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21章 論學瓊林上(上)
從宮中出來,便已是酉時。而等韓岡回到王韶府上,二更的更鼓都在大街小巷中給敲響。跟着王韶、王厚說了幾句今天覲見天子的事,韓岡便自去睡了。
雖然他一向精力充沛,但在朝堂上,與天子對話時一邊要斟詞酌句,以防錯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但另一方面,也必須保證穩定的語,及時回答天子的徵詢。要完成這兩項要求,自是很傷精神。韓岡睡到床上的時候,希望日後能早日習慣這樣的對話。
而到了第二天,王雱遣人送貼來請韓岡赴宴。午後,韓岡應邀前往清風樓,結束了崇政殿說書的工作的王雱此時正在樓上等着。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這般清淨?」
韓岡上來時就有些覺得不對勁,坐下來後才現,原本喜歡聚集在清風樓上的不第士子們,今天都不見了蹤影。
王雱笑了一下:「還不是玉昆你昨天的功勞。」
「都知道了?」韓岡問道,「聽葉致遠說的?」
「外面早就傳遍了。說是昨日在清風樓上,你被駁得差點要辭了進士出身,最後靠了天子遣使方才解圍。」
顛倒黑白的一番話傳到耳中,韓岡眨了眨眼睛,笑了起來:「是嗎?他們是這麼說的……」卻沒有半分動怒的樣子。
「玉昆你好像一點也不生氣。」王雱在葉濤那裏得知了真相,所以對韓岡的反應很是驚訝。
「何必生氣!」韓岡搖了搖頭,對那等人生氣純屬是浪費時間,「難怪今天清風樓上他們都不見人影。」
王雱一聲冷笑:「他們哪敢當面與玉昆你對質!」
「當然是不敢的!」
韓岡也同樣冷笑着搖頭。現在這群儒生,有幾人還有孟子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膽魄?別說千萬人,就是面對他韓岡一個,也根本不會有幾人願意第一個跳出來。都是太過於聰明,只會在背後嚼舌根。臨到關頭,就會讓別人上,而自己在後面等着撿便宜。
王雱和韓岡都有些憤世嫉俗,但也是看透了人心。戰亂時代,好勇鬥狠那是常事,為了一個目標,多少人前赴後繼,那也是不鮮見的。但如今的太平年景持續百年,人心早就軟弱了,也只剩陝西等一些戰亂不斷的邊地,民風依然驍勇。
「不提此等事,反正他們什麼都做不來。」韓岡問着王雱,「怎麼不見仲元?這兩次都沒有看到他。」
聽到韓岡提起弟弟,王雱的臉色頓時被一抹陰雲籠罩。雖然很快就恢復正常,但也沒有瞞過韓岡的眼神。
看了一眼韓岡,王雱歎了口氣,「……此事也不瞞玉昆你……」家中不睦的事,時間長了終究還是瞞不過韓岡這個妹夫,還不如攤開來說,「這段時間,二哥夫婦兩人越的不睦,日夜吵鬧,鬧得家宅不寧。現在也沒心思出來了。」
「天天吵鬧……究竟是為何?總的有個緣由吧。」韓岡不是八卦,王旁好歹是親戚,更是朋友,問上一句是應該的。
「這是我那侄兒出生後的事,二哥覺得侄兒長得不像自己,所以起了疑心,這樣才鬧起來的。」
韓岡看了王雱的臉色,就知道其中的情況必然比他說的更為複雜一點。王雱和王旁兩兄弟之間的關係,變得如此緊張,不會是因為王旁覺得兒子不像自己,就會鬧到這般田地。王家的兩兄弟長相皆遺傳了父母,王旁才一歲兒子,就算跟王雱相像,也是不該讓他起疑心的。
先前問起來的時候,韓岡沒想到會是這等事,讓他原本想勸一勸的心思,一起都淡了。女婿是外人,岳家的家務事能聽不能說,尤其是這等事關名節的閨房事上,更是不好插嘴。
王雱也不想提着方面的話題,喝了兩口酒,便問着韓岡:「玉昆今日覲見有半日之久,不知廷對之中說了些什麼?」
天子與臣子的私人談話,按道理說,是不能對外傳播的。若是被確認,追究起來就是個罪名,也就是所謂『臣不密,失其身』。但自家人,就沒什麼好掩飾的。何況韓岡與天子的對話,在宮廷那個四面透風的大漏勺裏,根本也是隱藏不住。
