機,但這架怎麼看都不像會動的飛梭,卻從四個磁浮輪迸出耀眼的電光,以最高速度急馳。
也就是說,十號機並不是受到腐蝕破壞,只不過是重現出注冊駕駛的裝甲配色。
春雪心中受到一種確信的震撼之余,微微轉動視線,朝十號機的駕駛艙看了一眼。
坐在上頭默默握著方向盤的是——
一個身材精瘦得像是打上鉚釘的鐵骨,有著跟飛梭同種鐵銹色的對戰虛擬角色。這個人春雪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兩個月前,在一個設置于秋葉原游樂場內區域網路之中的地下競技場“秋葉原對戰場”,他們就曾交手過一次。
春雪以比先前稍低的音量,說出了第二個名字︰
“……‘Rust Jigsaw’……”
但即使听到春雪叫了他的名字,鐵銹色虛擬角色仍然不發一語,連臉都不轉過去。整個人簡直成了飛梭的一部分,深深陷進座位上。
春雪再朝四人座的後座一看,發現上頭只坐著一個人……不,或許應該算是“一片”。因為最後排座位上只存在著一道沒有厚度的影子。這個像用黑色紙張排成的人形異樣物體,除了“Black Vice”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這兩個超頻連線者是一個自稱“加速研究社”的社團成員。社團的規模跟成員陣容幾乎完全不詳,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們都在頭蓋骨內加裝了違法的VR器材“腦內植入式晶片”,並企圖利用這種能力規避BRAIN BURST的各種限制。
所以這兩人會出現在屬于慶祝活動的的“赫密斯之索縱貫賽”,讓春雪大感意外。他還沒從震驚中恢復,呆呆地看著對方,忽然間卻听到上空涌來無數的聲音。
“喂……喂喂,那架飛梭是從哪里跑出來的?”
“十號機不是棄權了嗎?”
“要是給他們搶到第一,賭局要怎麼算?”
看樣子觀眾也被這意料之外的事態嚇了一跳。一波波的喧嚷聲之中,困惑的成分明顯比興奮來得多。
就在這些聲浪之中,春雪听見了十號機上悄聲進行的對話。
“……這下我的工作就結束了吧?”
這個平穩的聲音來自給人幾分教師般印象的Black Vice。而回答他的,則是一個刻意壓得沙啞的少年嗓音︰
“嗯,夠了,給我回去。”
“那我就先失陪了,Jigsaw同學……再見了,黑之王,還有黑暗星雲的各位。”
“……你這家伙。”
等黑雪公主說出這句話,微微舉起右手時,後排座位上的人影已經輕飄飄地飛起,仿佛要融入漆黑星空中似的,轉眼間就遠去,最後消失無蹤。
事態發展至此,春雪才總算隱約推測出十號機為什麼會從一號機的影子里突然出現。
Black Vice擁有多種奇妙的能力,想來他那種可以將自己封進黑色薄板後沉入影子之中的能力,還可以用在別人或其他物件身上。
所以星期三下午五點半,通天樹最頂樓的傳送門開通時,搶先抵達赫密斯之索的並不只有春雪跟Pard小姐,其實Black Vice跟Rust Jigsaw也在場。他們兩人肯定是潛伏在高塔的陰影中,等春雪他們一離線就現身,注冊為十號機的駕駛。所以無論是春雪、Pard小姐,還是緊接著趕來的Ash Roller等人,都沒有發現他們。
而且Vice的潛伏能力不是只在注冊時發揮。
今天比賽開始的那一瞬間,起跑台完全被巨大看台的影子吞沒。 Vice跟Jigsaw應該是沿著影子上了飛梭,起跑後立刻連人帶車一起潛行,移動到一號機的影子里,沒讓任何人發現。而他們就這麼一直潛伏在春雪等人的身旁,直到這一瞬間為止。這也就表示Vice的能力是“能在影子里自由自在地移動或靜止”。
春雪做出這些推測的當下,獨自留在十號機上的Rust Jigsaw再度沉默,一動也不動地握著方向盤。
盡管覺得到現在還掌握不了狀況,實在有種不干脆的不快感,但春雪還是朝鐵銹色的虛擬角色說話︰
“……Rust Jigsaw,你為什麼現在跑出來?只要你有這個意思,應該可以一直躲到終點前再沖出來搶走冠軍。”
Jigsaw不但沒有回答,甚至動也不動一下。但春雪還是按捺住不對勁的感覺,繼續問︰
“你沒有這麼做,而是在這個階段就從影子里跑出來,也就表示……你打算跟我們堂堂正正比一場,不是嗎?那正好,剩下的一千公里,我就堂堂正正跟你分個高下……”
“……給我沉默。”
這句話斬斷了春雪的言語。這是他第一次听見Rust Jigsaw的聲音,只覺得听起來冰冷又干澀,卻帶著幾分沸騰的情緒波動。
“咦……?”
