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飛雷喧野傳聲教(16)
跟過去以內侍和外戚為主的皇城司統領不同,如今執掌皇城司大權的是來自於隴西的王厚。
生長在京城中的內侍、外戚,只會盯著朝臣,以及市井中那些似有異心的言論。可是換作關西,類似於皇城司的監察系統,所有目的,全都是對外。
大宋、遼國、西夏之間互派細作的情況太正常了,尤其是關西這樣的常年交戰的地區,每時每刻都有探子越過邊境,或者說,只要往來於邊境上的,全都是探子。尤其是那些回易的商隊,住在邊境上的七歲小兒都知道,上上下下全都是細作。
從隴西調來的人,受命搜捕城中細作,打頭第一樁便是去探來自於河北、河東兩地的商人和商隊的底細。
王厚說他們嗅覺好,那是一點不錯。遼人細作身上的味道,完全瞞不過王厚那幾位心腹人,轉眼之間便揪出了幾個。
接下來如何審問、深挖,就不是韓岡和王厚所要關心的事了,他們只要下面的人給出答案。
「不過這一回挖細作,都亭驛也派了人過去,樞密院那邊怎麼辦?蘇樞密會不會覺得皇城司手伸得太長了?」
王厚拿著酒杯問道,事涉職權,他不免要為下面的人擔心。
對遼外交,由於南北並立,一向是樞密院的自留地,歸於密院中的禮房管理。而大宋周邊的其他國家,無論是西夏,還是高麗,則都是屬於大宋的朝貢體系,向大宋朝廷稱臣。與其官方往來,在三省六部的體制中當歸於鴻臚寺,理所當然是在政事堂的掌握中。
這一回皇城司的動作,是奉了韓岡的命令,也就是政事堂,從樞密院的角度來看,可不就是侵奪職權?
「不用擔心。」韓岡則搖頭道,「蘇子容豈會在意這等小事。」
「西府裡面又不只蘇樞密一人。」
儘管蘇頌跟韓岡的關係不差,章惇也應該有點交情,但那是私誼,而皇城司侵佔的卻是公權。
當年新舊黨爭激烈的時候,東府是以王安石為首的新黨說話,而西府則是吳充等舊黨盤踞,御史臺有名御史上書天子,要求樞密院都聽從政事堂,而朝廷中也有流言說天子正這麼考慮。王韶雖然不願與王安石交惡,但也跟著吳充一起封印回家,整個樞密院都罷了工,這件事是王厚親自經歷過的。
西府可能容許皇城司侵奪公權?
韓岡哈哈笑道:「皇城司又不是東府轄下,處道你擔心什麼?」
又不是東府侵奪西府權柄,自不用擔心。只要不盯著朝臣,誰還管皇城司看著哪邊?
王厚將探事司丟給了向太后的堂兄和回朝後同提舉皇城司的李憲,自己則只管親從官和反間諜的事務。王厚的這番作為,讓他在朝堂上少了不少敵人。
並非政事堂那邊侵佔職權,主事的王厚又如此識趣,皇城司就算有點冒犯,樞密院那邊也不會太過計較。
韓岡不會相信章惇、蘇頌會如何為難王厚,甚至曾孝寬,性格也是比較寬和的。
真正重要的還是抓到人,將京師裡面的細作掃清,韓岡不指望能夠將之一掃而空,不過不大動干戈,如何體現哪幾門火炮的重要性?