韓岡很乾脆的將與天子的對話,主要是關於新法哪方面的,一五一十的轉述給王雱。韓岡的一席話,王雱邊聽邊點頭,自己的妹夫是在不着痕跡為新法說話呢。雖然不是直接讚美,但彎彎繞的說話,反而會更有效果。
要是韓岡一面倒的說着新法的好話,等於是自毀前程。沒有任何他處任官的經驗,便說着天下州縣皆是樂於新法,天子要會相信才會有鬼。韓岡也只有以這等表面上的持平之論,再用事實為佐證,才會讓皇帝信之不疑。
王雱對韓岡對新法的表態,一百分的滿意,竊喜自己的父親沒有挑錯人。這等人才站到新法一邊,日後必然可以派得上大用。只是他的欣喜只保持了片刻。當聽到韓岡向天子推薦了張載進經義局,頓時就變了顏色:「玉昆,你怎麼如此做?」
王雱怒氣騰起,而韓岡冷然自若:「小弟也只是薦了家師一人而已。既然朝廷設立經義局,要重新注疏經典,以家師的才學、聲望,難道不夠資格側身其間?」
「玉昆,你不會不知道經義局是為何而立吧?」王雱的眼神變得陰沉沉的,他和呂惠卿可是已經確定要進經義局了,哪還會希望有人來跟他打擂台。
「小弟自然知道。」韓岡目光平靜如水,毫不退讓的與王雱對視着,「但閉門造車是不成的。石渠閣論經,白虎觀議禮,孔祭酒撰五經,這都是聚天下賢才之議論,方才得到最後的成果。小弟所學種種皆源自橫渠門下,當然不能見其被摒棄於朝堂之外。」
有些事可以妥協、可以退讓,但有些事是不能退讓、不能妥協的。請張載入經義局,是韓岡乘機向天子提出,儘管他心知成功率並不會太高,但畢竟尚有可能,而不去努力爭取一下,可就半分機會都沒有了。
不要以為儒家就是溫良恭儉讓,要真是這般面目,各有一套傳承的諸子百家,也不會最後由儒門一統天下。別說百家之間的爭鬥是刀光劍影,就是儒門內部,也從來都不是和氣一團。
正如韓岡提到的孔穎達,他少年成名,在洛陽儒門之會上,舌辯眾儒,一舉奪魁。但被他壓制的宿儒恥居其下,甚至派遣刺客要殺他。若非楊玄感將之保護起來,可就沒有流傳後世的《五經正義》了。
更別提馬援、鄭玄這對師徒,同為漢家大儒的兩人,他們之間的關係可謂是錯綜複雜。傳言中,甚至有馬援在鄭玄出師後,怕他日後聲名壓過自己,欲遣莊客將之追殺的說法。
爭名奪利,互不相讓,大儒都是難免。而一個學派對另一個學派,更是有着天然的排斥。
王安石作為推行新政的宰相,需要一個穩定的後備人才來源,而不是讓國子監盡出一些唱反調的對頭。所以有了經義局,重新詮釋儒門經典,作為國子監欽定教材,同時成為科舉考試的標準答案。
韓岡對此可以理解,但這不代表他能認同。沒有海納百川的氣魄,而用行政手段排除異己,作為被排除之列的韓岡當然看不順眼。
他並不是要跟王家決裂,遲早要鬧出來的事情,早一步揭開來,日後才不會產生過大的傷害。同時也要讓王安石父子知道,他還是過去的寧折不彎的韓玉昆。
當初在王安石、韓絳兩名宰相的重壓之下,依然咬定橫山難取,最後甚至放棄了已經到手的煌煌之功。如今他也不會因為成立王家的女婿而放棄氣學,更不會放棄將後世的科學理論裝進儒家這個籮筐裏的想法。
在清風樓上不歡而散。第二天,便是朝謝之日。依照故事,狀元余中領着四百零八名進士去宮中閣門外,向天子的恩賜而拜謝。
在唐代,進士被取中後,要去中書謁見宰相,一併向主考官謝恩,確立座主和門生的關係。而到了宋代,太祖趙匡胤不喜臣子將朝廷的選拔攬為己功。在設立殿試後,進士們就成了天子門生。要拜謝,當然要向天子拜謝。而且照着舊年的慣例,還要進謝恩銀百兩,都是由進士們各自出錢湊起來,不過今科被趙頊下詔給免去了。
殿試唱名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眾進士齊集。韓岡作為四百人中唯一的朝官,前日又被天子單獨召對,當然是人人為之側目,但終究還是沒有人敢於第一個跳出來與韓岡過不去。
朝謝之後,進士們各自星散。數日又是一晃而過,這幾天中,王家兄弟都沒有再來找韓岡,而韓岡卻也沒有去王家登門拜訪,王安石究竟會不會同意讓張載進京,而天子的意向又是如何,這都是韓岡想要知道的,不過此事也急不來。真正臨到眼前的,還是讓新科進士們跨馬遊街,一齊趕赴東京西城外,三年才有一次的瓊林宴。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21章 論學瓊林上(中)