“不要說話,不要讓我听見什麼比賽、什麼分高下這些無聊的字眼。”
Rust Jigsaw以倦怠的語氣撂下這句話,接著才首次有了動作。他從由細鐵架組成的面罩下,以一對冰冷的紅色眼楮朝春雪等人一瞥。之前在秋葉原BG的那場對戰之中,春雪只記得Jigsaw在Blood Leopard的撕咬攻擊下束手無策地落敗,但現在這對鐵銹色的虛擬角色眼中,卻有著冰冷得足以蓋過這些印象的神色。
Jigsaw眯起雙眼,以命令的口吻說︰
“可恥。你們應該對撇開眼楮不去看BRAIN BURST本質的自己覺得羞恥。”
“……哦?那我問你,你所謂的本質是什麼?”
黑雪公主先前一直不說話,這時終于發出了帶有殺氣的聲音。但Rust Jigsaw即使接下這有如刀刃般的問題,仍然絲毫不顯動搖。他緩緩將臉往前挪,以撂話的口氣回答︰
“給我認清楚。BRAIN BURST只是齷齪的人生作弊工具。”
“你竟然說是人生……作弊工具……!”
這個蘊含著憤慨的嗓音發自拓武。藍色的大型虛擬角色正要從飛梭外緣探出上半身,卻被黃綠色的虛擬角色拉了回去。
這回改由千百合挺身而出,她面對Jigsaw絲毫不顯得害怕,坦率地表達自己的感情︰
“我說你喔!這種事根本是看個人觀點好不好!就算對你來說是作弊用的工具,對我們來說可不一樣!因為我們的BRAIN BURST是最棒的對戰游戲!”
“一點兒也不錯。”
Sky Raker也接過話頭︰
“而且你的言行有矛盾。你認為這只是工具,那為什麼要參加這個活動?為什麼要在比賽途中現身?如果你心中有著想跟人對抗、競爭的感情,那不就證明你的BRAIN BURST也不是工具,而是游戲?”
听到她這犀利的意見——
Rust Jigsaw縮起身體,深深坐進駕駛座。
春雪覺得他的動作像是在忍耐,接著自然有幾種推測浮現在心頭。
搞不好Jigsaw自己也想否定自己的話?會不會說他其實想以超頻連線者的身分,堂堂正正跟其他人對抗——想透過“對戰”的刺激與興奮,嘗到跟別人建立關系的感動?也就是說,他其實盼望能夠擺脫束縛自己的組織……想脫離“加速研究社”……?
過去參加同個組織的夜色掠奪者盡管手上有著這樣的選擇權,卻沒有做出這樣的選擇,又或者是沒能做出這樣的選擇。春雪想到這點,立刻反射性地對他呼喊︰
“你……你該不會……其實想投奔‘這邊’……?”
沉默。
隔了一陣稍久的停頓,Rust Jigsaw緩緩抬起伏在方向盤上的臉,再次朝春雪看了一眼。
這一瞬間,春雪領悟到自己的推測錯得無以復加。
Jiesaw先前是在按捺怒氣。那是種跟銳利或純真無緣,沸騰成一團混沌的憤怒;是一種不會收斂到明確對象之上,朝向全方位擴散的憎恨。說來就像是一把沒有軌道可言,只是胡亂揮動的銹紅色巨大鋼鋸。
“給我後悔。”
Rust Jigsaw以擠得沙啞的聲音輕聲說出這句話,緊接著右手從方向盤上放開,用五根手指用力抓在頭部前方。這個動作看上去像是在忍耐劇痛,但發出的話卻慢慢滲出狂熱,聲音越說越高亢,最後更轉變為嘶吼︰
“給我後悔,為你們沒在看到我的瞬間就攻擊的天真後悔吧,嘗嘗天真的代價有多慘痛,給我在壓倒性的恐懼中哭喊!你們這些家伙愚昧的游戲將在今天結束!欲望、斗爭、破壞與殺戮的時代就要來臨!現在……就是那一刻!”
緊接著春雪看到了。
看到一道道褪色的紅色光柱從Rust Jigsaw的全身朝四面八方聳立。
光柱旋即翻騰滾動,仿佛化為無數條蛇劇烈扭動。高頻振動不但撼動飛梭,甚至還動搖了太空電梯的巨大身軀。鋼鐵的地面與兩架飛梭,甚至連漆黑的宇宙都發出紅色的光芒。
這不是必殺技。在這場比賽里HP計量表受系統鎖定,所以累積不了必殺技計量表。因此這種光芒應該是發自Jigsaw“內心”的想像……
“糟了,是‘過剩光’!”
最先喊出來的是黑雪公主。
“Crow,離遠一點!心念攻擊要來了!”
沒等她這句話出口,春雪早已猛力將方向盤往左打,以勉強不至于造成打轉的角度企圖盡量遠離十號機。
機身朝著高塔的另一側退避,卻听到一句話從身後追來︰
“你們這些愚民!給我瞠目結舌吧!這就是、BRAIN BURST的、真面目——!”