自己這邊越是重視,想必遼人也會更重視一點。
再多說了些許閑話,喝光了三壺酒,韓岡讓人備了車,送了醉醺醺的王厚回去。
韓岡酒量不大,今天算是比較節制了,可起身後也有些頭暈腦脹,平日裡多喝葡萄酒,為了配合王厚的口味喝了燒酒,一時間身體也習慣不了。
素心見了韓岡的樣子,忙著去廚房做了些醒酒湯來,當她端著一盅熱湯過來的時候,就看見韓岡推開了窗戶,站在窗前,望著一絲星光也看不見的夜空。
房中的暖意都給夜風吹散了,素心放下醒酒湯,走到韓岡身邊,小聲的問道:「官人,夜裡外面冷,還是先把外袍披上。」
「用不著。」韓岡抬手將窗戶關上了,回頭道:「又下雨了。」
下雨了。
從張家園子出來的左禹望著天上皺著眉。
不是沒帶雨傘或是雨衣,而是來自上面的命令讓他很頭疼。
今天晚上的宴會上,有關那幾門巨型火炮的消息,從開席一直被說到酒席結束。。
左禹僅僅是起個頭,以河北邊州人氏的身份多問了兩句,就引來了一個晚上的吹噓。
直到散了席,耳邊才總算清凈了一點。
這幾日左禹赴宴,有關禁中火炮是被議論最多的話題,大遼的國使成了最大的丑角,而那幾門火炮,已經被吹噓成了一炮糜爛上百里的神器。
如果有可能,左禹真想去都亭驛問一問耶律迪,他要的是不是這些消息。
不過耶律迪進京後,都亭驛那邊宋人早就調了禁軍,裡三圈外三圈,蒼蠅蚊子都別想跑進去,而驛館中的隨從據聞都是千挑萬選,皆是身家清白,想收買一個都難。能傳出隻言片語已經是費盡了周折、用盡了手段,還想將話傳進去,左禹覺得還是去軍器監給火炮量尺寸更簡單一點。
「老爺。」左禹的伴當牽了馬過來,手裡還拿著雨衣。
左禹接過雨衣,在伴當的幫助下穿戴好,跨上了馬。伴當在前牽著馬,頂著冰冷的夜雨,返回租住的住處。
濕寒的夜風,也沒能讓左禹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一點。
他所能打探的消息,幾乎都是來自於流言。不過市井中的流言和朝堂上的總是有些區別,在京中的交往更偏近於中上層,左禹得到的情報總是比其他人更有價值。
這麼多年,左禹就是這麼過來了,以不冒風險為前提,盡量讓國中滿意。但這一回來自上面的要求,確室要讓左禹去拚命。
左禹仰頭向天,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黑暗的天空中看不到一絲光亮。
這兩日左禹總感覺有人在盯著自己,說不定已經給宋人盯上了,這種時候,還是不要冒險的好。
最好的辦法,還是收買官吏。當然不是宋人,而是國內,以便保住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反正只要多採買一些宋國的特產,拿回去送人,不愁有人不喜歡。
另外再編造一點有關火炮的內容回去就行了。
活到這把年紀,誰還當真去出生入死?
「左員外。」
一輛馬車碾過雨夜中的寂靜,從後面駛來,在與左禹並行的時候,就聽見車上有人喚了一聲,
「正是左禹。敢問是……」左禹回頭應聲。
話未說完,腦門便重重的挨了一下,什麼反應都來不及做,意識就陷入深深的黑暗中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渾身猛地一陣冰寒,昏迷中的左禹一個激靈,頓時便醒了過來。可額頭上的一陣劇痛,又差點讓他再昏過去。
陣痛過去,眨了幾下眼睛,左禹漸漸的清醒。抬眼便發覺眼前是一個不大的房間,周圍有五六人盯著。
他本人是仰躺著的,不知是躺在什麼東西的上面。身上大概是被潑了水,濕漉漉的,冷得他瑟瑟發抖。
