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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族2悼亡者之瞳(龍族系列)》第17章
第四幕 尼伯龍根

  1.什么都是錯

  “鳴澤啊,出國了可別著急找女朋友,爹娘不在你身邊,你別只顧著玩了。”嬸嬸從前排車座上扭回頭來,對著后座的路鳴澤淳淳教誨。

  “知道啦知道啦,煩不煩啊。”路鳴澤坐在寶馬后座上,發著短信,頭也不抬。他在在短信里和學妹展望將來,根本沒心思理老娘。

  “長大了就是懂事。”嬸嬸很是欣慰,“瞅瞅路明非那個慫樣,人家還拿著美國人給的獎學金呢,回國也不知道給我買點禮物……”

  “他不是給你帶了那個什么養顏的深海魚油么?”叔叔覺得得為路明非分辨幾句,畢竟是他老路家的。

  “那才值幾個錢?”嬸嬸鼻子里哼哼,“他每年拿美國人那么多錢!”

  “他不是說了嘛,”叔叔打著哈哈,“第一年成績不太好,獎學金沒領全。”

  “那是當然的啊!”嬸嬸覺得出了一口氣,“明非從小就比不上我們鳴澤,論成績論長相論聽話,憑什么好事兒都給他占了去?他要拿著全額獎學金了,那才叫沒天理!”

  對于路明非的狗屎運,嬸嬸心里一直不爽,連著幾晚上輾轉反復,沒想明白自己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生下來的路鳴澤怎么就比不上蔫巴的路明非了,想著想著悲從中來,然后又痛定思痛,覺得自己這一代已經鐵定不如路明非爹媽了,只有在路鳴澤身上下功夫,一年來起早摸黑,攆驢似地抓著路鳴澤用功,錄取通知書越洋寄來的那天,嬸嬸覺得真是翻身農奴做主人,到了自己蹬鼻子上臉,啊不,揚眉吐氣的一天了,恨不得立刻抓起電話打給路明非爹娘,這才發覺,原來他們根本沒有過路明非爹媽的聯系電話,這么些年,來往通信真的就只剩那些用鋼筆寫在白紙上的信了,而且沒有一次寫過寄信人的地址。

  嬸嬸扭頭看了一眼后座,除了留給路鳴澤的空隙,滿滿的都是被褥、衣服、高壓鍋、大小包裝的醬菜……不禁有種送子從軍的壯氣,心里憧憬著路鳴澤在遠隔大洋的一盞孤燈之下,左手拿著夾醬菜的面包,右手翻閱全英文的課本,刻苦攻讀,成就一代學術達人的感人場面。嬸嬸讀過不少描寫老科學家早年在國外求學的書,大抵都是這樣的派頭。

  “到了,今晚吃點什么?”叔叔停車入位。

  “我讓明非把蘿卜切了,蒸點香腸,摘點蔥,把米粉泡上,鳴澤不是喜歡吃過橋米線么?今晚蘿卜燉排骨,吊排骨湯下米線,廣東香腸,我還買了三文魚,切生魚片給兒子吃。”嬸嬸對自己的廚藝很有自信。

  “你別老叫明非幫你打雜,明天他不是還要返校么?也得有點時間收拾收拾行李。”叔叔說。

  “怎么了怎么了?上大學了就不能幫我做點事?”嬸嬸一翻白眼,“我養他那么多年不說。”

  “你叫他做的他不都做了么?我看也做得蠻好的,小孩子嘛。”叔叔大度地說。

  “我不管,今天要是沒把馬桶給我修好,別怪我沒好臉色給他看。”嬸嬸哼哼。

  一家三口肩挑背扛著大件小件走進電梯,有些年頭的電梯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從地下車庫升到一樓,剛開門,一個渾身汗味的家伙一頭沖了進來,狂摁樓層鍵。

  “沒素質!”嬸嬸壓低了聲音哼哼,目光看著別處,又要讓那家伙聽見,又不能讓他有話柄說自己在罵他。

  那家伙猛地回頭,愣了一下,立正站好。

  “路明非?”嬸嬸認出這沒素質的家伙來了,心里就有點兒上火,“你跑哪玩去了?叫你把香腸蒸上馬桶坐圈買回來修好!就知道玩,跟你爹媽一個性子!馬桶坐圈呢?沒買?出去就知道跟同學玩?那么大了還一點不體諒大人的辛苦!”嬸嬸認定了路明非在外面貪玩剛回來,越說怒火越上涌,她出門逛了一整天,給路鳴澤買出國的東西,確實是夠辛苦,本想著進門就躺在沙發上喘口氣,那時候馬桶圈勢必已經換好了,香腸也蒸好了,蔥花和蘿卜整整齊齊地躺在案板上。

