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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第1787章
第41章 乍入危棲意欲迷(中)

  章惇與韓岡稍作商議,便匆匆而出。

  即使宮中有何異變,甚至能將韓岡也一併陷進去,只要有宰相在外,那就還有翻盤的機會。

  接下來,只要到了皇城落鎖的入夜後,兩位宰相,都會至少保證其中一人留在皇城之外。

  「相公,醫案在這邊。」

  在旁邊等了半日的楊戩,這時候心的湊了上來。他甚至沒問一句要不要去太醫局,而是知情識趣把手上的醫案放了下來。

  天子及后妃的醫案,照規矩應當存在御藥院中。韓岡直接帶出大內,完全違反了制度的規定。

  可惜趙煦終究無膽,當時在殿中的內侍和宮女,也沒人敢為了討好皇帝而觸怒宰相。

  韓岡翻了翻,一前一後的兩份診斷書還在。

  他看著被墨漬污損了的第一份診斷書,輕輕點了點頭,對楊戩吩咐道:「你去一趟太醫局,醫官應該都到了,把他們都請過來。」

  「小人遵命。」

  楊戩行了一禮,沒有二話,匆匆出了政事堂。

  只要眼睛沒瞎,就該知道,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只要太后的身體不能恢復到發病前的狀態,那朝堂和天子之間,就會爆發直接的衝突。

  韓岡現在明顯的把皇帝當成了敵人,甚至懷疑皇帝母子會趁禁中無人鎮守,而謀害太后。

  楊戩是太后跟前得到重用的內宦之一,但他可沒想到自己就這麼被捲入君臣爭權的漩渦之中。

  現在拿著醫案出來,即使不是站在宰相這邊,都會被認定是同黨。

  既然如此,那乾脆就聽著宰相的吩咐,至少,在過去重重突發事變中,眼前的這位宰相,還沒有輸過一次。

  章惇走了,太醫還沒到,韓岡回到政事堂的正廳,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儘管早已能做到喜怒不形於色,但孤獨的坐在宰輔們議事的正廳中,他的心口彷彿被壓了一塊巨石,

  太后的病症不輕。

  雖然韓岡沒問,甚至逼兩位醫官向輕裡說,但在醫學界浸淫已久,韓岡的醫術不行,可眼光還是有一些的。

  也許太后就此過世,更適合朝臣們以力破局,不過韓岡還是希望向太后能夠吉人天相。

  只是這樣一來,只要太后不能立刻康復,而是因病而漸漸失去對朝政的控制,那局面就會漸漸向韓岡所不願看到的方向偏離。反而不如令人疑竇重重的暴斃來得痛快。

  韓岡突然搖了搖頭,他不喜歡這樣的想法。

  如果真被逼到了絕境,韓岡也會做出一些他並不喜歡的選擇,但只是為了更簡單痛快一點,那就完全沒必要了。再怎麼說,能有現在這副局面,也是多虧了太后全心全意的支持才得到了。

  重新拿起醫案,從裡面抽出第一份診斷書來。

  上面墨痕宛然,但雷簡的『失手』並沒有將字跡完全塗抹乾淨。

  將僅剩的兩行字半猜半蒙,韓岡稍稍放心下來。

  瞳孔對光線有反應,腳底對針刺也有反應,可見並不是重度昏迷,大概明天,甚至可能在今晚就能夠清醒。

  或許局面不會太壞,但也不能再拖下去了,原本的方針必須要改變了。

  正思忖間,楊戩已經領了幾名太醫過來,主要是內科的翰林醫官。

  韓岡沒有拿出第二份診斷書來,讓醫官們討論醫療方案,而是很乾脆的吩咐道,「今夜有安素之、雷簡守著,明早你們進宮去。醫案讓雷簡來寫,具體怎麼診治,你們商量著辦。不過有一點都要記清楚……」韓岡頓了一頓,眼神也冷了起來,「把那種吃不死人也醫不好人的太平方子給我收一收,拿出真本事來!」

  七八名翰林醫官同時上陣,人多口雜,太后的真實病情到了明後就會洩露出去。但再怎麼嚴防死守,一樣會洩露,還不如不做這份無用功。想要蒙蔽世人,也不止封堵一條路。

  讓太醫們回太醫局等候吩咐,韓岡打了個哈欠。

  『沒什麼大不了的。』

  做了十年宰輔,若還鬥不過區區黃口孺子,那近四十年的飯真是白吃了。即使離了太后的支持,也不至於會輸。

  「收拾一下,我要歇息一會兒。」韓岡把人叫進來,「如果宮裡面有消息,就把我叫醒。」

  被叫進來的幾個堂吏,聽到韓岡的吩咐,神色看著就放鬆了一點。韓岡能安心睡覺,事情就不會壞到哪裡。

  ……………………

  「輟朝?」

  蒲宗孟幾乎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破口大罵。

  「好大的膽子!」

  比起普通朝臣需要到宣德門才能知道今日輟朝的消息,蒲宗孟是老牌的議政重臣,更早一步得到了準確的情報。

  自三位宰臣先後入宮,東京城中,不知有多少人從睡夢中驚醒,心急如焚的四處探問真相。

  蒲宗孟費了一番周折,從一個隱秘的渠道中得知了太后暴病的新聞,緊接著,就拿到了中書門下發文,以太后重病,天子需要侍疾為由,宣佈輟朝五日的消息。

  這是當真不給天子留下任何臉面了。

  連舉不舉行朝會,都能由宰相們自己來決定,那還要皇帝做什麼?