春雪從後照鏡中看見Rust Jigsaw自駕駛座上站起,高高舉起雙手,大喊一聲︰
“‘銹蝕秩序’!”
整個世界都在震動。
……那是“過剩光”!
春雪以恨不得踩穿底盤的力氣踩著電門踏板之余,不由得全身戰栗。以十號機為中心所發出的紅光漩渦,膨脹到了足以媲美小型恆星的規模,轉眼之間就追上了一號機。
“大……大家抓緊了!”
春雪大喊的同時,將方向盤微微往回打。光芒爆炸勢頭極猛,幾乎要吞下整個直徑達到一百公尺的赫密斯之索,只斜向移動是跑不掉的。飛梭回到直線前進軌道上,光芒則緊緊咬在飛梭後方只有幾公分遠的地方。
春雪邊固定方向盤邊回頭望去,背後的光景令他猛烈地喘氣。
先前還有著鐵灰色光澤的太空電梯表面,轉眼之間就以驚人的速度逐漸腐蝕!
整個景象仿佛是用快轉觀察棄置在海邊的鐵板,任何部分一踫到這陣紅光,立刻就產生斑斑紅繡。這些班點迅速地擴大並融合,一步步淹沒整個太空電梯。沒過多久,四處都開始產生龜裂,灑出血紅色的鐵銹而凹陷,形成多個仿佛受到隕石撞擊似的坑洞。
“這……這怎麼可能……”
春雪發出沙啞的聲音,搖了搖頭說︰
“就算是心念招式……這太空電梯可是連Pard小姐的爪子都抓不出半點傷痕啊……而、而且這範圍未免太大了……!”
據春雪所知,任何心念招式的有效範圍應該都限定在自己身上。哪怕是遠距離攻擊招式,也是先以心念擴大自己的攻擊能力,然後才朝敵人施放。
但眼前Rust Jigsaw那四處肆虐的心念攻擊,卻不受限制地造成廣範圍破壞。這種情形在原理上就不可能,照理說心念招式的能量來源是精神創傷,也就是只能發出歸屬于自身的想像。
黑雪公主同樣回頭望向後方,低聲回答了春雪的疑問︰
“……是‘空間侵蝕’……”
Sky Raker從旁講解這個他沒听過的詞匯。
“是跟以希望為來源的心念相反……也就是憎恨面心念的終極型態。由于對世界的憎恨太強,對整個空間引發‘覆寫現象’的情形……可是照理說要凝聚這麼強大的想像,就連王級的玩家也得花上極為漫長的時間來集中精神……”
黑雪公主銳利地眯起雙眼,微微點頭說道︰
“他之所以一直躲在我們的影子里,為的多半就是爭取凝聚心念的時間……不過就算是這樣,也實在破表太多了。難道他用了BIC的功能來強制增加精神集中的深度……?”
“怎麼會?這樣……這樣會對腦部施加很大的負擔啊……”
兩人對話之際,Jigsaw引發的銹蝕風暴又帶來了更大的破壞。
後續幾架其他隊的飛梭成了腐蝕波的犧牲品。看來Blood Leopard與Ash Roller靠著出色的機身控制技術以減速方式退避,但飛梭仍有一半以上瞬間生銹,速度大幅降低。照這樣看來,即便沒有完全被毀,也肯定跑不到終點。
但黃色軍團與兩個中規模軍團的團隊就沒有這麼幸運了。他們正面沖進銹蝕的有效範圍,十幾人的慘叫交互回蕩。
三架飛梭迅速蓋上一層厚重的鐵銹,而且不只如此,連車上成員的裝甲也在轉眼間遭受腐蝕,各個零件與裝備都開始松脫,往後方灑落出去。
破壞隨即延伸到虛擬角色本體,每個人的身體都開始崩潰,崩落在後方的黑暗中。
“怎麼會這樣?HP計量表明明鎖定了!”
千百合悲痛的叫聲與拓武的驚呼重合在一起︰
“這……這太過分了!這樣比賽不是一塌糊涂了嗎!”
後方追趕的Rust Jigsaw仿佛听見了她這句話,放聲大笑︰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給我絕望!給我痛哭!給我悔悟吧!這就是你們成天欺瞞的報應!這個世界終究也跟現實同樣!所有的存在都躲不過被腐蝕的命運——!”