所謂瓊林宴,就是在瓊林苑這座皇家園林裡,為新科進士舉行的賀宴,是唐時曲江宴在宋時的翻版。
瓊林宴由天子親賜,作為賓客參加的只有新科進士才夠資格,而陪席的,是以翰林學士、龍圖閣直學士為首的學士和館閣官。能參加瓊林宴,對於天下數以百萬、意圖一躍龍門的士子來說,是無上的榮耀,也是他們寒窗苦讀的動力。
更別提在赴宴之前,進士們還要戴著御賜的金花,騎著馬從天街上招搖而過,沐浴在東京城近百萬軍民羨慕讚嘆的目光中,一直抵達最後的光榮之地。
排在三百八十四位的慕容武,韓岡從今天甫一見面,就見著他一直在笑。多少次他想擺出莊重的樣子,竭力掩飾自己的興奮,但無論怎麼努力,慕容武也抿不住翹起的嘴角。
不僅僅是慕容武,只要韓岡雙目所及,在東華門外的天街之上,幾乎每一個新科進士都是興奮難耐的表情。韓岡卻是無法融入進去,只是當作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而已。抱著這份心情,韓岡就像混入白羊群中的一頭黑羊,自己都覺得扎眼。
儘管投生於此已有三載,想要融入這個時代的民風人情,依然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對於韓岡來說,考中進士,不過是多了個有用的頭銜,一份證書,讓他日後加官進爵不會再有阻礙。興奮——當然有,但只在殿試之後,並沒有持續到現在。
而在這個時代的士人眼中,考中進士卻是一生的榮耀,幾十年後都可以拿出來當話題,還可以放進族譜中,讓千百年後的子孫,知道有個考中進士的老祖宗。
如慕容武和其他四百零六位進士這樣的興奮,韓岡能瞭解,能理解,卻不能感同身受。
『畢竟還是外來戶。』
韓岡想著,與所有進士們一起,在東華門下,為了天子恩賜的衣靴笏而拜禮。
天子向進士們賜了綠袍、官靴和笏板,這也就是所謂的釋褐。褐是平民的衣服,脫去平民的衣服後,代表進士已經擁有了官身。自此之後,從民而官。家中的戶等也被單獨制冊,列入官籍之中,不再屬民籍。
眾進士一起換上官袍之後,一開始就穿著公服的韓岡就不再顯得那麼的顯眼。
九品以上是青袍,也就是藍色的官服;七品以上是綠袍。四品五品為朱色,三品以上,那就是紫色。不過賜五品服,賜三品服的很多見,畢竟官品難升,宰執或是地方的守臣中常常有品級不高的,所以為了朝廷體面,都是特賜的朱紫袍服。
而新科進士,儘管封官依然是從九品,但都能穿上七品服,這是朝廷對他們的獎譽,也是要讓進士的尊貴由此而體現出來。
韓岡辛辛苦苦三年多,立了多少功勛,才得了一件綠袍。而普通的士子,只需用三場考試,就在服色上追平了他。進士之貴重,便由此可見。
一齊發下來的,不僅僅是衣靴笏,還有用金絲、紅綠二色彩絹紮成的金花一支,用來插在帽子上。
這朵金花是宮廷名匠所製,做工的確精緻無比,金絲纏成的花蕊清晰可辨,輕輕垂上一口氣,就在風中顫動。韓岡看了一陣,便滿不在意的往鬢角處插了上去。不像當年的司馬光,還要為此糾結一番。
一部宮廷鼓吹從右掖門中出來,而一群馬伕也牽著馬一起來到東華門前的廣場上。
鼓樂齊鳴,四百進士一齊上馬,向南從宣德門離開皇城。拉出來的馬匹都是從禁軍中特別挑出來,本就是溫順無比,加上前面有馬伕牽著。就算是從來沒有騎過馬的南方進士,也不用擔心在遊街的過程中有何意外發生。
皇城之外,此時已經是人山人海。東京城今日萬人空巷,男女老少離家而出,都是為了來看一看新科進士,沾一沾文曲星的文翰之氣。
上四軍派出的禁軍作為先導和護衛,一隊儀仗跟進,一班鼓吹緊隨其後。再後面,便是以狀元、榜眼打頭的四百零八位進士。進士之後,還有數百名騎兵跟隨。
為了讓新科進士享受一下這一榮耀的時刻,上千人的隊列一路走得很慢。道路兩邊都擁擠人群,當進士們的隊列經過的地方,那一段道路上就響起一陣喝彩聲。而無數仕女,更是揮著手絹,希望進士能望去一眼。
