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晨奎錯落天日近(15)
如何養活億萬生民?
這的確是個很嚴重的問題。
但從出生到長大成丁,中間不只要經過多少坎坷,即使沒了天花,也還有別的病症能夠讓幼兒活不到成年。絕不可能出現像韓岡說的那樣七年翻番的情況。
幾十年後的事,至少也是十幾年後,新生代成長起來才會造成危機,需要現在就考慮嗎?
類似的話,韓岡之前已經說過了,現在再重複,即使有著新的証據,也很容易讓人認為是危言聳聽。
而且韓岡也清楚,自己的立論和論証所引用的論據,也稍顯薄弱了一點。
「西夏覆亡後,陝西少了十萬兵馬,千萬貫石錢糧的轉運減了一半,山中寨堡的工役從此,更不用擔心賊人入寇而寢食難安,關中百姓終於得到了休養生息。此事相信參政最為清楚。若是北虜滅亡,河北、河東百姓又會如何?」
「七十年來,河北百姓受了多少苦?」韓岡反問。
「澶淵之盟安在?!」呂嘉問同樣反駁回去,「太平長久是天下人心所向,惜乎北虜意不在此。」
他抬頭面向御座的方向,大聲道:「千里燕山,自太行至渤海,橫貫東西,僅有十數隘口可通車馬。若有燕山為障,只要有良將十餘,精兵數萬,則北虜鐵騎不足懼也,陛下亦可高枕無憂。省軍費,節民力,天下可安。」
「若兵敗燕山,天下如何可安?昔年太宗皇帝亦有收復故土之念,可結果如何?」韓岡轉向太后,「陛下,若是能夠一戰抵定,天下自是從此太平。可臣之所慮,正是北虜實力猶存,攻取不易。若陝西稍定而河北變亂,烽火連年不絕,北方戰亂不休,生民豈得安穩?這又豈是天下人心所向?」
大概是不想讓太后覺得是黨同伐異,絕大多數新黨成員都沒有出來與韓岡辯論,只讓呂嘉問一人衝殺在前。
現在看起來雙方是勢均力敵的情況,韓岡沒有像過去一般,輕易的便取得絕對的優勢。
應該是心有顧忌。蘇頌猜想著。
韓岡與呂嘉問的辯論毫無意義,即使太后再偏袒韓岡,也絕不可能現在下定決心改變國是。
朝堂上再如何爭論,雄州邊界上的遼軍才是重點。太后除非打算在遼人即將入侵的情況下失去大半個朝廷,否則絕不會在這個時候,讓朝局陷入混亂。
以韓岡過去的表現,殿上辯論時,不能壓制住呂嘉問,讓王安石妥協,肯定是心中有所顧忌,否則不至於此。
可韓岡的顧忌,呂嘉問那邊卻沒有。反而恨不得窮追猛打,讓韓岡低頭認輸。
聽到韓岡的駁斥,呂嘉問又道,「何謂攻取不易?耶律乙辛新近篡位,北虜人心混亂,目下正是北進之時。若待到北虜國中安定,那才時是攻取不易。」
韓岡盯著呂嘉問:「總計能代呂宣徽立下軍令狀否?若兩年之內不能收復幽燕故土,便從此辭官歸鄉,子孫終身不得進用?」
韓岡話音剛落,王安石頓時勃然作色,大喝道:「韓岡!國事豈能置氣!」
李定也立刻捧笏出班:「韓岡君前妄言,瀆亂朝綱!」
「若受人彈劾時,立誓對賭,當然是置氣。」韓岡笑了一下,倒是承認了舊事,辯論到了爭執不下的時候,就是看誰更能渾賴,不過當年的對手早已不在朝堂,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軍令狀一事,但凡交戰,比比皆是。便是攻取一寨一堡,都是以闔家性命為狀。而賭上皇宋百年國運的大戰,只要以區區官職和子孫仕進之途立下軍令狀,已經是太優容了。」
「即是事關國運,豈可決於片紙?」章惇嘆了一口氣,「廟堂上運籌帷幄、群策群力,方能決勝疆場。」
「終究還是不敢。」韓岡毫不客氣,「自家連半點風險都不敢冒,卻要讓太后、天子和天下百姓去冒險,讓數十萬大軍去搏命,不知忠心在何處?仁心在何處?」
韓岡讓呂嘉問和王安石代呂惠卿立軍令狀,兩人當然不能這麼去做。
呂嘉問冷聲道:「如果朝廷全力支持、國中無人干擾,收復故土,非是難事。軍令狀也好,賭誓也好,當然都可以立下。但朝中有人沮壞,這讓將帥如何立功於外?立下的軍令狀豈不是催命符?且疆場上的軍令狀,是欲讓武人捨生忘死,但今日參政所言,卻分明是欲置人於死地。」
「總計心虛了。要收復幽燕故地,需要多少錢糧,多少甲兵,多少精兵,可以先提出來。」韓岡悠然道,「這樣也可以看看,到底是真心敢於立誓,還是在找借口來搪塞。若是國力可以滿足,當是真心。若是隨口一個億萬之數,那可就是欺君了。」他昂首對太后道,「殿中諸位皆熟悉國事,臣也不能妄言。譬如火炮,若索要千百門火炮送至北方,臣推托不能,便是臣欺君。若呂嘉問相代呂惠卿討要萬門火炮,那可就由不得狡辯了。」
王安石道:「不知朝廷欲拜何人為帥?若以呂惠卿為帥,自當讓呂惠卿來說。」
韓岡冷笑,分明是在拖時間了。大戰在即,怎麼可能調呂惠卿回京?