  路明非一下子慫了,嬸嬸猜的確實沒錯,他剛剛才回來,楚子航把他放在距離小區不遠的路口,他一路狂奔回來的,指望著比叔叔嬸嬸先進門,沒料到進了電梯就狹路相逢。

  “修好了修好了!馬桶修好了!”路明非趕緊說。

  他沒機會進家門去驗證一下了,不過只有賭了,信楚子航。楚子航說會派專業的人幫他解決這件事,現在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雖說以前跟這個師兄沒打過什么交道,不過獅心會的老大不是普通人,在卡塞爾學院里也是一言九鼎的。路明非這種跟班的不能不信老大們的能量。

  “那你匆匆忙忙的干什么?”嬸嬸的氣平了些,上下打量他。

  “我我我……”路明非一個勁兒地擦汗。

  他慫什么呢?他自己都不知道,委實說如今就算嬸嬸給他臉色看他也不用怕,大不了回學校去住,和芬格爾那條敗狗混跡。

  “鳴澤馬上就要出國了,今天給他買東西,還買了瓶酒慶祝一下,你不好好在家呆著準備一下,到處亂跑什么?”嬸嬸皺著眉教訓。

  叔叔晃著手里的一瓶干紅,意思是說今晚可以放開來大家喝一頓。

  電梯門打開了,嬸嬸還在念叨路明非,而路明非心里七上八下的,祈禱著推開家門出現奇跡,楚子航這回千萬得靠得住,看起來嬸嬸今天心情不太好,要是楚子航放他鴿子,他就真得難過了。其實今天本來一切都會很順的,出門跟同學聚餐,回來參加“路鳴澤同學出國留學家庭慶祝會”,他甚至還記得給路鳴澤買了件禮物,一個多功能的變壓器,這樣路鳴澤在美國就能使用各種國內帶去的電器,雖然是個小東西,不過很有用,路鳴非估計嬸嬸不會注意到美國電壓和國內不一樣這回事。他吃過這個苦,在芝加哥火車站候車大廳熬過的幾個白天黑夜里,他連給MP3充個電都沒輒,只能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流發呆,覺得自己是一條流落外星球的敗狗。

  結果一切都給卡塞爾學院的“日常”毀了,其實他根本不是能去出任務的料,非要塞給他這么件活兒,早把楚子航這種精英推出去,沒準資料也沒事,B007還活蹦亂跳地跟Wendy吃晚飯呢。廢柴害死人吶!

  “你蘿卜全切了么?”嬸嬸把鑰匙插進鎖孔里,忽然想起這個茬來。

  路明非腦袋里“嗡”的一聲,他確實跟楚子航說了自己還得回家切蘿卜蒸香腸剁蔥花什么的,但是聲音小得好比蚊子哼哼,唯一著重強調的是換馬桶坐圈。換了誰都一樣,坐在一輛價值200萬的豪車里,跟獅心會會長提要求,你好意思說切蘿卜這種事兒?你個只配蘿卜蒸香腸的家伙,跟人提這個都浪費人家的時間不是?

  路明非支支吾吾中,門被推開了……

  滿屋子白蘿卜片兒,碼得整整齊齊的,每一片都是縱切,一厘米厚度,以日本廚子準備壽司的細致堆疊在各種容器里,上面灑著翠綠的蔥花,擺在飯桌上、茶幾上、甚至冰箱上,凡客廳里有平面的地方都擺滿了蔥花蘿卜,所有的燈都打開,照得蘿卜片二們晶瑩剔透。路明非的眼睛幾乎被燈光閃霞了,嬸嬸那么節約電費的人,從來不允許家里一間房開兩盞燈。

