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國金鼓第七章 都中久居何日去(五)
韓琦終于死了。
在病榻上纏綿了數月,趙頊不停遣使送醫送藥,又以加封來沖喜,但最終還是沒有能挽回這位相三帝、立二主的元老重臣的生命。
這個消息讓朝中的許多人鬆了一口氣,從歐陽修開始,從仁宗朝中葉開始引動天下變局的那一干名臣,終于一個個的退出了這個時代。
先是歐陽修,繼而是呂公弼,現在又有韓琦,接下來,富弼、曾公亮、文彥博、張方平,這一干人都是垂垂已老,什麼時候離開都不會讓人覺得奇怪。
已是新舊交替的時候了。
就算是王安石、韓絳、馮京這樣的宰相,在韓琦他們的面前都是小輩。
已經故世的歐陽修是一代文宗。當代文學之士,無不出自于他的門下。而韓琦則更是持天下名臣牛耳。國有定規,為官者不得在鄉中任官,只有元老重臣可以衣錦回鄉作為朝廷的恩寵。而有宋以來,能三次守鄉郡的重臣,就只有韓琦一人。
趙頊卻是很有點傷感,沒有韓琦的扶持,就沒有他父親趙曙登基為帝,當然就更沒有他現在的位置。
趙曙不過是濮陽郡王家的十三子,沒有得到皇儲職位的時候,他就不過就是個團練使,甚至不敢去想郡公這樣的爵位,一個縣侯就能把他打發了。而作為郡王家不知多少個孫子中的一員,趙頊更是不敢奢求什麼,他幼年時是在宮外長大,從來沒有享受過皇儲該有的教育和重視。而十四歲之後,能成為一國的重心,全是韓琦的功勞。
收到韓琦的遺表,兩府重臣們也議定了韓琦的謚號——忠獻,以及他的追贈——尚書令。
「從明日起,輟朝三日,為尚書令、韓太師哀。」
就在崇政殿上,趙頊吩咐下去,命翰林學士起草詔書,這是元老重臣都能享受到的恩榮。
「藍元震,朕欲于後苑為太師發哀,你且速去準備。」
藍元震領命後去後院,準備祭奠用的器物。而趙頊提起筆,親自為韓琦撰寫著碑文。
飽蘸了濃墨的毛筆在展開的紙面上只是稍作停留,便八個字一氣呵成——兩朝顧命定策元勛。
八個字用著篆字書就,趙頊書法上佳,寫出來的時候,也是氣度自蘊。李舜舉在旁邊為趙頊按紙磨墨,看到天子為所寫的碑額,暗暗點頭。
這八個字也只有韓琦夠資格收受。仁宗傳為英宗時他是首相,而英宗傳位今上時,他也是首相。顧命、定策,兩樁功績韓琦都是排在第一。
題下了碑額,趙頊又親撰碑文,不勞翰林學士、中書舍人代為起草。而是自己親自來寫。
趙頊並無捷才,遠遠比不上在幾百萬名士子中衝殺出來的翰林學士。當章惇已經將詔命用四六駢儷的文字寫好之後,趙頊又用了半日功夫,方才寫好了幾百字的碑文。
放下手中毛筆,趙頊又仔細的看了一遍,待到紙上墨跡稍干,他拿起來對李舜舉道:「傳朕諭旨,賜太師家中銀兩千五百兩,絹兩千五百匹,李舜舉,你代朕將這幅碑文連著賜予的銀絹一起送去相州。」
李舜舉連忙走下去,跪倒接了聖旨。
「張茂則。」趙頊又點起另一位內侍中的高官——入內都知張茂則,「太師的葬事由你管勾,不得有任何差錯。」
張茂則叩首領命:「臣遵旨。」
「童貫。」趙頊接著再點起今天在殿上當值的小黃門,「去查一查安陽知縣是誰?」
童貫連忙去查找名單,轉眼就回來報告:「是嘉祐八年的進士呂景陽。」
趙頊對這個名字沒有什麼印象,皺眉想了想:「再去查一查相州觀察是誰?」
「是陳安民,于去歲上任。」
這個名字趙頊就記得了:「是文彥博的妻弟。」他又有點驚訝看看童貫,怎麼這回不用查就能回答了?
