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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第856章
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國金鼓第43章 廟堂垂衣天宇泰(七)

  「牛痘?」

  「牛也生痘瘡?」

  黃氏兄弟一前一後的追問。

  對于農事,他們都不在行,背下《齊民要術》是為了應付科舉中的策問。有水的是稻,沒水的是麥,至于田地裡種植的其他作物是什麼,如果沒人告知,他們根本都分不清麥苗和韭菜的區別。

  其實也不能怪他們。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當地的世家也不可能靠著田地的出產來支撐家門,開作坊的,從事貿易的,都比田地出產更豐厚。如果韓岡提的是工商業方面的事,黃庸和黃裳倒是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兩人的無知,韓岡不以為意,詳加解釋:「牲畜和人有時能得同樣的病,小到感冒、腹瀉,大到癆病、瘟熱,人能得的病,牛馬豬羊等牲畜也一樣會得。所以人和牛同染痘瘡一點都不奇怪。出在人身上的叫痘瘡,出在牛身上的自然就是牛痘。」

  「原來如此。」黃庸連著點頭,「原來這就是牛痘。」

  黃裳也拱了拱手:「不得龍圖解釋,學生還真的不知道牛還會生痘瘡。」

  韓岡笑了一下,什麼都不知道才好忽悠:「牛生的痘瘡,與人截然不同。只有小小的幾個痘而已,不注意根本發現不了。但只要人接觸了,就會染上,而後發病,不過發起的病並不重,也只是出幾個痘,完全不像人痘那般,滿身滿臉都都給長上。」

  韓岡說得口乾了,停下來喝了口茶,卻見兩位聽眾卻動也不動的等著他繼續說故事,心中得意,這是徹底上鉤了。

  放下茶盞,他繼續述說:「同樣是痘瘡,為何由人傳來的重,有牛傳來的卻輕?……韓岡在發現此事後,也考慮了很久,有很多種解釋。不過聯繫起滅毒種痘法,卻是最合理的。」再看看兩人,對上黃裳投過來的視線,笑問:「不知勉仲想通了沒有?」

  韓岡明裡暗裡的提示了很多,黃裳抿了一下嘴,抬眼反問:「可是牛滅毒比人要強?」

  「正是這個道理。」韓岡點頭,「牛比人健壯十倍,人會死于痘瘡,而牛卻不會。人要輪迴七次方能將痘瘡中的毒性拔出,那麼以牛的健壯,只要一次就夠了。」他又笑著,「這一番推理演繹,就不是孫師的傳授了。」

  黃裳雙目灼灼有神,身子更前傾了一點:「格物致知!」

  韓岡開懷笑著,他給了黃裳表現的機會,對方也沒讓人失望,順勢的抓到了:「沒錯,正是格物致知。世間萬物,只要悉心觀察,用心去格,總能格出其中的道理。牛痘免疫法,正是最好的證明!」

  「格物致知之說,讓飛船上天,馬車入軌,如今又出來能救治萬民的牛痘。都說龍圖學究天人,往日尚有三分疑慮,今日一見,方知盛名之下固無虛士。」黃庸沒口子的讚歎著。

  黃裳則是呼吸一促,比起他的兄長,黃裳對韓岡所說這一段話,體會得要深得多。

  『形而上者謂之道』,現在所有學派,都是在『形而上』中做文章,爭得是對大道的詮釋。而韓岡宣講的『格物致知』則別開蹊徑,是以實證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從『器』上推入『道』,而後再從『道』返回到『器』上,也即是『明體達用』。

  在此之前,韓岡通過《浮力追源》和飛船互相印證,已經向天下展示了他走上的這條道路。張載能在京城宣講,多得其力。不過那只是雛形,還沒有對儒門各派產生顛覆性的影響,只是讓氣學走入了京城。

  但現在牛痘一出,則是大戰拉開了序幕。這是韓岡對所有學派的挑戰,是將學派爭論的戰場,從經書的釋義,拉到實際運用中來。韓岡為氣學、為格物致知拿出了飛船、拿出了牛痘,其他學派又能拿出什麼相抗衡?

  ……來到韓岡所擅長的戰場上,試問要怎麼樣才能擊敗他?

