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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第1637章
第13章 晨奎錯落天日近(一)

  因為昨日的消息,韓岡起得早了一點。走進待漏院中時,才是五更天。

  不過明日是正旦,今天需要處理的事不少,韓岡沒睡多久就自動醒來了。

  廳中只有韓絳,見到韓岡來,起身走到廳門外,笑道:「待漏院中少見玉昆。」

  韓岡先行了禮,道:「總是起得晚,每日都只能趕在皇城門開時才到。也就沒什麼機會來這裡做一做。」

  「怕也是喜歡熱鬧一點。」韓絳笑著,與韓岡攜手進廳。

  「也不獨韓岡一人。」

  「的確,也就郭仲通還能陪老夫在這裡說說話。」

  待漏院是百官晨集準備朝拜之所。宰臣待漏院,位於宣德門西側,宰輔們參加早朝,抵達皇城外時,可以至待漏院中休息,免得在城門外吹風。

  冬天的待漏院,爐火生得很旺,室內暖洋洋的,甚至顯得有些燥熱了,讓穿戴整齊的韓岡很不舒服。

  韓岡往日極少往待漏院來,一般都是卡在點上進皇城,懶得進進出出,更不願早起。

  宰輔們在待漏院休息的次數也不多,大部分時候也都是跟韓岡一樣,卡在晨鐘敲響、皇城城門開啟前後,抵達宣德樓下。

  但今天韓岡到得稍早,不想在外面吹風,乾脆就進來歇一歇。只不過,方才韓絳說的兩府宰臣中,除了他外的另外一個待漏院的常客卻還沒到。

  「今天怎麼就子華相公一位?」

  韓絳知道韓岡想問誰:「郭仲通今天告病了。」

  韓岡神情一凜,「什麼病?」

  郭逵年紀大了,一點小病都是大事。儘管他是武官,可他若告病辭官,依然會對朝堂局勢有著很大的影響。

  「北病。」韓絳吐出兩個字,端起茶盞慢慢的抿了一口。

  韓岡愣了一下神,方才明白過來。失笑道,「病來如山倒,還真是一點不假。」

  昨天耶律乙辛篡位的消息傳來,今天多半就要在朝堂上爭個勝負了——新年在即,在京百司連開封府在內早封了印,公務一概等來年再辦,但軍國大事是不能耽擱的。

  郭逵嗅到了風色,不敢捲進來。

  不過只要不是當真發病了就好。如今天寒地凍的,室內室外溫差很大,一個不注意就會感冒。在這個沒有抗生素的時代,感冒若是變成肺炎,就要面對鬼門關了。

  韓絳歎了一聲:「郭仲通他也是難做。」

  沒到最後的關頭,他表示一下意見,但真要兩邊對壘,郭逵這等武臣真還不敢亂摻和。

  「但他當真這般說?」韓岡笑問。

  「對外當然是外感風寒。」韓絳無奈的笑著,又道:「今天怕會有不少人告病。遇到這種時候,告病的總不會少。」

  韓岡笑了一聲,朝堂中人告病,真病的時候的確不算多,總是避風頭的時候更多一點。

  「『知一國之政,萬人之命,懸於宰相,可不慎歟?』」王禹偁的《待漏院記》,以青石碑嵌在待漏院的牆上,被歲月模糊了字跡,不過還有一副是呂夷簡親筆所錄,掛在正廳中的牆壁上,韓岡念了一句,對韓絳歎道,「能獨善其身、謹慎從事,總比膽大妄為要好。吾等宰輔,一言一行,攸關天下萬民,豈能不慎?」

  可能是想起了羅兀城的舊事,韓絳的神色變得沉鬱起來,「的確是要謹慎才是。」他抬眼看韓岡,「玉昆,你當真覺得此時平遼不可行?」

  韓岡不指望韓絳能夠如何幫自己,但只要他有所傾向,那就足夠了。

  「這一次,家岳和呂吉甫何曾想過舉兵平遼,恢復幽燕?否則就該上一道平北策,將方略說個清楚明白。」

  「戰端一開,北虜主力南下,其身後必有起事之人。」

  「將攻遼勝利的希望寄托在遼人的忠義上,家岳和呂吉甫不會辦這樣的蠢事。」

  韓絳臉色稍變,「哦,那在玉昆看來,介甫和呂惠卿主張對遼開戰,會是什麼原因?」

  韓岡笑了一下,「相公當是已經猜到了,何須韓岡多嘴?」

  「……至少不會敗,是也不是?」韓絳肅容問道。

  「有**成把握能成,這樣的買賣當然可做。」韓岡像開玩笑一般的回答著。

  「但……為何玉昆你要反對?」

  「兵形如水,把握再大,也保不準一點意外就給輸掉。如果再等幾年,宋遼兩國國勢差距更大,那時候,就不是**成,而是近十成了……何況火炮軍勢未成,北地防備還沒有開始調整,現在開戰,還是顯得太倉促了一點。」

  從一開始,韓岡都不認為開戰之後,呂惠卿敢衝著析津府進兵,他依然是意在朝堂。

  雖然韓岡尚無法確認王安石是不是覺得把握十足,所以才對呂惠卿的提議順水推舟,可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卻不當是政爭的延續,他這麼做錯得是有些過頭了。只是自己將黃裳放到西南,明面上的理由,也同樣夠牽強。

  唉。

  韓絳再次長聲歎息。兩府之中,數他對韓岡的戰略眼光最為信服,韓岡說不宜作戰,那的確是不宜作戰。

  可是連韓岡都說有**成把握不會輸,那麼怎麼去說服王安石放棄這個想法?

