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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第1716章
第26章 惶惶寒鴉啄且嚎(下)

  與呂和卿的密談結束後,用了兩天的時間,龔原終於可以坐下來喘口氣了。

  國子監中的學生,從十幾歲到三四十的都有,但主要還是二十出頭的為多。

  學生們寓居地多在民家、僧院,主人家被騷擾到的不在少數。而且國子監生們對主張氣學的韓岡,一直以來都有一股怨氣。

  解試要加考《幼學瓊林》的自然部,那絕不是要多讀一本書的問題,要是當真以為這麼簡單,那簡直跟豬一樣蠢,十幾年的書就白讀了。肯定是要把氣學相關的內容,都要融會貫通,否則隨便出上一題什麼池塘四角四棵樹的問題,或是氣壓與高度的關係,又或是度和加度的題目,那就都要抓瞎了。

  而且到了策論的時候,到底該採用哪一派的觀點,更是讓人愁。考官的身份,即有氣學出身,也有新學出身,沒有標準答案的考題,

  百分制的考試,事先劃定了得分點,氣學的部分,至少要佔二十分,國子監的學生差不多兩千五,而能拿到貢生資格的考生只有百人。只要差上一分,就要落下幾十名。被逼得要去學習氣學,學生們的怨氣自然免不了。

  這樣的一群年輕氣盛的讀書人,又是有著治國平天下的宏願,更對氣學有成見,要在裡面煽動起三五百人來,就實在太容易了。

  龔原從幾名過去曾經對氣學多有抨擊的學生身上著手,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就讓他們激動起來。他這兩日大部分的精力,其實是放在對自身的保護上——煽動學子的罪名,聰明如他,當然儘可能的不沾在身上。

  龔原當然知道呂和卿對他的唆使沒安好心,就算當時還有地方沒有想明白,事後回想起來也完全想通了。但韓岡視其為仇讎,章惇又將他拒之門外,不去找呂惠卿,難道要坐等被秋後算帳不成?

  既然投了呂惠卿,衝鋒上陣是情理中事。

  但讓龔原下定決心,按照呂和卿的說法去做,最關鍵的一點,是距離親政已經為時不遠的官家。

  「又在鬧事什麼?」

  畢漸起身望著不遠處喧鬧的庭院,只能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在哪裡高聲說著什麼。

  秦觀搖搖頭,「都是在找死的。」

  秦觀知道那邊在鬧什麼,但他不關心。他現在只希望自己能夠考中進士。

  在蘇軾之後,他就成了驚弓之鳥。但出身南唐將門的他,至今還抱著一展長才的夢想,故而投身氣學門牆。兩改《蠶書》,三次投稿,花費的心血,比作出一篇千古絕唱都難。

  但龔原不覺得自己是找死。在他看來,最多也只是蟄伏一陣,等到天子登基,他就能鹹魚翻身。

  煽動學子,龔原當然不會將自己的親戚給拉出來,購買賊贓的事,有口供、有人證、還有物證。相對有些身家的商人,普通百姓在追捕丐賊的過程中,受到的騷擾更多。

  韓岡要抓乞丐實邊,出又有獎賞,五十里城牆內的乞丐都給抓絕了,莫說乞丐,就是流民都給抓走了。在這過程中,京城的百姓被騷擾得不輕。闖門的人手上拿著詔令,沒一個進士出身,有幾個敢強硬的?