  看起來只是為了避免天子親政而做的舉動,但這可是大逆不道。

  但這也是機會。

  蒲宗孟重重的坐了回去。

  連張璪都成了樞密使,熙宗中風和戾王宮變兩件事中,只要站對了位置,那就是飛黃騰達之基,

  是的,只要站對了位置。

  ……………………

  這一夜,再也沒有消息從禁中傳出來。

  王中正守在禁中,除非太后清醒過來,親口指派,否則大內不會有人再出來。隔絕中外這件差事,這個晚上也只有王中正能做,而他也做得很好。

  韓岡醒來時,剛剛卯初。

  看著房內的座鐘確認了一下時間,然後起身,步出房門,已經幾個熟悉的身影守在門外,都是韓府的親信家僕,左右分列站在門前,宛如兩排石像一般。

  「相公。」

  聽到動靜,原本如石像一般沉默凝固的幾人,立刻活動起來,一起向韓岡行禮。

  春寒料峭,早春的凌晨依然寒風習習,幾名韓府下人早已凍得臉青唇白。頭髮上也儘是露水。

  韓岡轉回屋,把他們叫進來,「先進屋暖和一下再話。」

  家裡面昨夜就有人出宮通報過了。王旖讓人來傳話,讓韓岡不用擔心家裡。只是問韓岡今能不能回去。

  今就是韓岡長子的婚禮,他這個做父親的當然不方便缺席。

  「中午就回去。」

  韓岡想了一下,就讓人回去通報。既然對外面太后的病情不重,那自然是兒子的婚事更重要。

  今不用上朝,為了兒子的婚事,韓岡又告了假,等章惇等宰輔過來時,先入宮探問一下,就可以回去主持兒子的婚禮了。

  章惇和其他幾名宰輔沒有讓韓岡等待太久,趕在卯正前,陸陸續續的都到了。

  朝臣到得都早,過去輟朝,都是提前一日或幾日通知,這一次臨時發佈,絕大多數朝臣們直到宣德門前,才知道今日不用早朝,抱怨之餘也不免疑惑。

  「怎麼就輟朝了?」

  「是太后有恙。」

  「怎麼是堂札,不是詔書?!」

  「蘇平章,章相公,韓相公聯署。」

  「此舉置天子與何處?!」

  「太后因何而病?」

  宗澤還沒走到宣德門前,無數議論就已充斥耳中。

  「汝霖,你聽了沒有?」

  突然有人湊近了宗澤,低聲道。語氣中甚至隱含興奮。

  宗澤回頭,卻見是在中書門下的同僚劉奎。

  「聽什麼?」宗澤問道。

  「太后是被人下了毒。」

  宗澤心頭一顫,「是誰?!」

  「你說是誰?」劉奎揚了一下眉,露出了一個你我心照的笑容。

  『有人等不及了。』

  宗澤全然不信,想要給太后下毒,哪有那麼容易。

  何況要當真確定了皇帝的罪名,就不會輟朝,而是要趕著上朝。就像當初戾王宮變,就想著在朝會上定下君臣之分。

  唯一可以確認的,就是太后突發重症,而宰相們對皇帝失望透頂——這其中,或許皇帝當真做了些什麼,又或許,是皇帝他生母朱太妃做了些什麼。

  但宰相們這麼做,加上太后的突發惡疾,讓有心人看到了機會。

  當今宰輔與子之間的緊張關係,只要對朝局有所瞭解,就一清二楚。

  太后猝然發病,立刻就讓人聯想起了先帝熙宗。熙宗皇帝在中風後,不得不轉交了國之權柄,現在太后發病,這朝局也自然要面臨了一個新的轉折點。

  皇帝在民間的口碑並不高,他生母朱太妃則更差了許多,連先帝中風,都被聯繫到她身上。什麼狐媚子勾引皇帝旦旦而伐,最後壞了御體的傳言,幾乎都成了公認的發病原因。

  這其中自是有有心人推波助瀾。有錢了就想要權,有權了還想要更多,人心苦不足,趙煦擋了路,就有人想要把他搬掉。

  只不過,整件事到底是不是跟猜測的一樣,宗澤也不敢確定。

  而所謂的『有心人』到底能不能如願以償,那更是一個謎了。

  宗澤只能確定一點,接下來的日子,肯定不會平靜了

  望著洞開的城門,宗澤一時卻步。

  那黑洞洞的城門口,彷彿就是一張吃人的嘴。

  這一回,要吞下多少人才會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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