童貫慣會察言觀色,連忙道:「奴婢方才一起查看過了。」
「嗯,挺會辦事。」趙頊滿意的點點頭,沒想到長相完全沒有一般內侍的陰柔的小黃門,心思竟然這般細膩,「過兩日去御藥院聽候使喚。」
童貫立刻跪下來叩頭謝恩,臉上露著謙卑和感激,心中則已是欣喜欲狂。
想要在宮廷中晉陞,除了跟對人之外,就是要靠運氣,只要抓到一次機會讓天子滿意了,就能一舉飛昇。過去童貫因為跟隨李憲,加上又曾經多次擔任傳詔使臣,在天子面前留了名,就進了崇政殿中服侍。但他的運氣就此而止,一年多也沒見動過,但今天終于時來運轉,給他抓到了機會。
趙頊豈會在意一名小黃門的心思,提聲對著另外一名翰林學士道:「命相州觀察判官陳安民、安陽知縣呂景陽及入內都知張茂則同管勾太師葬事,許即墳造酒,以備支用,」頓了一下,「再命同知太常禮院李清臣,往相州即其喪祭奠。」
回頭再看看韓琦的遺表,趙頊又提起硃筆來批覆。重臣死前都有資格上遺表,推薦族中的子弟任官。按照官職高低,推薦的人數也就不同。不論韓琦在遺表中推薦了誰人,趙頊都是毫不猶豫的寫了一個『可』字。
慈壽宮中,曹氏也聽到了這個噩耗——不過對她來說,韓琦的死也算不是噩耗了。
當初英宗即位後,曾因重病而讓曹氏垂簾聽政了一段時間,但趙曙病好之後,韓琦便以十分無禮的手段逼著她撤簾歸政。而更重要的,還有濮議之爭,到底要不要給趙曙的生父濮陽郡王追贈帝位,曹氏與趙曙對立嚴重,而朝堂上也吵成了一團,而在這番爭執中,韓琦是站在趙曙的一邊的。
因為這些事,曹氏對韓琦的感官一直都不怎麼好,但他終究是大宋的忠臣。
「呂公弼死了,韓琦也死了。文彥博、富弼也都垂垂待老,沒了元老重臣坐鎮,日後這朝廷真不知會變得怎麼樣。」高太后就在慈壽宮中,對著她的姨母嘆息不已。
「官家自有分寸。」
曹氏也自知時日不多了,已經沒有多餘精力去扭轉她做著皇帝的孫子的想法。再說,如今的天子雖然一門心思的想著開疆拓土,但行事也隨著年紀漸長而有了分寸,不會再偏聽偏信,也懂得了該如何鈞衡朝堂,作為皇帝,能做到這一件事也就夠了。王安石雖然現今看似權傾朝野,但他對朝堂,再不會有熙寧初年那樣的影響力。
韓琦死了。
一個時代結束了?韓岡覺得還不能這麼說。
雖然韓琦在這個時代舉足輕重,回溯數十年間的朝堂變局,都不能將韓琦排除在外。只不過韓岡畢竟沒有在他淺薄的歷史知識中,找到韓琦這個名字。論起對後世的影響,韓琦應該還遠遠及不上歐陽修。
他對韓琦的死沒有什麼看法,從別人的嘴裡聽到的傳說總是隔了一層。雖然韓琦幾十年前曾經擔任過秦州知州,不過離著他的記憶實在太遠,所以韓岡就不可能像王雱那樣,連著幾天都是喜氣洋洋,雖然竭力裝出悲痛遺憾的樣子,卻怎麼也裝不像,只是平平常常的度日而已。
輟朝三日,乃是朝會不用舉行,並不代表天子和臣子不用做事。
王安石有他的事要做,王雱有他的事要做,韓岡當然也要操心著他軍器監的工作。
這一段時間來,西方式風車的試作品斷斷續續的運行了一個月,終于確定了有效的結構。接下來就是打造更大的實用化風車,與中式的風車做對比,如果能成功的話,可以拿去抽水、磨面,當然,也可以用來驅動鍛錘。
風車要想成功,還有一段路要走。但靠著軍器監內外一起運作,軌道和有軌馬車已經驗證得差不多了。韓岡又上奏天子,在礦場推廣使用軌道。節省下來的大量人力,可以投入到礦井開採中,也可以投入到生鐵冶煉裡,效率高上不止一倍。
剩下的且迫在眉睫的問題,就是焦炭。韓岡對煉焦的手段,只能讓人用燒木炭的方法來燒焦炭。其間幾個窯爆了好幾次,最終確認了爆炸的原因,對窯口進行了改進,用竹筒釋出煤氣,並改動地面結構,用來收集煤焦油。不過要得到讓人滿意的成果,還要在進行一段時間的確認實驗。
另外,韓岡也沒有忘掉,在給天子的報告中,對自己倍加稱讚的那名走馬承受。
他的身份已經確定了,是個內侍,而不是武臣,名喚馬緘。在宮中混跡的閹人,不可能連話都不會說,至少有五六成嫌疑——對韓岡來說嫌疑的比例已經夠高了——恐怕王安石和王雱心裡也有點疑惑,所以沒有說明是內侍還是武臣。
馬緘受了誰的指派,韓岡一時還沒有查出來,但根子不會脫離兩府。高階內侍過了內常侍這一級之後,都會轉為武職。到時候他們的晉陞,就免不了要受到宰執們的影響。這也就是為什麼宋代的宦官們鬧不出事來的緣故,有文臣將他們當賊一樣的防著,前途又被人攥在手裡,在宰執們面前,再受寵的內侍也硬氣不起來。
默念了兩遍,韓岡記下了這個名字。從今以後,只要留意此人的動向,要找出幕後黑手,也不會有多少難度。
韓岡有時候會很健忘,但有的時候,記性可是會變得十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