仿佛連他的話本身也是種心念,只見肆虐的紅光有如火山爆發似的往上方擴散。
這股能量的洪流捕捉到了一個飄浮看台,將整個看台吞沒。
春雪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楮,看到連看台——理應受到系統完全保護的物件——都在一陣令人不舒服的簌簌聲中鋪上紅色的鐵銹,原本光滑的底部也立刻出現多道裂痕,外板接連脫落。
幾秒鐘之後,巨大的結構體就在高塔上空輕而易舉地分解。
看台擠了一百名以上的觀眾,他們仿佛雪崩似的被拋向虛空。每個人都在發出慘叫,有的人全身遭到腐蝕,有的人往電梯表面摔落,在一陣閃光中被強制排出加速世界。
“太……太離譜了……”
黑雪公主被眼前的光景震懾住,仰起上半身驚呼︰
“做到這個地步……觀眾一定會發現,這個現象遠遠超出了正規系統的規範……”
她的話讓春雪重新體認到事態有多麼糟糕。
包括“純色七王”在內的老資格超頻連線者,長年來極力隱瞞心念系統的存在。甚至在需要傳授他人心念招式使用方法時,都還會先要對方發下重誓,承諾“除了受到心念攻擊的情形以外,都不能動用心念”。
會這麼做的理由,全是為了心念系統中隱含了巨大的黑暗面。
一旦人為了追求更強大的力量而對自己內心的空洞伸手,就會被拉向這無底深淵,再次被原已升華為對戰虛擬角色的負面情感所吞沒。最可怕的例子,就是曾在加速世界引起大混亂的“災禍之鎧”Chrome Disaster。諸王為了不讓悲劇再次發生,長年來一直管制心念系統的情報。連那擅使詭計的“黃之王”Yellow Radio,在眾多部下面前也沒有動用心念,而是選擇撤退。
如今Rust Jigsaw卻在赫密斯之索縱貫賽這個大活動的高潮,于多達五百名以上超頻連線者的見證下,解放了心念招式。
觀眾應該都已經透過他們的五感強烈認知到這點,認知到理應受保護的看台當場崩毀,理應鎖定的HP計量表卻整條被打掉的荒唐,認知到這當中有一種能覆寫正規系統運算結果的異樣力量存在。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Sky Raker緩緩搖頭,無力地低語。春雪痛切地體會到了她的心情。
所有超頻連線者之中,多半就屬她最堅定地相信心念系統的光明面,盼望加速世界最強大的力量不要是憎恨或恐懼,而是希望。眼前這種由極致憎恨體現出來的力量不斷傷害其他超頻連線者,Raker肯定目不忍睹。
“師父……”
春雪回頭正要說話,卻留意到視野角落中出現了一些物體,趕忙將頭轉回正面。
飛梭以分毫之差跑在Jigsaw的大招“銹蝕秩序”有效範圍之外,這時行進方向上的電梯表面卻出現了幾個凸起物往上延伸,想來這些應該是用來帶動比賽高潮的障礙物。如果不是處于這樣的狀況,春雪肯定開得非常起勁,認為這里正是展現技術的地方,但現在卻只能看得傻眼。畢竟在貨櫃與油槽林立的空間里絕對不可能以最高速直線前進,但只要速度稍一放慢,就會被Jigsaw的心念攻擊波及。
春雪正咬牙切齒,又听見第二座飄浮看台崩毀的巨大聲響,以及無數的慘叫。
“該死……該死!”
春雪不知不覺地放聲大吼。雙眼滲出的淚水讓視野糊成一片彩虹色光景。
——這場比賽本來明明熱鬧到了極點。難得有機會像這樣跟最棒的伙伴同心協力,跟最棒的勁敵盡情對抗。而且最重要的是,本來只差一點點,就差那麼一點點,就可以帶Raker姐到她麼迫切渴望的“天空盡頭”了!
“怎麼可以……在這里輸掉啊——!”