「倡北進之議,也有平章的份。平章不會不知吧!?」
韓岡一點也不給岳父臉面。本來就只是讓呂惠卿賺點功勞回京的手段,說道需要多少錢糧、兵馬、兵械,具體的細節問題,他們能仔細去謀劃就有鬼了。
「遼師已至城下,如何還奢談北進?禦寇才是當務之急!」曾孝寬出來解圍,「而且方才韓參政說遼人屢屢南犯是國是之故,若依韓參政所言,到底該如何改才能讓遼人不再南侵?」
「欲阻北虜南侵,最重要的還是國勢昌盛,讓北虜不敢動念。」
呂嘉問反問:「如今國事不盛?」
「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天下盛衰在庶民,庶民多則國勢盛,庶民寡則國勢衰。蓋國之有民猶倉廩之有粟、府藏之有財也。昔年先帝與平章所定國是在於富國強兵,平章只說民不加賦而國用足,卻不論減賦,非是養民之法。」韓岡提聲強調,「為國者,莫急於養民,養民之政,在乎去其害民者爾。」
「何為害民者?!」
「臣只舉一例,臣家現有八子一女,而官宦富貴之家,有三四子女者為數眾多。至庶民,則生而不育者卻比比皆是,如福建路上,多有二子一女之後,所生子女皆溺於水中……」
呂嘉問冷笑,「參政欲言幼子生而不養為害民?」
韓岡瞪大眼睛,驚訝道:「婦孺非人,死可不論乎?!」
這種話題是沒辦法辯論的,不說太后還坐在上面,就是韓岡沒將婦孺並稱,呂嘉問也不敢明說小孩子可以隨便死。
呂嘉問的辯駁只是一個磕絆,韓岡立刻就說了下去,「安民者,只在溫飽二字上。不能讓百姓與幼子溫飽,豈非害民?」
其實福建不養幼子,還有繼承家產上的問題,但章惇等福建人雖然明知此事,卻不敢提出來——這是新法教化不利的過錯。
王安石出來說道:「若能以燕山為屏障,儉省軍費,稅賦自然可減,百姓也能得到安寧,且幽燕之地,良田千萬,正是養民之地。」
「平章應該沒有做過買賣。」韓岡微笑著對王安石道,「不過道理是相通的。如果一百貫本錢,不知平章是去做賺十貫而且有三成可能賠掉五十貫本錢的生意,還是去做能夠賺上五十貫,即是有一成幾率賠本,也只賠上三五貫的生意?
前者即遼國,後者如交趾。於今每年從兩廣輸出的糧食,已經接近兩百萬石。而各色特產,香料、木料,價值在兩千萬貫,甚至更多,朝廷在其中得到的各色稅入能達到百萬貫,這是征南之役、收復交州後的兩廣。而五嶺之南,還未開墾的土地仍多不勝數。」
韓岡滔滔不絕,「南海周圍小國,如不論瘴癘,更是不缺一年三熟的沃土,一如交州。敢問諸位,奪回燕雲之後,朝廷付出的代價不說,得到的土地能與南海周圍相提並論否?奪占幽燕,朝廷要付出多少傷亡,才能換得一次兩次勝利?一萬,兩萬,還是五萬,十萬。而平滅那一干小邦,又需要朝廷多少人力、物力?」
話說到這裡,韓岡的心意已經是昭然若揭。就是將朝廷的戰略重心,從北轉向南。對北安撫,對南進取。
「參政欲以南海濟中國?」蒲宗孟問道。
「正是。」韓岡轉頭看了看王安石。
他的岳父緊抿著嘴,神色冷淡。
韓岡不以為意,道:「兩年前,河北已讓北虜無功而返。如今國勢更勝,將他們拒之門外是理所當然。但北進燕薊,現在遠遠不是時候。與其去北方冒險攻打強敵,還不如去南方拓土,不僅更容易,即便失敗,也不會影響國中。不過……」他頓了一下,目光在群臣的臉上轉了一圈,「不過此事非是一人倡議,便可定奪。事關天下,當以太后、宰輔與卿大夫共定。」
又來了!
章惇就知道韓岡最後會來這一手。
殿上爭論,能駁倒對方的本來就不多。
韓岡現在不是要太后下定決心,僅僅是擴大議論的範圍,把有資格參加廷推的重臣都拉進來,讓所有人一起來決定是否改變國是。對太后來說,下定決心並不難。
而且也不是對國是大變動,並非否定新法,只是暫時不要北進,而是如交州之例,去開拓南方。
有資格與會的朝臣都不介意使用一下自己的權力,以體現他們的存在感。
但王安石絕不會答應。韓岡的一番言辭,也根本不可能說服王安石,即便能駁倒也並無意義。但韓岡攻擊由王安石訂立的國是,意味著他與王安石徹底決裂,也意味著被國是壓制住的舊黨,終於看到了壓在頭上的大山有了土崩瓦解的跡象。
當韓岡開始舉起戰旗,還敢趟渾水的會有多少,想要從中牟利的又會有多少?
又是興風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