  廚房里傳出整齊而迅捷的刀聲,飄出誘人的香腸味,好似足有一個廚師訓練班在廚房里演練刀工。

  “什么情況?”路明非傻了。

  這時候廁所里傳來了強勁的沖擊鉆聲,伴隨著瓷磚破碎水泥開裂的噪音,整面墻壁都在顫抖。

  路鳴澤一個沒留神,正跟學妹你儂我儂的手機落在瓷磚地上,電池都摔了出來。

  魁梧的身影從廚房里走了出來,隱藏在墨鏡后的目光凌厲如飛鷹,冷冷地掃視整個客廳,左手滿滿一桶蘿卜片,右手提著美軍制式的M9軍刀,上面沾著幾片縹緲的蔥花。

  嬸嬸從未在自家里看見這種身高190cm、肩寬50cm以上、體重足足超過200磅的兇徒,一口氣接不上來,幾乎要暈過去。

  “書桌抽屜里有錢你們自己拿!”叔叔大聲說。

  另一個兇徒在廚房門口現身,只穿著跨欄背心,公然暴露出一身的賁突肌肉,戴著一頂黑色軍帽,手里握著一柄美軍制式安大略騎兵刀。

  “路明非?”第二個兇徒摘下軍帽,露出緊貼頭皮修剪的一頭淡金色頭發,發型和美軍海豹突擊隊類似,卻清晰可見頭皮上的骷髏紋身。

  他居然操著一口流利的中文,還帶著點北京腔。

  路明非沒回答,除了捂臉,他什么都想不起來了。他認出這幫人了,這些人不是兇徒,即便他們原來隸屬于海豹突擊隊的時候確實是些兇徒,但如今他們退役了,只是些在學校上班的工友而已……

  一個提著沖擊鉆的壯漢從廁所里走了出來,拍了拍自己滿身的石灰,軍靴在嬸嬸每周末精心擦拭的實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腳印,他走向路明非,摘下嘴角叼著的一號雪茄,機械戰警般方正的臉龐上露出那種男人間互相打招唿的微笑,伸出手來,“終于回來了?我們已經按照特派員楚子航的安排,給你家安好了馬桶座圈。相當結實,用起來絕沒問題。這項單獨任務的評定人是你,如果還有什么不滿意,現在還來得及補救…,比如更換螺絲什么的。”

  他豎起非常給勁兒的大拇指,“放心,沒問題,維修,我們很專業。”

  “果然是專業的人……”路明非捂臉。

  這就是楚子航安排的“專業的人”么?滿臉都寫著“專業”二字啊!都是專業精英!只是這幫人是什么專業?是殺人專業吧?是把恐怖分子高舉在空中一把折斷的專業吧?是雙手兩把沖鋒槍沖入槍林彈雨的專業吧?這里為什么會出現卡塞爾學院校工部的海軍陸戰隊員?

  “趁著暑假校園里沒什么事情就休了年假,來中國旅游,本來計劃是明天去普陀山拜歡音,接到電話就立刻趕來了。”機械戰警仿佛讀懂了路明非的心。

  “你一個施瓦辛格一樣的男人你拜什么歡音你求子啊?”路明非在心里說。

  “還滿意么?”機械戰警伸手向著廁所一比,好像是示意路明非去里面試坐一下,體驗一下是否舒適。

  “不必了,免了……”路明非有氣無力地擺擺手。

  “我們還蒸了香腸,切了蘿卜和蔥花。”機械戰警補充說。

  “可你們也不必把所有的蘿卜都宰了吧?”路明非按著額頭,“還有蔥花,你們切那么多蔥花是要做辣醬么?”

  “任務上沒有注明,進屋來搜索了一下發現陽臺有大包的蘿卜和成捆的蔥,猜測是比較耗時的工作,需要多人協作完成,所以動用了學院校工部。我們花一點時間做了分工,一組四人負責廚房工序,一組三人負責衛生間工序,刀具用起來不順手,好在隨身都有攜帶,衛生間里的工序倒是比較簡單,只等驗收。”機械戰警挑了挑眉毛,“我們還順便疏浚了馬桶。”

  “我的家就這么給搞得亂七八糟!”嬸嬸終于回過神來了,怒吼聲穿云裂石。

  機械戰警目光里透出了警覺,手里的沖擊鉆不由得揚起,仿佛那是一柄填滿子彈的沙漠之鷹。

  很快嬸嬸就啞了,因為圍觀的鄰居們都從屋外把腦袋探了進來,瞪大眼睛看著滿屋武裝暴徒般的男人。

  “我……我不是故意的……”路明非徹底慫了。

  其實他早該明白,卡塞爾學院根本不是個正常人呆的地方,干不出什么正常的事情來,從他踏入這個學校開始,他就已經和以前的生活絕緣了。諾諾很清楚地說過,卡塞爾學院,根本就是人生里面的另一條路。跟普通人的路,完全不同。你因為血管里流動的孤獨和悲哀而去追尋同類……然后再也不用回到人類的地方。