左禹掙扎了一下,卻起不了身,想低頭看看是怎麼回事,便有一人湊近了過來。右手鐵鉗一般的卡著他的脖子,惡狠狠的喝道:「說!是誰派你來打探軍器監的!」
左禹的心重重的跳了幾下,然後尖聲叫起:「你們是誰?這裡是哪裡?!」
確認到自己的處境之後,左禹的心已經沉了下去,竟然被宋國的衙門抓了起來,而且被確認是細作。
他早知道有可能面對這一天,卻沒想到來得這般突然。
但左禹立刻就想明白了,決不能承認罪狀。如果抵死不認,還有生歸家鄉的機會。要是認了罪,這輩子就活到頭了,等宋人挖出了自己所知道的每一個同伴,就是上路的時候。
左禹還想再喊兩聲,但鎖在他喉嚨上的手立刻就抽緊了,「你這鳥賊,還不老實交代?裝什麼傻!」
「你們想幹什麼!你們可知我是誰?!」
受驚的聲音裝得更像那麼回事了。
左禹暗地裡咬著牙,不過是夾棍、板子,多昏幾次過去,然後多攀扯幾個有身份的人出來,看他們敢不敢將手伸到趙家女婿身上。
那人放開了手,退到了後面,也不知對誰在說:「晁三哥,這賊子看著就嘴硬,下面可就看你的了。」
另一個聲音跟著響起:「三哥,王皇城從隴西調到京城的那幾位,如今賣力得很,已經抓到七八個細作了。現在再不賣點力氣,你我在皇城司裡可就沒地方落腳了。」
「這話還要你們說,難道我不明白?就怕他不是啊,挖不出真貨,能在王皇城面前討個好嗎?」說話的人明顯就是那個晁三,聲音陰柔了點,讓人聽了慎得慌。
「這賊年年都要入京,販運的又是北貨,說他不是細作,誰信啊?!封、錢兩個西佬,抓了七八個,都是這樣的人。我不信,他們抓的人,全都能挖出真貨來。」
「回頭再抓幾個,別的不說,肯定要搶在西佬前面。」
幾個說話的,全都是一口純正的汴洛京腔,一聽就知道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左禹驚怒交加,根本就不是因為看破了自己的底細,而是想要應付上面,超過競爭對手,乾脆污人入罪。
左禹明白,這樣的人求功心切,說不定什麼狠手都敢下。可若是自己攀咬了些大人物出來,他們保不準就敢滅口。
還沒等左禹考慮清楚,就聽見那晁三再度開口,「不管如何,先問問這左員外再說。好歹是第一個,先拿他練練手。」
話聲稍落,左禹就見一個面白無鬚,眼神陰狠的中年男子湊到自己面前,手上拿了個玻璃瓶,瓶子裡面不知裝了什麼東西,像是油水一樣能夠晃動,但在燈下看著帶了些顏色,不像是水,也不是像是油。
那晁三獰笑著,湊近了在左禹耳邊說,「總是板子、夾棍、釬子這三樣,實在太老套了,想必你們這等做細作的也不怕,所以特地為你準備了另外一套,想必你會喜歡。」
他舉起瓶子,大聲的對周圍道:「大理寺和御史臺那邊的秘傳學不來,但我這裡還有些寶可以現一現。」
一片捧場聲中,晁三打開了瓶塞,濃濃的一股怪味便隨著煙冒了出來,聞著像是酸,卻與醋差得老遠。
一群人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晁三。
晁三抬手從左禹衣服上扯下腰帶,拿著一角放進瓶中,只浸了一浸,片刻後再拿出來,浸在瓶子裡面的那一截已經不見了蹤影。
左禹乾嚥了口吐沫,他現在外袍給剝了,但裡面的衣服可是棉布質地,連繫腰的內帶也是棉的,比絲綢結識得多,怎麼這一下就不見了。
只見晁三又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塊肉,像是豬肉的樣子,也放進了瓶中。
左禹定睛看著,那塊放進瓶中去的肉,調到裡面後轉眼就縮小變黑。
這是什麼戲法?