春雪放聲嘶吼,拭去眼中的淚滴,雙眼瞪視前方。
他不能放任比賽遭到以心念體現出來的憎恨所破壞。他要戰斗到最後、抵抗到最後。
要避過心念攻擊前進,唯一的方法就是在絲毫不減速的前提下通過障礙地帶。Jigsaw的十號機盡管載重量壓倒性地少,但多半是因為一邊發動大招一邊操作電門行駛,他的速度跟春雪等人的一號機沒有什麼兩樣。只要繼續維持現在的間隔,應該就可以不被銹蝕風暴捕捉到,搶先沖進終點。
春雪仿佛將自己化為飛梭的一部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雙手握著的方向盤、右腳踩著的電門踏板,以及緊貼著身體的座位上。
幾秒鐘之後,飛梭以極快的速度沖進了不規則散布在高塔表面的貨櫃群正中央。
“唔……喔……”
低呼聲從咬緊的牙關之間漏出,飛梭忽左忽右地閃過接二連三飛來的鐵柱。由于不能放開電門,一旦重心偏開就再也沒有機會挽回,只能反復在前後左右四個磁浮輪所發出的磁力幾乎咬不住鋼鐵地面之際驚險過彎。
後座的四個人似乎也感覺到了春雪的決心,盡管春雪什麼都沒交代,但每次車身即將傾斜時,他們就立刻將重心往另一邊靠。一號機就這麼靠著全車乘員死命地團隊合作,持續跑在從後逼近的心念風暴前方幾公分處。
相對的,十號機盡管沖進障礙地帶,行進路線卻絲毫不亂,擋在去路上的貨櫃或油槽全都被他變成整團的鐵銹而灰飛煙滅。“銹蝕秩序”發動以來已經過了五分鐘,但不斷肆虐的心念光芒卻絲毫不見衰減。
這麼大規模的“覆寫現象”能維持這麼長的時間,他的想像之堅定實在令人驚駭。春雪為他的憎恨之深覺得戰栗之余,卻也產生了一抹疑問。
這不是他第一次對上Rust Jigsaw。兩個月前在“秋葉原對戰場”內的對戰場地中,春雪就曾跟Blood Leopard組成搭檔打贏他。
當時Jigsaw完全沒有動用心念招式。從他今天的言行舉止看來,如果他會用心念招式,絕對已經用了出來。既然如此,可以想見的理由就只有兩個,一是Jigsaw會的心念就只有這種要花很長時間來發動,而且還得冒著傷害大腦風險的“空間侵蝕型”,再不然就是上次有被高層的人禁止動用任何心念。
如果答案是後者,那就表示神秘組織“加速研究社”的方針在這兩個月內有了大幅度的更動,因為今天Rust Jigsaw那可說是完全失控的行動,應該是在組織的認可下進行,自稱副社長的“Black Ice”出手協助就是最好的證據。“加速研究社”進行這種最大規模的破壞活動,到底有什麼目的……?
哪怕只是在腦子角落閃過,但能去想這些念頭,全是因為春雪已經多少記住障礙物出現的模式。天線類障礙物分布的模式雖然復雜,卻有著一定的規則,所以只要往左右閃避時不要失誤即可。這種程度的操控,春雪早在以前玩過的無數種競速游戲中練得滾瓜爛熟——
但下一瞬間,春雪卻發現這種固定的模式才是最大障礙。
當腦子習慣天線的分布規則,精神上開始行有余力的瞬間,規則卻突然變得迥然不同。
“嗚……”
春雪悶哼一聲,拼命操作方向盤。車身左右搖晃,側面在沒能完全躲過的障礙物上擦出亮眼的火花。
接著在幾秒鐘後,仿佛要嘲笑春雪的苦斗似的,大批天線在前方一字排開,其中沒有任何可以穿過的空間,只能往左或往右繞開整排天線。然而要是在這個速度下猛打方向盤,一定會當場打滑。
當春雪判斷出這點時,右腳已經在脊髓反射之下放開電門踏板,猛力踩下煞車。磁力線高聲嘶吼,飛梭重心猛然前傾,同時開始左回旋。
從背後逼近的風暴並沒有放過這微微的減速。
“小春……”
拓武喊出聲音的同時,渾濁的紅色已經吞沒了飛梭後半部。
方向盤上傳來異樣的震動。不用看後照鏡,也能知道美麗的銀色車身已經迅速遭到腐蝕,逐漸剝落崩解。春雪按捺恐懼的心情,企圖讓做完旋回動作的飛梭再度加速——然而到剛剛都還那麼可靠的加速卻不再出現。
不只是車身,連後方的磁浮輪也已經生銹。一號機只靠前方兩個圓盤發出的磁力拼命想往前沖,但出力卻只有原先的一半。
“嗚……!”
“呀!”
拓武跟千百合的叫聲傳入耳中,緊接著是坐在他們前面的黑雪公主與楓子,最後就連駕駛座上的春雪,也被紅色風暴給咬上。
“……哈哈哈哈!給我腐蝕!給我劣化!給我崩潰啊——!”
——好燙!春雪全身都籠罩在一種仿佛被潑了一身熱湯似的劇痛之中。他低頭一看,發現Silver Crow那原本有著亮麗銀色光澤的裝甲各處都開始變得白�韉模 箍 桓齦魴︵〉畝礎6謖庀窒蠓耐 保 右白笊戲降P計量表也急速減少,仿佛是在嘲笑上頭所顯示的 【LOCKED】字樣。
春雪忍著痛楚,回頭望去。
接著反射性地表情扭曲。後座上的四個人也跟他一樣,對戰虛擬角色身上的裝甲各處都受到侵蝕,縮起身體忍受痛楚。屬于金屬色的Silver Crow原本就比較怕腐蝕攻擊,但他沒有料到連正常顏色的黑雪公主等人也這麼嚴重。Jigsaw的心念已不只是單純的“鐵銹”,而是跟他本人剛剛喊的一樣,是更源頭的“劣化”與“崩潰”。
“啊……啊……!”
千百合似乎承受不住痛楚,口中發出小小的叫聲。拓武听了後整個人蓋上去想護住她,但紅光卻鑽過每一個空隙,殘酷地讓Lime Bell身上的新綠色枯萎。
“Bell……!”