  女眷被騷擾的報告有十幾起,還有兩家戶主被打成重傷,這都是事後傳出來的消息。等到傳到學生之中,所有的數字就翻了十倍,重傷也變成了被打死。

  『自太祖定鼎以來,未見京師有此之亂。』

  『京師震恐,百姓驚怖。』

  『宰相篡權,民間只知有宰相,不知有天子。』

  『十年之後,北虜之亂,恐現於中國。』

  這一干的危險輿論,開始從國子監中,慢慢的向京師傳播。

  呂和卿安坐在城南驛中,聽著官員們的議論。

  心中自有幾分得意,韓岡或許能夠度過這一關,但灰頭土臉是少不了。

  雖然結果只能期待以後,但現在能出上一口氣,也是件美事。

  ……………………

  韓岡早早的便得到了消息,處理政事之餘,抽了個空對宗澤道,「汝霖,你跟兩家報社有交情吧?」

  宗澤點頭,「在監中讀書時,下官還是靠了給兩家報社撰文才得溫飽。」

  當年遼人入寇河東,宗澤用了兩個筆名,為兩家報社分別撰寫河東軍情分析,兩頭賺錢。儘管他這麼做的不算地道,但跟兩邊的編輯部都有著不錯的交情,在他中了狀元之後,這份交情也順理成章的更加深厚起來。

  「汝霖你家中不是行商,怎麼會連溫飽都做不到?」

  宗澤道:「居京師,大不易。」

  韓岡呵呵笑了起來,宗澤和白居易雖不是同類才子,但同樣能夠在京師活得很好。

  笑罷,對宗澤道:「有空的話,去兩邊幫幫忙吧。」

  宗澤眼中閃著精明:「怎麼一個章程?請相公吩咐。」

  「依法行事就夠了。」

  宗澤心領神會:「宗澤明白了。」

  宗澤領命出門,韓岡又提起筆,開始批覆公文。

  這點小事,不值多費心神。

  ……………………

  「壞了,壞了。」

  剛剛從開封府獄中被放出來的商人早起後,剛剛拿起報紙,便大叫起來。

  「老爺,怎麼了?」

  「這,這是瘋了嗎?」他把報紙一丟,「簡直是瘋了,跟韓相公打擂台,這撿了便宜還賣乖,當初就不該求到他身上。」

  匆匆忙忙的換了衣服,叫了車馬,用最快的度前往龔家。

  但當他來到巷口,卻現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正一腳踹開龔府的大門。

  這商人一屁股做到了地上,「這下真的完了。」

  ……………………

  兩家報社,在頭版頭條,刊登了有關丐賊之案的最新新聞。

  三千三百九十四。

  一萬又八百一十一。

  四百六十九。

  一百零三。

  一千兩百零七。

  蹴鞠快報上,很有特色的列出了五個數字。

  京城及開封、祥符兩赤縣,抓捕丐賊共計三千三百九十四人。

  含勒索在內的案件,總計一萬又八百一十一件,其中劫殺要案四百六十九。

  為了斷案,大理寺、審刑院、開封府的三廳兩院,以及京畿各縣的縣尉、典史、刑曹孔目官,全部匯聚京師,總計一千兩百多人的龐大審判團。

  幾個衙門每日燈火不歇,日以繼夜的審案。

  近十天來,席捲京師的風暴,最後定下來的大辟名單多達一百零三人,凌遲、腰斬等重法要犯,共計的十五人。而官府所捕乞丐中,涉案者居其半數。

  報紙上只是將幾個數字這麼一羅列,不用說什麼擾民了,任誰都知道,放任那些賊子不管才是害民。

  『一萬八百件案子,十天不到就全審完了?』呂和卿把驛館中茶杯也砸了,他實在沒想到韓岡竟敢如此不要臉。

  十年審結一萬多件案子,這的確是笑話,其中當然大有情弊。

  國子監中的謠言,不過是將受害人數擴大了十倍,而韓岡這邊,卻立刻將不知多少無頭公案,全部栽到了這三千多丐賊的手中,尤其是那一百多個被勾決的名單上。心黑皮厚,讓人望塵莫及。