  “我看出來了啊,你就是看不起鳴澤嘛!因為鳴澤也被美國大學錄取了,你就找一堆人來攪事情,算你狠,你有人,你們家一輩子都踩在我頭上,我沒有你媽媽知書達禮脾氣好,鳴澤沒有你那么有派頭有場面,沒美國教授撐腰……你氣死我算了你!”嬸嬸把鄰居們哄出去了轉眼就變了臉,把著沙發扶手抹眼淚。

  路鳴非垂著手在她面前站著,連帶著校工部的人也一并垂頭站著。

  路明非精神有點恍惚,其實嬸嬸這樣罵他不算罵得狠的,也不算罵得難聽的,其中的原因大概不乏那群校工部的人仍舊沒弄清狀況于是依舊提著騎兵刀和沖擊鉆等等兇器。

  他恍惚是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距離嬸嬸的世界是那么地遙遠,原來他會看不起路鳴澤,原來路鳴澤沒有美國教授撐腰,沒有他有派頭有場面,原來他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可他一直覺得自己的人生就是渣到爆啊,成績不如路鳴澤,人緣不如路鳴澤,一起都排在路鳴澤后面,他平生唯一值得驕傲的事情就是煳里煳涂進了卡塞爾學院,可他甚至沒有抖抖威風的機會,因為入學了也還是一條狗,爹媽都沒來看自己一眼。

  就這么一份狗屎運居然會成了嬸嬸的心病?其實只有一直低著頭默默地像條狗才是他路明非的人生?

  真的已經很慫了啊,可還不夠慫么?他這種人,就該很慫很慫一直慫到底么?

  今天是路鳴澤出國前的慶功飯么?也是他的生日不是,平生第一次有了手機,有人給他發生日快樂的短信,還有人要獻給他一首不合時宜的生日歌。路明非忽然笑了起來,笑出了聲,天知道他為什么要笑,他在嬸嬸面前忽然控制不住了。

  叔叔嬸嬸同時抬起眼來,憤怒又兇狠地看了他一眼,用力拉起路鳴澤的手,進了叔叔嬸嬸的臥室,門被響亮地摔上,再也打不開。

  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外面的陽光已經黯淡下去,路明非才抬起頭,對校工部的人說,“我們走吧。”

  他回到自己的臥室,默默地收拾好行李,最后他翻倒那個多功能變壓器,猶豫了一下,悄悄把他放在那臺老IBM筆記本上,以前他和路鳴澤共用的破筆記本,在那里他荒廢了很多時間。

  隔壁傳來嬸嬸尖利的怒罵,叔叔低沉的安撫的聲音,路鳴澤陪著叔叔一起安撫的低聲,路明非在這些聲音里走過客廳,看見地板上擱著嬸嬸買的菜,路鳴澤出國的各式裝備,以及一塊蛋糕。他忽然想起自己這一輩子還沒吃過一個生日蛋糕,雖然生在這么熱的天,真對蛋糕提不起胃口,可是真想有一塊生日蛋糕上面寫著自己的名字。

  路明非想他無論做什么其實都不會討叔叔嬸嬸和堂弟的喜歡的,就像對一個女孩,因為她不愛你,所以你做什么都是錯。

  因為不愛,所以都錯。

  他拉著箱子,跟著校工部的人走進黑暗里,走了老遠回頭,看著那扇原來屬于自己的窗口,孤零零地亮著燈。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什么那么怕嬸嬸,因為叔叔嬸嬸和這個屋子就像他的家。他跟卡塞爾學院里其他人最不像的地方,就是他不想孤獨,“血之哀”這種拉風的東西跟他無緣。他想跟普通人一樣有個家可以回去,即便只是暑假能回去都好。

  小區門口停著一輛7系的黑色寶馬,穿著制服帶著白手套的司機恭恭敬敬地為他拉開車門,“愷撒-加索圖先生通過Mint俱樂部安排的,接您去晚上用餐的餐館。”

  “其實你們還沒看過我最拽的時候呢…,”路明非輕聲說,“不過大概你們也不想看到。”

  他是在跟不再聽他說話的叔叔嬸嬸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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