Sky Raker喊了一聲,剎那間顯得有點猶豫地放低視線。
但下一瞬間,她堅毅地抬起頭,高高舉起苗條的右手。
“……Raker……”
楓子以左手制止想說話的黑雪公主——接著舉起的左手迸出了亮麗的天藍色光芒。
“過剩光”。那是一股發自內心深處,堅定不移的意志光輝。
“‘庇護風陣’!”
她高聲唱出招式名稱之後——吹起一陣風。
一陣帶有淡淡天藍色的旋風以Raker為中心,罩住了整架飛梭。緊接著,侵蝕春雪全身的腐蝕痛楚立刻淡去,仿佛根本不曾存在過。紅光與藍風的接觸面上迸出網狀的細小火花,顯示雙方的心念正劇烈沖突。
錯不了,這是Sky Raker發動的心念。這種心念不是攻擊,而是防御,而且不是只防御自己,還罩住了半徑三公尺範圍內的所有事物。
若以個人為對象的正面心念是“希望”……
而以範圍為對象的負面心念是“憎恨”……
那麼這種保護他們五個人的正面心念,又該叫做什麼呢?
這種感動從春雪心中閃過,卻也只維持了一瞬間。速度慢下來的一號機籠罩在藍色薄紗之中,Rust Jigsaw所開的十號機則從距離他們約有二十公尺遠的距離外高速超車。屹立在駕駛座上的鐵銹色虛擬角色仍然雙手舉向天空,將惡意化為大笑不斷散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鐵銹飛梭前方的大批天線接連粉碎,更在經過的高塔表面刻下極深裂痕,與春雪等人愈離愈遠。毀了赫密斯之索縱貫賽的罪魁禍首,就這麼朝在宇宙彼端等待勝者的終點線沖去……
“該……死……”
春雪不知不覺地痛罵出聲。
是可忍孰不可忍。憑半毀的一號機,已經不可能追過十號機,但他絕對不能容忍Jigsaw成為勝利者。因為一旦讓他獲勝,等于是所有參加這場比賽的隊伍,甚至連多達五百名以上的觀眾,都輸掉了這場比賽。
但再怎麼不甘心,春雪也已經無能為力……
——不對。
還有方法。即使沒辦法贏得比賽,但還剩下一種手段可以阻止Jigsaw 。
這時飛梭總算脫離了“銹蝕秩序”的有效範圍。Raker收起天藍色的風,整個人筋疲力盡地癱在座位上,黑雪公主擔心地抱住她的肩膀。春雪先朝她們看了一眼,接著視線拉回前方。盡管飛梭的速度已經減半,但前方的兩個磁浮輪應該還管用。
春雪完全忘了SkyRaker的心念招式在他心中帶來的感動,咬得牙關格格作響。
即使繼續開著飛梭,也沒有機會再追上Jigsaw。但現在他卻有著唯一的方法,沒錯——只要不拘泥飛梭,由春雪一個人去。
“……小春,怎麼辦……?只要繼續保持安全距離前進,應該拿得到第二名,可是……”
他听見拓武從後座這麼問,黑雪公主則壓低聲音回答︰
“唔……與其撿這種獎金,還不如整架飛梭……”
這些對話幾乎沒有進入春雪的意識。他直視逐漸遠去的銹蝕風暴,從駕駛座上搖搖晃晃地站起。
“……Crow……?”
黑雪公主似乎察覺到了異樣,喚了春雪一聲。但他沒有轉頭,只簡短地回答︰
“——學姐,大家就拜托你了。”
“你……你想做什麼?”
春雪沒有回答,維持站立姿勢將電門踩到貼地。
垂死掙扎的機身發出高亢的哀嚎,浮現鐵銹的磁浮輪迸出回光返照似的電光。
他看著數位時速表再次上升,接著猛力讓身體前傾。接著雙手舉在身前,用力收縮。在這個動作的帶動下,收在背上的金屬翼片同時往左右張開。
先前Silver Crow受到心念攻擊,導致計量表受到了將近三成無視系統保護的損傷,但他獲得的代價,就是必殺技計量表也累積了半條以上。這也就表示——他現在飛得起來。
“不……不行,Crow,住手!”
察覺春雪意圖的黑雪公主放聲大喊。
“不可以用憎恨的心念去對抗憎恨!現在你再去打也已經沒有意義了!”
“可是……我……我!”
春雪從咬緊的牙關之間擠出龜裂的聲音︰
“我怎麼樣也饒不了那小子!”
——無論得訴諸什麼樣的手段,我都要阻止,不,是要毀了Jigsaw。
春雪剛在心中補上這句話,右邊的磁浮輪就發出耀眼的電光,應聲爆炸。
他微微振動張開的翅膀,支撐住即將被慣性往後帶的身體,以恨不得吞了對方的眼神瞪著前方,將遠方的十號機捕捉在視野正中央。
“——上啊!”