騎在馬上,被陌生的人群歡呼叫好。韓岡只覺得他們狂熱的程度,堪比後世的追星族。身旁是第八名的留光宇興奮的臉色漲紅,仰著頭,在馬背上將腰挺得筆直。而緊跟在後面的葉濤,韓岡回頭望過去時,也是一般無二的神情。看來真的只有他一人,無法融入這樣的氣氛。
從宣德門往瓊林苑去,先是沿著禦街南下,然後在州橋之前,轉向西行。一路經過內城的鄭門,外城的新鄭門,然後抵達城外的金明池,而瓊林苑就在金明池畔。
總計七八里路,走了近一個時辰,速度之慢,可想而知。
在瓊林苑門前下馬,護衛的,穿過敞開的瓊林苑大門,走進了這座皇家園林,有別於宮中殿閣給人感覺的端正厚重,而是多了許多秀氣。
亭臺樓閣,錯落而置,環繞在樹木、花卉之中,湖水在其近側。假山、花木等位置的安排,顯得匠心獨運。每一座建築頂上,所鋪設的墨綠色琉璃瓦,給園林更增添了一股古拙文雅的味道。遠遠望過去,比起韓岡前世見識過的江南園林規模上要遠遠超出,而尊貴之氣,更是私家園林無法相比。
宮廷宴席的儀式有其定規,不能有絲毫錯誤。在瓊林苑的主殿中,擺下了五六百席,皆是單人的席位。由知貢舉的曾布壓宴,一眾學士、館閣,在上首陪席。
狀元余中領著一眾新科進士,按照事先通知過的禮節,行禮、入席、奉酒、謝恩,一步步,都是按著壓宴的曾布指派。直到奉酒三巡之後,方才算是結束了這一整套儀式,各自放鬆了下來,也允許了在席間走動。
小桌上的菜餚,韓岡只動了動筷子,宮廷置辦的宴席也並不算出色,而且這樣的大宴會,古往今來都是一樣,並不是用來吃飯,而是以互相交流為主。
很快,餘中先來找韓岡。
這些日子,狀元郎忙得腳不沾地。在新科進士要舉行的一系列儀式中,狀元位份最尊,凡事都要有餘中和兩名榜眼領頭。而具體到一系列的活動,前三名更是要作為主事者,一力承擔。
來到韓岡身邊,先與韓岡互敬了一杯酒。然後道:「過兩日期集,須去國子監拜黃甲、敘同年。還要請韓兄一併做一下《同年小錄》,以為日後親近之用。」
韓岡笑著一拱手,彎了彎腰:「韓岡謹受命」
韓岡很好說話,半開玩笑的回覆,讓餘中也哈哈笑了兩聲。
禮部試之前在清風樓上的初次碰面,韓岡很是給餘中面子。使得餘中反過來,也變得願意親近韓岡。韓岡的前途光明,且正得聖眷,聰明人都不會與他為敵。何況餘中這個好名好利,本身就熱衷於仕途的。
前段時間,餘中還因為自己中狀元而兄長被黜落,而向天子上書,要用自己的狀元換兄長一個進士出身。這種做法就是典型的沽名釣譽。
在官場上,的確是有用自己的官階、功績,來為自己的親友贖罪或請官的,但並不多見,而且大部分還不能成功。至於用自己的狀元換親友登科的,卻是古往今來第一遭。以余中的心性和才智,應當知道他的這個要求絕不可能實現。真的要換,在禮部試後,就可以上書的。不過余中的名聲因此大噪,連天子都覺得他在孝悌做得甚好,賜了余中兄長一個沒品級的助教職位。
餘中很會做人,又跟韓岡說了幾句,便轉去找其他幾個同在一甲的幾個進士。《同年小錄》,也就是今科進士的個人資料檔案,就跟同學錄一般,不過比同學錄更繁複。
考生個人的姓名字號、排行生日、籍貫家世,三代名諱,母親、妻子的姓氏鄉貫,乃至考了幾次科舉,等詳詳細細的資料都要錄入進來。另外還要加上天子頒發的舉行科舉的詔書,省試、殿試的考官姓名,兩次考試的題目,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最後還要請官中的印書局來雕版造冊,新科進士人手一份,並呈遞天子、中書、還有諸多考官。這當然不可能靠三五個人就完成,需要每一個進士都動手。
余中離開了,韓岡便又變成了獨自一人。慕容武在後面被人絆住,葉濤人在對面。而其他進士都與韓岡不熟,不是沒有想結交他的,卻一時不敢過來。
韓岡喝了一杯酒,正準備站起來,主動過去。同年可都是日後的人脈,沒必要崖岸自高。
這時卻走過來一名身著紅袍的貴官,遠遠的叫著他,「可是韓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