  黃裳心中感嘆,比自己年紀要小上七八歲的韓岡,不僅僅是在官場上讓人只能仰望,就是在學術上,同樣是遠遠將人甩得不見蹤影

  韓岡這時笑著在書桌上拿過來一卷書,翻了幾頁,就手遞給了黃庸,「這一部《肘後備要》雖然是借用了葛稚川的書名,卻是韓岡為政多年的一點心得,主要是如何應對旱澇蝗瘟之類的災異,其中也包括種痘之術,只希望能對世人有所裨益。」

  葛稚川就是葛洪,東晉有名的方士、醫者,在《抱朴子》之外,還有一部《肘後備急方》,主要是常見病的藥方,故而名為『肘後』。韓岡既然以『肘後』為書名,其中的內容當然就是針對著常見災異或是疾疫。

  探出雙手接過來,只看了一下紙頁和裝幀,黃庸就看出了這本書的底細,是手稿,而不是印刷的製品。端端正正的小楷就不知是手抄本,還是韓岡本人撰寫的原稿。但再仔細一瞧,卻發現書中的正文,卻是一句句分得很清楚,句與句之間用奇怪的符號來分割。

  哪有這樣的書?!正常的文章都是連綿而出,斷句全要靠自己,就是《論語》《尚書》都是一樣不分句讀。斷句是老師的工作。『師者,傳道、授業、解惑』,句讀也是授徒時少不了要教給弟子的。就是尋常的手抄本,也是在句子末尾的那個字邊上的行列空白處點上一點,不會將正文用符號分割開來。

  黃庸很驚訝,抬頭指著書正想發問,就見韓岡說道:「事關人命,就不讓人費神去句讀了。讓小吏多少也能看懂一點,省得斷句錯了誤會。說我文字淺薄是事小,害了百姓就不好了。」

  黃庸討好的笑著:「龍圖一片仁心,那還會有人有臉說龍圖文字淺薄。」

  韓岡皺著眉,感慨著:「就韓岡看來,醫書都該如此。要準確無誤,不能讓人誤會。不僅是斷句上,就是勘誤上,也得下功夫。上次看一本醫書,竟將『餳』印成了『錫』,丸『餳』服用,變成丸『錫』服用。本來是藥弄軟了做成藥丸,現在是加個錫丸一起吃下去,這是要死人的!」

  黃裳義憤填膺:「這樣的醫書該燒掉才對!」

  黃庸翻翻書,「龍圖在序中也寫了這件事。」

  「是啊,就是因為有了此事,才動了念頭。」

  黃庸翻著書,韓岡一開始翻給他看的那一篇,正是方才所說的牛痘。只是掃了一下,一切就都得到瞭解釋。大概是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韓岡在上面將有關牛痘的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說得很明白。而其他篇章,則就是韓岡所說,如何應對旱澇蝗瘟之類的災異的手段,說得很詳細。以黃庸多年為官的經驗,如果當真遇到災異,依法施為,倒還真是能免去不少問題。一時間竟捨不得放手,十分專注的翻看著。

  黃裳有點不顧儀態的斜著身子,張望著黃庸手上的書。遠遠的看了了兩眼,心道『果然如此。』

  從牛痘和《肘後備要》上,可以看出韓岡是雙管齊下,從道理上和實用上同時下功夫。

  黃裳在江南士林中也算是小有名氣,對如今儒門學派之爭有所瞭解。他曾聽說張載病逝之後,氣學無人出來擔當大任。而傳承氣學衣缽的韓岡,當年亦曾立雪程門。所以在江南的士林中,多數都認為在韓岡的率領下,氣學弟子多半會投奔二程門下,要不然就是歸于新學。

  恐怕沒人能想到,韓岡竟然還在堅持,之前的沉寂,只是為了以種痘法為刀槍為戰鼓的驚天一擊。

  兩名客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書上,一時間冷了場。韓岡等了半天,終于忍不住咳嗽了一下。

  黃庸和黃裳驚醒過來,抬起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龍圖此事一出,我等為官也有了依循的憑證,天下百姓可都要受到龍圖的恩德。」

  「過獎了,只是打算讓人用來參考而已。」韓岡謙虛了一句,看兩人的模樣,也到了說正事的時候,清清嗓門:「前兩日,伏龍山中試行種痘功成,我便給唐州去了信,沈存中昨天回信,想在唐州推廣種痘免疫法。本來我是打算讓他先做好準備,等我上書朝廷後,待天子和政事堂批下來,再行推廣于唐州。等唐州那裡有了功效,轉運司也就有了向全路推廣的底氣。」

  「那要耽擱多少時間?!」黃庸知道韓岡是在賣關子,便是一副焦急的模樣,「龍圖,朝廷、唐州兩個地方一耽擱,至少要一年半載,試問這段時間中,又會有多少幼子因此而夭?既然伏龍山中已見功效,應當早日推廣才是。」

  「龍圖……」黃裳也道,「轉運司可就在襄州。襄州滿城的百姓也都知道了龍圖有種痘之法。不能拖延了。」

  「是啊,沒想到外面就這麼給圍上了。」韓岡苦笑了一下,「所以我打算提前在襄州推廣種痘法,今天請常伯來,就是為了此事,想要勞煩一下常伯。」

  「利國利民,豈可曰『勞』?」黃庸陡然起身,「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韓岡似是滿意的點著頭,「如此,就商量一下章程,也給之後推廣立個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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