在這聲銳利呼喝中,春雪雙翼推力開到最大,丟下打轉後停止的一號機,獨自往前飛翔。
身為加速世界唯一飛行型對戰虛擬角色的Silver Crow,最高速度約為時速三百公里,相對的十號飛梭則以四百公里以上的速度飛馳。也因此,如果從靜止狀態下出發,自然絕對追不上,但只要拿用同樣速度前進的飛梭當彈射架起飛,應該就有些許機會能夠跟上。
春雪將全副精神與必殺技計量表轉換為飛行力,化為一道光線往前直進。
他轉眼間就沖進了“銹蝕秩序”的有效範圍,全身裝甲開始黯淡,表層更仿佛沸騰似的起泡,崩解為微小的粒子拋往後方。
神經系統再次竄過被烙鐵燒灼似的痛楚,但怒氣卻壓過了疼痛。春雪筆直貫穿肆虐的銹蝕風暴,朝著飛梭逼近。腐蝕現象波及背上翅膀,讓左右各十片的金屬翼一片片連根剝落,但春雪毫不在意,一心往前沖。
慣性跟推進力都急遽喪失,讓速度跟著放慢。時速六百公里。五百公里。如果速度低過飛梭的時速四百公里卻還沒追上,就再也沒機會接觸對方了。
紅銹色的十號機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但接近的相對速度卻越來越慢——
“唔……喔……!”
春雪用盡全身力氣大喝一聲,伸出的左手手指踫到了飛梭尾翼。第一次沒有抓住,又再踫一次——這回牢牢抓了上去。
“喔喔喔!”
春雪大聲吼叫,最後只靠臂力將身體拉了過去,跳上飛梭後座。駕駛座上的Rust Jigsaw猛然回過頭來,骨架外露的臉上竄過些許驚訝的神色。
看來這個距離下就像台風眼一樣,幾乎沒有任何腐蝕效果。但即使如此,先前穿過心念風暴的過程中,Silver Crow全身都已經遭到銹蝕,HP計量表只剩三成半。他身上的裝甲碎片不停剝落,但仍然將右手後收,並攏手指,集中所有剩下的精神力。
他淬練想像,發出過剩光,將光濃縮在指尖收斂成劍的形狀。
“……‘雷射劍’!”
春雪朝Rust Jigsaw的胸口正中央,解放自己所會的唯一一招心念攻擊。
高亢的金屬聲響起,銀色光線從伸出的右手延伸,踫到紅褐色的裝甲,淺淺刺了進去——
但就在這時,Silver Crow右手手肘以下的部分當場碎裂,化為銀光消散在空中。春雪這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攻擊,只打掉JigsawHP計量表上一條掃瞄線就宣告收場。
就在春雪用盡所有力量,即將倒在飛梭上之際。
Rust Jigsaw右手外側伸出一條細細的線,鉤住Crow的左腋下支撐住他的身體。
“……哼,哼哼哼。”
紅銹色的虛擬角色悶笑著轉身,面對後方。他的腳放開了電門踏板,讓飛梭慢慢減速。但剩下的一號機,以及BloodLeopar。與Ash Roller所開的兩架飛梭都已經嚴重損壞,就算現在成功絆住十號機,也已經沒有意義。
當十號機完全停下後,心念風暴跟著慢慢平息,宇宙也恢復了原有的色彩與寂靜。
在冷冽星光與強烈陽光照耀下,Rust Jigsaw右手伸出一條約兩公尺長的細線吊起春雪,開口說道︰
“給我認清現實。你們盲信這個世界是游戲,所以這就是你們的極限了。”
忽然間黑色的細線開始微微震動,上緣密密麻麻地刻著微小的三角刀刃。
是鋸子。這無疑是他上次在秋葉原讓春雪跟Blood Leopard陷入苦戰的主武裝“線鋸”。
“然後,給我痛切感受你們的愚昧要付出多少代價。”
線鋸的振動頻率突然加倍,同時一層薄薄的過剩光籠罩住整條線鋸︰他是在透過心念來強化切斷能力,同時藉此破除這個場地上的HP保護規則。
高亢的金屬聲響立刻從春雪的左腋下響起,接著是一陣灼熱的疼痛。
“嗚……啊啊啊啊!”
春雪發出叫聲想跳開,但身體不听使喚。線鋸靠著Crow的體重,不斷往他左手連接肩膀的部位陷進去。
幾秒鐘後爆出了大量火花,Silver Crow的左手被輕而易舉地切斷。他的體力計量表染成深紅色,長度剩下不到一成。
春雪失去雙手,像個壞掉的人偶般倒在飛梭上,Jigsaw更對他投以冷嘲熱諷︰
“哼哼……盡管悲嘆吧。既然是金屬色,為什麼不是對腐蝕有抗性的黃金或白金,至少換成不銹鋼也好嘛。你就去怨系統吧!”