左禹狐疑起來。總是感覺太像是在玩鬧了。
晁三冷哼了一聲,「爺爺知道你會覺得這是在變戲法,不過爺爺今天教你一個乖,這叫做硫酸,在鐵場用來洗鐵銹。無物不能化,不過是時間長短而已。要是刀槍在這裡面放的久了,不僅是表面的銹沒了,連裡面的鐵器可都會化光掉。要是人沾了,那就少了一塊皮肉,時間長了,骨頭也會化掉!這可是小韓相公書裡寫的東西,你們這些賊,就是不讀書。」
拷問一向是法司中最大的難題。
三木之下,什麼樣的口供都能得到。可這樣得到的口供,很難讓人接受。就是在公堂審案的時候,通過酷刑得到的供詞,事後翻案的可能性比正常情況要大得多。為了避免日後公事上的麻煩,親民官和刑法官們,都不會過多的使用刑具。而想要熬鷹一般將口供熬出來,則都需要時間。
作為一名皇城司中的老人,晁三過去只管探聽消息,怎麼拷問並非行家裡手,不過他有個在鐵場的妹夫。
晁三不知道這硫酸是怎麼造的,也沒興趣知道。但當他從自己在鐵場做書吏的妹夫那邊,聽說有一種叫硫酸的東西,可以化去皮肉,甚至變骨為碳,立刻就記在心裡了。儘管後來他妹夫又說了這硫酸原名綠礬油,過去貴比黃金,如今卻便宜了,但晁三完全沒聽進去,而是給能腐肉蝕骨的功效吸引了。
晁三如此說,左禹仍是有幾分懷疑,但當他聽到晁三說,「把他的褲子脫了,給那個東西澆上一點。」
本來凍得僵硬的身子,竟急出了一身汗來。
打也好,夾也好,但將胯下之物用藥水給化了,那可是生不如死,他頓時拚死掙扎起來。
「鐵場裡面都是好東西,明兒再弄個幾百斤的鍛錘來,這邊敲著鐵砧,那邊把人往錘頭下送,從腳開始,看看誰能堅持到腰上。」
一邊有人扯褲子,一邊又聽著晁三說得狠辣,左禹快要昏過去了,「我……我……我說!」
一名身著襴衫的士子,打著一柄油紙傘,此時正腳步匆匆的經過無人的街道。
一路上士子遇到兩撥巡夜的士兵,但剛從大圖書館離開的河東秀才,只會有人感嘆他的刻苦,沒人會冒犯。
在面對夜巡時,士子都是仰著頭,愛答不理,只有到了沒有人的街巷中,他才會放心的低笑起來。
就連笑聲中都帶著北方的味道,只是沒人聽見。
他其實只讀過三年書,在遼國也不可能通過舉試,但來到南國後,改穿了一身讀書人的裝束,卻是讓許多宋人都畢恭畢敬。
他的任務就是搜集南朝的書,醫藥、農事等實用書籍,尤其是有關氣學的,更是重中之重。
這兩日他也收到了上面的命令,要去搜集南朝禁中火炮的消息,越詳細越好。
可他根本就沒去理會。真正有價值的東西,肯定還是在書裡,只要找到了,就能交上去應付。
當初他在新修的大圖書館中裝模作樣的時候,曾聽見旁邊有人在說,韓岡的著作說得都是道理,如果能看明白,就能印證到那些器物上。板甲、霹靂炮、飛船、種痘法,皆是從道理中來。
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道和器之間,是相輔相成,而並非對立。
放在遼國國中,恐怕沒人能明白這個道理,士子其實也不懂,但說出這番話的人,過了不久便考中了狀元,故而就被他銘記在心。
時常泡在圖書館中,沒人教授,學問沒漲多少,可什麼書有價值,什麼書沒價值,也算是能看明白了。僱人抄書,也不會浪費錢財。
經過一座兩層的小樓,書生向樓中張望了一下。正屋中沒有光亮,看起來主人還沒有回來。
他腳步稍稍沉了一點,又快了少許。
這兩日風聲很緊,他衷心的希望租了這間屋子的人能夠平平安安。
但他也沒有回頭再多看一眼,只是將身上的披風裹緊,快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