  一口氣解決了那麼多案子,開封府上下不僅僅可以輕鬆許多,而是上上下下都能授獎受賞。實在是可喜可賀。

  而在無知的民眾眼中,一千兩百名法官去審一萬八百件案子,平均每人才九件而已。

  而且世人有幾個會認真去分析數字的真偽?大多數人還是為下面案件的細節報導所吸引。

  有個十歲出頭的宗女上元節隨家人出門去看燈,從此一去不歸。現在查到她下落的時候,已經在城外的亂葬崗裡了。

  類似的事屢見不鮮,可登在報紙上,卻足夠聳人聽聞,也更能引動人心。多少百姓家裡的孩子遺失,普通人即是沒有親身體驗,在他的附近,也肯定出現過。

  歷任開封知府都想要處置這些敗壞京師治安的賊子,只是不能根除。

  現在朝廷做了,百姓如何不擁護,韓岡的聲望也頓時又漲了一截。

  『對丐賊所涉諸案,須從重,從快,不論牽連何人,一併查處到底,讓京師百姓從此能得以安寢。』

  太后如此批示,也讓她的名望更加高漲。

  幾日後,賽馬快報上又出現了一則後續報導,國子監學官龔某,以情害法,關說有司,收贓奸商因而得以逍遙法外,今有御史上表彈劾,龔某被拘入台獄。

  『沒有收贓的奸商,就不會有竊盜。這話說的沒錯啊,那些賊人,要不是有人幫他們銷贓,怎麼可能去行劫盜之事。』

  『要說該死,奸商也算一份,那幫奸商說話的贓官,也一樣要重重處置。』

  已經結束了。

  韓岡將報紙折好放下。

  只看報導,韓岡就能想像得到,民間會對龔原是什麼樣的看法。

  這一次的紛爭,不是簡單的朝廷對清議的鬥爭,更包含了輿論權歸屬的問題。

  一個是自漢代以來,便掌控士林輿論的太學生團體,一個則是新興的商業傳媒集團。

  雙方對陣,究竟哪個能取得勝利,如果不是牽連到自己,韓岡倒是很樂意在旁邊看好戲,順便推波助瀾。這樣對開啟民智好處更多。但現在的這個情況,他就算不願意,也得摻合進來。

  若是是幾十年後,國子監生們多半能贏,畢竟辦報的魚龍混雜,與朝廷太貼近的話,也會啟人疑竇,很容易喪失公信力。不過現在的報紙是新生事物,且兩家快報都貼近民生,深得百姓喜愛,相對而言,國子監生們就太曲高和寡。

  不過,決定勝負的還是輿論背後的那隻黑手。權力在握,又怎麼可能會輸跟一群只有嘴皮子的書生?

  一封彈章上抵禦案,龔原隨即鐺鋃入獄,拘入台獄中待勘。國子監的騷動,立刻煙消雲散。

  台諫本非一體,縱使龔原,或者說他背後的呂惠卿唆使了幾個人,可無論是章惇,還是韓岡,夾帶裡還是有幾個聽話的御史。

  龔原所做的事,在官場上太普遍了。但要因此去定他的罪,卻也不是什麼難事。

  就像寫詩一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要有心去找,總能在詩裡找到那麼犯忌的詞句。

  所以才了賽馬快報上的那一篇學官龔某以情害法,關說有司的報導。

  很快,御史台又查明其煽惑學子的行跡,向太后因此大怒。煽動人心,這本就是朝廷最為忌諱的重罪。不過因為王安石為其舉主,故而留了他一條性命,追奪出身以來文字,被送去了雲南種地。

  而收了龔原的信,徇私枉法的軍巡院都巡檢,則是因其在丐賊一案上頗有功勛,又是為龔原所矇蔽,故而不加重懲,並准其將功贖過,最後只是罰銅了事。其中種種,明眼人自然看得清楚。

  陛辭之後,呂和卿惶惶出了京師,他確認了章惇的傾向,也確認了韓岡的勢力,現在他確認了一點,在天子親政之前,眼下朝堂的局面,將無人能夠動搖。

  「就放他一馬好了。」韓岡對章惇道,兩人並肩走在皇城中,「跳樑小丑,不足掛齒,子厚兄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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