說著Jigsaw左手也伸出線鋸,兩根線鋸交錯鋸在春雪的脖子上,將他高高吊起。
春雪被吊在半空中,無力地後仰上身,視野中看到了剩下的最後一個看台。
一百多名的觀眾仍然對事態大感疑問與困惑,發出交頭接耳的聲浪,但其中更有人看著Silver Crow果敢嘗試突擊卻一招都打不到,反而無力地被對方吊起,因而露出濃厚的失望神色。“那小子是來干嘛的?”、“害我那麼期待,結果竟然就這樣一—I”無數的聲音刺進春雪的听覺……
——用不著你們說,對我最失望的就是我自己。
春雪等著喉頭的線鋸朝自己露出獠牙之際,在心中這麼自言自語。
——是我太天真,太無知了。我作夢也沒想到以“憎恨”為來源的心念,竟然有這麼驚人的力量……
腦海中有個聲音回答了這個念頭︰
——那還用說,難道你真的相信“希望”這種玩意兒在攻擊力上贏得過“惡意”?
春雪閉上眼楮反駁︰
——這種事情我怎麼可能會知道,我又不會用那種力量。
這個聲音再次反駁︰
——你說謊。你明明知道,這股力量老早就在沉睡在你體內。那是一股比“憎恨”更純粹的力量。是一種不往外界擴散,而是累積于內在,一心一意淬煉得極為鋒利的惡意。
——也就是“怒氣”。“憤怒”的心念從遙遠的過去就一直存在你心中,等你釋放出來。
背上正中央突然冰冷地抽痛。這感覺有如心髒的跳動,將一股水銀般冰冷的液體送進春雪體內循環。
——來。
——來!
——就是現在,呼喚我的名字!解放我!改會將你的憤怒轉化為力量!
“嗚……啊……!”
灌滿全身的寒氣,仿佛突然化為火焰燃燒起來,讓春雪瞪大了雙眼。
接著他看見了。自己殘破不堪的身體發出濃烈的斗氣波動——過剩光。但這種光的顏色卻不是銀色,而是極接近黑色的深灰——春雪過去肯定親眼看過這種黑暗的顏色。
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春雪瞬間籠罩在這樣的恐懼中,但一看到吊起自己的Rust Jigsaw,這種恐懼就立刻被拋到九霄雲外。
看樣子,春雪跟這個聲音之間的對話,是發生在Jigsaw舉起春雪,線鋸剛開始震動的短短一瞬間。他的喉頭傳出一陣不諧和音,細小鋸齒咬進薄薄的裝甲。但春雪連人頭即將落地的恐懼都忘得干干淨淨,一心一意凝視著Jigsaw,小聲自言自語︰
“我……不會饒你。只有你……我絕對、不會放過。”
“哼哼,給我死心吧,你已經無能為力了。”
“我不饒你……不饒你……”
怒意的核心有如冰雪般寒冷,周圍卻裹著一層的灼熱火焰。在這股壓倒性的怒氣驅使下,春雪有如夢囈般重復著同一句話。
他眼中的Rust Jigsaw已經不再只是Rust Jigsaw本身,而成了十四年人生中大部分時間里凌虐自己的敵人,那些沒有道理可言的惡意象征。
如果現在能有個跟他心意相通的伙伴在場,也許春雪就阻止得了自己,就像兩個月前在無限制空間里進行的那場決斗一樣。
但現在無論是黑雪公主、楓子、拓武還是千百合,都因為Jigsaw的心念攻擊受到重創,而跟停下的一號機一起留在遙遠的後方。這個事實讓春雪的怒氣有增無減。
“你……你們……”
他以伴隨著金屬共鳴的聲音,發出了最後的咆哮︰
“我絕對……饒不了你們——!”
這一瞬間……
怒氣的熱量超過了某個界限。
春雪感覺到有個物體穿破背上裝甲,扭動、伸長。失去雙手的他甩動這條物體,打斷了拘束脖子的兩條線鋸。
“唔……”
接著他猛力後跳,跟低聲悶哼的Jigsaw拉開距離。春雪在停下的飛梭車外著地,以背上伸出來的物體用力刺穿高塔表面,一陣極大的沖擊聲響起,爆出耀眼的火花。
那個物體由無數泛黑的銀色環節型零件串成,前端還有著銳利的劍刃狀突起,是條充滿了煞氣的“尾巴”。
春雪將這黑銀色尾巴當成活蛇似的擺動,猛力深吸一口氣,後仰上身大吼︰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他全身迸出黑暗斗氣,撼動了整個舞台。上空的觀眾們大為混亂,但這些聲音已經傳不進春雪耳里,只有一個犀利的命令聲打在腦部正中央。
——來!呼喚我的名字︰
春雪將尾巴插在垂直的牆上撐住身體,挺立不動,自然地將腦中閃現的名字——
大聲喊了出來。
“Chrome……Disa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