  避開了讓人頭疼的話題,韓岡和韓絳繼續喝茶聊天,到了宣德門開,也沒見第三位宰輔來到這間專屬宰臣的待漏院中暫歇,已經報病的郭逵當然也沒來。

  除了郭逵之外,兩制以上重臣之中,有一個感冒發燒的,還有一個腹瀉不止,又有報稱頭疼難忍,總之要等幾天才能來上工。

  怕捲入黨爭到了這一步,多半是因為對新舊黨爭猶有餘悸。

  不過文臣宰輔們倒是都到齊了,沒有哪位宰執願意留下一個怕事的印象,縱使選擇中立,也不會投棄權票。

  入宮前,韓岡與王安石見了禮,又與匆匆而來的章惇打了個招呼,還見到了與他同來的侄子——嘉佑二年丁酉科的狀元郎章衡。

  章衡比章惇年長十歲,仕途卻不比章惇順遂,今日卻是為了陛辭。章惇向來不喜私親,坐到樞密使的位置上,也不曾見對家裡的親戚有何照顧。

  章衡資歷和身份完全可以更進一步,但是若朝中無人援引,也還是回不來。相對於章衡,章惇的另一位族親,精擅兵事和治政的章楶才更有晉身高位的希望。

  章惇大概態度不會變,可萬一王安石全力支持開戰之議,那麼他恐怕就會設法去尋找頂替呂惠卿出任主帥的辦法。

  章楶現任代州知州,又有軍功在身,有他在河東支持,章惇想爭奪一下伐遼的主帥之位,幾率不比呂惠卿要小。

  而王安石,韓岡就不想多考慮了,自家岳父已經做出了決定,想要說服他,大概只比登天簡單點,尤其自己的理由還不那麼充分。

  入了皇城,一班朝臣就在垂拱殿中等待著太后鸞駕的到來。韓岡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等著淨鞭響起,思慮依然沒有脫離即將到來的爭論。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當韓岡從思緒中驚醒,發覺時間過去了太久了一點。

  為什麼太后到現在還沒到?

  一種既視感讓韓岡陡然心悸。

  正當韓岡準備出來探究真相的時候,一名內侍慌慌張張的從後殿進入大殿中。

  是楊戩。

  殿中的每一位朝臣都認識這位跟在太后身邊的閹宦,但依照上朝的規矩從來也不該由他先出來,而且後面更不見太后。

  平章軍國的王安石神色大變,「太后!楊戩,太后怎麼了?!」

  楊戩左右看看,想湊近了低聲告知王安石。

  卻聽到韓絳的一聲斷喝,「還不快說!」

  楊戩嚇得腳一軟,差點沒滾倒,肚子裡的話也給驚出來了,「太后有恙,方才在來垂拱殿的路上暈倒了!」

  垂拱殿中,頓時一陣嗡嗡的竊竊低語響起。

  韓岡、章惇同時出列。

  「今日誰人殿上當值?」韓岡點起殿中的班直頭領,「去通知王厚、李信,嚴守宮門,若無兩府簽押關文,不得放一人出入!」

  「種諤!」章惇大喊著統轄天武軍的太尉之名,「還不速出殿去,守衛宮禁?!」

  擰脾氣的種太尉都沒空對章惇的呵斥皺眉,三步並作兩步,咚咚咚衝出了殿。

  殿中氣氛彷彿有鉛汞壓著。

  這怎麼回事?

  太后當真是生病了,還是又出了什麼意外?

  要是當真生病,太后的病情又怎麼樣了?如果沒病,又是誰做了手腳。

  曾經的記憶在許多朝臣的腦海中泛起,很多人在午夜夢迴時,還記得血濺朝堂的那一幕。難道今日要舊事重演?

  兩府宰執相互間交換了一個眼神,韓絳提聲道:「太后有恙,我等宰輔當去覲見太后!」

  底下的朝臣,騷動聲更大的幾分。

  若是天子有恙,宰輔直接去寢宮問安,一點問題沒有。可現在是要去太后的寢殿,男女有別,可是一點都不合適。

  要不然,為何太后面見朝臣,要隔上一重屏風?

  但韓絳卻不在乎,與王安石交流了一下,便對張璪道,「邃明,你來押班,退朝後便過來。其餘宰臣,隨老夫入內覲見。」

  楊戩愣愣的站著,不知道該攔還是不該攔。等到王安石和韓絳走到身邊,他下意識的探出手,「平章,相公,此事……」

  話未說完,卻被王安石隨手一推,給推到了地上。

  王安石昂然而過,韓絳也視而不見。

  韓岡緊隨前面的王安石、韓絳,走過楊戩的身邊,低聲拋下話,「還不快起來,前面領路。」

  腳步卻不停,越過他,跟著向後宮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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